本书下载于书本网http://www.bookben.com/,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青楼秘史:媚心计》 1、人口贩卖 “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敢嚷嚷请郎中?闭上你的臭嘴,再喊就给你勒上马嚼子,把你当成牲口卖了!” “看你生得齿白唇红冶艳的样儿,又是个碧眼胡儿,正好卖给人家当娈童!契丹狗,让你们夜夜被人骑,生不如死!” 宋国与契丹交界的霸州,山水险峻。两壁绝壁崇山之间,一条黑龙河湍急奔流。这里是南朝奠然屏障,北御北方游牧诸民族的袭扰。 此地虽然山水险恶,却商贸往来极为兴旺,整条狭长的地带全都布满了来自各国的商人,贩售的货品更是汇集南北,一市尽天下。 这里本是南北两国议定的榷场,可是近年来两国再度撕毁和约,战事又起,所以榷场上就再也见不到契丹的商人。 见不到契丹商人,却并非见不到契丹人。满榷场上各个人贩子弹位前都一溜跪满了契丹人!这些契丹人不是战俘,就是“打野草”偷入南朝边境而被百姓捉住的。战事残酷,两国互相敌视,宋人便恨不得将契丹人全部看作牲口,以泄其愤。 行商扰攘之间,缓缓从山口的方向走来一辆驴车。驴车不稀奇,稀奇的是小黑驴头上顶着碗口大的一朵大红花。随着驴蹄子滴答行在石板路上,它头上那朵大红花也跟着颤颤巍巍地摇晃,那做派活像走街串户的老媒婆儿,煞是惹人眼眸。 一看见这头戴着大红花的小黑驴车走过来,满大街的汉子都抻直了脖子去观望,驴车走过了自家摊位前,还要扭过头去跟着驴车的屁股后头瞧。 各家的婆娘就都如临大敌,纷纷抄了擀面杖或者是大水瓢从屋子里头奔出来。河东狮型的,抡起家把式儿就照着自家男人头上屁股上去砸,吼着“放着买卖都不做了,看什么看,小心长了针眼!”;温婉型的,水袖掩面嘤嘤哀求,“相公,切莫顾望,唯恐外人闲话。” 这样一辆男人瞄、女人嚎的驴车,当然是出自青楼。 自己乘坐的小驴车会引来什么样的效果,车上的人自然早已见惯不怪。所以车窗帘微微挑起,那里头的小姑娘只把一双点漆一般的眼珠子落在窗外传来的喝骂声儿里,压根儿就没去看周遭男人和女人的窝里斗。 喝骂声是从一个人贩子弹子上传来的,人贩子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膀阔腰圆,身上穿着的搭子都勒不住肚皮了,前头露出一坨圆溜溜的肚子来,看上去倒是更像个屠夫。他眼前儿一溜跪着十几个契丹人,个个儿蓬头垢面,身子羸弱,看上去就像屠夫砧板上的待宰杀的肉。 不过契丹人就是契丹人,纵然看上去已是羸弱,可是他们的骨架依然是粗大的,跪在那里依旧气势不减;偶然还会看见他们从蓬乱的丝里透出来的狠狠目光,看得人心底活生生一个激灵。 契丹人都是狼,果然不假。 2、嫩若青枝 “哟,这个小畜生生得着实不错啊!” 沿街走过来两个阔少打扮的青年男子,一个穿粉,一个穿白,都是绸缎的衣裳,头上歪斜着软胎花翅帽,手上各自拎着一把描金彩骨的扇子。两人一路走来眉飞色舞,瞅着哪个女子好看,也不管是人家未出阁的女儿还是谁家娘子,但凡貌美些的,俱是放肆调笑。 其中那个穿粉的一眼就瞄着了人贩子摊位前跪着的契丹人。其中一个少年仰起头来正向那屠夫样儿的人贩子怒目而视,用契丹话似乎正在争辩什么。 那穿粉的小子眼睛登时就直了,也顾不得满大街看美女了,三步并作两步就跑眼前儿去,伸出扇子撑起那少年的下颌来。 “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人贩子见有客上门,赶紧招呼,“这一拨契丹狗里头,顶数这个姿色最好!身高力大,却又皮软肉滑;白天能干活,晚上还能……啊?哈哈……”人贩子说着向那纨绔猥琐一笑。 那公子仔仔细细打量那契丹少年,满眼藏不住蛋婪,“他多少银子?” “不贵,纹银二十两。” 那粉衣公子色迷迷盯着契丹少年,已经不满足于用扇子去撑起下颌,而是伸了手来摸那少年面颊,“小乖乖,你怎么生了这么副勾人的模样儿哟……啧啧,有了你,还要什么青楼名妓、荡.妇娇娃……” “清笛,莫再看了。脏了眼睛。” 小黑驴拉着的车子里,一个中年妇人伸手拉住了那个撑开窗帘的少女。少女转头来,一双眼眸宛如黑璃一般清亮灵动,顾盼之间神彩耀人;但凡看了那双眼眸的人,都不觉怦然心动。 单凭这一双眸子,已经足够从万千人中脱颖而出;更何况这孩子天生美丽。精致完美的瓜子儿脸、挺括的一管鼻,再配上圆润红嫩的一双唇,真真是让人爱煞。 “客人买雏妓初夜,要的不光是一具干净的身子,还有所有新鲜的一切。比如你们这对干净透明的眼睛,青嫩的嗓音,或者是初次时怕痛而流下的清泪……可以说客人买的是你们的‘嫩若青枝’。若看多了这市井腌臜事,你的眼睛就不会再这样清澈明亮,初夜的缠头自然也就少了。” “谨遵郭婆婆教诲。”清笛含笑一福。 “清笛啊,你是掌院最为看重的小倌儿,你初夜的缠头定然少不了;日后就算你挂咱们怜香院的头牌,都是指日可待。”郭婆婆是清笛身边的跟随婆婆,负责照顾清笛生活起居,督促清笛日常习艺。 “是。”清笛乖巧行礼,妙目一转,却依旧瞄着那窗帘外的契丹少年。 他有一双碧蓝的眼瞳。 平素看着是普通的黑眸,可是在怒的时刻,那眼瞳却会蓝得慑人心魄。 3、如狼少年 “啊——,啊——,救命啊——”陡然一声惨叫扬起,街上就是一片大乱! 清笛闻声掀开窗帘看过去,竟是那契丹少年狠狠咬住了粉衣公子的脖子!显是那粉衣公子伸手欲行轻薄,激起契丹少年反抗! 宋人自古礼教严谨,纵然反抗也只会手脚搏击;可是那契丹少年的反击法,哪里还像个人,分明像是野狼扑向对手,只想一口咬断敌人的喉管! “放开,畜生,你赶紧放开!否则,我宰了你!”人贩子一看也傻了,嘶吼着狠劲拽着粗大的锁链。锁链哗啦啦响着,清笛这才看清,原来那少年的脖颈上竟然锁着一条铁脖套。 人贩子狠狠扯着铁链,那铁脖套就深深勒进契丹少年的脖子肉里去,眼见着他脖子上的血管都暴突出来,可是那家伙竟然还狠狠咬着粉衣公子的脖子,誓死不肯松口! “松开,你听见没有!”人贩子激了,生怕当街再出了人命,越狠劲扯着铁链,手上的皮鞭也劈头盖脸照那少年抽过去;粗壮的腿脚也踹了上来! 一线鲜血沿着少年头颅流下,染红了他脖子上的镔铁脖套…… 残忍的暴打之下,那少年不得不松了口,却像被惹怒了的野狼一般,猛然回身,朝着那人贩子嘶吼! 就连那吼声,都像极了月夜之下草原上的孤狼! “天,那契丹人真是太可怕了!”围观的宋人都被吓退,胆小的妇人都抱在一起,满脸惊恐望着眼前一幕。 “小畜生,爷爷非活剐了你!”那被放开的粉衣公子狼狈跌倒在地,手捂着脖子,指缝里还有鲜血涔涔流下。他面上惊恐得惨白,可是一双眼睛却迸射出阴狠之色!. 隔窗望见这一幕,小黑驴都惊慌得一个劲儿后退。清笛却只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点漆一般的眸子只落在那少年身上。眼看那粉衣男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匕就扑向契丹少年,清笛掀开帘子就跳下车去! “清笛!”郭婆婆急得在后头叫。 清笛回眸一笑,“婆婆放心。”说着将帷帽上的青纱拉下,遮住了头脸. “我让你咬,小畜生,我先绞碎了你这张嘴!”粉衣的公子此时也已经变成复仇的恶魔,扑过去揪住契丹少年的散乱的长,将匕就要插.进少年的口中去! 可以想见,倘若那匕真的刺入,少年定会满口鲜血,舌头残破,从此便成了废人! 眼见粉衣公子行凶,周遭宋人虽然心惊,却非但没人拦着,反倒有人渐渐喊起好来—— “杀了契丹狗!杀!杀!杀!”霸州地处南北两国边境,霸州人几乎家家都有被契丹杀死的亲人,所以他们没人可怜契丹人! 而跪在人贩子眼前的一溜契丹人也个个呲牙嘶吼,像是被惹急了的群狼! 4、莲步生姿 眼前情势一触即,却忽听得清脆之声,“叮-当,叮-当”,随风轻送;声音虽不大,却不被扰攘声所掩盖。 众人都不由得循声去看,只见一个穿艳紫襦裙的女孩儿娉婷而来。 她头上戴着帷帽,帽上转圈儿的青纱低垂,遮住了她面目。青纱底边儿上前后左右缀着八枚铜铃,铜铃精致得只有指甲盖大小;随着她莲步轻摇,那铃铛便随风叮当而鸣。 虽然还没见那那女孩儿的面目,单就她行走时的娉婷莲步,再加上铜铃摇曳而来的风情,便让众人看得傻了眼。 眼尖的一眼就瞄着了当街站着的驴车,便窃窃私语起来。 清笛隔着青纱轻轻一笑,她知道众人对她的出现会是什么反应。她的眼睛只隔着青纱去望那契丹少年。 他碧蓝眼瞳凝望着她,眼睛里仿佛涌起一丝迷惑. 穿粉的公子面上凶相毕露,可是掩不住他好色本性,眼见那清笛径直朝他走来,他便也顾不上用匕刺那契丹少年,反身眯起眼睛瞄着清笛。 清笛走到眼前儿,曼妙一福,“张衙内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认得我?”那穿粉的公子一怔。 “张阁老的公子,奴家岂敢不识?”清笛朱唇轻启,嗓音轻灵如空谷黄莺儿。 “嗤……”张衙内挑着眸子转头望跟他一起来的那个穿白的公子,“我今儿的艳福可真不浅。刚刚这小畜生不听调弄,马上来了个美娇娃投怀送抱。” 穿白的公子跟着附和,“留着气力调弄这个雏儿吧,莫与那小畜生动气!”说着便借机拉开了张衙内。 张衙内捂着还淌血的脖子,斜了眼睛去偷望清笛藏在青纱之下的面容,“小娘子,本公子一旁等你。快些来。” 清笛一笑,“奴家马上就来。”. 眼见这场架是打不起来了,看热闹的百姓就也散了。清笛站在人贩子面前,“他卖二十两?” 人贩子愣了,“小娘子你这是?”哪有妓馆的清倌儿出来买男孩子的,这不合青楼的规矩。 “我没银子。”清笛说着掏出一柄簪子来,“只有这么个玉簪,应该能值些钱。我用它买了他。”清笛一指那契丹少年。 人贩子将玉簪接过去,转身找人看值多少钱。 那契丹少年却仰高了头,蓝眸迸出怒火,朝着清笛一声如狼嚎叫! 那一声,仿佛受伤了的狼在月夜之下悲鸣,纵然是成年男子都惊得心神一凛。 清笛却没怕,反而缓缓蹲下来,眼睛隔着青纱凝着那少年的眼睛。嗓音温柔如水,却漾满寒凉,“不想死的话,就要学会顺从!” 契丹少年一凛,蓝瞳如雪野夜空,紧紧凝着清笛。 “还有你这双眼睛!怒便转为蓝瞳——为了不让人再注意到,你最好管好你自己的脾气!” 5、以身相替 少顷,人贩子拈着玉簪回来,已是满面堆笑,“这玉簪虽说不值二十两,但既然是小娘子想买,俺也就卖了!” 清笛只淡淡一笑,“好啊。” 这是一柄出自皇家大内的羊脂白玉牡丹花簪,纵二百两亦不能得,这人贩子却说不值二十两。不过清笛自不在乎,能买下那少年就好。 人贩子欢欢喜喜地去解开那少年颈上的脖套。 “且慢。”清笛曼声,“锁着吧。这胡儿不是个乖乖听话的主儿,我得留着这锁链,方好调教他。” 人贩子先是一愣,随即诡秘一笑,“锁着他才听话。”便将钥匙给了清笛。 那契丹少年闻言狠狠咬牙,双瞳凶狂瞪着清笛。不过他这次倒是很好地控制了情绪,黑眸没再转蓝。 清笛满意一笑,提着锁链扯着契丹少年走向驴车,将他锁在车辕上。 一见狼来了,小黑驴都吓得一蹦! “你等着,我先去应付了那张衙内。”清笛眸子清冷,盯了那少年一眼,转身走回去。 “清笛啊!”坐在车里的郭婆婆也吓得够呛,更是担心清笛应付不得那张衙内。 张衙内是长阁老的公子,平素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每每有官妓入阁老府陪宴,时常被他按倒就行那事……清笛还是个清倌儿,如何应付得了他! “婆婆放心,他奈何我不得。”清笛淡然转身。 那契丹少年蹲踞在车辕旁,没搭理那小黑驴厌恶的眼神,只是眯起眼睛来望向清笛。 迷惑,一直在他眼中盘旋. 出乎意料,清笛到了张衙内眼前儿只是简单说了几句话,道了个万福,竟然便全身而归。莲步摇曳,反衬着后头张衙内那一张一红一白的脸。 “走吧。”清笛上了车便吩咐车夫。 “他、他呢?”车夫惊恐地盯着还所在车辕上的契丹少年问。 “让他跟着跑。”清笛冷冷吩咐,“拿他当牲口便罢。” “是。”车夫甩鞭子赶车走。 那契丹少年狠狠回头瞪向车内,清笛却睫毛都没动一下. “清笛,你哪里来的银子?”车子启动,郭婆婆这才问,“你尚未开苞,你身上穿的戴的,平素吃的喝的都是掌院的……” 清笛没出声。 郭婆婆一惊,“难道,你,你将张阁老送你的那枚玉簪买下他!” “正是。”清笛坦然作答。 “清笛你好糊涂!”郭婆婆急了,“你是未开苞的清倌儿,咱们青楼的规矩是要所有客人竞价,价高者得。且莫说那玉簪你本该上交掌院,再说你直接将那玉簪给花用了,就等于你接受了张阁老来梳拢你!” 清笛淡淡一笑,“阁老大人不好么?都说他权倾天下。” “阁老大人虽然权倾天下,可是……”郭婆婆私下看看,“可是他毕竟是个老头子了!” “那些老头子多半身子已经不行,所以他们只能用其他的手段来摧残女孩儿……清笛啊,我知道你心善,可是你为了买下这个胡儿,却糟践了你自己啊!”郭婆婆险些急出泪来。 “你让他不受罪,你自己却要遭罪了!” 如遭雷击,如兽奔跑的少年猛地回头来,灼灼目光瞪住清笛。 “总归要开苞,哪个男人都一样。”清笛别过目光,没看那少年惊诧望来的深瞳。 6、清笛慕雪 “……小浪蹄子,早晚你落在本公子掌心儿!” 小黑驴忌惮着跟它并肩奔跑的“狼”,跑起来一颠一颠的。那张衙内瞄着驴车,不甘地眯起了眼睛。 “张兄,怎么放了那小娘子走?”穿白的史公子也翘望着。 “老头子买了她夜,我又能如何!” 张衙内眼前回荡那清波倩影,“公子抬爱,奴不敢辞。只是若被阁老知晓奴家与衙内素有瓜葛,阁老自不开心。” “老头子早没了调弄女人靛力,看中的不过是雏儿的夜。待老头子梳拢了她,她自然再没理由推脱。到时,我会将今天的都找回来!”张衙内阴阴誓。 “那胡儿也在她手里,到时候由不得要来个雌雄双飞!”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张兄,好艳福!”那史公子听得双眼放光,艳羡不已。 那胡儿已是绝色,那雏妓纵然面貌隐着,可是女人之美不仅在美貌,更在矛。那雏儿还是个清倌儿,行走言语之间已是矛横生,可以想见定然也是尤.物。能与这样一雌一雄同入鸾帐,那该是何样的极乐! ——那是前秦帝苻坚享受的待遇,是帝王之幸。史公子转了个眼珠去瞄张衙内,心说,莫非张家早有大逆之心? 小黑驴一路忌惮着契丹少年,不肯好好跑,在外头耽搁的时辰便有些久。 郭婆婆急了,吩咐车夫加,唯恐晚了时辰,回去被掌院责罚。 驴车轧轧经过菜市口,清笛不经意转头望向车窗外。街口最繁华处被人安了两座石雕人像,都是捆住手跪着。路人都争相向那石像吐口水,忿恨咒骂,“呸,卖.国.贼,咒你生生为猪狗,永世不得生!” 车夫又甩了个响鞭,小黑驴负痛,撒腿快跑。颠得清笛视野都模糊起来,眼前鳞次栉比的楼宇与石像、行人全都融为一体,在她眼前振荡、振荡. “清笛,清笛啊……”郭婆婆的叫声惊得清笛回神。 “到了,快下车。”郭婆婆在车下伸手搭着清笛,边嘱咐,“赶紧安置了这个胡儿,然后主动去跟掌院请罪。” “你擅自花用了阁老赏赐的缠头,是坏了规矩的;主动认错,才能让掌院宽宥。” 清笛点头,转头望契丹少年,“你能听得懂汉话,却不会说?” 之前他与人贩子始终在用契丹话争辩,清笛注意到了。 少年点头。 “叫什么名儿?”清笛再问。 他眯起眼睛望她,干裂的嘴唇喁喁轻动,吐出一个字来:“雪。” “雪?”清笛挑了挑眉,难得地轻轻一笑。 塞外天地,最轻柔的是雪,最寒冷凛冽的也是雪吧。 孤狼一般的少年,愤怒起来眼瞳就是雪野之上的夜空颜色;他叫雪,说明他该是一头碧瞳白毛的狼么? “我喜欢这名字。”清笛缓缓抬头,“不过只许我一个人知道,不许再告诉旁人。若是旁人再问你的名字……”清笛沉吟了下,“你在家里行几?” 少年眼中迷惑又现,“六。” “好,就告诉旁人,你叫小六。”清笛笑起来,拍拍他面颊,轻启朱唇,“记住,你只是我一个人的雪。” 清笛含笑转身而去,铜铃轻响。雪望着她娉婷背影,怔住。 7、鸨母雌威 春风斜飞入勾栏,轻掠乌瓦,杏花满头。点点琼花轻敲怜香院掌院湉娘的窗棂。 窗外一片春光,窗内却是一片肃杀。 清笛跪在青砖地上,郭婆婆侍立一旁。 上紫檀官帽椅上坐着怜香院掌院湉娘。她一身儿紫红掐牙子的裙子,外头罩着满地金的团花褙子,珠翠满头,顾盼神飞却又目光如刀。 她身旁一溜站着八个使唤丫头,做派不逊诰命夫人. 听完了郭婆婆的回禀,湉娘没急着说话,只掀开盖碗抿了口茶。茶碗放回紫檀茶几上,“哒”的一声。清冷得让人骨头都跟着一抖。 “哎哟哟,清笛姑娘赶紧请起,我可不敢受清笛姑娘的跪。”湉娘满脸堆笑,可是在场的人却都只觉心底爬起寒气。 “妈妈真是折杀女儿。”清笛赶紧叩头。 “可千万别这么说。清笛姑娘天生丽质,虽说现在还是清倌儿,可是早有王孙公子踏破了门槛。如今又自己攀上了阁老大人这根高枝儿,我可不敢当你的妈妈!” “本来我是想好了,给清笛姑娘好好挑个如意的郎君来梳拢。初yè当晚怎么也得像亲生女儿出阁一般地好好操办操办——可是现在看来,不必了。清笛姑娘哪里需要我来帮着找个如意郎君,清笛姑娘自己已经选定了阁老大人了。” 青楼规矩,清倌儿的第一个客人,必须是老鸨择定的. “妈妈,是女儿错了。”清笛赶紧再叩头。 “掌院,是仆妇提点不周。清笛这孩子不懂梳拢的规矩,只是善心,以为那东西能救人一命……”郭婆婆素知湉娘脾气,生怕清笛获罪,便将那事情尾说了一遍。 “哦?原来清笛姑娘已经都会给自己买相好的了!”湉娘冷笑,“你把个小子带回院子里来,这又是什么规矩!看来我怜香院的规矩都不必守了,但凭清笛姑娘自己做主就是!” “掌院,都是仆妇的错……” “你知道就好!”湉娘猛地回头,扬手就抽了郭婆婆一记耳光! “养着你们这帮人老珠黄的,是干什么用的!让你们跟在姐儿们身边,提醒着她们守规矩,不要行差踏错!如今倒好,你们反倒纵容、挑唆着她们坏了规矩。” “怎么着,巴望着她们一个个儿地当了妖精,然后你们正可以借着出头?”湉娘怒吼,“做你们的梦!老娘活着一天,你们谁都甭想!” “掌院,仆妇不敢,不敢……”郭婆婆落下泪来,脸颊上已是通红的五根手指印子。 “妈妈,不干郭婆婆的事。一切事情,都是女儿自己一个人的主张。郭婆婆拦着,是女儿不听奉劝!”清笛连忙护着郭婆婆。 “你护着她?好,妈妈给你这个面子。”湉娘森冷扬声,“来啊,把那小子卖到南风院去。那边正好缺新鲜的小子呢!” 8、看谁更美 “哟,果然生得标致。”小六被带来,湉娘上一眼下一眼地瞧着,“怪不得连我们未破瓜的清笛姑娘都动了心。” 湉娘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自然明白这孩子能卖上个好价钱。 宋人男子多文弱,难得这孩子刚柔兼济。骨架匀称、肌理紧致,柔嫩之外却又天生一股子邪肆的霸气。 小六眯着眼睛瞪着眼前的老女人,瞳光渐渐转蓝。 “是么?”清笛赶紧走过来,挡在小六身前,“妈妈您说他美,还是我美?”. “哦?”湉娘被问得一愣。 “他纵然标致,又怎及女儿万一?南风馆的头牌小倌的缠头,又哪里比得上姐姐们缠头的十中之一?”清笛不急不忙,轻吐莺声。 “你想说什么?”湉娘目光冷下来。这丫头是她亲手调理大的,湉娘如何不知她笑得越甜的时候,就是越倔强! 清笛笑着轻轻握住小六的手,“这孩子是我买来的,我就得护他周全。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带走了他!” 小六感受掌心里的柔腻,再度迷惑地垂眸望清笛。她明明那么娇小,头顶方到他肩膀,可是她却护着他,管他叫“那孩子”。 “清笛,你大胆!”湉娘怒吼。 清笛抬眸,迎着小六的凝视,“妈妈,女儿自知改变不了您老的决定……” 清笛眼中柔波似水,面上笑靥如花,她却猛地一把扯下上银钗,钗尖儿直冲着她自己的面颊,“倘若妈妈一意孤行,非要送这孩子去南风馆,女儿绝不会眼睁睁看他被糟蹋!” “清笛,你要干什么!”湉娘惊喝,“你敢死!” “女儿命贱,自不敢死;但是女儿划花这张脸却是敢的!”. “不!……”小六握紧清笛的小手,已是惊得微微。蓝瞳如狂风吹过的夜空。 清笛依旧在笑,“妈妈衡量,卖了这孩子顶多值二百两,而女儿敢跟妈妈夸口,每一晚都能给妈妈赚回二百两!” 清笛手执银钗抬眸望着小六,轻轻微笑,“妈妈,女儿誓,只要妈妈允许小六留在我身边,日后女儿再不敢违拗妈妈半点。妈妈要我接什么客,女儿就接什么客;妈妈要女儿做什么,女儿就做什么!” “你敢威胁我!”湉娘面上一红一白。 清笛又笑,眼波凝着小六,荡漾轻转,“不。女儿是在恳求妈妈。女儿生来命贱,从不敢奢望什么。女儿只是想要这个孩子,想让他呆在女儿身边。” 小六攥紧清笛的小手,黑瞳一片碧蓝!. 湉娘气得粗喘,“这还有没有规矩了?如果日后的姑娘们都跟你学,都私自买了小子进院子,我还能说得听谁!” 清笛情知湉娘松口,含泪跪倒,“妈妈,女儿自领二十板子!日后若有人也同样不守规矩,先问她们敢不敢受这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于女子来说,足以被活活打死! 9、二十板子 “清笛姑娘,对不住了。” 当院铺上席子,两个手执红花棍的护院准备行刑。 “清笛啊……”郭婆婆哭着一把扯住清笛的手,“你这又是何苦!” “你——”小六扯住清笛,蓝瞳里恍有惊云飞渡。 清笛一笑,朝他们轻轻摇头,更吩咐,“婆婆,带小六回去。” “不!”小六如狼嘶吼。 清笛回,“郭婆婆,锁住小六碟链,给他勒上马嚼子!不能让他再跟着坏了院子里的规矩!” 郭婆婆已是泪下,只能依言而行。倘若小六再生事端,清笛恐怕会责罚更重。 清笛回望困兽一般被锁住的小六,“你既不想离开,就安静看着。记住,一声都不许出。” 小六紧紧咬住口中的马嚼子,眼瞳之中泛起血色. 清笛走到席子边儿上,先接过护院手里的香油,含了一口在嘴里,便俯身趴倒在席子上。 两个护院在清笛身上垫了层厚厚的棉垫,便扬起手来,将红花棍打了下去! 无声——整个院子都是无声。 棍子打在棉垫上,没有皮开肉绽的凛冽声;清笛口含香油,更是一滴都不可泄露! 这里是青楼,是客人们寻乐子的地方,倘若你鬼哭狼嚎——谁还来?所以纵然姑娘们受罚,也都半点声音都不许出! 那香油倘若漏了一滴,便要再加十下! 隔着垫子打板子,虽然不会伤及皮肉,可是却会伤到内里,那疼痛只怕比皮肉伤要重十倍百倍! 红花棍扬起又落下,凛然的棍头在晴空下仿佛染着血色。清笛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仿佛她已不是皮肉之躯! 小六被铁链锁住,双眼一瞬不瞬凝着清笛。 看着她死死抿住嘴唇,看着她面色越来越苍白——到后来,那面色透明得仿佛没有一丝血色,而她的眼睑也缓缓垂下…… 她灵动的双瞳再不见了琉璃一般的神彩,就像被抽走了灵魂的人偶! 郭婆婆无声嚎哭。 小六死死咬着衔枚,只觉眼前视野渐渐被血色弥漫……. “十七、十八……二十!”院子里唯一的声响是护院打板子的报数。二十板打完,清笛早已昏死过去。 她的长湿淋淋地缠裹住她的面颊,也不知那是汗水,还是——疼出的泪…… 湉娘冷冷一声,“送清笛回去,好生养着。告诉院子里所有的姑娘知晓,若有人胆敢再见样学样,就如今日此例!”. 郭婆婆无声大哭着,跟丫头们将清笛架回院子。 车夫刘达要将小六拴到驴棚去,可是小六嘶吼着抱住廊柱死活不走。郭婆婆闻声出来哽咽,“清笛为你已经如此,你还闹!” 小六蓝瞳之中又酸又胀,他跪倒在郭婆婆眼前,指着廊柱,已是双目尽红,“这!” 郭婆婆一声长叹,吩咐刘达,“就把他锁在这柱子上吧。” “他也是想亲眼看着清笛吧,唉……” 10、杏花满头 夜色倾天而下,包绕了小小的院落。 廊檐下的红灯燃起,灯光落在朱漆廊柱上,映着小六的脸。 他如狼一般蹲踞着,几乎竖起耳朵来,只为听见房间内哪怕一星半点的声响。 清笛一直昏迷着,未曾醒来。 有风来,带进隔壁院子里的丝竹管弦和女子娇娆的调笑声,可是小六却一丝都没听见,他只凝神侧耳,寻觅着哪怕一点点来自清笛的声音。 随着风,有白色的飞花轻轻落下,罩上小六的肩头。小六一怔,难道是下雪了么? 仰头向空。红灯之中,夜空幽蓝,有点点白色飞花扑面而来。 虽已春日,塞外草原上还会落雪。有回他玩得恣意了,追着一头豹子跑,结果被春雪给封在山里出不来。 可是此处是宋国,不是家乡。头顶的飞花也不是雪,而是杏花。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小六眯起眼睛来,仿佛眼前杏花如雪里,看见清笛俏生生立在他眼前。紫衣流风,黑瞳晶灿。 小六不禁微笑。 “雪,雪……”房间里忽然传来微弱的呼声,小六猛然一凛! 夜深了,郭婆婆出去煎药,许久未归。房间内没有人在,小六猛地扯着锁链。 她是在呼唤他,是不是? 她说过,他只是她一个人的雪。 铁链粗大,扯着镔铁的脖套都深深勒进他颈子的皮肉里去!可是他哪里还会觉得疼,他只听得见她微弱地一声声喊着:雪,雪……。 房间内纱灯寂寞地明着,罩着床榻上那娇小的身影。 她俯卧着,长散着遮住她面颊。那么长的青丝,闪亮如丝缎,却也越显得她青丝掩映之下的面孔惨白得惊人…… 她的脸本来就小,此时越显得只有巴掌大。小小的下颌尖尖地,仿佛能直接刺进人心里去,那么疼。 小六走过去,蹲在床边。她就像个小小的琉璃人儿,他都不敢触碰她,唯恐碰坏了。 她长睫急地抖动,她在梦里流着眼泪,“娘,娘……下雪了,怜儿好冷啊。娘,你在哪儿,在哪儿啊?” 小六的心里狠狠一震! “……好冷,冷。”昏梦里,清笛抱紧了自己,牙齿磕撞在一起。 小六笨拙地去拉被子——被子一滑,她羊脂白玉一般的臀猛地跳入他眼底。 清笛此时下裳褪去,以方便敷药。小六哪里知道,乍然一见少女那如玉莹白、如凝脂软香的私密之处,便宛如雷劈一般怔在帐边! 契丹纵然男女大防不严,但是这样软玉温香的娇羞女儿,他又何曾见过?便如方才那落满头的杏花,白里透粉,软香盈盈……. “你,你看够了么?”却冷不防,清笛嗓音响起! 小六一蹦,转头去望,原来清笛已经醒来,气喘吁吁滴回头望着他。她黑瞳闪烁,面颊已是红透…… 11、豁出性命 “看够了就滚出去!”清笛嗓音虚弱,却拼了命地嘶吼,“谁允你进来的!” 小六傻了。 “谁又允你这样看着我!”清笛抠住床沿,呲牙厉喝,“契丹的野兽!” 小六的眼瞳猛地窜起惊云,一片一片,慑人的碧蓝翻涌而过! “不服?”清笛敲床怒喝,“待我好起来,定要好好规束你的野性儿!” “雪!”小六忽然闷闷一声。 “雪?”清笛愣了下。 “怜、儿!”小六又笨拙地吐出两个字来。这还是小六头一回说出两个汉字来。 “……什么!”清笛这才悚然大惊,“我在梦里,竟说了我的小名儿?” 望着清笛那副如堕梦中的神情,方才还愤怒的小六忽然下来,竟尔一笑。 他一笑,满眼的碧蓝纷纷坠落,重新漾起玄色的眼波。看得清笛都心头一荡。 “你,你笑什么?” 小六安静下来,伸手指自己,“雪”;再将指头转向清笛,黑瞳柔亮,“怜、儿。”. 清笛的面颊腾地红透! 她说过,他只是她一个人的雪;那他此时的意思是不是说——她只是他一个人的怜儿?! “我让你滚出去!”清笛脸红过耳,又羞又恼,捶床大呼。 小六无声起身,转身走向外。 清笛抱着被子,几乎落下泪来。他叫她“怜儿”,她便知道是自己梦呓被他听见了。她在梦中看见无边的大雪,所以他错以为她是在呼唤他。 娘,娘……为什么就在梦中,孩儿也不能与娘相见?孩儿真想就这样死去,就不用再活着忍受这人世的屈辱,就能干干净净跟娘一起长眠在纯净的白雪之下了。 娘……你为何,不带了孩儿去?。 那小小的人儿,独自伏在红帐里哭泣。她明明悲伤至极,可是却一声啜泣都不肯出来。她小小的肩头耸动着,藏在青丝里,寂寞得刺骨锥心。 小六拖着沉重碟链走到门口,却迈不出门去。郭婆婆也不知被什么绊住了,竟然还没回来。难道他能扔下她一个人这样哭泣? 哗啦,哗啦。铁链拖动的声音又敲入耳鼓,清笛一怔,急忙停了哭泣,抬头望去。 小六竟然又回转来,站在她床边。 清笛恼了,“滚出去!” 这次终于看见了小六颈子上的新伤,涔涔的血沿着黑色的镔铁脖套滴下来,染红了他的白衣。 ——原来,他竟然是因为听见了她梦里呼唤的“雪”,所以竟然不顾性命地挣断了铁链才进来的么?! 清笛心里狠狠一荡,眼泪已是涌满了眼睛。 “你,你又回来干什么?又不听我的话么?” “药。”小六哑声问。 “什么药?” 小六竟然脸红起来,伸手指着清笛的臀,羞涩却坚定地说:“药!” 12、玉肌生香 “我,我不用你管!”清笛猛然会意小六要干嘛——他是要帮她敷药! 小六哪里肯听她的,径自转头去找。桌子上的托盘里搁着茶杯,还有杏子大小一个小瓷盒。玉白的,在烛光下光华晶莹。小六去取了来,打开盖儿,里头是碧盈盈的一盒膏子。 小六凑近鼻息去闻,随即笑了。 清笛却差点哭了——那是玉肌膏,正是给她用的药。小六还自己找着了! “你滚出去,听见了没!”清笛下.身都已动弹不得,羞愤之下只能撑起上身,不顾一起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去打他! 她不要他给她敷药。不要!。 小六真是条狼,谁都左右不了他。清笛扔过去的东西,他轻松闪身便能避开,一张俊俏的脸严肃得仿佛凝着霜,一点都不妥协! “你,你个小畜生!”清笛大哭出声,“我纵是青楼女子,将来总难免被人玩弄,可是我也不允你轻薄!” 可是小六根本不听她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指垂下来,地,落上她的臀! 臀上早已被板子打得麻木,可是此时却生生还能感觉到他的手指!他的指尖冰凉,可是他的掌心却如火——他先是用指尖探了探,随后索性将药膏涂满掌心,双掌一起摊开了握住她的! 冰冷而又,让她的臀和她整个人沉沦进冰火两重天! 混蛋,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清笛大哭,恨不得自己再昏死过去!. 清笛的咒骂,小六却全都听不见了。若是平常,如果有人敢骂他“畜生”,他非拼了命不可! ——此时,他全部的性命都在手上。除了手上的触感,他已经再没了命。 她的盈盈尽在他掌心,隔着药膏的沁凉,她轻软得仿佛他捧了一手的雪——不对不对,不是真的雪,而是杏花雪!可是却又紧致玲珑,仿佛最光滑剔透的羊脂美玉。 随着他的掌心,却又有微微轻颤,就像上好的酥油。不该人间享用,而应该是敬奉给上天与神佛。 更有一阵阵迷人的幽香借着他掌心的温热传来。也不知是那药膏的清香,还是她肌骨生香。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如冰如雪的骨肉,却生出如蜜如脂一般的暖香? 他迷惑。他却又,心醉神驰. “小畜生,你停手,停手啊!”清笛的哭喊敲进他耳鼓。 小六一震,忙问,“疼?” 她泪水涟涟、娇喘嘘嘘,定然是疼得厉害了吧?可是那在皮肉里头的淤青必须揉出来,散了才能好起来;否则郁在里头,虽然皮肉没烂,但是时日久了却是内伤。 “你别以为我那是为了你!”清笛囧极怒极,只想泄,“契丹狗,我怎么会为了你豁出性命去!我挨板子是为了我自己——伤了,我才能晚些被开苞。” “你不要自作多情,那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13、心思难言 夜深人静,张衙内下了轿子,迷迷瞪瞪走进府门去。穿花过径,想着方才那男旦的曼妙,忍不住哼唱出几句小曲儿来。 “这么晚了,你还知道回来!”冷不防,耳畔就像喀嚓打了个大雷,活活把张衙内吓得酒劲儿跟魂儿一起都跑了! “爹,爹爹……”张衙内腿也软了,舌头根子也硬了,赶紧扭头跑向正堂。 张阁老一张素银的脸膛上挂满寒霜,“听说你今儿又在大街上风光了啊!” 张衙内下意识一抚脖子。血早止住了,可是那里似乎还在火辣辣地疼,“爹,不过是个契丹的小子……” “不过是个契丹的小子?”张阁老笑起来,一双眼睛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儿子,“倘若哪一天契丹人再度攻破城池,你说那个契丹小子会不会反过来活剐了你!” “啊!”张衙内被吓得连退散步,咽着吐沫看着他爹,“爹,爹啊,现在不是打得正热乎么?杨家不是将契丹人连退五府十三县?” “你是想说主战派现在春风得意?!”长阁老目光一寒! 张衙内冷汗都下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张阁老就是主和派的领,在朝堂上因为当今圣上采纳了主战派的意见,张阁老这才称病请假回了霸州老家休养。他如今说杨家战功,那不等于直接抽老父的耳光! “哼,我大宋以文人立国,却要跟兵强马壮的契丹武力相向,怎么可能是对手!就算暂时取得几场小胜,朝廷上下就一片欢呼——等来日契丹铁骑挥戈南下,他们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爹,您是说,是说……” “你就会给我惹事!”张阁老狠狠瞪儿子,“你我父子届时少不得仰契丹人的鼻息,你竟然还敢公开去招惹了契丹人!你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张衙内哆嗦起来,“爹,爹啊,那小子没事儿。那小子被清笛那个小娘儿给买去了!” “清笛?”张阁老眯起眼睛。 “就是您老要梳拢的那个雏儿!”张衙内赶紧献媚,“爹啊,那小蹄子很有几分胆色,就连那契丹小子都乖乖的!” “哦?”长阁老思忖片刻,素银般的长脸上渐渐露出不易查知的笑容,“这个丫头,老夫果然没看走眼!” “那玉肌膏真是奇了,竟然这样起效!”郭婆婆扶着清笛坐起身来吃早饭,“哪里敢想,你今早儿就能坐起来了!” 清笛脸一红,赶紧冷着声音吩咐,“婆婆切莫说出去,我还要静养两日。” “我明白。”郭婆婆叹了口气,指了指门外,“那孩子昨夜也守了你一宿。我怎么扯他走,他也不肯。” 清笛转头去望门外,“他,还不肯吃饭?” “正是呢。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脾气,气哼哼的谁都不肯搭理。” “那就饿着他。熬不住了,他自然就会吃。别以为我会哄着他。” 14、哄哄你吧 “清笛妹妹可醒了?” 门外忽然传来宛转莺声,清笛连忙示意郭婆婆,遂趴回身子,落下帐子。 郭婆婆迎出去,“原来是横波姑娘。今儿怎么起这样早?安公子可去了?” “照例我自然是起不得这样早的。”横波打着呵欠走过来,髻松鬟散,别有一番慵懒情态,“可是惦记着清笛妹妹的伤,自然要早早过来。” 清笛俯伏着,闻言已是眼中含泪,命郭婆婆撩起帐子来,“姐姐,妹妹哪里当得起。” “怎么当不起?”横波握住清笛小手,雄得蹙起眉尖,“还以为妈妈只是一时的气话,可怎么真的就动了刑?咱们姐妹吃的可是身子的饭,你还没开苞,如果身子打坏了,可怎么好!” “这原是妹妹的错。还能留得一口气在,已是妈妈的恩典。明日好了,妹妹还要进山焚香,为妈妈祈福。”清笛泪水涟涟,掩不住伤咳。 “果然是可人儿,怪不得妈妈疼你。”横波用帕子掩着口儿,笑得妩媚。 “清笛,敷药了。”郭婆婆端着托盘从外头进来。 “那我就先走了。清笛你好生养着,缺什么短什么,不方便跟妈妈要的,就尽管让郭婆婆来找我。姐姐怎么说手里还能有几两活动银子,不比你们这些清倌儿被妈妈看得死死的。” “谢谢姐姐。妹妹俯拜了。”清笛含泪在床沿顿. 横波离去,郭婆婆叹了口气,“她防备你,已久了。” “我知道。”清笛一笑,“她今儿早早就来看我是否真的受刑。看见了,也自放心了。” 横波是怜香院的红牌姑娘。只是花无百日红,终归也会有人老珠黄那一天,故此横波极为忌惮清笛,唯恐他日被清笛抢了风头去。 还有她那个老相好安公子,某日在花园偶遇清笛,立时惊为天人。那一刻清笛就知道,她与横波不可能成为姐妹。 这世上女人厮杀最甚的战场,除了后宫,就是青楼. “就是为了这么个野小子?”门外头横波的嗓音冷冷传来。 清笛皱眉。 “嘶——”外头传来小六低吼。 “哟,你还想咬人啊!”横波恨恨而去,“果然是条狼。就怕养不熟,反倒咬伤了主人!” 清笛能想象到小六呲牙咬人的那个凶样儿,想着横波嗓音里的,忍不住笑开。 “郭婆婆,带小六进来吧。赏他与我一同用饭。” 铁链声响,小六被带进来,却只远远站着,闷着,不肯瞅清笛。 “生我的气?”清笛笑起来,“为了哪句啊?我骂你契丹狗、小畜生?” “还是因为我说,挨打与你无干,要你别自作多情?” 小六咬牙,脸却红了。 清笛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床沿儿,“你过来,我倒看你气成什么样儿了?” 小六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 清笛含笑仰起头来,“雪,谢谢你。我伤好得快,多亏你。” 小六一怔。 “我昨晚是做了噩梦乱脾气。雪,你会原谅我的,对么?” 小六的脸红成大红布。 “反正……”清笛妙目轻转,“你要是还不肯吃饭的话,那我也陪你一起不吃。除非你肯吃,不然咱们俩就一起饿着。” 15、若怒若喜 “快来吃饭吧。”郭婆婆笑着将托盘端过来,“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再继续生气也不迟。” 小六已是脸红过耳。 清笛端起碗筷来,却指了指床边的脚踏,“坐这儿吃。” 小六闷着头接过饭碗,忙三火四地将饭扒进嘴里。结果吃得急了,咳得地动山摇。 清笛只能摇头,“又没人跟你抢,你慢点,不够还有。”说着便将自己道碗递了过去。 邢窑白瓷的小碗儿,素净得一朵花都没有。胎体薄如纸、冰如玉,迎着阳光看是透明的。里头盛着澄澈琥珀色道,浮着二三菜叶碧如翡翠。 便如那个女孩儿,完美精致到了头尖儿. “你今年几岁了?”清笛胃口不盛,抿了两口就搁在一边,只看着小六狼吞虎咽。 清笛伸出双手,一根一根伸着手指:“十二、十三?” 契丹人长得高大,通常十一二岁便已如宋人成年。 小六转头望了清笛一眼,伸手捏住了清笛的无名指尖儿。 “十四?”清笛笑开,情知他不会说俩字儿的汉话。 小六捏着清笛那春葱儿般的指尖儿,脸不禁又红了。 “你看你啊,都说你们契丹人粗鲁,你怎么时时脸红?”清笛忍不住调皮,“敷药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害羞?” 小六的脸上腾地宛如被泼了一下子胭脂膏子,哄得更是耳朵都赤红一片。他转身就要走,清笛笑着扯住他手,“好了好了,我不笑你就是。”. “你?”小六咬着唇,转头回来盯着清笛的眼睛。小六也伸出两只手来,学着清笛的样子一根根立起手指。 “什么?”清笛知道他问什么,可是她装傻。 “你!”小六急了,两只眼睛瞪起来。 “我偏不告诉你。”清笛娇俏仰头,笑得狡黠,“你休想事事都跟我平等!我叫你雪,你知道我叫怜儿;可是这回我非赢过你去!” “你!”小六被气得眼瞳又是一片碧蓝!. “哎哟,刚刚不是好了,怎么又生气了?”郭婆婆从外头进来,将手上的药膏递给清笛。 “你回来。”小六跺脚就要走,清笛却唤他。 “过来。”清笛红了脸,拍着床沿。 小六见了她手里的药膏,情不自禁停下了脚——她的意思莫非是,还要他帮她敷药? 她说她伤好得快,多亏他。这是真的。以他的手劲帮她按摩,才能让那药膏子更好起效。 续得,越乱了……. “过来。”清笛知道那小子想什么呢,脸不由得更红,“来呀。” 小六的脚没出息地自动转身,走回清笛身边儿。 “坐这儿。”清笛扯着小六坐在床沿儿。 “那我先出去了。”郭婆婆抿嘴笑着转身出去。 清笛抬眸望小六,脸颊红得如春日的杏花。 小六一愣之间,“刺啦”一声,清笛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裳! 16、恶狼附体 小六的呼吸登时就急了,红透一张脸低头凝望清笛的眼睛。 清笛也惊呆——触目所及,他如玉的胸膛上纹着的狼头! 青黢黢的狼头,毛、犬齿交错,一双眼珠子凶狠瞪来,仿佛随时那头狼会撕破了人身,向清笛扑来! 清笛喘了下,这才抬头,“吓死人了!” 明明秀美的少年,这一刻因为狼头刺青,平添万般野性! 小六一笑,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尖儿。能在清笛面前占据点上风,令他十分开心. 清笛哪能服输,仰高了头,定定望他眼睛,“契丹男子十五当兵,你十四了也算不小。”妙目迷离一转,“碰过女人么?” 小六刚刚那点得意随即化为纷纷飞雪,脸又红得仿佛火炭。 “没!”仿佛抵死挣扎,小六狼狈地闭上眼睛。 “没有?”清笛曼妙伸手,指尖若有似无滑过他胸膛,“想么?” 小六浑身滚烫,身子在清笛指尖下。玉白的胸膛都憋成红彤,更显得那狼眼仿佛嗜血。 清笛笑得更加妩媚,“如狼的你,这会儿竟然乖得像个小绵羊?难道——你是对我毫不反抗,任凭我怎么对你,是么?” “就算我现在作弄了你,你也乐意。是不是?” 小六喘息越急了,咬紧嘴唇。 清笛面上的笑却一点点冷了下来,“从来都是我宋人百姓在你们契丹人面前如无助的羔羊,真没想到,原来契丹人也会这样温驯!” 小六一惊,猛地睁眼。 清笛的笑容依旧妩媚,却已失了温度,“别想太多,扯开你的衣裳,不是我对你有意;我不过是要看看你的伤。”说罢手指毫不留情探向他肋下,照着他的伤口用力一捅! “嘶——”小六疼得一颤。 清笛方见他时,他正在用契丹话跟人贩子怒吼,说是要找郎中。清笛猜到他身上有伤,否则这样的狼崽子怎么会被宋人活捉? “过来,我给你敷药。”清笛所有笑容都敛去,伸手蘸了玉肌膏凑向他伤口。 “别以为我亲手为你敷药,又是对你特别;只因为宋人都视你们契丹人如猪狗,没人乐意帮你们敷药而已!身为你的主人,只能我亲自动手!” 小六咬牙,黑瞳里闪过晶蓝星光。 “过来!”清笛臀上有伤,动不得。 “不!”小六却怒吼,猛地推开清笛的手! 起身,小六裹紧自己的衣裳,狠狠回头看向清笛。 清笛眼波寒凉下来,“随你的便。若死在这伤上,你也怪不得我!” 小六猛地转身,锁链哗啦地响,愤而离去!。 清笛垂下手来,掌中的玉肌膏垂落下来。 多少个月夜,契丹人如狼一般夜袭大宋边境村庄,见男人便掳,见女人便奸!契丹人胸口都有狼头纹身,所以边境宋人都传说,契丹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恶狼幻化! 凶恶的契丹人。 该死的契丹人! 她怎么可以对他有半分怜惜! 17、媚术之本 车夫刘达尽职尽责给小黑驴添了草料。若是往日,小黑驴一准儿撒欢儿地去吃,外加屁颠儿地跟刘达献媚。 可是今儿,小驴歇了,誓死不接近草料槽子! 不是那草料不新鲜,它都闻见紫花苜蓿的香味儿了。据说紫花苜蓿是从波斯国传来的哎,它可稀罕吃了! 可是——草料槽子旁边拴了头狼,它不要过去! 小黑驴转头去瞅清笛的房间,心说:主子,干吗把他拴我窝里来!你想让我与狼共枕呀? 小黑驴烦躁地蹄子踢土,歪脑袋瞄着那狼崽子。他肿么了,怎么窝在槽子旁边气息奄奄的,竟然都没力气瞪它了?他饿坏了么?想吃它的紫花苜蓿是不是? 他还闭着眼睛,嘴唇上都起了泡,昏沉地不知叨咕着什么狼语……啧,很奇怪啊。 小黑驴认定,狼崽子一准儿失宠了!开始看见主子还让他拴在门廊上,把他当作第一宠物呢;结果今天一大早就给拴驴棚里来了,肯定狼崽子惹主人生气了! 小黑驴踢了踢土:跟我争宠?活该! 可是——他好像真的很痛苦哎,难道主人真的狠心到眼睁睁看着狼崽子死么?. “那两个孩子,真是一对活冤家。”郭婆婆跟湉娘禀告清笛与小六这些日子来的相处。 湉娘听得点头,微微一笑,从荷包里掏出块碎银子扔给郭婆婆,“赏你的。你素日督促清笛学艺有功。” 郭婆婆领赏离去,湉娘遣散了丫头,转到黑漆螺钿大屏风后头,用团扇捂着口儿笑,“于大人可听见了?奴家的眼光不错吧?” 大屏风后头坐着个中年男子,穿素蓝的丝绸直裰,头戴东坡巾。 此人是霸州知州于清风。 于清风一笑,“本官倒是没听出什么门道,只道是一双小儿女的吵闹。” 湉娘一笑,头上金步摇耀眼一晃,“大人有所不知。这世上女儿之美,重‘媚’字。而媚术之本,在于媚心。” “青楼女子个个都要修习媚术,但是大多只不过是以色事人,修得‘狐媚’手段罢了;真正的媚术极致则是媚心——无须谄媚,更不必狐媚,便能让男人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哦?”于清风挑眉,“你的意思是,那位清笛姑娘已会媚心?” 湉娘点头一笑,“大人,您也听见那契丹小子的反应。短短几天之内他且悲且喜,且怒且痴,他的万千心绪早已被清笛那孩子牢牢捏在掌心儿,他哪里还有半点招架之力?” 于清风缓缓点头,“说的有理。” “大人,您又知道清笛那孩子为何买个契丹胡儿回来?”湉娘流盼生辉。 于清风顿了顿,“难道她已经猜到我们的计划?” 湉娘点头,“那孩子冰雪聪明,我想她已经猜到了我的用意。想要以媚术去伺候契丹权贵,当然要选契丹人当试验品,才知道自己的媚术是否有效。大人,您说呢?” 18、又是何苦 “这一批四个孩子可是本官的一支伏兵”,于清风捋髯点头,“本官还要倚重。” “大人放心,清笛、静箫、婉笙、吟笳这四个孩子个个体态风流,心思剔透,足抵大人手下百万兵!”湉娘也正色下来,“我宋兵文弱,沙场相见,七八个人竟然打不过一个契丹骑兵。可是我的四个孩子却不一样,她们定会将契丹搅个地覆天翻!” “这天下的男人,不管是宋人还是契丹人、女真人,就没有不好色的。只要我的孩子们施展媚术,迷乱了他们的心,契丹狗自然不战而败!” 于清风点头,“重,是要让她们放下羞耻之心。湉娘啊,好好调教她们,让她们修得媚术,却不要让她们学会动情。” “只有忘记了羞耻的丫头,才能在契丹那种虎狼窝里活下来。”. 夜色宛如水墨一笔一笔宕开,房间里的红烛寂寞地明着。 清笛望着门外,咬了咬牙。 身子还因伤而滞重,可是她还是支撑着下床。每一步都疼得想要放弃,清笛还是坚持着迈过门槛,走下石阶。 此时正是怜香院里最热闹的时辰,她这个清倌儿的院子倒显冷清。院子角落的红灯笼在夜风里孤零零地摇曳,寂寞的光照亮驴棚里那个蜷缩在草料槽子旁边的身影。 清笛皱眉,迟疑着想要转身回去,却又狠不下心来。犹豫良久终于扯紧披风走向驴棚去。 天地浩大,人如烟海,他却孤苦伶仃,只知道自己一个人咬紧牙关挺着。本来那么高大的少年,此时只能抱紧自己,蜷缩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曾经的她也曾经这样倔强过,宁愿丢掉这条命也不认输。可是她后来才知道,上天根本就不会因为她的倔强和坚持而垂怜。就算她这么死了,老天看都不会看一眼。想要改变命运,想要报仇,她必须活下来。就算忍辱负重,就算要从此放弃自尊,也要先活下来! 人可被人轻贱,却决不可自贱。不管别人如何看,自己的性命总要是自己心中最高贵的。 清笛再看一眼那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叹了口气。就为了跟她赌一口气,命都不要了么?值得么?. 小黑驴也跟着清减了。它当然不是为谁消得人憔悴,它是被狼崽子吓得不敢靠近草料槽子而活活被饿瘦的。 小黑驴一抬头看见主人来了,乐得直打响鼻。 主人却向它竖起春葱儿般的玉指来示意它安静,不让它撒欢儿。 主人走路很吃劲,可是她还是一步步蹑手蹑脚走过来,站在狼崽子身边儿。 小黑驴觉得自己一定是看走眼了,否则怎么在摇曳的红灯笼光里,看见主人望着那狼崽子的眼角儿,仿佛闪过一丝泪光?. 清笛忍着臀股上帝,跪下来,轻轻扯开小六的衣裳。 他在烧,烧得人事不省,迷迷蒙蒙地叨咕着什么,满嘴的火泡。显然是他的伤口因为没有及时的处理而炎了。 清笛凝着他肋下的伤。如果她没认错,那是一处箭伤。箭镞射进肋骨里头去,却硬生生被拔出来。他却一声不吭地挺了这许多日,甚至为了她在梦中呼唤的“雪”而不顾一切挣断了铁链,让本来长合了的伤口再度被硬生生地撕裂! 那样地不顾性命,原只为她梦中一声轻唤。 何必? 清笛抽了下鼻子,手脚麻利给小六上药。手指滑过,却一把被小六给捉住了手腕! 19、同病相怜 清笛的手一把被小六给捉住!清笛一震,转头去望那孩子。 他依旧昏沉着,干裂的唇努力地蠕动,仿佛要说什么。可是却终究没说,他只是死死握紧她的手腕,仿佛用尽了全部的生命。 “原来你没事,那我就不多此一举了。你继续挺着吧,很英雄啊,不是么?”清笛敛起形色,想要抽开手起身。 可是手腕却被那孩子死死攥着,仿佛宁死也不肯放。 “放手!”清笛怒叱。 没有回答。只有更紧的握住。 清笛怒极,忍不住伸拳去砸他的手臂。负痛之下,他强撑了许久,却最终还是不得不放开。 清笛起身,将药膏扔下,“要死要活,看你自己了!”说罢转身回了房间. 夜风清寂,扯动红灯笼迷蒙的光。光影飘零里,小六拼尽全身的气力,一点点睁开了眼睛。一双眼睑,此时竟然重逾千钧,如果不是为了她,他根本无力睁开。 视野朦胧,天地幽暗,他还是一眼便找见了她小小的身影。 她独自踯躅在夜色里,每一步仿佛都万分困难。夜风撩起她绛红色的披风,裹紧她小小孤独的身子。 她定是等郭婆婆等人都睡熟了才敢起身出来。她自己身上的伤还未好,可是她还是忍着伤痛走来看他。 小六拼尽了全身的气力,用力撑着眼睑,只为了能多看她一眼。 她为何总让他这样迷惑?明明那么的女孩,性子却刚烈得如同刀锋;明明嘴上清冷无情,可是却每在他有危难的时候,一定出现在他身边。 她厌恶他。只因为他是契丹人,是么?. 清笛回了卧榻,身子也起热来。她本就伤势未愈,方才在驴棚那又受了风寒。 还有,心中的焦灼——到了开苞接客的年纪,未来的歌舞声色躲不掉;而接下来,湉娘的计划也应该开始启动,她注定要葬身在契丹的虎狼窝里。 与狼共枕,与虎谋皮。 她并不怕,可是却有陌生的彷徨。她的今生,真的就要这样地结束么? 睡梦昏沉而至,清笛恍惚不知置身何处。耳边听见哗啦啦碟链声,有人凶狠喊道,“袁承道妻袁刘氏、女袁氏怜儿籍没入官。袁刘氏为官奴,袁怜儿为官妓!” “不要啊,不要!”清笛听见耳边有撕心裂肺的哭声,“放了我的孩子,放过她!她什么都不知道。朝廷要罚,就罚罪妇吧。什么惩罚都可以,只求大人放过我的孩子……” “放过你的孩子?”一个尖酸的嗓音敲进耳鼓,“皇上有旨,袁承道的妻女子孙,永世为奴为妓,不得脱籍!” 清笛用力转头,是娘啊…… “大人,大人!”娘大哭,“大人曾对妾身有意,是妾身不知好歹违拗了大人。妾身愿遂了大人,只求大人网开一面,放了我的孩子!” “娘!”清笛听见自己的吼声,“不要求他们,怜儿不怕!” “好你个小丫头。”那尖酸的嗓音下令,“将她们母女二人拖出来,各打二十杀威棒,然后交牙婆子带走!” 20、奇耻大辱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清笛听见自己在梦中哭喊,迷蒙视野里,几个官兵猥琐的脸在她面前浮涌。他们肮脏的爪子伸向她的裤子! “干什么?当然是要褪裳行刑啊!”那几个官兵猥琐的嘴脸让她想吐。 “不要啊,不要!”娘被按在另一边地上,想要拼力爬过来,却被死死按住!娘的手在地上抠着,直到抠掉了指甲,抠出了鲜血,“怜儿还是个孩子。你们让她日后还怎么嫁人……” “笑话!你们罪臣妻女籍没入官,为奴为妓,难道还想要什么!”官兵冲过来一把撕掉了清笛的下裳! 下裳被褪到脚踝,整片身子全都露出来。那几个官兵几乎淌下口水来,清笛却已经收住了眼泪。 她要活下来,就算从此只能屈辱偷生,她也要活下来!. “褪裳行刑,她竟然没哭?”牢笼外忽然传来一个嗓音,娇媚却清冷。 清笛转头去看,牙婆子正陪着一个穿戴华贵的女子。她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湉娘。 “别的女孩子受了这样的屈辱,早一头撞死了,她竟然能挺住。”湉娘似乎看戏一般,“可是活下来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双玉臂千人枕?” 清笛倔强回头,“那又怎么样?反正我此时已经失去了!” 湉娘没想到她会顶撞,蹲下来捏住她下颌,“你明白自己的命么?身入贱籍,你就再没资格有爱。你连嫁给平民的资格都没有,你生下的孩子也将生生世世低贱:男孩为龟儿,女孩儿继续为官妓!” “那我就不会爱上任何人,我更不会生儿育女!”清笛听见自己倔强的嗓音,“即便如此,我也要活下来!” 只有活下来,才能为今天所受的屈辱报仇! “好,这个丫头我要了。”湉娘起身,掏出两块银子放进行刑官兵掌心,“军爷,打得轻些。奴家还要她的身子赚钱呢。”. 杀威棒打下来,她的臀猛地一疼。 可是那梦里帝痛怎么会这样清晰? 清笛猛地从梦中惊醒,扭头回望便是大惊——原来梦里听见碟链子声音都是真的,那声音来自小六! 方才还气息奄奄的小六此时依旧羸弱,却竟然就跪在她的床边!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清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下半身麻痹着,可是她眼睁睁看着他双手捧起她的臀,一口咬了下去! 方才梦里帝,根本就不是杖责,而是——那个狼崽子他咬的!. “畜生,你,你做了什么!”清笛疯了,转头看见自己的右边臀上,竟然被印上了血淋淋一圈牙印! 他不但真的咬了她,而且是褪掉她的裤子咬上去的,更是直接给咬出了血! 小六方才那一咬也用尽了气力,他随即跌坐在一旁,面如金纸,昏倒在地。 21、定情之物 小六轰然倒地,清笛便也慌了。情急之下她整个人从榻上摔下来,滚爬到小六身边,拍着他面颊,“你醒醒!” 小六一动也不动,仿佛被抽离生命的人偶。 “郭婆婆,您看看他这是怎么了!”清笛朝外头大喊! 郭婆婆忙乱地披了件衣裳过来,看见小六的样子也是吓坏了,探了下他的额头,“哎哟,跟火炭儿似的!” 清笛急得直掉泪,“他就是这么拧,就是不肯服我一句!” 郭婆婆用冷水挤了帕子搭在小六头上。水换了五六盆,帕子换了七八条,他额上的灼烫这才消下去些。 “今晚只能这样熬着,等天亮了,我就去叫郎中来。” 清笛也只能点头。 “不如我去叫醒刘达,让这孩子跟刘达一个屋里去挤挤吧?早春的风还是寒,总让他这么睡在外头,也不是事儿。” “就让他在这儿吧。”清笛回手从自己榻里抽了一床被子、一条褥子扔地上,“让他跟我睡一起。”. “清笛啊……”郭婆婆闻言也愣了,“你的伤还没好。况且……” “况且孤男寡女么?”清笛凄然一笑,“清笛本不是良家女子,这屋子里就要夜夜留男人。越性儿就从今夜开始吧,让我也提前适应。” 清笛望小六那张金纸般的脸,“我既买了他,就该护他周全。我在妈妈面前大包大揽,可是私下里却总对他耍小性儿。说到底,他这次病倒,原是我亏欠他。” 郭婆婆皱眉,“清笛,婆婆只说一句话:你跟他怎么着都行,只是——切莫让他破了你的身子。否则我们都担待不起。” 清笛没有出声. 夜色里,他一直在胡乱地说着什么,不过都是契丹话,清笛一句都听不懂。 直到——他忽地静了下来,唇角微微勾了勾,仿佛凝起一个微笑,笨拙地轻轻唤了声:“怜、儿”…… 清笛一震。 从榻上强撑着下来,将他的被角又掖了掖。掌轩在他额头,清笛欣喜现他的热度退了。 清笛轻轻叹了口气,在他身上摸着,去找那盒子药膏。她之前扔给他了,他应该揣在腰里。 手中一物硬硬地硌着手,清笛抽出来看——是一柄精致的牛角梳,盈掌大,上头繁复地雕刻着天鹅交颈的花纹,花纹以金箔镶嵌。 梳是女子体己之物,一般不肯轻易赠人。更何况是赠送给男子……唯有一种解释,便是传情。 清笛只觉心弦一乱,匆匆将角梳塞回他腰间,只拈着药膏子出来。忍着自己身上帝,给他上药。此时才现,这孩子身上竟然伤痕累累。 这样伤痕累累的他,恐怕出身也不高。 22、生死诅咒 契丹大地。晴空一碧万顷,草原如绒毯绵延而去,与天空交接在视野的尽头。 大青山下,杏花都开了。粉白的杏花飞雪落满碧草,配着鲜绿,天地正是一片冬去春来。 万物生。 山前高台支起高高柴火,柴火上升起纯白烟雾,盘旋向上,攀向天空。 火堆旁,一个身着五彩神衣的萨满婆婆正在围绕火堆起舞,随着她口中念念有词,她腰间的银铃与手中的皮鼓出整齐的应和之声,仿佛天地交响。 萨满婆婆的男助手走过来躬身向一位锦服男子,“国舅爷,请问您今天何事问天?” 那国舅没说话,只将袖口里一块玉佩拿出来交给萨满。那人一看玉佩龙纹,便是一惊。抬头刚想问话,却看见国舅阴恻恻目光。萨满被吓得一哆嗦,赶紧将那玉佩放置在柴火之上。 玉随即被火包围,柴上的烟气之中仿佛增加了一抹灵异之色。 萨满婆婆更加卖力地跳起来,铜铃与皮鼓响彻天地。可是说也奇怪,此时天地无风,可是那线烟气就是如何也不能笔直地接上天际。 “什么,还是找不到?”萧大人也是一惊,“怪了,他能上天了还是入地了?我就不信他能跑到哪儿去!” 天青草碧之色流涌进国舅眼底,“也罢。既然找不到他活人,就咒他死吧!” 萨满婆婆只能领命,绕着火堆击鼓而舞,谁知那烟气始终不能连通天地;最终她竟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腰上系着银铃的巴掌宽牛皮腰带也应声而断,银铃滚了一地,出仓皇的绝响。 “废物!”萧大人拂袖而去。看着萧大人的马匹远去,男萨满奔过去扶起萨满婆婆。 萨满婆婆疲惫喘息,“那个人,定然是连上天都有意庇佑的……”. 小六醒来,睁眼便是鲛绡低垂、珠帘摇曳,一片温红软玉。 小六眼底便猛然涌起一层寒霜,他下意识伸手向腰间,便要腾身而起! “你醒了?”清笛的嗓音清凌凌地落进耳鼓,像是雨滴落入干涸碉地。小六大口喘气,这才放松了下去。 方才睁开眼睛的刹那,他以为又回到了契丹,又回到了那片刀光剑影! 幸好不是,幸好是在她身旁。 “醒了还不肯睁眼看我?枉我守了你整夜。”清笛从榻上伸下脚尖儿来蹬他,“说——谢、谢。” 小六迷惘回头。 “我知道你不会说,我教你呢。来,跟着我说:谢、谢。” 小六无奈,眉眼倒是舒展开。 “你昨晚儿,干嘛咬我呀?”清笛手里撑着蝉纱团扇,掩了半张脸儿笑,“从外头那么不管不顾冲进来就咬人。难不成,吃惯了腥膻的契丹人,想肉吃了?” 小六的脸腾地就红了,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清笛一笑,眼波流转,“从今儿起我教你说汉话,省得问你什么你都不会说,除了脸红就死拧!” 小六犹豫。 “我说了就这么定了。我是你主子,你当然得听我的。”清笛妙目绕着扇沿儿一转,“我教你汉话,你也得教我契丹话。省得你梦里说的什么我都不懂。” 小六一惊。 “……比如,梦里喊出小情人儿的名字来,我都被蒙在鼓里。”清笛眼梢一挑,俏皮却又染了三分冷意,“还糊弄我说没碰过女人。” 23、你是我的 “黑丫,你转过来呀,乖。” 小黑驴使劲将脖子扭一边去,心里狂喊,“主子不是在叫我,绝对不是,绝对不是……这名儿,忒难听了~~” 清笛都犯愁了,向躲在小黑驴屁股后头的刘达示意。刘达正在那烫烙铁呢,眼看那烙铁红了就能用了。 刘达也向清笛抱拳,意思是求清笛再加油。 清笛咬唇,只能勉为其难继续哄,“黑丫,乖哦。你看你都饿瘦了,瘦了都不好看了。” 小黑驴这才扭头过来,心说:主子,还不是你把那狼崽子拴我窝里给我吓的? 可惜,小黑驴没等放声呢,刘达的烙铁就落小黑驴屁股上了。小黑驴悲愤地惨叫,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清笛,差点就哭了,“主子,你骗我,你伤害我!” 清笛赶紧哄,“黑丫不哭,不痛不痛了。” 房间里,小六撑起身来,远远看着,也忍不住笑开. 烙铁燎毛的焦糊气味散去,小黑驴挺翘的小屁股上便出现了一个“香”字。 “刘叔,这是作甚?”黑丫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儿,清笛也觉雄。 “姑娘有所不知,官家的驴马都得打上烙印,以确定归属。姑娘马上就要开苞了,日后难免要骑着它出去陪筵,所以得事先给它打上烙印,这样就不会跟别家的牲口混淆了。” “黑丫它日后就是姑娘你专属的坐骑,只能姑娘你骑,再不准他人骑的。” 清笛心里一晃,猛地就想起了自己屁股上的那圈牙印!她转身就往房间里奔!. “清笛姑娘。”郎中收拾了药箱子从榻边起身。 小六躺在清笛的榻上让郎中医治。 “先生辛苦了。”清笛福身。 “先生这边请,奴家跟先生去拿方子抓药。”郭婆婆引了郎中到外间。 清笛咬着嘴唇就冲到榻边去,瞪着小六,她自己的脸先红了,“你咬我——是拿我当驴马?” 小六险些没一口口水呛死,使劲咳嗽起来。 “好啊,你倒是时时处处都不肯落下风。我骂过你是小畜生,你不会骂,你就干脆在我屁股上咬一口,直接当我是驴马,哈?” 清笛真是又羞又恼,“这牙印儿又是你独有的,你是不是想说我只是你一个人能骑的畜生,别人谁也甭想骑?” 清笛小性儿来的快,话冲口就说出去了——说出去了,她就后悔了,脸腾地就红了! 小六慢半拍,可也听出门道来了,咳嗽得就更是地覆天翻! “哎呀!”清笛窘得拿手里的帕子挡住自己的脸,站在原地直跺脚。她真想撕了自己的嘴,方才她说什么呢她! 小六咳嗽着看她无地自容的样儿,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握了清笛的手,轻轻说,“我、的。”. 清笛的心登时抖成一团。从未有过的惊慌铺天盖地而来。他虽然不会说几句汉话,但是他说的每一个字,她却都听懂了。 清笛急忙甩脱了手,“你别弄拧了——我是你主子,你可不是我主子!” 窗外光影一转,一个柔美的身影急忙向后退了一步,借着墙壁遮住了身形。可是一双翦水双瞳却牢牢盯在小六和清笛握在一起的手上。 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浮上那人唇角。 24、暗中绸缪 朱漆长廊,柱顶绘着种种旖旎彩画儿:洛神凌波、襄王神女、西母穆王。 一格一格地看下去,那抹纤柔的身影情不自禁叹了口气:上述种种,都不过一场露水姻缘,皆没得善终。 也是,这是青楼,只有一夜欢爱,哪儿敢问明日?选的彩画只求郎情妾意,谁管得不得善终? 姐儿嫌贫,哥儿爱俏。就算曾经海誓山盟的,若是那客人没了银子,姑娘们照样不再开门;若是姑娘人老珠黄了,那客人定然也早握着银子去觅了新欢。 身在青楼,最贵的不是清倌儿的身子,甚至不是金子银子,而是——真情. “静箫,怎么自己叹气?不是说去看清笛么?”月洞门里转出艳丽夺人的红牌姑娘横波来。 站在长廊上叹息的,正是笛箫笙笳四姝当中的静箫。 静箫人如其名,本是江南女儿,生得娉婷柔美,性子温软。遥遥看着,美得不食人间烟火,仿佛工笔仕女画里的人物。 “原来是横波姐姐。”静箫赶紧福身,“小妹去了清笛那,可巧清笛房里有人。小妹自忖不方便入内,这便退出来。等明日清笛那边没人了,我再去罢。” “她房里有人?难不成是那契丹小子?”横波挑眉,“清笛到底把那小子弄她房里去了,八成早做了苟且之事!” 静箫红了脸垂下臻,说不尽的羞涩。 横波就乐,“哎哟哟,我的静箫姑娘啊,你就要开苞了,怎么还这么害羞?” 静箫面色更红,“妈妈说,女儿的羞态是最美的胭脂,所以并不严责小妹改掉。” “也是呢!”横波叹了口气,“我们这样的早已经老脸老皮的,什么孟浪话儿、什么秘戏玩意儿都臊不着我们了,只能看你们这天然的羞红眼热!” “看姐姐说得……”静箫羞得恍如就要晕倒,“姐姐风华绝代,小妹这种见不得世面的才需要些小手段。” “倒是你们四个这一批开苞的丫头,习艺如何了?到哪个阶段了?”横波抿着嘴乐。 “正在学……”静箫声音低不可闻,“唇艺。” 横波会意,点头笑开,“最难的是要对着镜子亲下去。静箫,别当镜子里的人是自己个儿,就当是自己喜欢的小子。镜子的阶段过了,下一段去亲花儿,就便利多了。” “多谢姐姐教诲。”静箫福身。 “妈妈有意要你们四个学艺完毕之后竞艺争艳,以选拔你们当中的胜者做红牌。静箫,姐姐是最看好你的;你自然会赢过清笛的,是么?”横波缓缓说,眼瞳里漾起清淡微波。 “清笛冰雪聪明,小妹岂敢企及?”静箫慌忙摇头。 “怕什么?我会帮你。”横波清冷一笑。 静箫没敢说话,只是弯腰福身。 “好了好了,我先去忙,回头再找你说话儿。”横波抬步带着丫头沿着长廊走去。 静箫回眸,微微挑了眉尖瞄着横波的背影,淡淡一笑。 25、公子凤熙 “姑娘可遇见横波了?她来院子里寻你,老身便告知她说你往清笛那边去了,她便迎出去。”静箫回了自己院子,她的跟随婆婆张大娘说。 “见了。”静箫意兴阑珊。 张大娘从前也是院子里的姑娘,后来从良,给人当妾。结果福薄,男人死了,她又被男人正妻给卖回院子里来。从此灰了心,只守着静箫,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静箫身上。 张大娘多年做小,习惯察言观色,见静箫提到横波只是恹恹的,便没再追问。 “倒是清笛可大好了?”张大娘转问清笛。 这一批笛箫笙笳四个清倌儿都是顶尖儿的,谁都看得出来是下一代的四大红牌。可是四个人当中谁又是行,旁人可都等着看呢。 湉娘对清笛最严厉,可是懂门道的人却也都明白,惟其严厉才越证明湉娘心里最看重的是谁。因此上,张大娘未免在心里也防着清笛。 “看样子没大碍了。”静箫摆着手里的帕子,“倒是不明白她为何摆个契丹小子在房里,还宁肯挨了二十板子,何苦?” 张大娘眼珠一转,“静箫啊,这就是清笛的聪明之处了!往大里说,咱们这霸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被契丹攻破了,她守着个契丹小子,这就是一重靠山!” 静箫眉梢也是一跳! “往小里说,你们四个如今学艺都到了最后的阶段。你的唇艺、枕艺都只能凭着想象去完成;她却守个现成的小子在房里,什么都拿那鲜活的小子当尝试,她什么能学得不比你们快?” “大娘的意思是,清笛使小绊子?”静箫面色越难看。 “那丫头别看表面清淡,实则她野心大着!她自己都攀上张阁老那根高枝儿了,开苞之日,就是人家飞上枝头之时!”. “姑娘,怎么此时才回?”横波的丫头巧儿遥遥看见横波回来,赶紧迎出来,“安公子抿了口茶,见姑娘没回来,就走了!” “他去哪儿了?”横波一听就急了,“凤熙这么久没来,来了竟不等我!” 巧儿咬了咬唇,“婢子也是担心,便坠着安公子出来。婢子看见公子他朝、朝……” “说!”横波咬牙。 “……公子他往清笛那边去了!” 横波闭上眼睛,“如此说来,他今儿进院子根本不是来看我的,他是来探清笛的伤!” “安公子,您这是……”门外传来郭婆婆惊愕的语声,清笛也是一愣。 小六忙想从榻上滚下来。为了方便郎中诊脉,清笛这才特准他躺在她榻上。 “没事儿,躺着你的。”清笛起身,将最靠近卧榻的幔帐放下,遮住内里,这才迎出去。 “安公子,走错门儿了吧?”清笛甜软笑着,嗓音里却透着疏离,“横波姐姐的院子离我这可远。” “清笛,你个小没良心!”安凤熙的嗓音透过鲛绡纱帐,落进小六的耳朵。 小六用力睁大眼睛,影影绰绰只看见个白衣的公子。身如玉树、姿态风流,弯了腰站在清笛面前,十足的着意讨好。 26、禄山之爪 “奴家的良心,断比不得安公子的良心。安公子对横波姐姐的心,咱们院子里的人可都羡慕着呢。” 面对凤熙朝她压过来的面颊,清笛一笑,柳腰轻转轻巧地避了开去,只余腰间环佩清脆一响。 凤熙恨得咬牙,“你明知道,自打那日见了你,我心里就再没有她!” 清笛手指绕着幔帐上的穗子,笑笑回眸,“安公子的情分原来不过如此。横波姐姐当年清白的身子还是给了公子你的吧?” 凤熙又恨又爱,忍不住追过来就要抱清笛,“好乖乖,你可赏我个好脸儿吧。人家日前还在杭州办事,听说你挨打,人家什么都不顾了一路骑马奔回来,结果还是不得你待见。” “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凤熙献宝似的从袖口里掏出个东西来贴上清笛的臀。 小六隔着幔帐影影绰绰瞧着,越躺不住了. “什么呀?”清笛连忙转身,避过凤熙的手。 凤熙叹息着把手里的东西送到清笛眼前儿,“瞧,我猜你一准儿喜欢!” “天!” 饶是清笛,都不由得惊呼。触目所及,凤熙修长白皙的掌心正托着一个水滑光润的蜡冻佛手! 那佛手宝光盈盈,竟堪堪如凤熙的手一般大! 古来蜜蜡都是贵重之物,千万年方成,这样大一块蜜蜡冻简直是世所罕见,更何况天成佛手形状! 凤熙瞄着清笛的目光,便得意地笑了,“蜜蜡比玉温润,捂热了能帮你的伤消淤化肿。况且天成佛手形状,我特请寒山寺高僧加持过,定能保佑你早早康健。” 此心,不谓不重。清笛也是心尖微颤。长这么大,何曾有人这般用兄她欢? “好乖乖,看我一路奔波劳顿,赏个唇给公子尝尝……”凤熙屏息凝望清笛面上绯红,忍不住便要亲下去. “嗯!” 清笛身上清香撩人,青如嫩枝、却又曼妙如檀,惹得凤熙难以把持。却在这时,帘栊一挑,一个人从幔帐里走出来,就站在他身子边儿上,还轻轻咳嗽了声儿。 是个男的! 凤熙一惊吓,急忙转头去看,先撞见一双碧蓝的眼瞳。那眼瞳冷凝寒肃,宛如塞外寒夜,冻得凤熙一哆嗦,忙揪着清笛问,“他是?” 是小六。 清笛也没想到小六会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出来,也有点囧,揪着小六的胳膊,“你怎么起来?快回去躺着。” “他?”小六却傲然抬头,寒眸冷冷睨着凤熙。 片刻之间,两人目光彼此扫视百八十眼。 小六原以为这安公子是个猥琐之流,却没想到眼前人凤姿龙骨,清美飘逸。他穿一件纯白羽纱的鹤氅,腰间缠丝腰带上还别了根玉笛,笛子上二三尺长的玉白穗子垂落下来,随着他身形轻轻飘摇。 风流无匹,贵乎天成. “这位是安公子。”清笛扯了小六的手到一边,却回头瞄着凤熙一笑,“安禄山的安。” “噗!”凤熙一口气好悬噎着。 “你是胡儿,不懂我汉家典故。”清笛用帕子掩着口儿冲小六眨眼,“你可知‘禄山之爪’的典故?” 出人意料,小六竟然一笑,伸手接过清笛手中佛手,将那佛手指尖瞄向清笛,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这?” 27、比过他去 凤熙的面上登时挂不住,走过来眯眼瞪小六。那孩子方十四,个头比凤熙矮了些,不过目光却丝毫不弱,反倒盯得凤熙心下阵阵生寒。 “你是契丹人?” 清笛连忙走来拉开小六,“安公子,他是我的人。” 凤熙挑眉,“你的人?何意?” “在我房里,睡我卧榻。”清笛面上渐生清冷,“公子可懂了?” 凤熙凤目微眯。 小六也抬眸直望凤熙,轻轻一笑,伸手握住了清笛皓腕,“我、的。”. “公子……”门外忽然传来横波轻唤。 凤熙凤目一冷,却没回头。 清笛连忙敛衽迎出去,“姐姐,你可来了。” 横波进门来就瞧见小六跟凤熙的对峙,遂执了凤熙的手,“公子家去吧。清笛妹妹这边也不方便留客,公子若想与清笛攀谈,待会儿我再让巧儿来请妹妹过去说话儿。” 凤熙咬牙,转身向外。纯白的羽纱大氅裹着玉笛上垂下的玉白穗子,随着步履轻荡,仿佛摇曳起一片月色清光. 清笛咬唇,犹豫了下还是将蜡冻佛手取来交到横波手上,“姐姐,安公子的物件儿,方才小妹借来赏玩。” “这样大的蜡冻!”横波也是惊呼,“纵是皇宫大内也未必有吧?” 凤熙已走到门廊上,忽霍地转身来,一双凤目眯着瞟向清笛,“那是给你的!你不留我的人,我不怪你;我的东西若你再不留,也未免太不将我安凤熙放在眼里!” 横波就是一皱眉。 清笛俏皮吐了下舌,“谁说我没收?可是既然公子已经送了给我,那我怎么处置,公子当不干涉,不是么?” 清笛说着转向横波,“姐姐,小妹权当借花献佛。姐姐也知我们这些清倌儿手里一两体己银子都没有,素日来多蒙姐姐们照拂,小妹这儿既然得着这么一件好东西,自然敬赠姐姐。” 横波眯了眯眼睛,终究还是贪恋这东西的贵重,便合了掌心收起来,“既如此,谢谢妹妹了。” “哼!”凤熙一张粉面气得赤红,抬步便走了。横波忙跟上去。 “佛手给了横波,她也不会痛快。”郭婆婆走过来提点。 “她本不待见我,所以我也不是为了讨好她。不过是要借此表明对安公子惮度。当着她的面摘得清清楚楚,安公子面上挂不住,日后就也死了心了。”清笛转身走回房里。 郭婆婆只能叹息。安公子出手阔绰,身份神秘,据说是江南贵少,本是院子里多少姑娘翘的客人。怎奈清笛无意. “你过来。”清笛进屋就笑着招呼小六,拉着他坐在妆奁前,“这么机灵,孺子可教!” 小六对着菱花镜,看着两人的面容一齐映在镜子里,顿觉羞涩。 清笛转眸而笑,“大方坐着,我给你篦头。”说着端详镜子里的形容,便抿嘴轻笑,“仔细瞧瞧你的眉眼,倒也算入眼。我给你梳了头,定然比过那安凤熙去!” 清笛伸手去拿自己的梳,却停手,转了手腕朝小六,“拿来。” 28、情丝缠绕 日光脉脉,筛进窗棂来,穿过珠帘,丝丝缠缠落满妆台。黄铜的菱花镜上,映着一双小儿女绯红面颊。 “拿来。”摊开掌心,“还想私藏?” 日光落在菱花镜上,转了个弯儿返照进小六眼睛里去。映得他那一双眼珠子从玄黑到碧蓝,反反复复光华流转,几番轮回。 知道拗不过她,小六咬了咬唇,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探手入怀,掏弄了物件儿出来倒扣着搁进清笛的掌心,便狠狠垂下头,仿佛誓死不再看向镜子。 那物件儿落进掌心儿,触手所及根本不是那晚的角梳!. 摊开掌心儿,清笛就怔了,一张俏脸更是红成胭脂。跺着脚背过身儿去,“你,你几时私藏了这个!” 白玉似的掌心儿上哪里有什么角梳,只有几径青丝。长而柔韧,漆光暗转;轻轻嗅闻,便有幽香萦绕。 那分明,是清笛自己个儿的头!. “你说呀!”清笛背着身儿,续成一团。 “枕、枕上。”小六一颗头都快垂到腰间。那是他躺在清笛榻上,看见枕边散落的青丝。他便偷偷给藏了起来,却不知道怎么会被她现了? “你,你藏这个作甚!”清笛又羞又恼,可是却又说不清地——心底仿佛绕起丝丝甜意。就仿佛那些青丝已不在掌心,反而是钻进了心内去,一匝一匝地裹着她的心,有小小细细帝痛。 小六浑身轻颤。那时看她挨打,看她独自寂寞哭泣,都只有她的青丝裹着她的小小脸庞和身子。那时他便想轻抚她的青丝。 于是见了她落在枕边的青丝,闻着青丝上她独有的幽香,他便着了魔。便私藏起来,贴身放着. “你说呀!”清笛其实已经不敢再问,可是此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傻傻再度问下去,“说呀……” “唉……”宛如日光寂寞而悠长,他竟然老气横秋叹了口气。继而转身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他的上,而他的手落上了她的…… 他小心翼翼地,宛如对着一件薄胎的瓷器,不敢轻动,只敢用最的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鬓梢。便笑了,宛如心满意足。 “你又是作甚?”清笛身子在他的碰触下,止不住地轻颤,“就因为我说要给你梳头,所以你又要找平衡,也要同时摸摸我的头?” 小六只能笑。 没错,她冰雪聪明;可惜,她还是读错了他的心。不是完全不对,而是程度不够。 所以啊,就算他这次被她抓了正着,可是似乎她比他更窘迫;那么赢家是他才对。 小六笑起来,趁她不注意,伸手便抢回了她掌心的青丝,重新揣回怀里去。末了,还用掌心压了压,仿佛提醒自己莫失莫忘。 29、簪花少年 清笛手指灵巧,给小六篦了头,将他散乱的丝梳得滑顺。只把头顶一带的丝松松绾成个结,“你是契丹人,便是我宋国的罪人,所以你不可绾髻著冠,便依旧散吧。” “不过,倒真俊俏。”清笛的手指流连在小六的上。不知是否契丹人毛尤重,只觉他丝浓密,既如柔丝绕指,又透着凛冽气儿。 “还敢脸红?”抬眼望菱花镜,清笛忍不住淘气,“再让我看见,掐你的脸!”说着从自己的妆奁盒子里拈出一朵宫纱堆成的大红石榴花儿来,簪在他边,越衬得那孩子粉面敷朱,光华耀目. 她亲自为他梳头,手指穿行于他间,小六早已脸红续;清笛这样一说,他又如何能控制得住? “又红!”清笛笑着去掐他脸,小六本能一避,清笛的手便误打误撞在他唇上。 清笛的指尖便一颤。 那孩子的唇,触手之间柔如,丝滑如缎,全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粗糙。 习学唇艺,清笛也自苦恼。不爱男人的唇,如何能如妈妈要求,要吻得蚀骨消hún?清笛原以为男人的唇粗糙且阔大,配着唇髭,乏善可陈;此时方觉错了。 原来他也嫩软,只是不知是否甜香? 这个念头一滑起来,清笛自己先烧成了火炭儿,忙抖着手避开。背过身儿去,心慌成一片。 这是怎了? 小六也怔在当场,无法形容方才那微妙一刻。她指尖细滑,肌骨匀称,惹得他险些张口去咬. “清笛,阁老差人送礼来了。”正微妙的当儿,郭婆婆急匆匆从外头走进来,“给掌院整整送了二百金!并宫缎两匹,说给你裁衣裳。” 清笛微微合上眸子。这礼是来催问开苞日子了,就如民间嫁聘的“问期”。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郭婆婆看清笛神情,也自不忍,“定是给小六诊脉的郎中说走了嘴。原本,还希望拖些日子。” 清笛轻轻摇头。青楼里自然人多嘴杂,就算不是那郎中,来过她院子的横波、安公子,或者其他人也都有可能说出去。她既然已经下地,就没有理由再以伤来推脱。 “妈妈如何说?” “明儿一早,掌院要亲自检视你们这一批开苞的四个清倌儿的习艺。”郭婆婆微微有点急,“清笛啊,你究竟有没有把握拔得头筹?”. 清笛转身扯了小六的手进幔帐内里,咬了唇儿仰头望他,“亲下来,是何样滋味?” 小六登时懵了,用力摇头,连带着他上那朵宫纱的石榴花都跟着轻颤。 “休得糊弄我!”清笛俏脸含霜,“我不为恼你,只为向你讨教。男子究竟喜欢如何亲昵?” 清笛认定了,他腰里既然有其他女孩儿的物件儿,那么他这个契丹小子定然已经碰过女人的。 小六惊得浑身,仿佛风中的柳枝,“我,我……” “快说!”清笛扭着小六的袖子,“不然,我不饶你!” 30、调教于你 “还不说?不说你今晚就滚出去,不许睡我房里!” 天都黑了,那死孩子还不肯说。明早掌院就要检视唇艺,她只剩这么一晚! 清笛既羞且恼,起身掀了他的地铺,将他的被子褥子拎到门口都给丢出去,“去外头睡!从此休想我再怜惜你半分!” 小六真是快哭了。不是他不肯说,而是他实是不知说什么! 亲女人——梦里的也算么? “出去!”清笛扔完了被褥,回身推着小六往外走。他身子高大,她推得寸步难行。 她推着他的背,小六努力扭转头来,指着门外,“你、的。” 清笛转了下眼珠会过意来,咬牙出门又把被子褥子拖进来。这一折腾,粉面已是染红,“真被你气糊涂了。被褥都是我的,该扔的是你!” “哎……”小六轻轻叹息了声,期期艾艾走到清笛面前,弯了腰,将自己的手指尖塞进清笛掌心去,“你、的。”. 清笛猛然一震,心里说不清是苦是甜。 是啊,她说过,他是她的;她连被子褥子都给捡回来,难不成就把他又丢出去么? “我不要你了还不成?”清笛面子上挂不住,“你不听我的话,我养不熟你!” “我说!”小六登时慌了,像是要被抛弃的孩子,死死攥着清笛的手,“亲,亲你!” “什么?”轰地一声,清笛觉着自己浑身都着火了。 “梦、梦里。”小六死死垂着头,“很、很好。” “谁让你说这个!”清笛甩了手,红了脸回榻边坐着。心底百转千回. 耳边是丝帛声,清笛扭头去看,那小子竟然自作主张又把被褥拖进幔帐来了,在她榻边铺好。此时正张着一双的眼睛,像小黑驴一样水汪汪朝着她。 清笛真是既好气又好笑,“你果真没碰过别人?” “就连你腰里那梳子的主人,也不曾?” 小六一惊,掌心下意识一按腰间。分明极是爱惜。 看他这样儿,清笛怒气又起,“既如此,我便调教了你罢!”. 清笛扭身下地,一把扯住小六脖子上的锁链,微微喘息,目光落在他唇上。 他的唇棱角分明,唇角总是坚毅地抿着,可是笑起来时却又弯弯一钩。清笛咬了唇,抬头去望他的眼睛。 身畔红烛忽然“叭”地爆了个灯花,映得他的眼珠子黑晶一般璀璨。他静静地回望她,含了羞涩和局促,却竟然,没有丝毫闪躲。 清笛心弦一乱,将自己的丝帕蒙在小六面上。低低喘息一声,便隔着丝帕,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恁般,隔着清凉的丝绸,感知他轻轻悸动。他的唇瓣主动张开,分明。 原来这孩子——这般美妙…… 31、几番缠磨 同样的夜晚,霸州北郊的凌霄山,月泽如雪。 山势如鹰,一块鹰头岩伸向北方。 一个白衣男子坐在如雪月光下,掌中一管玉笛。月色堕落如雪,只因他比月色更似当空皓月。 踞坐鹰头岩上,恰可见北方大地。万帐灯火,营盘齐整。契丹南下之心,从未曾泯。 “公子。”暗黑夜色里,二人穿黑色大氅无声而来。大氅在风中摇摆,宛如夜枭翅膀,又像是披着夜色,“已查到袁承道妻女下落。” 白衣公子手指一按笛。玉笛通体纯白,于月下散出潋滟华光,笛刻凤头。 此人正是安公子凤熙。 无人知,他此时恁地紧张。 “袁刘氏已经……”黑衣男子叹气,“千里孤坟,荒草丛生。” 凤熙别开头去。 半晌方说,“怜儿我已自行找到。” 几个黑衣人彼此对视一眼,也都叹息。女子一旦入青楼,这一生便已毁了;更何况圣上有旨,袁怜儿永生不得脱籍。为贱籍者,为贩夫走卒做妾都是不能,更何况公子…… “契丹情形如何?”凤熙伸笛点指北方。 “杨将军连捷,盖因契丹宫乱。”那手下禀报,“契丹萧氏外戚干权,契丹可汗颇有犹豫,迟迟不肯立储。” 凤熙一摆玉笛,穗子恍如月光一晃,“萧定南才是契丹幕后可汗。” “萧府近来缇骑四出,像是追捕。” “哦?能让萧国舅这样兴师动众的,能是何人?”凤熙便是眼角一跳!. “休得缠磨!”清笛气喘吁吁,软在小六臂弯里。 她说调教他,结果他却不肯放她走。亲了一回,他却扯着她的柔荑,生生再凑上唇儿来。 如此反复,竟不知是亲了几回;一张帕子早被濡湿,他的唇越真切。 到后来,分明是他放肆地吮了她的唇儿;他那滚烫的舌尖儿都探过来,急吼吼地想要破开帕子一般…… 饶是隔着帕子,她也,也被他需索得慌了。 清笛拧身儿逃回榻上去。他自己揭了帕子,却依旧缠住她指尖儿。 清笛眼角扫过那孩子的唇,红得赛过最艳的芍药去,又嫩又软,泛着玛瑙珠光。清笛一颗心都颤了,“再缠磨,我恼了!” 垂看那早湿透了的帕子,心头烦乱越盛,索性丢下去给他,“我不要了。你若也不稀罕,便丢了罢!”说罢赌气似的扭身朝里躺下。 背后是依旧浊重的喘息,可是他还是拉了被子来,替她盖上。吹熄了蜡烛。 幽暗里,清笛悄悄儿微笑. “今儿不知掌院请了哪位客人来做评判。无论是谁,清笛你总要收好自己的性子。将来总归要伺候客人。”郭婆婆给清笛梳头,抓紧最后的时间提点。 “我懂。”清笛心一沉,眉间的花钿都点歪了。 收拾停当,迈出门去。却见小六站在小黑驴前头,唧唧咕咕,不知在作甚。 32、曲意承欢 清笛瞟了郭婆婆一眼。 郭婆婆也笑,“他们俩,几时合好了?” 小黑驴扭头见清笛出来,便放声大嚎,“主子你快管管这头狼啊,他毛病了吗?天还没亮就跑我眼前儿来说,什么欢喜啊,什么一夜不舍阖眼……啰嗦了整早,不让我睡觉!” “我本不爱听,他还扯我驴耳!” 只可惜,主子压根儿听不懂。它比狼崽子还可怜,它的话主子没一个字儿懂的!. 草驴虽然没有叫驴的嗓音那么洪亮,可是喊起来也是声动屋瓦。 清笛皱眉。郭婆婆赶紧轻叱,“快别叫了。” “乌丫!”小六也赶紧低喝,“乖。” 小黑驴心中悲愤,“你才是乌鸦呢,你们一家都是乌鸦!我是黑丫,我不是乌鸦!” 清笛按了按鬓角的绢子蛾儿,转身走向外去。脚步略显凌乱,显是不高兴了。 小黑驴急了,朝小六继续大叫,“乌和黑能一样么?就算是近义词,可是黑丫不是乌鸦!” 小六却只拢着它的辔头,只静静转身去望主子的背影。 他方才那么开心,怎么转瞬,眸子里却只余哀伤?. 四姝见礼完毕,各安其位。在场的除了四姝之外,另有横波。 每回学艺,湉娘总会召来院子里的红牌姑娘加以督导。 湉娘清亮一笑,“今儿是你们四个丫头的造化,有位贵人肯纡尊降贵来为你们评判。” “为娘也是过来人,也知道你们的小心思,谁不希望自己的客人是英俊富贵的公子?今儿这位贵人定然满足你们所有的想望。” 湉娘说着起身走到珠帘边儿,“公子,请吧。” 四姝彼此目光一错,清笛没错过横波面上一抹冷笑。 珠帘轻挑,珠子彼此磕撞,出琳琅之声。却更有人嗓音比珠玉之声更为清贵,“见过掌院与四位姑娘。” 来者,分明是安凤熙! 安凤熙在院子里声名赫赫,兼之风姿优雅,另外三姝面颊各自红了。 清笛暗自揪紧了自己的帕子。 “今儿,你们可都要仰仗安公子。”湉娘一笑,“安公子阅遍天下众花,他说谁好,便是谁赢了。” 静箫抬头望横波。横波点头示意。 安公子是横波的恩客,他说谁好,自然是横波早已安排好。静箫一笑,放下心来。 清笛皱眉抬头,却正见安凤熙的目光清冷落在她面上。红唇微微一挑,勾起一弯讥诮。 她前日排拒了他,今日却要主动送上自己的唇。青楼里的姐儿,不过出尔反尔?. 四姝抓阄,清笛最末。婉笙与吟笳先后入了珠帘后,看不见人,却能闻口唇吮咂之声;而后二女各自出来,均是脸红过耳,无限娇羞。 静箫在珠帘里的时辰最久,里头的声音也更浊重。只听得安凤熙男性的喘息嘶嘶颤颤,静箫更是嘤咛婉转,听得在场的女儿都红了脸。 湉娘满意而笑。 “公子,静箫可适意?” 凤熙竟亲送静箫出来,手搭着静箫纤腰。 凤熙听了湉娘的话一笑,手中玉骨折扇指向清笛,“那要尝过她,才知晓。”目光一转,仿佛玉色丝绸缠住清笛周身。 湉娘便笑,“清笛,随公子入帘。” “小心伺候,不得有违。” 33、徒劳牵挂 清笛入帘内,凤熙斜倚胡床。日光温软落下,照着他衣袂下簟纹如水。 凤熙长眸斜飞,慵懒睨着清笛。不等她自己走来,便伸手一把揽住,困在怀里,“我想要的,总归跑不掉!” 手指轻抬,挑起清笛下颌,“所幸,我没来晚,你还是清倌儿。日后种种,我会一样一样调教你。” 清笛便笑了,“公子说笑。横波姐姐就在帘外。” “她又不是我妻!”凤熙凤目清冷,红唇却邪邪勾起,“青楼楚馆,我想要谁就要谁。” “只可惜奴儿夜,已请托了阁老大人梳拢。”清笛冷笑。 “你故意的!”凤熙震怒,黑瞳里风云席卷,“那日我在花园里见了你,你便急着将自己卖了!” 清笛一叹,“公子,放奴去。” “休想!”凤熙手指掐紧,“你当初予我的羞辱,我定十倍奉还!” 清笛眸子一暗,“公子不长情,却记仇。” “你呢?”凤熙手指一转,眸光由痛楚旋成邪佞,“你连仇都不肯记,所以连我都给忘了……” “怜儿,你究竟想装作不认得我,到几时?”. 听到这句话,清笛终是一颤,“公子,请勿妄言!” “怜儿,你知我并非妄言。我从南到北,找了你三年!若不是那日在花园里撞见你,我都不知你在这里!”凤熙目光阴冷,指尖却在轻轻,“我那日若不去花园,就又不知要到哪里才能找见你……” 清笛阖上眼帘,“怜儿已死。公子忘了吧。” “我也想忘。”凤熙眯起凤目,凝着清笛的容颜,目光中已是淌出疼痛,“……就是,做不到。” “怜儿……”凤熙动情,捏了清笛的下颌,便将唇凑过去,“允我疼你。” 他颀长的身子便包绕而来,她的娇小轻易被他缠紧。凤熙听见自己续如鼓。阅尽百花之人,此时却如初次。 “公子狎妓,果然老道。”凤熙的唇已堪堪印上清笛唇角,清笛并不躲避,只是清冷一声。 凤熙凤目一寒。 清笛的目光却直接越过凤熙,望着窗外。 凤熙一怔,便也随之转头去瞧。 窗外一树杏花开得如雪如雾,有个少年伫立花影里。一双眸子在粉白的杏花雪舞里,碧蓝得宛如雪后青天。 他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动;眼睛只锁着清笛,一瞬也不瞬。 小六。 清笛咬唇,走过去冷叱,“你走!”说罢径自关窗。 岂料窗棂即将关严的刹那,那孩子硬生生伸进手臂来,一把握住清笛的手腕,不肯松开! “走啊!”清笛皱眉,用力关紧窗棂。那孩子的手被死死夹住,可是他竟一点都不肯放松! “此处是青楼,我为青楼女。你当自己在作甚!”清笛用力想要推开。 岂料小六猛地伸手勾住清笛头颈,低低喘息了声,身子前探,狠狠噙住了清笛的唇! 隔着窗棂,就在凤熙眼前。 34、妙不可言 本该推开,清笛却于这一刻失了魂。 这一次没隔着帕子,他的唇真切地贴着她辗转。急切地,仿佛她是花间清露,转瞬便会不见;于是他生生含着,不肯稍松。 他怯怯,却又固执,细细厮磨。连他唇上的纹理都一痕一痕印满她的唇,她颤着只知在他唇间喘息。 逃不开。 他轻笑,索性掌心撑着窗台,将身子更向她探过来;将颈子扭转了,更去探她的幽软。他的舌尖,一遍遍描画着她唇瓣轮廓,耐心地穿梭流连。 “雪……”她幽咽一声,他的舌尖便得了路径,贪婪越过她贝齿,去缠她的丁香。 被他缠磨得娇喘吁吁,清笛丝都凌乱了。明明要抗拒,可他舌尖缓缓退后的一瞬,她竟然忍不住去吮…… 眼前一片一片杏花如雪,她已忘记此时置身何地。鼻息间都是他霸道的气息,唇舌尽数被他青涩又霸道地侵占。 吞吐流连,反反复复,不舍褪去. “大胆!”凤熙初初怔住,待得看见二人唇间舌尖缠绕,他奔过来一把推开小六,却也是晚了。 清笛如梦初醒,站在原地面颊红透。唇儿香软,微微张着,上有光泽曼转。她的眼睛分明还望着那窗外的少年。 而窗外,如雪杏花洋洋洒洒,那碧眼少年红唇如樱,目光痴痴缠来。 他们已被他分开,可是他们眼中却依旧只有彼此! “怜儿!”凤熙一把攥住清笛柔荑,恨贯指尖。 清笛微喘了下,这才抬起眸子来回望凤熙,“公子,唇艺之竞,奴认输。” 盯了窗外少年一眼,清笛转身,径自走出珠帘去。竟似毫无遗憾。 珠帘坠坠摇曳,仿佛凤熙的一颗心。迈出珠帘去,凤熙攥紧指节. 湉娘迎着,只望凤熙,“四个丫头都已比过,公子说是谁好?” 凤熙冷冷瞥过清笛,“静箫最妙,清笛——最末。” 横波与静箫相视而笑,张大娘更是低声与静箫道喜。 众人退去,湉娘森然走到清笛面前,郭婆婆已是惊得躬身。湉娘目光落在清笛面上,“你可真会让人失望!” 清笛垂不言。 湉娘狠狠瞪了郭婆婆一眼,“下回再输,我先罚你!” 郭婆婆应了,湉娘拂袖而去。 “清笛啊……” 郭婆婆刚想说话,方才还垂不言的清笛忽地含笑昂望湉娘背影转出月洞门去,便轻轻握了握郭婆婆的手,“婆婆先回去吧。”说罢竟如欢快的小云雀般,提着裙裾便奔出门去. 门外长廊,碧眼少年兀自立在廊下。清笛奔出来,直奔到他眼前儿,仰头定定望他,眸灿如星,“咬疼了!” 少年懵住,却已目光如醉。 清笛咬牙,“赔给我!” 仿佛天地静默,杏花落地都应着续怦然。 清笛挑着点漆般的眸子,扯着他垂下肩头的丝,生生将他的头扯下来,唇儿便贴上去,用力去咬他的唇。 却随即被那少年贪婪吮住,唇舌紧紧纠缠,再也不肯放开。飞花点点,从廊檐飘落,包绕二人旋舞。 “咬完了。”清笛直到无法呼吸,方主动退后。却依旧挑了眸子,俏生生瞟着小六。 小六一声闷吼,转身将清笛挤到柱子上,背转了她的手,捏着她的下颌,再度吮住她的唇。纠缠一回便低吼一声,“我的!” 满园春色,妙不可言。 35、君须怜我 早春薄暖,杏花轻寒。 怜香院的姑娘们却已早早将玉簟铺床,点染满眼春意。 凤熙三分微醺,仰躺横波膝上。横波以长梗银簪刺莲肉,一颗颗小心喂给他吃。 “妾于去岁秋日,亲下莲塘,拣泥中经霜老熟的莲子;剔出莲肉,蜜渍了一冬,就埋在去岁开得最为繁盛的梅花下。昨儿才开了坛,只为你来的时候吃。” 凤熙阖着眸子浅淡一笑,“有心了。” “只可惜,流水无情。”横波哀怨落下泪来,“上回说回杭州办事,迟迟不归。公子心上何曾挂念过妾半分?” 凤熙长眉轻蹙,“我有事。” “岁岁春来,年年人老。公子想是嫌弃横波了。院子里这么多青嫩的妹妹,公子自然属意他人。” “尤其是清笛。”横波哀婉,“自打花园里巧遇了她,公子自此对横波再不上心。纵然来了,也只转弯抹角问清笛可好;但凡得着好顽的,也可着清笛那送去。” 凤熙不耐起身,“又来了!” 横波仓皇泪下,俯伏簟上,“公子息怒,是妾犯了嫉妒之心。妾知罪。”说罢竟然转了银簪,猛地刺向自己的手臂! 凤熙广袖急拂,银簪当啷一声仓促落地,一地回声凄凉。 “每回都闹成这样,没意思!”凤熙起身便要走,竟不顾惜。 横波从床上直跌下来,扯住凤熙衣袖,“公子,是横波错了……公子饶了横波这一回。横波只是太怕公子将当年的情分,都转给了清笛……” “清笛天生清媚,妾自愧不如……” 凤熙闭上眼睛,扯开衣袖,“你们,是不可相比的。” 横波抬起泪眼,“之前比试,妾静听帘内动静,耳闻公子呼清笛为‘怜儿’……怜,心中所爱者。难不成,难不成公子已经……” 凤熙猛然变色,“你听见了?” 横波衣袖拭泪,“妾也欢欣,公子竟将清笛评为最末;妾便妄想,原来清笛并不合公子的心意。可是,公子既然随横波回来,奈何又对横波如此冷淡?” 横波泣,“自打公子在花园里见了清笛,竟是再没与妾欢好过。每回的花筹,公子都给得充足;外人只道公子恩爱如昔,又有谁知,公子从此竟然待妾如冰!” 凤熙蹲下,伸手抬起横波下颌,“听着,所谓‘怜儿’,只是我随口爱称。她性虽清冷,却惹人爱怜,故以‘怜儿’名之。此爱称只允我在她面前说。若是听你再提起,我便越没了意思。” 横波连忙点头,“公子,横波明白。君须怜我,公子,何时才能垂怜横波一回?” 凤熙皱眉,横波梨花带雨,攀着凤熙,点点滑上凤熙身子,已是娇媚如春寒之中瑟瑟娇娇的杏花,“公子,垂怜了横波吧。以慰横波相思之苦。”. 杏花春雪落了清笛满头,她鬓边那只绢子的蛾儿,便果如真的蝶儿一般,颤颤憩于花间。 小六情动,倾身便要再度亲来。清笛竖起手指,隔着他的唇,生生将他推开。 娇靥含春,却笼着清霜,“雪,好了!” “今儿我越性儿随你孟浪一回,但是日后却不可再坏了规矩。” 清笛叹息,拂过那孩子的鬓角,掸落杏花,“此处是青楼,我为青楼女。这既是命,也是妈妈抚养之恩。所以,我只可越性儿这一回,下回不可再拂逆。” “雪,切记,青楼无真情。譬如朝露,欢梦温存,切莫当真。” 小六黯然,狠狠别开头去。 36、青衣袂影 契丹,捺钵。 长空高远,水碧山青。一弯海子漾漾于草色花影里,水面上、岸边草窠里,天鹅、野鸭、大雁羽色炫目。 契丹皇帝耶律真元率领众臣集结于海子边沿儿,个个猎装。 从耶律真元以下,每个大臣身畔都立着鹰奴。鹰奴穿皮袍,臂上戴臂鞲。臂鞲上昂立着海东青。 那鹰隼有白色、青色、黑色等,虽羽色不一,但是个个精神抖擞,立于鹰奴臂鞲之上全都锐利前望。即便还没得到出击的命令,却是早已锁定了攻击目标。 仿佛凌厉的士兵,期待着搏杀的快乐。 耶律真元抬手,一列鹰奴举臂向空。得了命令的鹰隼振翅扑向蓝天,身在半空中一个折返,势如闪电便猛然扑向海子上自在悠游的禽鸟! 本是草长莺飞的大好光,鸟儿们的悠闲却猛地被数十只凌空扑来的鹰隼撕碎!别看那海东青个头不大,还不及天鹅一半,但是它们鹰爪锐利,更是下口凶狠! 众鹰当中,一记青色身影宛如离弦之箭,率先擒中一只振翅欲逃奠鹅。金黄鹰喙一口便啄开天鹅颅顶,那天鹅从半空中仓皇坠地…… 人丛中爆裂出欢呼声,萧定南向上施礼,“皇上,又是您的御鹰拔了头筹!这鹰儿势如闪电,果然了不得!” 其他臣工也附和,“一万只鹰里方出一只海东青,一万只海东青里才有一只青羽玉爪;万岁御鹰真乃神雕!” 耶律真元一笑,向众臣举杯。他自己眯起眼睛来遥望碧空青草,视野里仿佛灵翼而动的不是只鹰隼,而是个青衫少年。 草原上以青为贵。那青衫少年于水天之间腾跃翻转,矫若游龙,便仿佛是青天碧草的灵韵全都集于他一身。 “好!”耶律真元忽地一声高呼,举起金杯。 却终究还是颓然坐下来,将金杯空掷。 水天浩瀚,只有群鸟翻飞,哪里还有那孩子的袂影?. 后妃帐中,这一幕也落入皇后萧贵哥眼底。 萧定南妻、契丹公主耶律真晴凑过身来,“皇上恐怕对那孩子念念不忘。” “又能如何?”萧贵哥冷笑,“我契丹有史以来,帝王的后宫里诸姓后妃皆有,可是你又何曾见过有太后不姓萧?” “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王族耶律氏只允许迎娶萧氏女为后,我就不信皇上敢违了这个例!” 耶律真晴一笑,“皇后说的是,否则恐怕那孩子早已作了太子。” “娘,我的鹰儿也捉到了天鹅!”帐外,一个明媚动人的少女奔进帐来,卫兵都赶忙见礼。 耶律真晴连忙起身,“月牙儿,皇后在此,休得无礼!” 那少女穿桃红的窄袖小袄,领口到袖口出了一圈儿白狐风毛,腰上束着缕金嵌宝的腰带,脚上一双白鹿皮的软底翘头小皮靴,整个人明丽俏皮,恰如三月春花。 “皇后姑姑,月牙儿给您见礼!”就算当着一帐的后妃,少女也并不局促,欢跳着径直过来攀住萧贵哥的手臂。与其说是见礼,不如说是撒娇。 “好了好了。”萧贵哥便笑,“我们月牙儿不必如此多礼。” “雕儿能捉到天鹅为上,月牙儿的雕如此争气,姑姑要赏你些什么才好?”萧贵哥说着抬头瞄了一眼耶律真晴,“月牙儿自己挑。但凡姑姑有的,只要你开口,姑姑无不给了你!” 耶律真晴面上登时一亮,用尽眼色提示女儿。 怎奈月牙儿仿佛没看见,只笑,“皇家规矩,天鹅的羽毛不许擅动。皇后若爱惜月牙儿,便将我那只雕儿捉到奠鹅羽毛都赐给了月牙儿吧!” 37、心事一弯 “月牙儿,你真是气死为娘了!” 转出后帐,耶律真晴便一把捉住女儿的手,“皇后的意思多么明白,她只等你开口请求指婚!你注定了是契丹的皇后,你却说要什么天鹅绒羽!” “谁说二皇子就一定是未来的皇帝?”月牙儿也不肯让,“二皇子虽是皇后嫡出,但是至今尚未被立为储君。” “娘,我不要嫁给二皇子,您别逼我。” “傻孩子,这只是早晚的事!”耶律真晴凝着女儿,“你不会还在惦记那个孩子吧?月牙儿,他如今私逃在外,生死未卜;恐怕他是回不来了!” “娘,您说什么?为什么他回不来了?”月牙儿含泪,“不会的。他跟我说过,是要去做一件极重要的事,他说要让所有轻视他的臣工都对他刮目相看!” “就算他不是皇后嫡出,但是谁也没有他出色!他必是我契丹未来之君,娘,您说我是皇后命格,那我自然只嫁给他!” “他要做一件极重要的事?”耶律真晴捏着女儿的手,“他是这么说的?他要去做什么?”. “清笛姑娘可起身了?” 一大清早就闻得门口有巧儿的声音,清笛咕哝了声,翻身慵懒地伸脚尖儿去踢小六,“醒来,你该出去了。” 小六早醒了,凝着清笛,呼吸不畅。 她穿薄纱睡衣,内里水红的肚兜都透出来;长长的青丝被汗洇湿了裹在身上,丝丝缠缠。衬得一身的娇态慵懒。 浑身都是软的,连嗓音仿佛都沁着蜜汁。 小六一动,一把捉住清笛的足。 小小一弓,如莲瓣熨在掌心。 “咯咯,你讨厌,痒……”清笛未缠足,然天生玉弓,惹人遐思。 怕他缠磨,清笛自取了披风裹着身子,除了帐幔去,“横波姐姐有事?” 巧儿忙笑着摇头,“是安公子遣奴婢来。” 巧儿说着还四下瞄了瞄,“那日安公子私藏了姑娘你的罗带,得了空遣奴婢送来。本想自己来,却知道必吃姑娘的闭门羹。” “罗带?”清笛听了面上一红,急忙扯过来握在掌心。 那日唇艺比试,事后现裙带不见,还以为是小六那孩子偷偷抽走;没想到原来在凤熙那。 女子裙带,自是暧昧,清笛不欲人知。 更何况此时小六尚在帐幔里,唯恐他听见。那孩子醋意上来,又不知要怎么折腾。她也怕了他. “清笛姑娘歇着吧,巧儿告退。”巧儿为表达亲络,还补充了句,“奴婢是趁着主子没起身才过来的。待会儿我们姑娘起身儿了,少不得又要热水。” 巧儿说着红了红脸,“姑娘也明白,我们姑娘晨起势必还要与安公子欢好一回的。每次都要尽兴了,方要热水……” 清笛心缓缓沉落,“安公子他,最近又在横波姐姐处歇息了?” 巧儿抿嘴,“正是。恩爱更胜往昔。” 清笛进了帐幔,便将罗带赌气扔在一边。 小六眯起蓝瞳,伸手握住清笛脚踝,低低怒吼,“你在想他!” 38、薄怒微嗔 巧儿回到横波的院子,诡笑复命。 横波独自在镜前梳妆,房里早不见了凤熙的影子。 横波随手从妆奁箱子里抓了一把钱,扔给巧儿,“倒伶俐。让清笛只以为你去送裙带,偶然才提起公子之事。” 巧儿连忙谢过,“自然绝不能让清笛夺走安公子!” 横波清冷一笑,“清笛什么都好,单一样儿,性子太烈。即便公子对她有心,可是她的烈性儿也早晚伤透了公子的心。” “这天下的男人,哪个是经得住女人冷若冰霜的?就等她对公子越冷淡,我偏对公子越温柔。公子早晚还会返回我的温柔乡。”. 清笛房里,帐幔低垂,一片晨起温软。可是她跟小六之间却剑拔弩张。 小六攥着她白玉似的足踝,恨得面色铁青。 “与你何干?”清笛踢蹬,“你们男人,又有几个说实话的?” 清笛挣脱不开,越恼怒,索性跳下床来,扯着小六的镔铁脖套,“他说过,自打花园里见了我,便再不对横波上心。如今倒好,听见巧儿的话了吧?——恩爱更胜往昔!” “还有你!”清笛身子娇软,却声如铜罄,“在我面前说,没碰过别的女子,说自己个儿是我的;哄得我让你又摸又咬,每个晚上还要被你缠磨得亲吻够了才能合眼——谁知你依旧是个口不应心的!” 清笛恨意盈盈,眸子却湿了。强撑着小性儿,却藏不住百般的委屈。 惹人怜。 小六哪里敌得过?慌乱了手脚连忙说,“我没骗你……” “还说没骗我!”清笛找准小六虚软处,终于踢蹬开,面颊绯红气吁吁地骂,“没骗我,还在腰里藏着旁人的角梳!夜里还要小心翼翼搁在枕下,生怕被我抓来扔了,是不是?” “我!”小六百口莫辩,被清笛的伶牙俐齿给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清笛越性儿奔过来,伸手就进小六腰里——她玉指沁凉,掌心却微微起了汗,摸在小六身子上,小六凛然一颤! “藏哪儿了?”清笛一摸没找到,不甘心地径自跪在小六腿上,伸了手臂沿着他腰带去摸。 环着他的身子,惹得那孩子颤栗得不能自持…… 本是晨起,衣带松懈,清笛这一摸进去,小六的衣衫便大敞四开。那孩子胸口上青黢黢的狼头仿佛想咬人! 清笛怯了下,咬了红唇,抬眼望小六。面上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得,已是霞飞一片,“看我何曾冤枉你,你分明藏着,不给我找见,就是珍惜至极。” “那么爱惜梳子,就是爱惜那个人!” 珠泪盈盈,泫然欲坠。 小六心痛得无法呼吸,身子又被她得燥热一团,万般慌乱之下,小六一把将清笛扯进怀里,生生咬住她的唇。 辗转着,在她唇间低喃,“不是的,不是……” 唇舌缠绕,清笛泪珠儿已是滚落下来,“你骗我的,又何止这一宗?你心里的话,从不肯与我说!” 清笛喘息着挣开唇儿,目色迷离望他,“前日天上飞过一只大雕,我见你久久盯着它回不了神。你想家了,是不是?你却不肯对我讲!” 说着,珠泪又垂,“我索性放了你走。回你家去,找你的小情人儿,彻彻底底忘了我就是!” 39、裂金断玉 “你走!”清笛狠狠咬着唇,硬是不肯让珠泪坠下,“当日买下你,已是孟浪。我自知留不住你,索性早早儿放了你走。” “我是青楼女,注定是夜夜换新郎,我又岂是有资格养着人的?况且你生来野性,这小小院子又何能关得住你?与其来日你自己破门而出,不如你我今日好聚好散……” 小六的眼睛几乎瞪出血来,“我什么都不要了,行不行?” “果真?”清笛跪在他膝上,仰头望他,闪着眸子伸手,“那,给我。” 犹豫了下,小六从枕下抓住角梳放进清笛掌心! 清笛含着泪,攥紧了掌心终于盈盈一笑,“凭我处置?” 那孩子狼狈点头。 “就算我此时捣碎了,你也不悔?”清笛挑起了眼梢儿,斜斜睨着小六。 小六略有踌躇,却狠狠点头,“只要你,别撵我!”. 清笛清亮一笑,从他膝上旋身而起,冲出帐幔,就抓过桌子上平素捣弄胭脂用的小石臼。撑了小性儿,闪着眸子再回瞪他,“果不后悔?再后悔可就晚了!” 凝着清笛指尖角梳,小六眼瞳闪烁了下,终是点头,“不悔!” 这回,竟然再没避开眼神,而是直盯着清笛。 清笛抿嘴一笑,转身过去,随即石臼里断金碎玉之声响起。沙沙,最后化为齑粉. 烛影摇红,映着清笛的腰身。她白纱裙内的水红肚兜,晃疼了小六的眼睛。仿佛只要能这样定定望着她,便已是今生足矣;其他的什么,尽可放手。 他不敢想,如果这样惯了,若有一日眼前再没有这灵动身影,他是不是就只能空对着一屋子的空寂和冷硬,再不知人间温柔为何物? 所以就算她此时捣碎的是他的命,他也只能乖乖交出。 只要是她在捣弄,死也心甘. 眼前儿又是丽影一转,清笛已经捧了小盅来,里头水色盈盈,还有未溶尽的齑粉,“碎了,都在这酒里。牛角清热解毒,看你火气大盛,正好喝了罢。” 小小的人儿,挑战却如刀锋般尖利。小六明白,她连一寸余地都不给他留。 是便是,非便非,她绝不容模棱两可。 小六望着水中盈盈的角粉,心中也自难过,却还是毅然接过小盅来,仰便将杯中酒粉咽入! 谁知,身前那温软的小人儿忽地嘤咛一声直扑过来,贴着他的身子,便主动咬住了他的唇! 丁香一点,温软缠身……小六呼吸一窒,险些被酒水呛住。 却顾不得,只能握紧她的小腰,吮住了她嫩滑小舌,哽咽出声…… 他素日忍耐已是难过,她竟还这样主动而来。要他死么? 他的膀子早赤着,她盈盈软软的身子只隔着丝缎肚兜贴着他,小六凶狂大,掌心不顾一切要攀上她的去。 却,被她喘息着推开. 她面颊染遍红云,跌坐在他身前,微微后仰,娇态万千。却眸子狡黠,轻轻举起手上一物,“傻瓜,我骗了你呀!” 小六喘息去望,便是惊住。 她手里的不是那角梳,又是什么! 40、剔透人儿 以为角梳已经化为齑粉,咽入腹中,哪里想到它竟然依旧完好在她指尖! “你,你怎地……”小六语无伦次。 “胆敢露出窃喜之色,我这就给你捣碎了!”清笛说着狠话,却已是眼波流转,朱唇含笑。只是逗他。 方才几番问他,都是不悔;后来更是毅然仰头去喝那酒,清笛只觉心中有细细密密的刺扎着。她便没忍住,主动扑进他的怀,撩着去亲他。 定是那蜜蜂儿的刺,否则怎么会疼里还掺了甜?. 不知是什么进了心底去,小六也觉百爪挠心。不明白那种又是喜悦,又是无奈,又是惊讶,又是欢欣的心情,竟是什么。 只知道,在她跟前儿,他彻底只是个人偶,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心。只被她捏着,扯着,揉着,却也心甘情愿。 这种心情,自打出生,又何曾有过? “我也想干脆捣碎了,绝了你的心。”清笛叹了声,爬过来将角梳揣回小六腰里,“转念又想,这既是你珍惜之物,你满身上只带着它,它也映着你的思乡。若我捣碎了,你必伤心。” 的人儿低垂了粉颈,“相逢自有时;你我相逢之前,你也有相遇,我也有相遇,这本不是我们自己能做得主。你若真想留在我这,便从此收了心,只对着我一个。” 小六心身同时一烫,恨不得就此剖出心肝来,血淋淋直接放在她掌心,“你该明白,我从没这样儿过。单单对你……” “我知了。”清笛终究一笑,“我原本也只是试探你,你若不给我,我也不会硬抢;你既然给了我,就证明你心里拿我为重,那我就更不能再伤你的心。” “你既怜我,我又如何能不怜你?”清笛攥着小六指尖儿,“人世冷暖,难得有人相依,自当珍重。” 清笛勾着他手指,“也许没有来日;但只要在一起一天,便好好的罢。” 她说没有来日……小六心底狠狠一疼。她是说就要开苞了,她是说青楼女的命运,是么? “你也别再藏着,有什么话都说给我吧。”清笛款款而笑,“我总归比黑丫懂话。”. 小六大臊! “你,你……”舌尖都打了结。 “我都猜着了!”清笛踢他,“你既听得懂,怎地就至于不会说?便如婴童牙牙学语,听得懂了自然学得出……” “况,那日你扯着黑丫的驴耳说个不停。那样宁静的早晨,我又如何听不见?” “你装着不会说话,无非是防备着人。”清笛说着敛了笑容,伸手去扯他耳朵,“连我也防着,嗯?” 小六心里又羞又惊,只能盯着清笛,眼瞳乱纷纷恍如杏花飘过。 从没有人能这样令他心惊。在她面前,他仿佛透明一般! “我不逼你。只是,我问你的话,你若肯坦诚相告,我会开心。”清笛绕着他指尖,“你若不答我也不怪你,你也不必管我是不是伤心。” 小六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心咕咚一声掉落下去。 她都这样说了,他日后还舍得瞒着她么! ——可有些事,不能不瞒。 41、花明月暗 春日真是个让人心浮气躁的季节,小黑驴都睡不着,怪异地细捋自己心事的浮躁。 那日随主子去张阁老府上,阁老赠给主子一根白玉簪;被拴在廊下的它,也不小心瞄见了他…… 阁老家人说它是“月下青骢”,绝世良驹。 她不过扭头望了他那么一眼,结果他就冲她竖起鬃毛来,跩得不行。 切,真是怪道了,干嘛在这大春天的想起那家伙。 小黑驴摆着脑袋,下意识瞥向主子的房间——哎?主子这是干嘛去? 方才分明已经熄了灯,还以为主子睡下了,怎么转眼又裹着披风向外去。 主子的眸光还警惕地向它这边瞄了一眼,黑丫赶紧垂下头去,装懵懂. 清笛看四周无人,这才提了裙裾跨入花园去。 亭台楼阁,花影扶疏,全都浸在月色里。浓淡之间,仿佛丹青勾勒。 亭檐之下,一人起身,恍若一片月光轻荡。照亮花影。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怜儿,让我好等。” 竟是凤熙。 白衣公子今晚敛尽邪佞,只含笑望花影间的倩影。长眉轻颤。 方才那一刻,一直担心她不来。这才知道,他竟那么怕失去了她. 清笛微微一叹,将掌心罗带展开。褶皱里细细密密的梅花小篆: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你若不来,我便整夜等你;只让杏花与笛声,诉我相思。 “小侯爷,又是何必?”清笛清冽抬眸。 “就没一点好脸色给我,唉。”凤熙从亭上跃下,衣袂翩跹,直到清笛面前,“对我好一点,就不行?对那胡儿,倒是恁般温柔。” “忘了,当年我也是这般,只是你的宠物?”. 清笛阖上眼帘,“往事不可追,小侯爷又何必纡尊降贵?” “既然都是你的宠物,为何你对他那般好,却对我冷眼相向!”凤熙薄怒,捏住清笛下颌。 “那孩子……”清笛被迫高仰下颌,却在月色里轻柔而笑,“他自有一份痴,我都拗不过他;哪里比得起小侯爷?小侯爷心思玲珑,百毒不侵。” “你是说我没他真心!”凤熙咬牙。 “小侯爷记着奴,不过一份恨,不能报仇便心下不舒。”清笛并没躲避,“那孩子却心甘情愿被我欺负……” 清笛又是轻轻笑起,恍若轻雾罩着杏花。 “怜儿,你既然肯来,就证明也是忘不了我!”凤熙几近绝望,却仍不肯放弃,“你念着我,我也念着你。当年雄关征尘,你一眼便看见了我,我也只看见了你。”. 清笛却轻轻退后,别过头去,“小侯爷,奴来是为大事。杨将军乃是小侯爷旧日家臣,奴家不能不多一句嘴。” “杨将军带兵连克五府十三县,朝廷上下额手相庆,都相信这一回用兵,是终能战败契丹了——可是奴却不这样看。” “杨将军带兵乘胜深入,再往前就是契丹草原。我宋军多步兵,草原则是骑兵天下。倘若我军深入草原,恐怕就是契丹设好的砧板!” “五府十三县,只是契丹诱敌深入的一块钓饵!” 凤熙闻言也是悚然一惊! “朝中精锐都在杨将军麾下,一旦杨将军有失,契丹骑兵趁机南下,我大宋便已空虚——届时,大宋家国都只是待宰羔羊。” 清笛捉紧凤熙衣袖,“小侯爷,应为家国计!” 42、强整罗裙 “怜儿,你身在青楼,倒是心系江山。”凤熙眯起凤目,“果然有袁将军遗风。” “小侯爷……”清笛心一沉。他每回这样提及她爹,便是讥讽。 只因,当年正是爹带兵毁了他家国。 “你的担心有理,却也未必。”凤熙抬眸望月,“契丹派使臣和谈,已经快到霸州。听说这一回,来的可是位皇子。” “朝廷上下认定契丹是顺降来了,礼部连给契丹可汗的封号都拟好了。” 凤熙清冷一笑,“南唐后主被封为违命侯、吴越末帝为淮海国王,你猜朝廷要给契丹可汗个什么封号?短命公?”. 花影一转,墙外走过人影去。 走得远了,那人儿才啐了声,“还以为幽会私语,哪里想到说的竟是这些。真没意思。” 月光幽转,照亮静箫的脸。 张大娘跟着点头,“白白花了银子买通巧儿,还以为能捉奸,倒是失望。” “捉不得奸倒也无妨,反正横波早已将清笛视作眼中钉。”静箫冷笑,“我倒是更好奇那个胡儿。平素清笛看得严严的,我都摸不着边儿,这会儿正好过去。” 张大娘一颤,“静箫啊,那胡儿狂野如狼,莫招惹。” “大娘知道什么!”静箫敛了裙裾,“方才安公子所言你也听见了,契丹要派皇子来和谈。怕是,要变天了!” 张大娘也是一惊,“那该怎办!” 静箫冷笑,“趁着来得及,早早攀附上契丹人,方保你我性命。大娘也说过,这胡儿可成一重靠山。这靠山,又岂能让清笛独享?” “阁老大人是朝堂上主和派的领,契丹皇子来,自然要到他府上。大娘忘了,阁老是买了清笛夜的?说不定耳热脸酣之际,便成了好事了。” “我倒要看看,清笛被阁老破了身子,那胡儿对她是否还那么情深款款。” 张大娘也是一讶。 静箫径自抬步向前,走向清笛的院子。 青楼里最贵重的不是清倌儿的身子,不是金子银子,而是真情——凭什么清笛就得了那胡儿的一片真心去? 况且那个孩子……恁般好看。 那日偶然看见他梳顺了头,边簪了榴花,惹得她呆呆望着他良久。 哪有女儿不怀春?那胡儿的相貌又有何人比得上?. 清笛房里黑着灯,静箫摸进去。 那胡儿睡在清笛榻边地下,她知道。 冷不防外头却有驴声嗯啊喊叫起来! “谁!”夜色里传来胡儿冷声。 静箫咬碎银牙,却也赶紧娇声一吟,扑倒在小六的身上。 他果然,早已不是个孩子。青涩的气息之下,是坚硬的男儿身。 43、狂呼浪叫 夜色浮沉,窗外远远近近的灯影浮荡,映得杏花上仿佛起了轻烟。半空里仿若响过振翅羽声,扑棱棱飞向云霄去。 静箫一声嘤咛,伸开藕臂缠紧了小六的脖颈。 青楼里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正人君子,何必进青楼来?只难得,这个胡儿天生几分情痴,倒是将这怜香院里头所有的男人都比过去了。 想清笛究竟哪里吸引了这胡儿?不过一副汉女的风流标致。比之契丹胡女,汉人女儿的娇羞无那自然新鲜;可是清笛有的,她静箫也全都有。 加之,契丹本就男女大防不严;静箫笃定,小六自不会推开。 所有的清倌儿心里头都会在开苞前,生出有生以来第一回抵抗,都想豁出一切去,拼得将第一次留给中意的少年郎;至于日后要怎样,那都是命。可终归这一回,要自己选。 静箫嘤咛婉转,送上自己滚烫的唇……. 院子里头的小黑驴急得呀,差点没驴急了跳墙! 静箫进去那么久了,里头怎么没有反抗?狼崽子干嘛呢?他这回怎么这么乖! 那个死女人,之前听见它叫,还狠狠瞪它一眼。不是娉婷若三月春柳么?怎么能露出那么狠毒的神情?假惺惺! 终于瞄见主子回来了,小黑驴急得大喊,“主子,快进去瞧瞧吧,狼崽子干坏事儿啦!” 它知道,它半夜这么大叫,明儿一早它准挨揍,还得被带上嚼子七天以示惩戒;可是它真的顾不得,它得护着主子啊!. 刚进院子,本是小心隐藏行止,岂料小黑驴这样闹。清笛赶紧冲它竖起手指来,“嘘……” 小六是狼般警醒的人,她夜里出来,想要瞒住他,真是难上加难;好在之前骗他喝了“角梳粉”。那假的角梳粉,实则是她暗下的安息香药,能令他安睡。 可是哪儿想到,还在花园里呢,就听见自己院子的方向传来黑驴嚎叫。她只能赶紧回来。 郭婆婆听见了驴叫,也披衣从厢房出来。刚想说话,却被清笛止住。 清笛细细闻着门廊上染着的香,微微皱眉。那是“折柳”,正是静箫身上独熏的香。取其“新折柳枝”的青嫩香气,最有江南意趣,乃是静箫独创。 清笛示意郭婆婆回房,她敛了眉,无事一般跨入门槛去。 房内夜色吞涌,远远近近的幽暗里,传来静箫幽咽的喘息与呻.吟……清笛努力压抑心绪,手指已是在袖口不自觉地攥紧. “外头黑丫狂呼,你替我出去抽它几鞭子,叫她在夜里安生些!”黑暗里静箫坐在妆台前,背身儿对着床帐方向。 若小六是个聪明的,赶紧裹着静箫离开便罢。 岂料后头并无小六声响,反倒传来静箫捏着脖子一般的低呼,“救、命……” 44、青霄凌厉 这声音不对! 清笛也顾不得避讳,急忙吹开火折子,将灯点上。 房中大明,清笛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到——只见小六如野狼般蹲伏在静箫身上,双臂前伸,狠狠掐着静箫脖颈!而静箫被他强压在地,颈子上被活活缠了数匝铁链! 静箫反抗不得,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在暗夜里踢蹬、低吟。 “快放开!”清笛惊得赶紧去扯小六。 小六猛回头,竟是满面戾色,牙齿尖利。映着红灯,仿佛一头被激怒的恶狼! 清笛心下沉沉一震,忙柔下声来,“是我!” 小六这才长喘了口气,眼瞳中冰蓝退去,手渐松开。竟是噩梦醒来般,满头大汗. 静箫得了自由,大哭着起身抱住清笛,“吓死我了!我原是夜里睡不着来找你说会儿话,看你房里黑着灯,便想偷着进来吓你一下,谁知,谁知他猛地扑过来,对我欲行不轨……” 静箫哭得梨花带雨,“咱们几个的身子又哪里是自己做得主的?若是被他破了身子,我便死无葬身之地……清笛,妈妈惩治姑娘的手段,你又不是没见过……” 清笛微微一个踉跄,向后退了半步,却扬手就给了小六一个耳光,“你找死!” 小六本想辩解,却被清笛一巴掌给甩得懵了。那样温软的小人儿,甩出的耳光竟有千钧之力般,让他半边脸都火辣起来。 嘴角一咸,一线黏腻流下。 小六悲愤至极,便想怒吼! “还敢顶嘴?”清笛抬脚便踹到小六脸上去!. 清笛这样声势将静箫也吓着,外头郭婆婆都急急奔进来扯住清笛,“别闹了,掌院那边都过来人问这边闹腾什么呢。” 静箫一听也赶紧敛声,扯着清笛衣袖低声哀求,“闹大了,恐怕咱们都得受罚。你切莫将此事说出去,我就也当,也当什么都没生过——咱们姐妹都是青楼女,这点委屈,我还受得。” 清笛也垂泪,抱着静箫,“今儿都是我的错,没想到这狼崽子这般畜生。郭婆婆先送静箫回去歇着,明日我再过去请罪。” 郭婆婆扶着静箫出去,小六一双眼睛已是吐了火一般,“你信我,我没有!是她自己钻进来……” 清笛闭上眼睛,身子微微摇晃,“你以为我打你是为了静箫?我单问你,这是什么!” 清笛俯身,将方才被自己裙子遮住的一个物件儿举到小六眼前,“你说!”. 红灯影落,青羽如翠。 小六一见清笛手上的羽毛,便面色大变! “静箫是个什么人,我不至于不知道。若因为她而不信你,那是我猪油蒙了心;可是如果看见这羽毛,我却不知道你背着我在做什么,雪,你当我是傻瓜?” “你们契丹贵族都爱的猎鹰,名为海东青;最上等的便是这青碧羽毛的!” 45、飞鸟知心 “一切可好?”见静箫回来,张大娘忙迎上来问。 静箫冷冷一笑,“她骂那驴,叫它夜里安生些,我又岂听不出来,她那分明是在骂我!” 张大娘一听就惊了,“被她堵着了?” “又怎样!”静箫扯掉饰,梳拢被小六扯乱了的丝,“反正那胡儿又不会说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辩解不得,只能挨揍!” “哟!”张大娘听得一哆嗦,“清笛都动手了?” 想着清笛踢打小六的凶狠,静箫开心一笑,“那胡儿又岂是任人打的?必定记恨清笛。我纵受了点委屈,却也让他们就此生分了;说到底,还是我赢。” “只是那狼崽子竟敢对我那般凶狠,来日必惩治了他!”. “这海东青据说是鹰中之神,契丹里也单贵族才能养;就为了这么个雕儿,你们契丹杀了多少女真人……”灯影摇红,却映不柔清笛眼底的寒,“这么金贵的雕儿,又是生性敏锐的,怎么会好端端飞进我的窗户?” “那日我见你仰头望着天上飞过的雕儿,怔怔出神,还以为你是想家;却原来,你是别有所图!”清笛说着,目中已是含恨。 “却原来,你是契丹的细作!”清笛咬碎银牙。 小六闭上眼睛。在她面前,他还能藏得住几分? “说!”清笛见他不说话,越恼了,伸手拔下头上的银钗,便将钗子尖儿抵在小六脖子上,“若真是契丹细作,我现时便扎死你,免得你们祸害大宋百姓!” 那银钗……小六没躲没闪,“当日你为护我周全,不惜要用这根钗子划花了你自己的脸。怜儿,你若用这根钗子扎死我,我绝不闪躲。” 清笛心下狠狠一疼,手上便松了三分,“那你说啊!” “我会驯鹰。那日天上见着的雕儿是我驯服的海东青。我听见它在空中哀鸣寻我,”小六阖上眼帘,“我离开契丹的日子,它竟然一直都在找我……我实在不忍,便趁着你不在,嘬唇唤它下来。” “宋兵都敌视海东青,它竟逞胆子飞过国境来,若是宋兵乱箭齐,它也有危险!我又怎么舍得让它冒险去做飞鸟传书?” “真的?”清笛听得也是心下。万物有灵,她信。 当年娘养的鸟儿、爹的战马,都因为主人蒙难便从此不肯饮食,活活饿死了的…… “明日,我唤它来给你看。”小六抬眸,眸子里有异样光彩。 “为何给我看?”清笛微怔,“都说海东青凶得很。” “它不会对你凶。”小六轻轻握住清笛的手,“因为它知道,我对你的心。” 46、自投罗网 朝日晨起,清笛早早去拜见湉娘。 “昨儿晚上你的院子里倒是闹腾得欢,今儿这么一大早便来见我,又是为何?”湉娘面色清冷,显是疏离。 “妈妈,女儿前来请罪。”清笛双膝跪倒。 “请罪?”湉娘一哂,“清笛姑娘冰雪聪明,凡事都知明哲保身。又是何罪之有?” 清笛阖上眼帘,“妈妈的怨气尽管使在女儿身上。放过那孩子吧。” “使在你身上?算了吧!”湉娘冷笑,“唇艺比试你自己认输,根本是猜透了我的用意;你已是金蝉脱了壳了,我哪里还能为难清笛姑娘你!” “妈妈训斥得是。”清笛垂,“女儿刻意想要逃避。总想着,晚几日……可是妈妈总犯不着让静箫去小六。那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为了那胡儿!”湉娘冷哼,“为了他,你连这多年为娘教训你的全都忘了;你连你爹娘的仇恨也全都抛在了脑后!你如今都跟契丹小子换了真心了,哪儿还能将国恨家仇印在心里!” “只要你侬我侬就够了,谁管他江山涂炭!” “女儿一刻不敢忘!”清笛心底狠狠一震,惊泪落下,“静箫公然进了我的院子,女儿便明白,这是妈妈您在点醒女儿。” “哦?”湉娘挑眉冷笑,“你看明白了?” 清笛垂泪,“如果没有妈妈的暗自授意,静箫就算吃了豹子胆,她也不敢主动去找小六。倘若身子就这么破了,妈妈有的是手段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妈妈让静箫去找小六,无非是想刺破女儿的幻梦。小六的性命都捏在妈妈您的手掌心儿里,您若恼了,随时可以找个理由将他置于死地!” “千错万错,都是女儿拂逆了妈妈;所以女儿今天便早早过来,只求妈妈答允女儿将功补过。” 清笛黯然垂,“女儿已是做好了开苞的准备。” “好。”湉娘点头,“以你聪慧,不枉为娘这几年教导于你。回去好好准备着,契丹使者很快就要到了。”. 清笛回房,跨进门槛前用力压了压心神。 “你去哪了?”小六忙迎上来,垂望清笛面上苍白,“面色不好。” 清笛笑笑摇头,“昨晚被你气得不曾睡好,今早上也没胃口用饭,脸色自然不好。” “你坐着。”小六连忙出去端了早饭进来,弯腰蹲在榻边,将粳米细粥一勺一勺舀了喂给清笛吃。 清笛的眼泪险些落下来,却笑,“倒会伺候。在契丹,是给权贵当小厮的吧?这样懂规矩。” 小六支吾应下。 “……哼,我都瞧出来了。都说天鹅是你们契丹皇室专用的,你腰里那角梳恐怕就是你主人家的小姐的。你这个小厮偷恋了小姐,说不定你主人因此要杀你,你才慌不择路跑进我大宋来;又受了伤。”清笛挑着眸子瞄着小六。 小六面上变了变,不肯开口。 “行了,我知道那是你伤心事,不说也罢。”清笛胃口极淡,吃了两口便推开,“倒是你,可会刺身?” “刺身?” “便如你胸口这头狼。”清笛扯了小六的衣带,“你也给我刺。” 小六惊住,“为何?” “还不是你这个冤家!”清笛俏脸含羞,“当日你咬在我臀上,如今虽然长好了,却留了一圈儿的牙印儿。便刺成花儿吧,也好避过人眼去。” 47、不想懂得 “清笛终究答允,你怎反倒垂泪?”清笛离去,内间珠帘一挑,走出于清风来。 “大人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我此时就如同将女儿推入火坑的娘亲一般。便如当年,我娘亲手将我卖入这青楼来。虽说明白娘要用钱给爹买药救命,可是那一刻却真的心灰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好好的女儿,进了青楼都变成了什么?我成了歹毒的婆子,清笛更是要忍受被契丹野兽玷辱……” “本官明白。日后必要为你们记一大功。”于清风轻叹,“只是,何必非要清笛?静箫赢了唇艺,何必不叫她去?” “静箫心思细密,但是与清笛相比,尚有差距。”湉娘含泪摇头,“唇艺考竞,静箫私下用功,只为能赢;可是清笛却是自己放弃——唇艺之竞不过是个借口,胜者便要去伺候契丹使臣。清笛猜透,索性认输。” “只知争胜,虽然也是聪明;能取能舍,方为大智慧。这回来的若是个普通的契丹使臣,我也便叫静箫去了;可是这回却是契丹皇后嫡出的二皇子……静箫未必应付得来,我只能逼清笛去。” 于清风叹息,却也点头,“便如田忌赛马,必得因材施用。” “都说那二皇子有可能是未来契丹可汗。”湉娘回望于清风,“这回他来,正是良机。我希望清笛能趁机契丹宫廷。” “清笛确有几分帅才。不枉为袁将军爱女。”于清风想起袁家惨事,也是叹息,“若能功成,倒也可为袁家洗罪。” 湉娘也是惨笑,“也唯有这样的不世奇功,方能感动皇上,免了她永世为妓的旨意;兼为袁将军洗冤。这是清笛的命,不能改的。”. “刺成花儿?”小六长眸眯起,“作甚?” 清笛没回答,只说,“明日寒食,随我出院子吧。”妙目流转,“若不会放纸鸢,我可带旁人去。” “我会。”小六知道清笛不会再回答他,只能目光疼痛凝着她,“我唤雕儿给你看。” “好。”清笛一笑,径自躺下,放下床帐。将小六隔在帐外. 红纱帐落,笑还在颊边挂着,泪珠子却掉下来。 早知道自己的命,并不怕;可是不知怎地,这回事到临头却是难过。心中似有丝线扯着,不忍割舍,拧着千丝万缕帝。 抬眸,帐子上映着那孩子的身影,呆呆地,就只站在帐外,不肯离去。 这是何必?她又岂是有资格自怜的人?这辈子还有机会用自己的身子为爹洗冤,救护家国,她已该感念上苍。又怎可凭空生出这些小女儿情态来? 等着谁怜? 清笛抹干眼泪,起身拿了毛笔和丹砂,背对小六褪下自己的衣裳…… 48、情生意动 鹿筋狼毫蘸饱丹砂,清笛拧着身子在臀上齿印上勾画。初为牡丹,终嫌牡丹只可富贵,不堪贫瘠;再画清荷,却不喜残荷听雨的凄凉。 兼之拧着身子,百不得法,清笛懊恼丢开了笔,“刺成什么花儿才好?” 什么花儿刺在这儿,将来都只是蒙受屈辱,只会激男人更多兽欲,都是被摧残的下场。 帐外小六轻叹,掀开帐子攥住清笛的手。她的玉腕,一直在颤。 “不许进来!你单说,画什么好?”清笛撑着小性儿,还要去抓笔。 小六的眼睛凝着她玉白臀肤上那糊成一团的丹砂,粉白盈盈,惹得他心动又心痛。 “我的!”小六不由得心内狂性大张,一把夺过毛笔来,“只由我画!”. 那孩子突然爆裂的狂野让清笛一颤,扭头去看他,“你会么?” 契丹的野兽除了茹毛饮血,还会笔墨丹青? 小六一哂,伸笔蘸饱丹砂,黑瞳氤氲起雾霭,“来日,我要画你全身!”说罢利落下笔。 “你说什么呢!”清笛腰肢被他左掌捏住,动弹不得,却被他的话惹得心神。 青楼当中,恩客以毛笔在女子身上作画,这是风雅,也是挑.逗。 “他可画你罗带,我自要画你周身。” 狼毫尖利,他又下笔极快,一串串酥麻袭遍清笛周身,她微喘,“你,你又浑说什么?”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小六停笔,将毛笔扔掉,却仍捏着清笛的腰,目光如火。 “你,你偷看!”那是凤熙写在清笛裙带上的。这本也是青楼戏弄的一项,原以为繁复的小篆,他看不懂。 小小的人儿如脂如玉,尽在他掌中,小六呼吸一窒,身子深处腾起陌生的火焰,仿佛就想这样一口吞掉她;她在他腹中,他能随身藏着、带着,才能安心。 “只许我画!”可是挣扎了半天,也只是会笨笨地说出这样一句来。 他又吃醋,清笛以为他要闹,却哪里想到这孩子笨成这样儿,清笛忍不住笑开。方才的烦闷,丝丝缕缕地散了。转身掐他鼻子,“索命的冤家!” 小六脸红过耳,弯腰便去咬清笛的唇。他的手原本放在她臀上,这样亲吻下来,顺势变成了他托着她的臀,贴着他的身…… 火苗一下子从他们挨着的地方窜开,两人意乱情迷里都猛地意识到,她那女儿家最神秘的地方,竟然,已是全都朝向了他…… 小六咬着清笛的唇,按捺不住出狼吼,急切地只想要做些什么才好! 清笛也早已浑身酥软,攀着他的肩头轻问,“如若我,要了你的身子,你,你可会怪我?你如今,年纪尚小;将来可会,怨恨了我?” 49、欲问花枝 “我愿!”小六郑重颔。 清笛却一笑推开,趁着小六愣怔,扯过衣衫遮住了自己身子,“得你这话,已是够了。我又岂能害你?倘若你真破了我身子,你必死无疑。且莫说妈妈饶不了你,张阁老也必定寻你短处。” 小六劈手攥住清笛手腕,“不怕!” “傻瓜。”清笛莹然一笑,伸手拍了拍他面颊,“你值得更好的。莫将你的初次,托付我这般不堪的人。纵然你愿,我亦不忍。” 转眸望向窗外杏花,“便如同那杏花吧,开着花的时候总是好的;若是早早结出青杏,反倒只余酸涩。你单记着我此时的好,便够了。” 说罢避过方才的话题去,只一径拧着身子望臀上,“画了什么?杏花?” 小六却垂不答。 清笛却恹恹穿上了衣裳,“杏花虽好,却非我所愿。” 杏花正如初恋,轻愁薄喜、心绪缭乱,可惜轻浮易谢,留不住、太匆匆。 杏花只合出现在宋国文人温软的词章画卷里;若是放在契丹的凄寒山水里,便注定软弱凋零,无力自主。 “算了,我自己再重新画过。”清笛面向里躺下,再不回。 或许在他心里,也希望她只如杏花一般,细软温顺,只漾着春光暖色就够了。原来吸引他的,不过是她身为汉女的温柔. 霸州城北,关山尤峻。一条山路从山中劈开一般,山路上静得没有一声蹄响。 山路两边石砬子里,隐藏数十蒙面人。俱是一身的皂黑,只露着一双眼睛。每双眼睛里都是凛然之色。 天地静得仿佛听得见续。隐约约,北面终于传来声响。 一个提刀男子无声贴住山壁,侧耳细听。旋即转身抓着石砬子登上山顶去,朝林中独坐的男子叉手禀报,“公子,契丹人来了!” 那公子轻笑起身,手中一管玉笛穗子轻扬,“等他们已久!” 黑衣男子再问,“尽行剪灭?” 公子长眉微蹙,“不可。他们此来乃为出使,若剪灭,反倒落了口实给他们;传我的话,擒贼擒王,捉活的!” 黑衣男子点头,扬声向天际。半空中有鸟鸣呦呦散去。 传令完毕,那黑衣男子又迟疑了下,方说,“公子,其实这正是良机。杀死契丹使臣,离间两国。我们正好渔翁得利。” “我明白。”公子微微阖上长眸,眼前又出现月影花丛里,那清丽的面容正色说,“小侯爷,当为家国计!” 公子侧头望手下,“我不为赵宋,只为苍生。若契丹得手,受难的是百姓。” “是……”那黑衣男子叉手施礼而去。 公子垂望掌中玉笛,心思悄然。 他当面拒绝了她,可是实际行事却还是依了她的意思;就如同,他口口声声当面说恨她,可是此时却只剩蚀骨思念。 她可懂他一片心? 50、寒食柳斜 “看准了,是二皇子?”凤熙亲伏石缝间,遥遥望北边。 “公子放心,属下定当生擒胡虏皇子!”手下齐齐应声。 “好!”凤熙一声长啸,亮如鹤鸣,直冲云霄! 远山几番回声,冷不丁平坦的路途中,打横里耸起一根根绊马索! 契丹队伍登时大乱,凤熙亲耳听见契丹将领慌乱中大喝,“保护二皇子!” 凤熙一笑,登时满山藤索如飞天花雨一般倾天而降;所有藤索尽头碟爪都凌空扑向队伍当中那顶杏黄绣龙华盖大伞。那华盖之下身着杏黄长袍的,定然便是契丹二皇子耶律玄舜! 契丹人刀马娴熟,可是事突然,而且下有绊马索,上有飞天抓,尾顾虑不及;眼见着漫天花雨一般的飞天抓便一颗颗全都落满了二皇子的周身! “起!”长空清啸,众人一齐振臂,活生生将个二皇子从马上直接扯上半空! 契丹兵将惊叫,却没人擅长轻身功夫,只能眼睁睁望着二皇子被扯上半空! “我单要他一人;其余的放了吧!”凤熙一笑,“让他们正常去出使宋国,倘若谈判桌上胆敢使诈,我便将他二皇子的胳膊腿一条条卸下来,送给他们当润笔!”. 寒食晨曦,天下炊烟停。 借着青蓝晨色,清笛便骑了小黑驴,带着小六出了院子。 远远近近晨光浮荡,院子外的长街上,一片岑寂。平日早早出摊的商贩今日都歇了,只为寒食禁烟火,又要祭先人。 小六牵着小黑驴的辔头,两人一驴向城门去。长街幽静,只听见小黑驴蹄声踏着青石板路,出清脆的声响。 远远,有和尚敲着梆子沿街报时,提醒今日寒食;渐渐的也有早起的卖花人,举着滴露的杏花串巷叫卖。 岑寂里浮荡着声息,寒食天有春色涌动。 清笛随着小驴脚步颤颤,不由得去望身边的小六。青葱少年,却在青蓝的晨光里显得越地轮廓标致、身影如刻。心下不由得想起一句词来: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他若昂然跨坐马上,又该是何样的生色. 街巷里有已经隐隐起了人声,反倒街市口一片寂静。全因这里虽然商贸繁华,却也是杀人的刑场。 小黑驴走到街市口都赶紧加快了脚步。心说,今儿可是寒食,本就是祭奠先人的,这地方别再游荡出几位魂灵来…… 清笛却扬手勒住了缰绳,活活把小黑驴给扯得一直脖。 “怎了?”小六回眸。 清笛坐在驴背上,隔着青蓝晨光,静静望街口那两尊缚手而跪的石像。纵然只是石像,也要日日被人唾骂。 清笛攥紧了缰绳,深深吸气,从驴上下来。裹着包袱里的冥纸,就要走上前去。 小六一惊,一把扯住清笛手臂。 “我知道!”清笛泪珠子跌下来,“他们只配被唾弃,朝廷不许有人祭奠。可是我这回,拼死也要去!” 51、为你心疼 晨光青蓝,清笛面上垂泪,便如雨打杏花。 小六心上狠狠一疼,只问,“是谁?” 清笛用力压着哽咽,于晨光中蓦然回,“是我爹啊!” “什么!”小六也是大惊。 “当年我爹带兵防御你们契丹,你们契丹人见打不过我爹,便勾结朝廷奸臣,诬陷我爹拥兵自重,妄图谋反!” “城中百姓也有谣言,说我爹只为拥兵自重,不肯出城迎敌,才造成当年的契丹破城,屠杀三日!” “我爹被凌迟处死在此处……三百六十刀,活活被剐了三天,朝廷降旨,不剐满刀数便不准断气!” 清笛一字一泣,却始终不肯放声哭泣,“朝廷和百姓还不解气,立石像于此,受永世唾骂。他们咒我爹生生为猪狗;而我,作为他的女儿,自然猪狗不如,只能永生为妓!” “籍没入官,妈妈怜我,求着知州大人毁去了我从前户籍,这才让我能安生在院子里长到这么大;否则,如果霸州百姓知道我就是爹的女儿,他们早冲进来乱棍打死我……”清笛死死咬着唇,不许自己哭出来,“我爹的血肉被曝尸成灰,不许装殓!我这个当女儿的,每回从市口走过,都恨不得死掉…… “这三年来我不敢祭拜爹爹,可是今日,我却非要去的!”清笛转头望那狼狈石像,只恐今日恐怕是最后的机会。 未来的命运难测,能否从契丹活着回来还未可知;这么多年不孝,今天是无论如何必须要尽人女孝道。 “就是你们契丹人,才害得我爹如此!”清笛仰头望小六,“该死的畜生!” 小六一颤,唇角紧抿。 “……他们都咒我爹生生为猪狗,那日在街上我也听他们骂你猪狗不如;我便想,我们本是同命的人呢,就算这世上没人会怜你,我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祸害。”清笛擦掉眼泪,在晨光里静静望着眼前的少年。 究竟是一日一日地益后悔救了他;还是一日一日地越不悔对他的心?. 小六无声垂泪,蓦地转身走到石像前去。 清笛视野模糊下去。 爹的石像上污秽不堪,小六竟然径自扯掉了自己的半幅衣襟,跪下来,一点一点擦净那石像上档渍…… 清笛阖上眼睛,泪落如珠。 拼着性命,清笛从包袱里掏出火折子就想前去。小六却起身走回来,扯住她的手臂,“被人现的话,他们会活活打死你!” “可是今日若不祭拜,我也不必活着!” 小六咬牙回望周遭,手上再度用力,“我来!” “不!”清笛这才一惊,“那你也会有性命危险!” 小六却没再说话,径自扯了清笛到一边去。小黑驴被他绑在路边柳树上,小六了狠,将黑驴的缰绳缠住清笛,将她捆在黑驴身旁! 他随即转身。 清笛惊呼,“雪,不可!” 52、风光大祭 晨色如冰,小六一袭白衣朝前走去。白衣渐渐被青蓝染透,仿佛他正一步步走进深海去;若一眨眼,他的身影便会被吞没不见…… “雪,不可!”清笛痛呼出声。 是恨契丹人,但是从没想过要让他替她去死! 小黑驴听见主子呼唤,便担心得叫唤起来,“主子喂,你别喊啊。本来天光尚早,没什么人看见;你这一喊,反倒招来人眼光……” 孰知驴叫比人喊还惊悚,清笛自己停住了呼唤,回一把就捂住了小黑驴的嘴,低声斥,“小祖宗,你别叫啊!” 主子叫它小祖宗……黑丫羞涩了,睫毛弯弯眨了眨;清笛被它吓着,就也停了声息。 再回,小六已经站在了石像前,却尚隔着一段距离,停驻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 清笛的一颗心都蹦到喉口。 只见小六隔着浮荡的晨光,仿佛是隔着摇曳的海浪,回眸朝她望来——仿佛神色之间,有隐隐的微笑。 清笛一怔:他要干什么? 愣怔之间只见小六蓦地嘬唇而啸,随即晨雾流荡奠空便响起振翅声!. 晨光青蓝,一只同样羽毛青碧的鸟儿蓦然凌空而降,宛如碧色闪电一般径直落于小六肩上! 清笛险险惊呼! 那鸟儿目光锐利、毛羽飞扬,想来便是闻名海内外的“鹰中之神”海东青! 仿佛感知到了清笛的目光,那雕儿也从小六的肩头歪了脑袋过来打量清笛。神态傲然,分明审视。 小六却没急着带着雕儿过来给清笛认识,只是嘬唇低低吩咐那雕儿什么。清笛听不懂。 但见那雕儿双眼猛地一亮,继而一双玉爪猛地一蹬小六肩头,借势凌空而起;半空中一个急停,猛然转身朝着街口商铺急冲而下! 寒食扫墓,街市口的几家店铺门口都摆着大堆的纸钱;那雕儿凌空一个激射而下,谁也没想到那雕儿口中竟然叼着个火折子! 寒食节天下禁火,清明后由朝廷以榆柳之木钻取新的国火火种,再传向各州府;今日各家各户都遵照朝廷政令熄灭家中旧有火种,谁能想到那雕儿口中的火折子竟然还没有熄灭!火折子当中存留的火种,遇风而燃,扑入纸钱堆中,登时便是大火冲天而起! 大火一起,商家便惊呼。本以为今日没有烟火,故不担心纸钱被引燃,所以家家并没备有灭火的水桶;所以纵然惊呼声高,可是大火却越少越大,渐至将串联几家商铺门前的纸钱堆全都点燃! 清笛愣住。 青蓝的晨光被冲天大火蓦地点亮,小六的面容在火光里浮荡;如果不是她眼花,她分明看见火光里,小六向她露出孩子一般顽皮的笑!. 有风吹来,吹散纸钱,一片片燃烧的纸钱驾风飞起,飞向石像……遥遥看去,仿佛一只只披着火红翅膀的白色蝴蝶…… 纷纷扬扬里,清笛遥望被纸灰包围的石像,终于欣慰地落下眼泪。 好一场风光的大祭,好一片热烈的祭扫。 寒食天下禁烟火,独独爹的像前纸飞如蝶…… 够了。这一生的心愿,已是得偿! 清笛含泪遥望,隔着尘烟与曦光,小六亦转头望她,碧瞳清冽。 53、金蝉脱壳 寒山石冷,凤熙一双凤目更是薄凉。面前石柱上五花大绑着杏黄龙袍的男子,“我不为难你,单问你一样儿:张昌兴当年构陷袁承道拥兵自重,手上拿出契丹文书为证。此事是否受你们指使?” 耶律玄舜咬紧牙关,只瞪着一双虎目。 “不说?”凤熙阴柔一笑,“我知道你们北朝人最崇敬铮铮铁骨的汉子,贵为皇子的你,也不怕挨打——” “来呀!”有手下托过银盘来,凤熙笑得邪魅,手捻长针,“这长针刺入你道,不疼,只麻痒。便有如蛆虫附骨,百蚁钻心而已……” 山洞里光线幽暗,洞口筛入奠光落在凤熙面上,明明灭灭。原本凤骨龙姿的男子,此时满面阴狠,宛如笑面胡狼! 耶律玄舜便是一颤。 凤熙静静打量耶律玄舜的神色,一丝都不肯放过;看见耶律玄舜面上变色,凤熙长眉一蹙。 凤熙转身走出山洞,回望手下,“确定他真是耶律玄舜?我听闻他勇冠三军,曾经徒手搏熊;洞里那一个,怎么是个窝囊废!” 手下一愣,咬牙走进山洞去。随即洞中传出惨叫声,那手下白了脸颊出来,颓然施礼,“公子恕罪,我们被契丹狗骗过!” “哦?”凤熙亲自转身入内,见那假皇子的胸襟已被撕开。那人胸膛上的狼头,只有一双普通的墨色眼睛! “草原以青为贵,皇子狼头刺青的眼瞳必是青碧色!”手下禀明。 凤熙长眉紧锁,“糟了!” 他带人在此伏击,已经等待数日;这样一耽搁,不知道霸州城内已经生了何样变故!原来这竟是耶律玄舜布下的局!. “衰鸟,你再蹬鼻子上脸!”黑丫气疯了,那该死的雕儿因为干了件好事儿,就得瑟地直接落在它头顶,耀武扬威地要高驴一等! 一路出了城,满街绿柳迎风,这衰鸟它竟然就一直这么站着! “它叫雄库鲁,是飞行最快最高的鸟儿。”小六牵着黑驴缰绳,回眸温柔笑望清笛。 春风斜掠杨柳枝,拂过小六入鬓长眉;春和景明,越显得那孩子眉眼如画。 清笛在驴背上,急忙垂只望驴头上站着的雕儿,避过小六的凝眸,“我叫你‘小青’,可好?” 黑丫登时大声笑了:主子明鉴!小青,我是小白啊!从今儿起你就管我叫“白丫姐姐”! 小青被驴叫扰得烦,低头就去叨黑丫头顶那朵大红花。 “我就说,它定听你的话。”小青光顾着收拾黑丫了,结果被小六直接说成是顺从。小青仰头怒瞪主人:竟拿他给女人献媚,过分! 可惜,没人搭理他。柳林深处,杏花掩映里,小六手脚麻利地从驴身上卸下一捆白纸来;在清笛的指导下,搭成梅花纸帐。 清笛瞄了小六一眼,颊边一红,遂自携了菊枕、蒲褥先入内去。 54、帝王之相 “纸张亦能做穹庐?”踏入梅花纸帐,小六就惊呆了。还以为清笛带着大捆白纸出来,是为了扎纸鸢。 梅花纸帐乃是用丈余宽幅的白纸四面围城。藤皮茧纸坚韧非常;纸缝间不用糊,以线缝之。 纸能透光,又比纱帐朦胧;天光映照进来,便如银如雪,仿佛铺了一褥的月色。更妙的是,纸上影影绰绰映出外头的绿柳红花,那些春色便如同蒙了轻雾一般印在帐上,天成画卷。 “契丹不是也有了五座京城?怎地你还在穹庐居住?” “京城屋舍俨然,却空无居民。就连皇上还要春秋捺钵,都不在宫城里。穹庐才是契丹人真正的家。” 清笛听得微微叹息。她与他,终究族异。 “契丹,可过寒食?” “也是祭祖;与宋国不同的是,还会于今日校射。” “那你应当知道寒食来历——春秋时,介子推护卫晋公子重耳逃亡,曾割股伺饥,护卫重耳复国,重耳便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 小六点头,“忠君良臣。” 清笛缓缓挑眸,“你可听说过,公子重耳本是重瞳?” 小六一惊! 清笛别过头去,“‘一德君臣和,重瞳日月临。’相术上说,重瞳乃是帝王之相。舜帝、晋文公、西楚霸王、魏武帝……都为重瞳之相。” “而你,怒时为碧眼,息怒又会恢复黑瞳——雪,你便为双眼重瞳!” “你究竟是谁?满身伤痕,看似身份卑微;却会汉话、懂小篆、擅丹青、帝王相……方才你又用飞鸟投火之策,既帮我祭奠了我爹,又不会让人知道是你我焚纸钱——这样的你,心机何等深邃!” 清笛闭上眼睛,“一日一日与你相处下来,我便一日一日只觉心惊。雪,你究竟还是我护着的那个孩子么?” “怜儿……” 怪不得怜儿趁着寒食带着他出来,原来只为提及重耳的重瞳异相他;这些话断不能在院子里说,否则难免隔墙有耳……小六轻栗,怜儿不愧是袁承道的女儿——想要攻陷南朝,必先杀袁承道;否则,契丹永无胜算! “重瞳贵相,却也是杀身大祸!”小六伸手握住清笛,声已,“倘若这般贵相生在卑贱人身上,怜儿,这是劫不是福!” 清笛抬眸,静静凝视小六的眼睛,“你的意思是,异相为你惹来杀身之祸,你才亡命逃出契丹?” “正是!”小六用力点头,“信我。” 他眼瞳宁静,一丝一毫的闪烁都无。清笛又凝睇他许久,终于面色和缓下来,“果真?” 小六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襟,扯着清笛的手,放上他心口。掌下续砰通,清笛终究笑开,“你若敢撒谎,我必亲手了结你性命!” “今儿且饶了你。若花刺做得不好,我一样罚你!”清笛袅袅伏身,轻启罗裙。 55、风起花乱 “嗯~~” 柳条吐翠,杏花轻扬。轻雪般的纸帐里头传来清笛似痛似欢的吟声。拴在柳树上的黑丫跟树枝上歇脚的小青,忍不住相视了一眼;心里都嘀咕,他们在里头干什么呢? 纸帐里的小六就更是汗珠滚落——清笛的吟声仿佛长而柔曼的丝,一根一根地裹紧了他的心身,一下一下地刺到他心里去。 他手里针尖不敢耽搁,尖锐刺入清笛凝脂般的皮肤里去;随即会凝出一颗红豆般的血珠子来。血珠映着凝脂玉肤,现出一份妖异的美来,让他逃不开心神。 清笛咬住唇,努力控制吟声,强撑着说,“这纸帐名为梅花纸帐,盖因文人多喜在纸帐四角挂梅瓶、熏梅香;梅花乃是我大宋国花,我便想着,就也刺成梅花儿吧。” “疼么?”小六伸手给清笛擦汗,“竟不准备麻沸散,你可打熬得住?” “无妨。”清笛实则已是浑身汗湿,微微轻颤,“疼痛能让人警醒;若是假死过去来逃避,不如真死了。” 清笛忍着疼,转头去看,只觉臀上纹样有异,“你刺成什么?不似梅花。” “就成了,再忍忍。”一颗一颗的血珠子不断沁出,小六眼瞳都红了;就仿佛那血是流进了他眼珠子里去。 岂料一针就了,清笛猝不及防,疼得呜咽一声,紧紧咬住自己手指。 小六不忍,豁出孟浪去,躬身便用唇嘬住了清笛的臀——颗颗的血珠子都融进他唇里去,那股子腥膻仿佛能帮他分担清笛帝。 针刺帝痛如火焚身,他的唇比火还烫……清笛身子向后绷紧,叫出声来! 疼痛随着身子里陌生的热潮倏然涌起,让她整个人如同被烈火焚烧成灰.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叫声所致,猛然听得帐外亦是一片乱声:小青一声清啸,振翅腾空;黑丫则扯着脖子叫起来! “怎了?”清笛疼得浑身是汗,回身看小六,小六也忽地目现寒光! “没事。你在此处,我去去就来!”小六说着帮清笛躺好,随即起身便奔出帐外;影影绰绰看他身影,像是追着小青去了。 清笛臀上疼痛,动弹不得;她强撑着拉好衣衫。右眼眼角却没来由一跳。 “谁?” 不,清笛没听见脚步声,她只听见似乎有林风吹过柳梢,隔着纸帐看见杏花落得凌乱了方向。 依旧无声,帐门处却多了个人。那男子一身皂黑,头上戴着宽檐斗笠。整张脸都被掩进阴影里去,看不分明。 仿佛被他气势所慑,黑丫的叫声都噎住。 “所来为甚?”清笛心惊之后,反倒冷静下来。只踞坐着,冷睨那人,“若为财来,我这里倒有几件饰。虽不值几文钱,却也不让英雄白来一趟。” “若是为色……”清笛笑了,“英雄也应看见我门外那驴儿的尾印。奴家是官妓,英雄若有胆子跟官家对抗,那就自取了我去!” 56、顿生疑窦 “你倒不怕?”那男子缓缓走进来,脚步无声。清笛被他声势所迫,向后坐直身子,目光却依旧看不清他斗笠下的相貌,便只盯着他脚上的靴子。 那是一双青布兜帮的薄底快靴,行走轻便,多为武者用。 那人睥睨清笛,“身体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也;你倒刺青?” 清笛垂,正看见自己臀上的血珠子洇过罗裙来。清笛咬牙,忍痛挪动身子,避过那人目光去。 “如今刺青者,除了朝廷要犯所受黥刑,再就是绿林之人;你个小小女子竟然也雕青?”那人出手如电,一把扯住清笛裙摆;罗裙“呲”地便被扯断一幅! 躲无可躲,清笛干脆推手一笑,“英雄孤陋寡闻了:奴家为青楼女,青楼女亦会在身上雕下情郎名号,以示守身如玉。” “哈!”那人仰哂笑,“婊.子何有真情?” “英雄又何必纠缠不去?”清笛笑得花枝轻颤。 那人在斗笠暗影里微微挑眉,“你是凤熙公子的相好?” 清笛一愣。难道这是凤熙的人?亦或,是杭州派来的人? “不知英雄哪里捕风捉影来的,凤熙公子名满红楼倒是不假,只可惜他看不进我这姿色平庸的。” “你姿色平庸?”那人又是冷笑,“我看你怕了我吧!” 清笛傲然一哂,“即便是当着安公子,我也一样不假辞色。英雄既然消息灵通,竟然连这个都没听说过?” “我倒不信。”那人蹲下,帽檐几乎戳到清笛面上去,“你娇柔,骨子里却狂野,正是男人中意的暖床玩物。” “是么?”清笛没有闪躲,反倒妩媚而笑,“男人床笫之时也最无防备。英雄你说,我会不会在紧要关头要了男人的性命?” 那人猛然向后一退,松开清笛裙摆;却是缓缓笑开,“有趣。”. 帐外天空鹰啸掠来,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那人身形一窒,便转身向外去,“来日,我们试练一番!”语声未落,身影已是无踪。 清笛这才一口气吐出来,续乱成一团。 “怜儿,可有事?”小六奔进来,“怎么坐起来?血还没止!” “你去哪儿了?”清笛并不顾自己,只是凝睇小六的神色。 “小青警醒,空中现异状。我担心小青泄露身份,这便跟出去。” “有何异状?” 小六努力笑了下,“说来好笑,今日寒食,天上飞满纸鸢。有几只大雁、天鹅形状的,小青便当了真,撑了本性去捉。” “原来如此。”清笛垂下去,“方才有过路人进来问路。” 小六却皱眉,回望向帐外。 “我们回去吧,出来时辰也不短了。” “怜儿。”小六扯住清笛柔荑,“你恼我。” 清笛回轻笑,“海东青在契丹也只有贵族养得起,普通百姓都未必识得;更何况我宋人?除非去过契丹,且与权贵相交的,才能见着这海东青!” “你之前敢用小青投火,便足证你明白这道理;可是你方才何至于惊慌而去?” 57、暗下杀手 “姑娘,你可醒了!”巧儿的唤声敲进耳鼓,横波这才幽幽睁开眼睛。巧儿撤了嗅香,脸上已是泪痕,“那人已走了,姑娘是被吓破胆了。” 回想今早经历,横波仍是不寒而栗。天光未亮之时,她觉着房里似乎有人,睁开眼睛一看,竟然有男子森冷站在榻边! “你就是安凤熙的相好?”那人没头没尾地只问这么一句话。 横波究竟是红牌姑娘,最擅察言观色,立时便明白,此人来意不善!虽然也是担心凤熙,可是此时先保全自己要紧;横波便颤声,“壮士错了。凤熙公子的相好是在院子里,不过她是清笛!” “不许叫人,否则我转身回来要了你性命!”那人转身出去,少顷便回来,一把掐住横波颈子,“清笛去哪儿了?” 横波吓得魂灵出窍,急忙转动脑筋,“……今日寒食,她,她必会去街口的!” 唇艺竞校那日,她分明听见凤熙唤清笛“怜儿”。好在她年长几岁,三年前那场凌迟活人的事儿她记着。当日就曾听说那位袁将军膝下有位爱女,恍惚听得乳名就唤作怜儿的…… 赌咒誓说绝不将此事说出去,那人方转身而去。横波这便吓得昏死过去。 “姑娘,为何说是清笛?”巧儿也是不解。 横波冷笑,“那人来意不善,怕是公子仇家。索性借刀杀人,让他替我除去那小蹄子,两相得益。”. “公子,歇歇吧。您已在马上三天三夜!” 天色渐亮,北面的官道上尘土飞扬。凤熙身上的披风泠泠抖在晨风里,恨不得一步飞回霸州城去。三天三夜,他怕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索性用绳子活活将自己绑在了马背上! 晨雾退去,前边终于隐约现出城门轮廓,凤熙这才长舒一口气。 “也罢。到驿站打尖,更换了衣裳再回去。”凤熙嘴角浮起笑意,若这样灰尘满脸地到了怜儿面前,那丫头又会刺他。 方进驿站,便已有人迎上来,“参见公子!” 凤熙一愣,“你们怎会在此处?” “奉国太夫人命,卑职们已经在此等候多日!” “太夫人说什么?”凤熙一边名人打水盥洗,一边问。 那几个人见问,扑通跪倒,“公子,太夫人病危,病榻之上翘盼望公子回杭!” “什么?!”凤熙方掬了一把水,全都洒了。 “公子,启程;稍有耽搁,怕就来不及了……” 凤熙惊住,回头望驿站外,映在朝阳光雾里的霸州城门。只剩一步之遥…… “公子放心。我等必定小心看护怜香院;请公子安心动身!”凤熙身边的几个手下忙上来说。 凤熙凤目涌起血色,死死攥紧手指,终于转身,“好,走!” 58、相见时难 天下寒食,人间春色。虽是祭奠先人,坟前却并非只余伤悲。 郊外的林地上,每一座坟墓都被整饬得清爽,坟前供着祭果,树上垂着纸钱;人们祭奠完毕,就在林子里放起纸鸢来;林子外的林园里更是热闹,仕女高驾秋千,裙带飞扬;男人们便踢起蹴鞠来。 生机盎然,可是梅花纸帐内却是花谢香残。 “我不怕人伤我害我,我独独恨人骗我!”清笛心碎哽咽,点指着小六,已是浑身俱颤。 帐外的黑丫狠狠瞪了小青一眼,心说:都赖你,乱飞什么呀!看吧,他们又生嫌隙了! 小青蹲在树杈上,静静转头听着帐内的动静,摆明了不黑丫。 黑丫呲出大板牙:小子,你是真没听说过青蛇白蛇的故事哈?小青,得听小白的!. 外头鹰飞驴叫,清笛却都已顾不得,忍了臀上的伤,背转身去,“你去吧。” “诶。”小六弯腰去拾掇菊枕、蒲褥、梅瓶,却猛然怔住,起身回眸,面色已是苍白,“回院子去?” 清笛背身摇头,“我回院子。你,去吧。” “怜儿!”手里抱着的大堆东西乱纷纷都跌落下来,他都顾不得,只跑到清笛面前儿,一把扯住她手,“又撵我!” “不是撵你。”清笛垂下眼帘,“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怜儿!”那孩子又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一双眼睛将要滴出血来一般。 “我买了你,我护你周全。如今你伤已痊愈,自然当走。”清笛目光冷硬下来,“难不成来日我房里来了恩客,还要圈着你不成!” 小六怔着,迟迟喘不上气来,憋得满面通红;只一径握着清笛的手,手指辗转着将她握了又握。 “走啊!”清笛狠了心,将手从他掌心抽回来,“妈妈已然警告过,必须撵你出去。静箫已对你存了非分之心,难保来日没有其他的姑娘找上你;再说,你本是契丹人……你的存在,只会给院子里招来祸患。所以,走啊!” “怜儿……”小六一口气终于上来。可是气息呼出的刹那,眼泪珠子也跟着豆大地滚落下来,“你好忍心!” 清笛笑起来,“我本无真心,又何来不忍心?你又何必做出这样神色?扪心自问,我没有半分对不起你;仁至义尽,我自然慨然逐你走!” “你怎能,怎能……”那样平素冷硬的少年,这一忽儿豆大的泪珠子一颗连一颗地跌落下来,已是话不成声。 “怎么,你还有何不满足?”清笛清冷笑起来,“难道你还惦记着我的身子?没吃进嘴里,便不甘心离去?”清笛咬牙,“你几次三番欲行轻薄,你以为我是不懂的?做你的昏天大梦!我的身子值多少银子,你可知道?又岂是你个卑贱的小子能碰得起!” 59、再无牵挂 清笛牵着黑丫进院子,迎头正遇上横波。横波一愣,“你,你怎么回来了?” 清笛无声一笑,“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出门了,自然要回来。咱们这些身为官妓的,命都在掐在官家手掌心儿里,谁敢逃么?” “啊,那,那是……”横波心里惊魂犹疑。那人怎么没杀了清笛?那人是否在清笛面前供出她来?就算不怕清笛,她却也忌惮那狼崽子几分;更何况还有安公子…… 清笛便向内去。横波猛一眼瞅见清笛裙上的血渍,“哎哟,你可是受伤了?” 受伤了便证明打斗过! “姐姐真会说笑。”清笛回冷笑,“难道姐姐不来月信么?抑或妈妈当初逼姐姐服下的凉药过多,如今不但不能受孕,连月信也停了?” 横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恨恨瞪着清笛背影。 清笛忍着臀上帝,回了院子。其实身上的伤哪有所谓,心上帝早已是千倍万倍。 一路牵着黑丫走回来,眼前晃动的都是那孩子面上的泪。 ——“你看,你那花刺的血还没止呢。你带我出来方刺,就是不想被人知道,连郭婆婆都是。我若走了,谁给你止血?” ——“我真笨。以为自己做得好,却还是给你刺重了……就像拼了浑身的力气只想对你好,可却总是不小心伤着你;让你流血,让你疼……” 最后的最后,他知道再不能挽回,便红了眼睛扯着她衣袖,“我知道你定然还惦记着街口商家的损失。你别管了,我去找银子给他们补上;你切莫自己去,否则会被他们猜着……你千万记着,这一宗,必得我替你做!” 句句声声,几乎将她的心撕碎。 以为爹所受的凌迟之刑乃是世上第一痛楚之事,如今方知那疼不过是在身上;而她那一刻帝,一刀一刀都剜在心上……. “清笛,你回来了?”郭婆婆从外头进来,见了清笛便惊呼,“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浑身都在打摆子!裙子上怎么、怎么还有血!” “婆婆噤声!”清笛赶紧止住,“我没事。坟地里不干净,可能冲撞了吧。我歇歇就好了。” “你一早晨不在,横波也不知怎了,来来回回打听你。”郭婆婆扶着清笛躺下。 “她想杀了我呢!”清笛冷得骨头都冻起来。横波的表现,清笛如何猜不到是怎么回事! “什么?”郭婆婆也惊了,“何至于此!” 清笛摇头,“她始终痴心妄想嫁了凤熙,以为我是挡路的。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凤熙是什么人家!——她绝无可能。” 郭婆婆也是皱眉,“安公子说话儿这也有大半个月没进院子来了……若他在,还能节制横波些。” 清笛却摇头,“我有求于凤熙,却永不为此私事;我只求他帮我办了大事。” “清笛啊……你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 清笛阖上眼帘,“婆婆,我乏了。让我睡一下,睡起了咱们得好好准备开苞之事。从现在开始我心中只有这一桩,再无其他。” 60、休再凭栏 西郊的山上,小六站在最高处,遥遥望着清笛的身影一步一步从他视野里消逝。 黑丫尚且一步一回头,他明白她知道他在这儿,却一次回眸都不给他! 她临去最后一句话:“这些日子来,我嘱咐过你的话,你可还都记着?” 他怎么能不记着! 她说,“你这双眼睛,怒即为蓝瞳。为了不让人注意,你最好管好你的脾气!” 她说,“你的名字只许我一个人知道,不许再告诉旁人。” 她分明早已在提醒他。就算他从未说过,可是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已经猜到了几分! 她又说,“安公子,他是我的人。”唯有如此,那安凤熙才没动他。 她还说,“咬疼了!赔给我!”撑着小性儿,却实实在在把初吻予了他。 她说:“人世冷暖,难得有人相依,自当珍惜。”却终究是,放开了他的手…… 与她在一处,他总像是在做梦,梦得忘记了现实的一切。眼前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竟不知那究竟是杏,还是雪……或者杏花原本就是染了轻粉的雪,而雪亦是洗尽铅华的杏花。 他与她,如何分得开! 可是她如今,终是弃了他去……就如同当年爹弃了娘,而娘又弃了他。 孤苦人世,他再度无可相依! 有风来,带来杏花飞舞。他伸手,以为定能捉住一片的;可是摊开手去看,竟是空空。 这人间,若再不能牵住她的手,他还能握得住什么! 她弃了他,是因为他是契丹人,是因为她逃不脱她自己的命!——他是契丹人,他改不得;可是她的命只是因为大宋皇帝该死的旨意! 那么他就毁了大宋,亲手撕碎了那张圣旨! 他向空扬起手臂,半宵中登时一声清啸!小青如同得了命令的士兵,呼啸而来,昂落于他手臂。他将手中一张纸条塞进小青爪环,再度扬手,小青欢叫着直冲云天!. 契丹,草原碧色如毯,在大青山下绵延不绝。 一匹枣红马奔驰在草原上,马背上的少女银铃般笑着,迎着天际飞来的海东青奔去。 “郡主你慢些!”后头的侍女策马跟来,却追不上。 “驾!”少女奔驰里便松开一手,迎向海东青,“六哥的信儿,他定是要回来了!” 少女正是月牙儿。小青望见月牙儿,空中一声清啸,凌厉落下,稳稳立在月牙儿的马头上,青羽飒飒! 马儿一惊,月牙儿急急勒住马缰,控制住马匹,便笑骂,“你个小东西,怎么好端端不立在我臂鞲上,反惊了我的朱缨!” 小青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下意识落到马头上,便歪着脑袋转着眼珠子。 月牙儿自是顾不上与它算账,急急解下它脚环里的字条,展开便惊喜地落下泪来,“你可肯回来了!我给你做奠鹅羽纱的长袍都制好了,就等你回来!” 61、马踏飞燕 越近端午,天气越发舒泰起来。花红柳绿,热热闹闹。 只可惜阁老府中,一枝红杏都探不出墙头去。张衙内恹恹地歪在椅子上,唉声叹气。 史朗盛啜了口茶,登时满颊尽香,“张兄,这茶可是小龙团?!” “嗯~~”张衙内依旧半死不活。那茶香熏香了史朗盛的舌头,却唤不回张衙内的魂儿。 “天,天!”史朗盛赶紧起身,躬身端起茶杯再啜一口,满脸迷醉,“小龙团乃是圣上御用,非重臣不能赏赐;纵然赏赐了,不过一二饼之数。小弟绝不敢想今生竟然有品尝到这贡茶的福分!” “嗤……大内有的,老头子必有;大内没有的,老头子也有。”张衙内翻了翻眼皮,“便如当初老头子给了那小娘儿的玉簪,那可是西域进贡的东西;妃位以上的才各得一柄。” 张阁老纵然此时称病半隐,依旧没人敢怠慢。 “茶再好,能比得上外头的花花世界?”张衙内眯起死鱼眼,“关着我,还不如杀了我!”自打上回在街上伤了那个契丹小子,张衙内回来就被他爹给禁了足。不论他怎么作闹,这回老头子竟是铁了心。 “阁老他怎地要圈着你?”史朗盛也是纳闷儿,这才上门探望。 “嗤,谁晓得!老头子就说有大事,叫我不许出去生事。他自己倒是没闲着,这些日子越发喜气洋洋地筹备给怜香院那小娘儿开苞!”张衙内越说火越大,“开苞就开苞,他还弄得跟拜堂似的,把府里整饬一新!他拿我娘当什么,又拿院子里头那几十个姨娘当什么!” 史朗盛也意外,“日子已是定了?” “就在端午。”张衙内蜷着腿儿,“说话儿就到了。” 混了大半个晌午,史朗盛也圈得难受,便起身告辞。张衙内借由头送史朗盛往外走。没敢从正院走,绕着偏院迂回。经过偏院的内马厩,史朗盛一眼就瞧见马厩里一匹骏马,忍不住喝了声彩,“好马!” 这一声不打紧,那匹青色骏马凌厉抬眸,瞧见张衙内,便是一声长嘶;长身竖起,竟似要冲破马厩奔过来,将张衙内踏入马蹄一般! 那史朗盛何曾见过这般声势惊人的骏马,吓得脸都白了。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还想,还想马踏飞燕啊?”张衙内一边退着,一边恨恨喊马夫,“给我狠狠抽它几鞭子!每回见了它都给我这么放肆!” 史朗盛差点没笑了,心说:有您这样的飞燕么? 马夫急忙拢住辔头,低声安抚骏马,“阁老吩咐了,一根毛都不准缺……” “老头子定是疯了!”张衙内灰头土脸带着史朗盛赶紧走,“连匹马都比他亲生儿子还金贵!我真不明白,他老人家想干什么!” 62、千帐灯火 史朗盛出了阁老府,乘了轿子沿棋盘大街转了几圈儿。天儿就见黑了。 走到街口的时候儿听着桩奇事:都说寒食那日,一场莫名天火焚了沿街商号的纸钱;更奇的是,前几日晚间,每户院子里都被扔进一包银子。银子的数量刚好是纸钱价钱的百倍。 “那纸钱本也不值什么,又是天火,便当是给过路的先人们供奉了。哪成想凭空便多了这些银子,真是上天开恩。”家家的娘子与人说时,都是满脸的喜色。银子不打紧,打紧的得天独厚。行商人家最在意口彩。 转过街角,看左近无人,史朗盛下了轿子,悄悄儿嘱咐轿夫们正常抬着轿子家去;他自个儿拐了个弯儿,径向城北去。 城北凌霄山,山下有座客栈。门口白地儿的旗风上头四个大红字儿:顺风客栈。 史朗盛远远走来,四下顾望了一眼,便进入客栈去。小二儿招呼着,“公子,楼上雅间请——” 契丹草原的夜,无月也无星。那股子浓黑,就像是谁将满满一瓢的墨汁,倾天价泼洒下来。契丹营盘里,千万盏灯火点点亮起来,偌大草原仿佛布满闪亮棋子的棋盘。 月牙儿刚想卸掉头上的冠饰,猛听得帐外一声惊呼,“国舅爷,郡主已经歇下了!” 月牙儿慌忙起身,还没迎到帐门,萧定南便一掀帐帘冲进来,昂藏身躯裹着一股草原上的春寒进来。 “爹爹,这样晚了,还没歇息?”月牙儿按捺心神。 “我的女儿怎么也还没歇息?”萧定南垂首望女儿。他的儿子有五个,女儿却只此一个,正是掌上明珠。 “方才去骑马,疯得过了些,躺下也睡不着,索性听她们说了会儿话。”月牙儿娇俏回禀。 “是吗?”萧定南眼睛绕过整个帐篷去,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全,“爹爹倒是听说,六皇子回来了。” “谁嚼舌根子!”月牙儿妙目含霜,冷冷扫过帐篷里几个贴身的婢女,“不忠主子,仔细我掀了你们的皮!”几个婢女都是懦懦摇头。 “月牙儿,这世上有什么事逃得过为父的耳报神?”萧定南眯着眼睛凝视女儿。 他的月牙儿甜美就像草原上的鸽子花,可是凌厉起来却又霸气耀眼,平素就连她的五个哥哥都颇为忌惮。这样的女儿,他定然要将她推上国母之位,方不委屈了他这唯一的掌上明珠。 月牙儿忙扯住父亲的手坐下,亲奉乳酪,“六哥是来了信儿,说是要回来了。可是谁知道他几时回来?又有谁知道他是否真的要回来呢?他一向做事,都是别人猜不准的。” 萧定南眯起眼睛来,“你总是偏着他。莫非,连爹爹也要骗过?” “怎会!”月牙儿连忙撒娇,“爹爹才是月牙儿最最亲爱的人。谁都比不得的!” “月牙儿啊,倘若小六子他回来,你必得先告诉爹,这才是爹的好女儿。” 月牙儿笑,“爹爹日日伴君,总是忙着军国大事。好容易来看女儿一回,可别急着走了。女儿刚跟牧人学会了一支舞,女儿跳给爹爹看!” 帐内歌舞声起,帐外却是夜色如漆,万帐灯火都照不透。一个婢女从月牙儿营地的偏帐走出来,端了个托盘儿,垂首走向皇帝的龙帐。 63、天狗吃月 凌霄山地处霸州最北,隔着黑龙河就是契丹地界儿,即便山景如画,这里来往的人也极少。这顺风客栈里里外外连个麻雀都没有,却能存活下来,倒是个奇迹。 史朗盛进了雅间,桌边已坐了个黑衣男子。史朗盛四下看看,连忙推严了门,“丁统领久等了吧?小弟沿着棋盘大街转了几个圈儿才敢过来,担心阁老府有人跟着。” 桌边人正是凤熙手下为首的丁正松。丁正松一笑,“正当谨慎。张阁老那个老狐狸,对人历来多疑。” “阁老府中情形如何?公子回杭时嘱咐过,要盯紧阁老的动静,以防他与契丹再度联手。” “阁老府近来不见异动,似乎只忙着为小娘儿开苞。”史朗盛犹豫了下,“听闻怜香院的清笛,恍惚是公子旧识?阁老此番要梳拢的就是她……是否应将此事呈报公子?” 丁正松也是一眯眼,却还是摇头,“不必。太夫人嘱咐过,不许在公子面前提起青楼女半个字。她们生死都与公子无涉。” 夜色深浓如墨,端着托盘的婢女垂首一路紧行。 耳边听见卫兵闲聊,“天狗吃月,怕是狼群又要来了。狼群总是趁着无星无月的时候儿来。” 另一人连忙提醒,“别胡说了,小心被皇上听见,少不得一顿鞭子!” “你是说——皇上还无法对那狼女忘情?” “你说呢?否则六皇子尽管行为乖戾,却最受皇上疼爱。即便后宫不合,皇上依旧不改初衷!” 婢女脚下打了个滑,脚尖碰飞了个石子儿。 “谁?”卫兵警醒喝问。 灯影里,袅袅走来丽颜婢女,“二位哥哥,我是月牙儿郡主的婢女。郡主亲自做了乳酪,让我过来给皇上敬一碗。” “月牙儿郡主的婢女啊……”卫兵客气了些。月牙儿是国舅的掌上明珠,早听说必是未来皇后,谁敢不客气? “你怎么这么眼生啊?”甲卫兵上上下下瞄着婢女,“怎么看着打扮得如同汉女一般?” 乙卫兵也附和,“正是,尤其这妆容,恁像青楼里汉女的调调儿……” 一想到青楼里汉女的温柔妩媚,两个卫兵骨头都酥了半边,便逗婢女,“叫什么名儿啊。来日哥哥打了大雁,也送你两只去。” 婢女仿佛羞涩,“我,我叫小兔子。” “哟,小兔子!”两个卫兵越发笑开,“我上回调弄的那个汉女,一对胶乳又白又嫩,跳突起来正像一对小兔子呢!” “大胆!”这般被调笑,婢女显恼了,“郡主最宠爱的玩意儿就是一对小白兔,回头我便说与郡主去!” “哎,别,别……”卫兵终究怕了,也没再敢盘问,就放了小兔子进去。 64、宸扉暗启 霸州馆驿,门庭萧索,契丹二皇子耶律玄舜坐在廊下,手中擎着酒囊,冷笑着仰头望乌黑的天际。他手下的汉人文士韩木成躬身而入。 耶律玄舜笑了下,“汉人说天狗食月,我们契丹人却更喜欢说白狼吞月。我们契丹就是白狼,而南朝就是那月亮;天现异兆,便是我契丹并吞南朝的日子将到了!” 韩木成无声叹了口气。本心而论,他是汉人,自然不喜听;可是他现在又是契丹治下的百姓,纵是为奴,却也国籍无法更改。“二皇子,萧四公子又擅离馆驿。” 自打契丹使团入了宋境,便被宋国朝廷下了旨意,让他们暂留霸州。何时入京,听候旨意。 此时正是两国厮杀正酣的时候,宋国此举正是下马威——奉诏入京乃是臣子礼数,宋国这样做无非是想昭告天下:宋国为君,契丹为臣! 这样微妙的时刻,自是门庭冷落,并没有人敢登门拜见。二皇子耶律玄舜倒也耐的住寂寞,就像守株待兔的狼,随时等候宋国露出头颈来,便一口咬上去! “萧殷这回是去哪儿了?”耶律玄舜似乎并不在乎。 “似乎是去了——青楼。” “哈……”耶律玄舜倒是大笑,“去便去吧。这么活活憋在馆驿里自然难熬,让他去散散也好!” “殿下,微臣只恐二公子生事。”萧殷仗着是国舅公子,一向行事鲁莽。 “怕什么?”耶律玄舜冷笑,“我还正想生点事出来,否则他宋国朝廷真的将咱们当成羊了!青楼,正是生事的好地方!” 龙帐内静悄悄的,契丹皇帝耶律真元独自躺在虎皮大褥上;帐内再无第二个人。榻边几上一个金杯已是倒了,杯中残酒淌了一桌。 “谁?朕吩咐过,今夜谁都不见!”尽管小兔子并未说话,醉中的耶律真元依旧保持警醒。 小兔子轻轻一叹。每当天狗吃月的夜晚,皇帝总会独宿龙帐。后宫及臣工一概不见。不管有何事,概延明日。 “出去!朕的旨意你也敢不听!”耶律真元见小兔子竟然还在帐中,登时雷霆大怒! “皇上。”小兔子终于开口。可出口的嗓音却哪里还是之前那个娇柔的婢女?——分明是小六! “你……!”耶律真元猛地从虎皮大褥上起身,眯起虎目遥望帐门,“……雪宸?” “正是微臣。” 耶律真元老泪横流,亲自奔过来扯起地上的少年,却扬手便是一个巴掌,“你叫朕皇上,还自称微臣!怨恨父皇,又岂有怨恨到这个地步!你可知道,父皇想念你都恨不得扔了朝政去寻你!你去哪儿了,你说这些日子你竟是去哪里了!” 契丹六皇子耶律雪宸。“宸”原为北极星所在,后引申为帝王代称。耶律真元给六皇子以“宸”为名,便是贵重已极。 本已生就重瞳帝王相,又得皇帝赐名如此,因此小六生来便是后族萧氏的眼中之刺! 65、皇位不重 “只认有君,不认有父……”耶律雪宸静静抬眸,“皇上何有一日尽过为夫之道,微臣又岂敢奢望父子亲情?” 耶律真元闻言喟叹跌坐,“我知道,你始终恨我当日没能护着你娘……可是小六子,本心而论,我如何能不想护着你娘!但是身在皇家,看似手握皇权,却万事皆不能自主……” 雪宸敛了眼帘,“所以,微臣又何必还要这皇室身份?微臣宁愿是草原上最普通的牧人,每日与心爱的人携手放牧,但得衣食温饱就够了。皇家权势对微臣而言,不过是一张华丽却冷硬的面具。” “可是,你却是朕的儿子!你天生重瞳,你出生那日有青龙盘旋云间;六皇子中,你的智勇无人可比……小六子,你注定是我契丹的帝王!为父为你以‘宸’为名,你该知道为父的心!” “因为对不起我娘,所以要用这个皇位来补偿么?”雪宸蓝瞳里有风雪漫卷,“微臣不要!” 耶律真元几步踉跄,“你可知道,为了这个储君之位,为父与皇后、国舅、臣工,甚至整个契丹对抗!可是你竟然,竟然这样说……” “契丹自立国以来,没有一个大皇后不出自萧氏,更没有哪个太后不是萧氏……可是我娘却并非萧氏女。”雪宸疲惫摇头,“就算您将皇位给了微臣,可是未来微臣将要面的一如您今日所面对的:所有臣工的反对、萧氏外戚的掣肘、无法保护心爱的女人……皇上,这样的皇位,究竟要来何用?” “你怕了?”耶律真元眯起眼睛来,望着灯影里的少年。 帐外的草原上起了风,浩瀚的天风吹动围帐,发出“呼呼”的轰鸣;帐内灯影摇曳。 少年却在摇曳的灯影里淡然而笑,“若真想要的,纵隔着刀山火海,我也绝不放手;若不想要的,就算堆金嵌玉,微臣也不屑一顾。”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耶律真元虎目之中终现老态。 “微臣想要的——”灯光将身影拉长,投映在帐壁上。原本少年却做女装打扮,因此那影子竟然是一抹熟悉的剪影……雪宸的心一点点柔软起来,就仿佛初春日里刚刚启融的雪,“是一个人。” “一个人?”耶律真元眯起眼睛,“你回来,也是为了这个人?你明知道若回来,就又是一场虎穴龙潭——可是你依旧还是愿意回来。小六子,为了得到那个人,你需要做什么?你又愿意为此承受什么样的代价?” 雪宸在灯影里昂然抬首,“父皇,契丹此时正为杨绍泽所苦;儿臣愿立下军令状,为国杀退杨绍泽!——只求南朝俯首乞和之际,父皇在我国书上多加一条,为儿臣要那个人来……” “父皇,儿臣……”皇帝终是眼中含了泪,“雪宸,今晚你终究肯喊为父一声父皇,自称一声儿臣!这也是——为了,那个人么?” 雪宸轻轻攥紧拳头,收住指尖的轻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父皇多年宛如老鹞子一般紧紧看护着他,衣食住用行,处处小心;否则他岂有机会长大成人? “父皇,儿臣的名字就也改了吧。五位兄长皆为玄字辈,儿子从此改名作——耶律玄宸!” 因为念着娘,因为不肯原谅爹,故此他始终固执地不肯与五位异母兄长名字序齿;如今改了名字,会让父皇开怀,借此祈望老父会同意他的请求。可是那却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曾有一个人,带了七分霸道、三分妩媚地径自伸手扯住了他颈上的铁链,谓他言:“你只是我一个人的雪。” 他只是她一个人的雪,所以他从此只要人称他玄宸。他在契丹的名姓与身份,都不重要;只要她知,他是她的雪,便够了。 同样深浓的夜里,怜香院里本是丝竹绕梁,呢哝软语里忽有惨叫陡起,“畜生,契丹的畜生,放开我,放开我!” 66、心神已远 “可回来了!”玄宸闪身进了月牙儿的帐篷,月牙儿正急得在原地搓手,桃红的裙裾旋成惶乱摇曳的花儿。终于见他进来,忙一把扯住,上上下下地瞧,“一切,可顺遂?” 猩红地毯上,两团雪球儿似的小白兔也跳到玄宸脚边,极是亲热。 这一对小兔子,雌的叫皎皎,雄的名皓皓,乃是玄宸从鹰爪下救下的。彼时母兔葬身鹰爪,玄宸不顾危险,飞马搭弓,吓退了巨鹰。这对小兔子回来便送给月牙儿。月牙儿明白,玄宸定是于那一刻想到了失去母亲爱护的自己……因此对这对雪兔,月牙儿最是珍爱。 玄宸点头,“多亏你帮我拖延住国舅,否则我也难这样顺利见着父皇。”此番离开,国舅一派恨不得他死在外头,再不能回来;所以听说他回来,便将所有道路封锁,不希望他能再见着皇帝。多亏月牙儿将他扮成婢女护在身边,这才能侥幸回来。 只是这一番,他回来,却已经不再是为了月牙儿…… “顺利便好!也不枉我一场担心。”月牙儿登时笑涌双颊,扯了玄宸的手,“实则还是你的主意好。我不过是想到将你扮成婢女藏在我帐篷里,又哪里想得出索性趁着我爹来的时候正好可以去见皇上?我的主意不过是‘守’,而你总是主动进攻。” “说来也险,方才你若留在帐中,反倒被我爹会发现了你!” 爹爹向来谨慎,方才在她帐中反复逡巡的目光,月牙儿现在想来还是后怕。爹跟六哥都是这样警醒如狼的人,对彼此的防范最是严谨。对此,月牙儿也觉为难。 面对月牙儿的赞美,玄宸也只是静静转身,卸掉头上钗环。娉婷少女,重复清峻少年。 “你别担心,我爹现时不喜欢你,也是为了我皇后姑姑考量;毕竟二皇子才是皇后姑姑的嫡生。更何况还有我萧氏一族历来的荣光,契丹的太后没有不出自萧氏的——可你不必担心,我自然会帮你!等来日你登上储君之位,我爹就自然会渐渐接受了。”月牙儿以为玄宸的冷淡是因为她爹。 “我爹最疼的就是我。只要我以生死胁他,爹爹定不舍令我伤心……”月牙儿一双妙目轻灵如水,柔柔绕着玄宸流动,“你放心,你生我生,你若有危险我必也不会独活;虽然我是爹的女儿,但是我的心始终都是偏着你。” “月亮,你是国舅的掌珠,又是皇后的内侄女。萧氏婚龄女儿里以你为尊,所以你定然是契丹下一任皇后。”卸掉女妆,玄宸只披垂了头发。没有任何装点的少年,容颜照亮帐中夜色,宛如明珠出匣。只是他神色之间,已是隔了天地月色,写满了疏离。 月牙儿看得心跳怦然,却也涌起莫名的心慌。这一番他回来,仿佛变作了另外个人!究竟曾,发生了何事? “我知道。所以我一定要让你成为契丹的皇帝,谁拦着都不成!”月牙儿懊恼激声。只要他成了契丹的皇帝,那么他就永远只留在她身边! 67、锐气吞云 “可是我并不想要那皇位。”玄宸黑瞳如墨,静静落在月牙儿肩上。从小到大,如果没有月牙儿,恐怕他早就遭了萧氏的毒手。除了娘,月牙儿是第二个不顾一切护着他的人。 她对他好,他如何不知。 月牙儿愣住,心中慌乱更甚,便一字一字说,“我说了,定要你成为契丹皇帝,谁拦着都不成——你自己拦着也不成!” “这不光是你的命,这也是我的命!” “月亮……”玄宸蹙眉。从小一同长大,策马逐鹰,共啸长风。那一刻的记忆如锦绣镌刻——只是此时,早已回不到从前的心境。斯时心心念念,都已是另外一抹纤影。 她便如一根针,初时刺来毫无预警;待觉着疼,那针尖已是深深刺在心上。若想拔除,便是活活摘了自己的心…… “如果你不当皇帝,如何能报你娘当年的仇?”月牙儿猛地转身,心底慌乱已发酵成了绝望,“莫非你忘了,你娘在后宫中的遭遇?那些黑手的妃嫔,哪个不是出身显贵!如果没有皇权在手,你如何能动得了她们?” “除非,你能忍受你娘含冤九泉!” 他不会忘了他娘的,她确信!如果不是当日得闻他娘惨死,契丹群臣却力阻皇帝追封他娘为贞懿皇后,不准他娘同葬帝陵;那么他也不会疯了一般只想离开契丹! 他那时孤注一掷只要去做一件大事,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轻视他——不敢再轻视他娘的儿子! 玄宸长眸紧锁,攥紧了指尖。 如何忘?如何能忘! 那时年纪小小的他,尚且无力保护娘,只能眼睁睁看着娘受尽屈辱,却不肯反抗!并非娘无力反抗,只因娘知道,倘若她反抗,那些女人会将仇恨十倍、百倍加诸他身上!为了他,娘隐忍,再隐忍,终究——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娘是狼群里长大的女子,天生何等的野性!却在那寂寞深宫里,一点一点地被绝望磨尽了光芒…… 他不能让娘白死!不能! 月牙儿含泪凝注玄宸,“皇家的男人,要么生成废材,当个逍遥王爷倒也快活一世;可惜你不行。” “你天纵才华,八岁已刀马娴熟,十岁起已经暗自辅助皇上;这样的你,必为新皇忌惮!——只有自己握住皇权,才能为你娘报仇,才能保住你自己的性命!” 帐外的风似乎停了,帐内只听得见他如孤狼一般的喘息。良久,玄宸却敛了形色,淡然扬手将发丝束起。 “六哥?”月牙儿惊住。他方才已在狂怒边缘,他的心已向她打开,怎地忽然冷静如冰?此时的他,就连她都越发看不清。 “你说的没错。”少年长身而起,身上仿佛披满玄冰,“我不要的皇位,我自己放手便是;却不容有人践踏着我的性命来抢!” “六哥!”月牙儿心底涌起热流,“你现在要干什么去!” 幽幽灯火下,玄宸重披青衫,衣袂边沿有刺金的龙纹闪过,“还记得我说过要去做一件大事?收网的时辰,到了!” “六哥!”月牙儿惊呼,“你手下没有一兵一卒。禁军也不可调动,否则会惊动我爹!” 玄宸清冷一笑,“不动禁军,我便不能取胜么?月亮,萧氏一族小看了我!” 68、长夜未央 “放开我,畜生!——”撕心裂肺的叫声到后来已是沙哑,哀哀的哭声宛如被砂砾揉着,无法形容的凄惨。 夜色深浓,怜香院的红灯氤成一团红雾。不过这红雾只是漂浮在夜色之上,根本照不亮黑暗。就如同那惨叫声初听惊人心魄,不过渐渐就也被院子里的丝竹笑语声淹没。 横波立在窗前,侧耳听着窗外,冷冷一笑。 “真是可怜……”巧儿端了盥洗盆进来,面上犹有悸色。 “哪个清倌儿开苞的时候不是哭得要死要活?隔日便也照旧活下来。”横波掩了窗棂,“这就是青楼女的命。越挣,就越疼。” “开苞?”巧儿闻声面色就是一变,“奴婢之前从凤凰台前过,正见着有个契丹人在里头大吵大闹,指名要清笛。妈妈都劝不住,直险险将整座楼都拆了。难不成,那喊声竟然是……!” “又有什么奇怪!”横波以玫瑰花露按摩着指甲,“她如今艳名在外,都知道她是阁老要梳拢的清倌儿,日日有人慕名而来点她吹笛佐酒。纵不敢抢了阁老的先,却也为解解心痒。” “今晚来的可是契丹国舅的四公子,在契丹就是个不好招惹的;宋人怕阁老,那契丹人却不怕。说不定真就给契丹人抢了个鲜儿!”上回来的那个契丹人,不就是指名要找安公子的相好?难保那人就不是今日此人。 “哎哟,听那叫声惨的呀……”巧儿瞄着主子的神色,嘴角已是隐秘笑开。 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那惨叫反倒令她二人喜笑颜开。 弃舟登岸,已是夜色深浓;纵然天狗吃月,天堂杭州却灯影如锦。凤熙环望周遭,恍如隔世。 已近端午,西子湖上映着灯影已有龙舟在操练;岸上柳荫里,映着月色,女子们嬉笑讨论端午当日应佩何样的艾虎、豆娘。 北方此时强敌环伺,形势倏忽万变;江南却依旧歌舞升平。凤熙心底一晃,有不祥预感涌上心头。催马紧走,待入敬国侯府邸门前御街,所有的预感都落到了实处! 远观侯府,朱漆大门前红灯高挂,进进出出的家人面上俱带喜色,哪里有半点哀戚?倘若祖母真的病危,阖府上下焉敢如此! “呀,小侯爷回来了!”门上当值的家人见了凤熙,连忙从门阶上飞奔下来牵马坠镫,“太夫人念叨多日了,天天扳着指头算着小侯爷回来的日子。” 凤熙眯了眼睛俯望那家人,“如此说来,太夫人一向都好?” 家人含笑回话,“好着!太夫人凤体康健,只是挂念小侯爷。” “你是说,太夫人‘一向’都好?”凤熙长眸眯紧。 “呃,好,好啊……”家人被问懵了。 “滚!”凤熙咬牙,伸脚将家人踹开,扔了马鞭便奔入大门去。 后头跟着凤熙同归的随从跟上来,低声呵责,“没眼色的东西,胡嚼舌头!” “我……”门房迷糊了,低声念叨,“太夫人本就好好的,还在张罗喜事!怎地骂我?” 69、乱云出岫 凤熙一路穿堂过院,直进太夫人的荣寿堂。几道门上当值的全都拦不住,只能慌乱追在凤熙身后,个个面上都是忧色。 荣寿堂前院子里,灯影匝地。天狗吃月的夜晚,黑暗仍不能遮住敬国侯府的金碧辉煌——更何况,敬国侯府名义上是侯爷府,实则规制早超过亲王府去,分明是九重宫阙! 一盏盏红纱宫灯缀满廊檐下,灯光影影绰绰映着夜色中的楼台。荣寿堂前的院落里,几个丫头正说说笑笑着弄花逗鸟。冷不防见凤熙进来,几个丫头都是面色急变,转身便要奔进去禀报,却被凤熙一手抓了一个掷在一旁。都没等丫头打帘子,凤熙径自奔进去。 荣寿堂当中的玉簟横榻上,吴国太夫人正含笑听地下几个丫头婆子回事儿;一转眼看见凤熙进来,太夫人惊得银发上的金凤步摇晃了几晃。 “哎哟,是我的凤凰儿回来了!” 太夫人老泪落下,被丫头搀扶着起身,急急奔到凤熙眼前儿来,一把就抱住凤熙,“我的儿,可想死祖母了!前边来报,说你还要数日光景才到;没成想刚念叨完,一回身儿就见着你。真真儿以为是做梦啊。” 老太太的眼泪温热地滚在凤熙手背上,凤熙却丝毫没动,“祖母,听闻祖母卧病,孙儿日夜兼程只为归来侍疾,怎地见祖母满面红光?” “你这孩子,休得胡说!”门外如金如玉的一声儿,帘子高挑,八个宫娥簇拥着走进来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那夫人柳眉凤目,宫髻高绾,华贵万端,“老太太安泰,本是我们做儿孙的福分。凤儿你岂可胡言!” 满屋子的丫头婆子跪倒一片,“参见长公主。” “这是什么鬼天气!”无遮无挡的契丹草原上,又一顶宋军的帐篷被连根掀翻!宋军都忍不住大声抱怨。 天堂杭州灯影如织,契丹草原上的宋军却仓惶如蚁。 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纵然有火把,却也让人心头生寒。契丹人住惯了这草原,倒还无妨;宋军人生地疏,不习草原天气,纵无来敌,却已是自乱了阵脚。 天地风声呼号,裹缠在暗夜里就像是无形的鬼魂四面八方扑来。隐隐然,更有声声狼嚎追天迫地而至! “将军,再这样下去,恐怕所有帐篷都难保住!”军需官急忙奔入中军大帐,向虎威将军杨绍泽急报。 “契丹的营帐,怎么会扎得那般严实?”杨绍泽沙场长胜,却没想到今晚竟被草原的天气难住。 “将军有所不知,契丹人历来游牧,平素一家一户也敢带着牛羊深入草原腹地。他们对草原天气极为了解,帐篷钎钉粗大深长;可是我大宋从无这样大的风,帐篷所预备的固定铁钎长度与粗度都不够用;绑帐篷的绳子也力度不够!”军需官额头汗下。 “不仅如此吧。”杨绍泽也是咬牙。军中物资向来是各级官僚中饱私囊的银库,蛀虫横生! 朝廷,朝廷啊!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朝廷向来重文抑武,这让他们这些为武将者纵有报国之心,又何为无米之炊! “大人……”军需官隔着灯影,偷望杨绍泽,眼神闪烁,“唯今之计,只能扎营于山脚下。借助山势躲避狂风……” “唉!”杨绍泽只能一声长叹,“也罢!只能如此!传令下去,扎营落云山!” 70、举棋难定 “母亲……”面对宫装贵妇,凤熙也只得施礼,“儿子知错。” 凤熙的母亲乃是当今圣上的妹妹,翔鸾长公主。而安家,则是曾与大宋并立的吴越国的皇室! 大宋吞并吴越,改钱氏为“安”姓,以示期望他们安分守己,那么朝廷自然也保他们一世安康;同时为表安抚,更将长公主下嫁。 论及凤熙身份,倘若时光倒转,他实则贵为一国皇子!只不过此时身在朝廷重重监视之下,看似贵胄,实则囚徒。 “起来吧。”翔鸾长公主扶起儿子,目现慈祥,“这回回来便安生地留在家中吧。老太太的年纪已是大了……” 凤熙心一沉,“儿子明白。只是这个时候北方正有要事,无论如何也不该将儿子诓了回来!” “若不诓你,你肯回来么?”翔鸾公主叹了口气,“娘知道你有事。可是什么事情都重要不过眼前这宗事去。” “正是。”太夫人也笑,与翔鸾公主交换了个眼神。 苍莽草原,夜色如墨。呼啸长风掀起少年青色衣袂,皑皑白雪之上越发显得他姿容倾世。 高山白雪,少年独醉。他遥遥望着山下灯火,宋军踽踽如蚁,艰难地在风里搬运着帐篷。火把明灭,仿佛宋人摇曳的军心。 这样的一支队伍,不战已败。 “舅舅,知道这座山为何叫落云山么?”少年举起酒囊,仰首灌下一口酒去,“众人只道山顶白雪,遥遥望去宛如白云轻落山顶——可是甥儿却告诉你,不是!” 少年一把扯下背上强弓,三支狼锋羽搭上。少年眯眼瞄准山下,豪气而笑,“于甥儿而言,只要从这座山经过,别说只是懦弱的宋军;哪怕是天上的流云,甥儿也会将它射落!” 没有人声回应少年的豪情,天地之间却猛然漾起一声狼嚎! 少年含笑,转头去望,“舅舅,你笑我?”——皑皑白雪之上,哪里有什么人在,只有一头巨大的碧眸白毛的雪狼! 听闻雪狼清啸,登时群山回应,无数狼嚎嚣然而起! 少年长笑,扔下弓箭,唇畔拢起双手,也向群山清啸;那啸声分明也是狼的模样! 天地皆暗,山顶却有白雪与酒香。少年吼得恣意,醉笑望狼王,“舅舅,我知道你们都会帮我。筹划这一日,算准这些日子的天象,一切尽在掌控——”少年眯起眸子望山下宋营,“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渴望扑上去,亲自咬开他们的喉管,用宋军滚烫的血来为我立威!” 长风赫赫,少年青衫如飞,最酣畅处他却停下。颓然跌坐下来,伸手抱住狼王的颈子,“舅舅你方才笑得没错,甥儿今晚竟然踌躇——胜利就在眼前,可是甥儿却忽然狠不下心来!” 少年在长风里蓦然转头,望向遥遥夜色里的南方。明知远隔关山,可是他眼前还是出现了那巧笑倩兮的纤影,“……杨绍泽的军队,原本都是袁承道的余部!” “曾经我以战胜袁承道为乐,可是今日,我却彷徨。” “为何我遇见的,偏偏是袁承道的女儿?如果能早知道,我便不会设下此计;可是此时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却会伤了她的心……” “舅舅你说,我该,怎么办?” 71、李代桃僵(5更1) “啊——,畜生啊!”怜香院内,从凤凰台上传来的哭声已经渐趋沙哑,缓缓被院子里的笙歌丝竹声湮没。可是清笛却依旧能听得真真儿的。 许是因为她的院子里夜晚越加清宁,没有丝竹乱耳;可是清笛自己知晓,她不能当做没听见的原因是——这声音本是因她而起! 自打小六走了,她不再抗拒妈妈的安排。每个晚上都要应召去前面陪筵佐酒。 怜香院里有五座高楼,修建得美轮美奂、宛如月中瑶台。这五座高楼分明名为:凤凰台、明月楼、玉带桥、琅玕精舍、玲珑阁。 五座高楼一座座走下来,日子便已从指尖滑过。这多年学得的六十四艺,一件一件得以实践。面对客人们如痴如醉的神情,她嫣然而笑,努力不去问心中的怅惘…… 也唯有如此,方能躲过那些寂寥的时光去。否则即便夜深人静,也会盯着榻下那块空了的地方,再也无法睡去——那里曾有个少年的身影印满月光。如今一切犹在,只是少了那个人的身影。 如同这些颠荡而迷离的夜晚,今晚也是有人指明要她佐酒。可是还没走到一半便被妈妈身边的丫头给拦了回来,郭婆婆更是将她直接锁进了院子里! 清笛如何能猜不到,那惨叫声代表着发生了什么! 那本是她该遭的罪,可是妈妈却让旁人去代了自己!——妈妈许是疼惜自己,也许是为了执行下一步的计划……可是无论如何,那个代替的人却是因她而受罪。清笛如何能只当没听见! “郭婆婆,你放了我出去!”清笛扯着院门。 “清笛啊,不是婆婆狠心,而是这样都是为了你好!那契丹人来了就大吵大闹,还指名要你;谁知道他是想要干什么!”郭婆婆死也不肯开门。 清笛咬牙,回头环望院落。 黑丫站在马厩里,紧张地盯着主子。一见主子瞅它,心里便止不住打鼓:主子要干嘛?要干嘛?! 清笛抹身儿过来,一把扯过黑丫,让黑丫站在墙根儿下。 黑丫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把它给急得,张口就大喊,“主子不行!危险呀!” “住嘴!”清笛压低了嗓音呵斥,却是不容拒绝。 黑丫委屈地咬紧嘴唇,泪盈盈盯着主子。天地良心,它是为了主子着想啊。主子还这么狠叨叨地命令它闭嘴…… 黑丫大眼睛里泫然欲泣的模样儿让清笛也是心疼。清笛轻轻拍了拍黑丫的头顶,“黑丫乖。我总不能让旁人替我受罪,你说是不是?如果我能坐视不管,那我还是不是人了?” 黑丫听了,使劲儿地点头!主子说的对,这才是她最爱的好主子! 黑丫昂首挺胸,抻直了身子,用大眼睛示意主子上来! 清笛欣慰一笑,踩着黑丫的背,手脚麻利地爬上了墙头!一人多高的墙头啊,主子竟然一下就上去了,真厉害! 主子好帅!黑丫刚想高声赞颂,结果下一瞬间——只听“扑通”一声儿,主子竟然从墙头上直接栽到了墙外头去—— 哎哟~~黑丫耷拉下耳朵捂住眼睛。主子果然还是个纤弱的女子,不是飞檐走壁的女侠…… . 清笛不顾钗鬟歪斜,裙子也被花木刮破,推开拦阻的人,冲上凤凰台。湉娘早已到了,正站在楼梯口上。楼梯口围着几个姑娘,大家看样子都是循声而来,有心想上去救助,却都被湉娘严厉止住。 隔着紫檀楼板,清笛看得见楼上的房间门扇上灯影摇曳、人影凌乱。哭声一声声凄惨而来。 “妈妈!”众人皆不敢出声,清笛却再听不下去。 “叫什么?”湉娘站在楼梯上,居高凌下,“都是这么要死要活,你们当自己是良家女儿?身在青楼,早晚得知道自己要经历什么!越是哭喊,只能越让自己疼!” “你们一个一个都给我听好了,这就是你们的命!甭拿自己当什么贞洁烈女,更甭梦想什么都是温柔相待……碰上什么样儿的客人,可由不得你们自己。聪明的,趁早打消了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头!” 湉娘的目光特特从清笛面上滑过,“还有,今晚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日后我若听见有一个乱嚼舌头的,我定罚不饶!” 清笛明白,妈妈此话是为了保存她。有人替她受难,院子里的姐妹日后少不得要骂她。可是骂声又如何比得过此时良心的不安? “姐姐,此事妈妈心中有数。你别空担了罪名。”婉笙走过来低声提醒。她身上淡淡的檀香飘进清笛鼻息,让清笛燥乱的心,轻轻一定。 婉笙平素吃斋礼佛,看似少理院子里姑娘们之间争风吃醋的事儿,实则也是心眼通透。 清笛点头,“我明白。可是,我却也不能不管……”惨叫声一声连着一声,清笛再也听不下去,径自登上楼梯去。 “你要干什么!”湉娘拦住清笛。 清笛咬牙,“女儿这里有一颗香丸,可助凝血止痛。她是初次,莫让她大出血!”不等湉娘答应,清笛径自绕过湉娘便奔上楼去。 今晚本是她该遭的罪,却被旁人替着;就算那人会因此而怨恨她,她又如何能够眼睁睁不 管! 便如自己幼年遭难之时,四顾无援。那一刻多希望有个人能伸过手来,哪怕救不得,至少可以知道,这世间还有人愿意伸出手来…… 清笛奔上楼去,不遑多想,拾起脚边的花盆,拼尽全力举过头顶,不顾一切将门砸开! 72、衣冠之兽(5更2) “稀里哗啦——”,一片乱声里,门扉破碎。 清笛望见门内一切,更是惊得泪都跌落下来——房内烛影乱红,只见静箫被压在房内的八仙桌上! 桌子上的杯盘碗盏全都被扫落在地,狼狈地跌碎一地。 而纤弱的静箫身上,如野兽般俯伏着一个契丹人! 猩红,从烛光蔓延到桌幔,又从桌幔浮涌上静箫的体肤……静箫本就生得纤弱,此时被那粗黑的契丹人压着,便如同饿狼扑着羔羊! 更令人无法想象,纵然见有人闯了进来,那契丹人竟然还没停下动作!他身子黧黑而强硬,与静箫的白嫩正好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凶狂地冲击着清笛的视觉——那契丹人蛮横攻伐的动作,丝毫没有任何的怜香惜玉,整个姿势就像兽类的交媾! 静箫纵然也是个硬性子的,可是身子骨上丝毫没有半点力气反抗,只能一边被侵占,一边含泪惨叫…… “放开她!”清笛含泪冲过去,也不管自己的手会不会被割破,径自捡起一块瓷器碎片,便逼到那契丹人颈侧! “门扉已碎,外有众人。众目睽睽之下,你难道不知羞耻!” 那契丹男子正是萧国舅的四儿子萧殷。多日来羁留霸州,他心中憋着的这股闷气无处发泄;今晚逮着静箫这样的柔软的,刚好全都发泄出来。正自舒泰,哪里顾得上有人闯进来;更何况,闯进来的不过又是个纤柔的小娘儿——宋国的军队在他萧殷刀下都是切瓜斩菜,更何况逼住他的又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儿,又能奈他何! 萧殷转头望清笛,狂然一笑,“羞耻?我们契丹人可没你们宋人那么多婆婆妈妈的规矩!大草原上无遮无拦,我想要女人的时候照样不用避人!” “可惜此地是大宋境内,不是契丹的草原!” 清笛面对萧殷目光,丝毫不惧,“况且,你忘了此时正是你我两国兵戈相向之时么?此处虽是青楼,却不许你这般胡来——你说待会日围拢的人多了,会不会有宋人百姓忆起多年遭受契丹的苦楚,因而群情激忾,便冲上来群殴了你?” “你纵孔武,单拳能敌几手?”清笛手上的瓷片又向萧殷颈侧血脉逼近了几分! 屋内一时静寂,萧殷狠狠瞪着清笛;目光从最初的不屑,渐渐落在那边沿尖利如刀的瓷片上。他初初以为清笛以瓷片迫他,不过是做做样子,根本就不敢刺下来;可是此时颈侧已经传来刺痛,让他不能不忌惮。 可是契丹狼就是契丹狼,即便萧殷已经心生了忌惮,可是他依旧与清笛对视良久,目光丝毫不让。 半晌方冷笑退身,将一桌残红里宛如碎片一般的静箫推开,“也罢。反正,我已是玩儿了她数遍!”说罢整衣,便要昂然离去。 “口气这样大,却想赖了账去?”清笛冷冷喝止。身在他背后灯影里,冷眸如刀,“交了钱再走。我们姑娘的初.夜可是很金贵的!” “怎么,难道契丹人只会抢掠?看你也算衣冠楚楚,却还没学会用银子来付价?!” 她骂他是衣冠禽兽……萧殷邪佞回眸,“那么有骨气,还要银钱?” “骨气是自己的,银钱却是你的。”清笛冷笑,“怎可为你俭省!” “倒是牙尖嘴利!只是多此一举——本公子当然玩儿的起,又哪里会欠你几两银子!”萧殷冷冷从蹀躞带上扯过钱囊,掏了几块金子扔在桌上,“这些,总归够了吧?更何况哭哭啼啼成这样,净是扫兴;根本值不得这些!” “混蛋!”桌子上的静箫大哭着抓起金锭扔过来,抖如秋叶,“畜生!” “无趣!”萧殷冷冷回眸,“当自己是什么?青楼的婊.子,还想立牌坊?” 静箫大受刺激,不顾一切就要扑过来拼命。清笛没再说话,只奔过去,褪下自己的外衫,帮静箫掩住了身子。 可是纵然四肢体肤可以遮掩,那已经破碎了的,又如何再能保全? 萧殷冷哼一声,傲慢而去。门外的湉娘竟然还轻轻福身,“多谢公子的赏。” “妈妈!”静箫闻言再度崩溃,“您,您好狠的心!” 湉娘却只是冷冷望了静箫一眼,“今日你还算幸运,遇上的还是契丹的贵家公子。倘若哪一日我霸州城破,契丹如狼似虎的兵丁冲涌进来,你承受的不会是这一人,更不会是有身份的公子!” 静箫无言以对,只能撕心裂肺地嚎哭。双手撕扯着自己的青丝,仿佛只有那一根一根、多达千万的疼痛,才能稍稍冲抵心底的殇恸…… 湉娘斥退了众人,走进来立在清笛眼前,瞳仁如冰,“还有你,也做好了准备吧。静箫第一个开了苞,下一个便是你了。” “也许你比静箫今日经历的,还要疼痛!”湉娘说着,目光扫过静箫,“你也不必觉得冤枉。如果不是今日,那也逃不过未来;别以为今日的就痛不欲生,也许来日的更是生不如死。” 湉娘说罢,清冷转身。那长长的裙裾与地砖摩擦,掠过地上摔碎了的瓷器碎片,发出簌簌的响声。寒人心神。 清笛听见自己的心“咚” 地一声沉下去。今晚的一切,看似是静箫替自己受罪,实则更有可能是妈妈的安排……萧国舅是契丹目下的权臣,他的公子当然也是未来不容小觑的人物。妈妈的心,真可谓深邃。 整个计划,看来已经开始启动。静箫开启的不光是她们四个清倌儿的处子之身,更是发轫了这一场“媚心计”的局! 73、凉月满怀(5更3) 未来的命运,清笛早已明白。所以此时她担心的并不是来日更悲惨的命运,而是——妈妈怎地会于此时抢先启动了静箫这枚棋子?清笛以为自己才应该是整个局的开启,却没想到反倒是静箫…… 妈妈是心思缜密的人,她今晚安排静箫如此,定然别有深意——她们四个姐妹原本只是一支伏兵,要到困厄时才会起到奇兵之效。也就是说,除非杨将军在前方遇到了不利,朝廷在正面战场上已经别无他法的时候,才会启动她们这支伏兵。 清笛的心滚过惊涛——难道她所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莫非杨将军在契丹草原,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 可是她已经将一切都托付给了凤熙。她相信,以凤熙的身份和能力,他一定可以拯救杨将军的部队——可是凤熙怎么还没回来?凤熙此时究竟在哪里?为什么凤熙去了,可是杨将军那边还是会遭遇不利?! “起来吧。”清笛敛去哀戚,扶起静箫。原本还在为未来同样的命运而悲伤,可是此时变乱恐起,比起家国之危、百姓之险来,小我的伤悲又何足挂齿? “回去好好沐浴,便忘了今晚之事。”清笛相信,既然妈妈已经提前启动了静箫这枚棋子,清笛相信,妈妈应当已经和盘托出;况且以静箫的心智,恐怕也早已或多或少猜到。 知道了妈妈和于大人的计划,知道自己的身子背负着家国的命运,那么那疼痛就也不会那么重了吧? 清笛说着从袖口里暗自将一件鱼形玉佩搁进静箫掌心,“那人腰上的,我顺手拿来。你便收着这物什,一来可变卖些银钱,聊做补偿;二来,这或许是更为重要的鱼符,将来说不定对你有用。” 原来方才错身之际,清笛趁着萧殷狂妄、疏于防范之际,偷偷摘下的。既然今日起静箫已经注定与那鞑子纠缠到了一处,那么就趁着开始,便多握些东西在自己手里,未来也好行事。 满桌的残红里,静箫含泪起身,用被撕碎的衣衫草草掩住自己;却,推开了清笛的手,“何必假慈悲?看我这样,你原应该是最开心的人!” 清笛皱眉。 “我知道自己的命,我只是不甘今夜是替你承受了这一切!清笛,这些痛楚,原本是该加诸你的身上!我们四个同样是妈妈亲手调.教大的,可是妈妈一直偏宠的都是你!” “不必用这般怜悯目光望我。哭得悲惨,却不等于我就不如你刚强!我本来可以强颜欢笑承受下来——我想要的,无非是初次能给了自己选的人。你那个胡儿倒是个重情义的,我本想给了他;清笛,都是你坏了我的好事!若非如此,我今晚又何至于这样不心甘?” “你明知道,初.夜越是不肯心甘,自己受到的伤痛就越重——清笛,你好自私,你自己跟那小子百般胡来,却不肯分我半分美梦……在我受辱之际,砸门而来的却偏偏还是你!——我的一切不堪,全都被你看见!” “我今晚最恨之人,不是那契丹的畜生,倒是你!”静箫从桌上滑下来,任凭体肤全都沾上自己的处子之血,“青楼女子没资格怜惜自己的身子,我今晚哀悼的只是我的心!” “你得了妈妈的宠爱,你又有了那胡儿的真情,甚至还有安公子的恋慕……清笛,你有了一切,却凭什么还来看我的不堪!”静箫一步步拖着自己的身子向外走,清笛想来扶着,却被静箫用尽了全部的气力,一把推开! “凤凰台上忆吹箫,妈妈将院子里的楼阁都取了这么好听的名儿,又特命我在凤凰台上服侍——却原来,连我的初.夜也注定了丧失在此!”静箫珠泪迸落,却硬撑着,不肯泄露一声哽咽。 “静箫啊,静箫……”门外张大娘呼天抢地奔进来,扶住静箫。望向清笛的目光,也含着怨毒。 “清笛,纵然你好心,却反倒她更恨你,这是何苦?”郭婆婆也赶来,过来扶走清笛。 “我本不为她说我好,我为的不过是自己的良心。”清笛叹息下楼,“见死不救,我自问做不到。纵然落了她的埋怨,我也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不需对任何人解说。” 清笛遥望窗外月色,“懂你的,自然恒信;不懂的,又何必浪费唇舌?” “话是这样说,只是,恐怕来日你与静箫之间的心结便越发解不开了。” “无妨。”清笛轻轻摇头,“这恐怕也正是妈妈的设计。” 身在契丹那般的虎狼窝,相对柔弱的汉女,如果没有强大的意志,又如何能生存下去?所以妈妈要她们四个彼此竞艺,就是要培养她们能独活的智慧。 ——妈妈要的不是四人联手,而是至少能有一个活下来就好了。 只要有一个能活下来便能搅乱契丹! 身在虎狼窝里,没有人是救命稻草。届时能依赖的,只有自己。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可轻信。 这一晚定然是睡不着了,清笛索性登上后花园的堆绣亭。独自凭栏而坐,遥望月色之下的天地。 这一番契丹人公然在青楼撒泼,挑的又偏偏是官妓的院子,便足证他不仅是为了泄欲而来,他是故意想要在你官家的眼 皮底下生事。 霸州如今成为南北两朝交界,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将霸州推到风口浪尖儿。眼前这般宁谧的月下城池,终究还能平静多久?城墙之外,是否早有野火待燃? 而留给她自己的、这般宁静的时光,还剩几许? 斯时斯夜,明月独楼——他,好么? 74、风筝断线(5更4) “昨儿晚上,怜香院果真出事儿了?” 暖风微醺,万物生机。就连张阁老的身上也仿佛受了春气的熏沐,大有春风得意之态;一张素银般的老脸上,也隐隐然多了丝恍若少年般的红润。 “正是。”阁老府管家朱大福躬身回话,“闻说乃是契丹使团中的萧四公子闹的事。” “萧四公子……”张阁老眯了眯眼睛,“果然是个沉不住气的。仗着他爹是萧国舅,只可惜有勇无谋。” “是啊。”朱大福嘴上应着,心中却暗忖:老爷,咱们家少爷非但没有谋,就连勇都欠奉,还不如人家契丹的这位呢…… “老夫本以为沉不住气的该是二皇子。他是契丹皇后嫡子,又是契丹未来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这回来出使,原本为的只是趁机拿个功劳,回去也好直接袭了储君之位——却没想到被朝廷一纸诏书给羁留在霸州,形同软禁。老夫早想到他们会沉不住气而生事,却没想到这位二皇子却仍稳坐钓鱼台。倒是让老夫刮目相看。” “老爷说的是。想这位二皇子终究是契丹嫡皇子,皇家的气派倒是有的。”朱大福附和。 “去送个拜帖吧。一应用品,拣好的都送去些。规制就参照给大内的贡品吧。”张阁老轻描淡写地吩咐,“想来他们既然敢这么闹腾,手里定然是有了棋子儿了。咱们便不能不主动讨好些。先前碍着朝廷的旨意,咱们不好过去拜访;不过人不到,礼怎么也该送过去了。” “是。”朱大福恭敬答应。 “既然契丹使团都闹腾起来了,北边儿邓佳那边儿该有信儿了吧?”邓佳正是杨绍泽手下的那位军需官! “老爷料事如神。”朱大福谄媚而笑,“小人正想回这件事儿:邓佳来信儿,说那批帐篷果然派上了用场……春天的草原狂风呼啸,把个杨绍泽整得首尾难顾。” “活该!”张阁老闻言大笑,“敢与老夫为敌,老夫便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朝中臣子分为两派:主战、主和。张阁老是主和派的首领,杨绍泽则是主战派手下最得力的干将。 皇帝接受了主战派的意见,张阁老被逼称病退隐;可是他如何能放过杨绍泽!张阁老便在杨军军需供应上做了手脚。唯有杨绍泽大败,朝廷才会重新起复主和派。 “如此,我们便安心准备那桩喜事吧。”张阁老捋髯而笑,眸中现出贪婪,“袁承道的女儿……老夫期盼已久了!” . 霸州城北凌霄山下的顺风客栈。山风清浅,摇曳树影缤纷。可是整个顺风客栈却笼罩在一片诡异寒肃里,仿佛秋霜突至。 丁正松望着扮作商贩的同僚,“这样大事,怎不速速报与我知!” 那几人是凤熙派往契丹境内的细作,平素扮作商贩行走两国间,于市井中打探消息。因此时乃是两国战时,对于过关百姓都是严查,一旦发现细作,便会五马分尸而死——因此上,如果不是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情,这几个好不容易混过去的细作定然不会归来。 那几人俱是满面忿然,“这样的事,怎么敢耽搁!我们在契丹境内已是放了飞鸽传书而来。久候没有公子和丁统领您的钧令,我们这才冒着生命危险又从契丹潜回。” “你们放了飞鸽来?”丁正松一怔,“何时的事?我们这边根本未曾见!” “什么!”那几人也是面面相觑。 “难道……?”那扮作小二的男子面色似有怔忡。 “林星,你说!”丁正松忙问。 凤熙南归,将北方诸事一体托付丁正松,可是公子才走这么些日子便发生这样大事——丁正松如何能不心惊! 两国战场之上,讯息交流最难,却也最关键。往往,一条消息将牵系着一场战机,关系着千万人的性命!可是此时杨将军那边竟然传不回任何消息来,这岂不成了断线的风筝,孤军深入! 林星咬了下牙,“不知是否小的多心,只觉这些日子山间前后飞翔的鹰隼多了些。百鸟之中,鹰隼为王,卑小的总觉着此时似有关联……”(小青画外音:美女们,还记着我么?想到我为啥乱飞了不?) “你是说,有人用鹰隼截击了我们用以通信的飞鸽?!”丁正松也是大惊!与驿路飞马传书相比,信鸽投书自然更迅捷。本以为这办法也算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人外有人! “契丹人正是最擅驯鹰……”几个手下都是望向丁正松,“如果当日那些信息都是到了契丹人手上,统领大人,后果堪虞!” 丁正松狠狠一惊,急传手下,“立即派人六百里加急驰奔杭州,面禀公子——杨将军恐遇危险!只是契丹切断了前后方通信往来,具体情形我们暂不得知。正在努力打探!” . 心里有事,又不好刚回来便拂了祖母与母亲的意,凤熙只好按捺着忍过一夜。隔日小厮蓝田来叫,说是太夫人与长公主在后花园已经备好宴席为他洗尘。 凤熙随意洗了把脸,换上件玉色苏绣水墨纹样的缎袍,腰上束了水粉的丝绦,便急匆匆赶过去。只想着陪祖母与母亲和乐了,也好趁机辞行,明日一早便北归。 北方大事,岂 敢稍有松懈! 穿过月洞门,沿着荷花池上九曲小桥朝花园凉亭去,却忽地听得静水之上铮咚一声琴响。凤熙循声去看,却见水心的亭榭里有珠帘垂下,帘子后头影影绰绰坐着个女子,双手抚琴。琴边的瑞兽金脑熏炉有冉冉香浮。 那是水荷香,最适合江南水乡用。此时水中菡萏尚未盛放,炉中燃起水荷香来,倒是引人遐思,只觉此时仿佛已是十里荷花。 75、强点鸳鸯(5更毕) 凉亭上的太夫人与长公主见凤熙因琴音而止步,转眸静听,遂相视一笑。 “府里新添了乐伎?”凤熙只停留片刻,便抬步上了染翠亭,凤目却依旧瞄着水榭的方向,“琴艺不凡,如聆天音。” 自打父亲薨逝,府中多年少见歌舞,更不曾再招入新的乐伎。这回倒是令凤熙惊诧。 “凤儿妄言。那位可不是乐伎,你这样说,可真真唐突了。待会儿少不得要跟人家陪个不是。”长公主嘴上轻斥,面上却是笑开,遂向身边丫头,“去请沈姑娘上来。” 少顷,琴声一停。珠帘微晃,一抹纤柔身影映着水色而来。 凤熙凤目一眯,遥遥望向那女子。只见她身着水粉色襦裙、外头压了件紫绉半臂,鹅黄的轻纱披帛轻挽臂间……整个人便如水上早开的一朵芙蓉。 走得近了,越发看清她如云如雾的青丝上罩着珍珠串成的冠儿,鬓上只簪了一朵白茶花。整个人素淡清雅,却是光彩照人。 “参见国太夫人、公主千岁。”轻声袅袅,曼妙福身。妙目轻转,望见一旁的凤熙,靥边便是一红,“……见过小侯爷。” 凤熙眉心一蹙。 “婉娥,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长公主伸手亲自挽了沈婉娥的手,将她归到身边儿,挨着凤熙坐下。 “凤儿,婉娥是杭州通判沈珩沈大人的千金……”长公主与凤熙介绍。凤熙便是一皱眉。 “凤儿,方才你只听见婉娥的琴艺;实则婉娥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在苏杭一带乃是首屈一指的美人儿。来日为娘定要听你与婉娥琴笛连璧一曲。” “小侯爷风雅无匹,乃是诗、书、画、乐都乃江南首屈一指。婉娥哪里敢以萤火之姿,攀附日光之烈?”沈婉娥也连忙客套。 “他虽在一众公子中间,风雅第一;婉娥你不也是闺秀之中独占鳌头?如果婉娥不敢配凤儿,那么旁的女子就更是没有资格。”长公主静静盯了凤熙一眼,随即含笑,“你们二人,正是相得益彰。” 凤熙挑了长眉,斜斜瞅了沈婉娥一眼。大家闺秀,果然适时地脸红了。 凤熙不置可否,只傲然掀了掀唇,“婉娥……啧,我在秦淮河上倒是也遇着个琴艺不错的,恍惚也是这个名儿呢。” 风乍起,吹皱一江春水。 “凤儿,放肆!”长公主寒声,“快向婉娥道歉!” 沈婉娥的眸子里也是含了泪,愣怔望向凤熙。 凤熙却依旧慵懒向后倚着椅子,一双凤目寒凉落在婉娥面上,“真是委屈沈姑娘了。只是我安凤熙习惯了与青楼歌伎说话儿,说什么她们都只是含羞点头——我反倒与沈姑娘这般的闺秀说起话来,只觉别扭。” 凤熙说着将身子抬起来,缓缓趋前,甚至孟浪地捉住沈婉娥的帔帛,“我安凤熙那一点青楼薄幸名,沈姑娘难道没听说过么?” 沈婉娥深深吸气,用力抑制住眼泪。唯恐自己失态,只得起身告辞,“太夫人、长公主千岁,今日婉娥略有不适;来日婉娥再亲来侍奉。” . 沈婉娥娉婷身影辗转消失于花丛之外,原本就纤细的身影越发显得无辜。长公主气得指尖戳着儿子额头,“凤儿,你让为娘这样心寒!” “娘,您跟祖母今儿倒是合唱了一出戏——乱点鸳鸯!”凤熙面上也自压抑不住。 怪不得刚到家的时候,门房就说祖母非但身子无恙,更是在操办喜事!——原来,竟是这一桩! 长公主气得身子轻颤,“你要明白沈家的身份!没错,沈珩不过是杭州通判,只是个从四品的地方官,为娘也看不上他门第。与他沈家女儿结亲,实是委屈了凤儿你。” “可是凤儿你该明白,沈珩那通判之职不过是个幌子,他实则是皇上派到杭州来监视我们安家一言一行的!——咱们家究竟有没有来日,为娘究竟能保得你几时,这全都依赖沈珩奏章上的措辞!” “倘若沈珩笔下稍有歪斜,儿啊,为娘就算贵为当朝长公主,却仍保不住你……圣上又岂肯多留我余杭一脉……” 凤熙也自难过,“娘,儿子明白,您以长公主之尊,这般委曲求全,无非是为了保全下儿子……只是这样依托裙带,又能安稳几时?” “安稳一时是一时。只能寄希望于朝廷渐渐忘了前朝往事,对咱们家打消了疑虑。这些,就需要熬时光。”长公主面上写满疲惫。 “可是终生大事,儿子却想与心里的人在一处。”凤熙轻轻仰首,望高天上那一抹清清淡淡飘逸而去的流云。 “晚了……”长公主阖上眼帘,“为娘半月前已经上了奏表,恳请皇上赐婚!” . “娘!”凤熙惊呼,“儿子自出生以来何曾有过半分自由?旁的儿子都忍了,宁肯做出一副荒唐样子给朝廷看——可是终身大事,儿子却要自己来决定!娘啊,难道您来这点怜悯都不肯给了儿子?” “凤儿……哪里是为娘不肯给你自由,实在是——你投错了胎啊……倘若给了你半分自由,朝廷对你的疑虑就会多加百倍!凤儿,为娘只想让你安安稳稳活下来。” “就算活 下来,却不能与自己心上的人在一处……娘,那与死了何异?” “你心上的人?”长公主长眉一挑,“是谁?别告诉为娘,你说的是袁家的那个丫头!凤儿你若记着父祖的仇,便别忘了,他袁家同样是你不共戴天的仇家!” “再者,他袁承道的死……”长公主冷冷盯着儿子,“并非与你无由。” “娘!”凤熙痛心而呼,“您别说了!” 76、急问应对(第一更) “婉娥,今日一切可好?” 沈婉娥落轿进了沈府,沈珩与夫人都等在厅堂里。见女儿回来,都迎上来。沈夫人亲手替女儿解下披风,仔细打量女儿面上神色。 虽然安家此时落魄,但是毕竟他们曾经是吴越皇室;退一万步说,至少凤熙的母亲还是翔鸾长公主。纵然此时皇上忌惮安家,但是翔鸾长公主的身份却是不容置疑的。以沈珩一个从四品的官衔,如果能让女儿攀附上安家,当然是壮丽门楣的大事。 “爹爹、娘亲……”沈婉娥给双亲见礼,本是努力压抑着,可是一张口,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直陪在沈婉娥身畔的丫头茜云先忍不住了,“回老爷、夫人,咱们小姐在安家受了委屈!那位小侯爷初初似乎为小姐的琴艺所折服,可是谁成想,转头他便将小姐比作秦淮河上的……!” “什么?”沈夫人惊呼,“真是太过分了!” “茜云!”沈婉娥惊呼,“休得胡说!” “小姐!”茜云本是替自家小姐打抱不平的,哪儿想到反倒被小姐给训斥。登时也委屈得红了眼眶。 “老爷啊……”沈夫人心疼女儿,忍不住跟沈珩抱怨,“这位小侯爷既然是这样的脾气,老爷当日又何必答应他们的提亲!纵然他安家门第高贵,可是此时却也不过是阶下之囚;就算长公主身份尊贵,可是谁能说朝廷能容他们家到几时!” 沈夫人说着转头望了一下堂外,“老爷难道忘了,南唐后主虽也封了侯爵,后来还不是被赐下一碗牵机药!” 沈珩连忙挡住夫人的口,“休得胡言,那是李煜得病暴毙!” 沈夫人越发伤心,“……老爷,既然他安家朝不保夕,更根本不珍惜我们的女儿,我们又何必要攀这门亲?安安稳稳为婉娥寻个人家,才是正理。” “娘!”沈婉娥急忙走过来挽住母亲,“女儿,女儿不怕这点委屈!女儿相信,小侯爷今日的态度,并非针对女儿;定是小侯爷也是出于意外,不满这突来的安排而已。” “好孩子!”沈珩赞许女儿,“这才是我沈珩的女儿!”继而转头望夫人,“夫人,安家纵然朝不保夕,可是安凤熙却绝非池中之物……此时天下看似稳定,但是处处皆有机会。焉知来日凤熙公子没有机会东山再起!” 沈珩眯起眼睛来,“届时,我们的女儿就将贵不可言啊……” “老爷!”沈夫人惊得连泪都收住。自己的丈夫名为杭州通判,行使知州副手之职,实则他是皇上派来特特监视安家的……可是她绝不敢想到,肩负此等责任的丈夫,竟然私下里藏着截然相反的心思! “夫人不必忧虑。”沈珩一介儒生,眼里却有厉色,“究竟是尊奉朝廷旨意监视安家,还是密保安家来瞒着朝廷,这左右不过是为夫一念之间的事情。哪方有利于我们,哪方更容易实现,我自然便选哪方……” “我的选择,总归是对女儿好,对我沈家好。”沈珩扶着老妻,转头却望向女儿。 沈婉娥面上纵有珠泪,却还是坚毅点头,“爹爹,女儿愿嫁!纵然开初也许会受些委屈,可是女儿却宁愿选择小侯爷这般的风仪之人,而绝不甘心庸碌此生!” “况且,皇上那边赐婚的旨意已经下了。女儿愿遵旨!” . 静箫之事出后,黑丫眼见着主子一日日落寞下来。每到夜深人静,主子总是独自登上凉亭,遥遥望着北方关山。 北边是契丹,想来主子定然是想念那狼崽子了。 夜色里,主子的身影孤零零地印在凉亭上,叫黑丫都心里难过得不行。 黑丫就在心里骂:该死的小青,你家主子回不来;难道你这长翅膀的也被关山阻隔了,就不能飞回来看看?哪怕只是见了你,想来主子心里也能好过些。 你个死没良心的,死没良心的! “清笛啊,掌院唤你去。”黑丫还没骂痛快呢,郭婆婆的嗓音急急传来。 发生什么事儿了?黑丫好奇地瞅着主子一路急急走向院外。影影绰绰,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 “妈妈,不知何事急唤女儿?”清笛给湉娘施礼,转头望见座上一位中年男子,圆领襕衫,目光凌厉。清笛便也是一礼。 湉娘看清笛的行止,就知道清笛已是猜到了几分。遂与那男子交换了个眼色。 那人就也直言,“姑娘不必多礼,本官今日微服而来,实是有事相求。” “大人请讲。” 湉娘亲自走到门边儿去,阖上房门,守着不让人进来。 “姑娘,你的身份,本官也略知一二。实话不瞒姑娘,此时北方军机有变。本官已是许久没有接到杨将军的战报。” “此事来得蹊跷。陆路战报被契丹截断,倒也有情可原;可是就连飞鸽传书亦不能。本官坐镇北路苦等杨将军消息,真是心急如焚!” “怎会这样!”清笛也一急。 “当年袁大将军在世,曾经创下许多行军传讯的好办法。本官今日来就是向姑娘讨教——是否有办法能与北方传递消息?既能瞒住契丹,又能迅捷有效才是!” 清笛额上汗下,“大人,容奴婢想想。”当年爹爹虽从小将她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了诸多军中之事,但是她当年毕竟年幼,情急之下又如何拿得出良策? “只是不知,大人欲向杨将军传递什么讯息?” 那人虎目灼灼凝着清笛,“依姑娘看,此时军机当如何决断?” 清笛秀眉轻蹙,俯身行礼,“奴婢明白了……” 77、阴变于六(第二更) 那位大人真是给了她一个难题。清笛彻夜难寐,辗转不得,天明便跟湉娘告了假,出门来散散。 且不说杨将军命运牵系国祚,单说杨将军麾下兵将都是爹当年旧部,这几乎是爹爹在这世上留给她的最后念想——所以她 天光已近五月,夏日即将开始。五月乃是毒月,五日更是恶日,传说端午那一天,五毒并出、病疾肆虐。因此虽还未到端午,人们已经开始采药、制作香囊,准备雄黄、菖蒲,蓄兰草以沐浴。 走在街上,一城的春色,满街的药香。 “算灵卦,算灵卦。打卦看相、测字批爻……”路边有人穿着道士袍服,手里撑着幡儿,沿街召唤着。看清笛过来便招徕,“姑娘,毒月降至,看你印堂发黑,姑娘你有灾啊!” “休得胡说!”郭婆婆连忙走上来扯开清笛,“为了几两银子,你便连口德都不要了么?” 那算卦人倒是不以为忤,只是睨着清笛,“只是不知道姑娘想要的是口彩,还是真相?” 清笛止步,回首望向那算卦人,“先生说我五月有灾,先生可知道灾从何起?先生若能言中,奴家自不惜银钱相赠。” “清笛……”郭婆婆欲拦,清笛却摇头。那算卦的人说的倒是不错,她五月果然有灾。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端午开苞,这难道不是一场灾劫? 算卦人将清笛让到桌边坐下,凝神自己端详清笛面相,很是夸张地叹了口气,“姑娘一生祸福皆在五六之数上。” “五六之数?”清笛回眸望郭婆婆,郭婆婆面色也是一变。 “先生倒是说说,怎么个五六之数?”清笛握住郭婆婆的手,轻轻拍着婆婆手背,以示安抚。面上只露出淡淡的微笑。 算卦人倒是一笑,“姑娘见问,那就是说在下是说中了……” 算卦人大多擅长直觉猜测,若能稍中,便左右逢源、两相周全。虽然说得终究雾里看花,但是总会引着人自行附会。这个道理自然瞒不过清笛,只是清笛倒是喜欢他说的这个“六”。 从来藏心事,不敢吐唇边。若得旁人说,便也心泰然。 清笛从荷包里摸出几枚花钱,轻轻搁在桌案上,“奴家身上没带什么钱,只有这几枚当作玩意儿的花钱。虽不能当钱用,不过却是银子造的,先生去溶了吧,也能抵几十钱。聊表心意。” 算卦人拈起那白银打造的花钱,一笑收好,“那便多谢姑娘打赏。” “先生请说说那五六之数吧。”清笛淡然一笑。 算卦人在纸上先写了个五:“五者,阳数居中也。五月五日时,阳重人中天。五之数,遇九则凑成九五至尊之卦象,阳最亢盛,贵不可言……” 清笛听着,微微挑眉。本是说着端午之数,那算卦先生竟然拐到九五至尊那边去——九五至尊,说的可是帝王! “那么再说六。”算卦先生又在纸上写下六,“六为五破之数。若是到了六,自然五的劫数便已安然度过。” “从卦象来说,九五皆为阳数,而六为老阴之数。易之数,阴变于六……” 清笛悚然心惊,急忙转头四下观望。那算卦先生也是个聪明的,点到即止,便收住了下头的话。 易卦原本玄奥,解法各异,郭婆婆听得云里雾里;看郭婆婆面上迷惑神色,清笛这才轻轻舒了口气,“多谢先生指教。”说罢起身。 那算卦先生笑笑,也没拦着,躬身送清笛走。 . “清笛啊,方才那算卦的先生说了什么?五五六六的,听得毫不迷糊。”郭婆婆忍不住抱怨。 清笛心下忐忑,面上却掩住,只轻描淡写,“端午是五月初五,这就是重五之数;先生的意思,用六来破五,便能躲过这毒月的灾祸了。” “是这样啊……”郭婆婆叹了口气,“一提到六,我就不知怎地,总是想起那孩子……也不知他现在流落到哪里了,过得好不好。唉,虽说是契丹人,可那孩子倒是个重情义的,实在难得。” 清笛说不出话来,只能麻木迈步向前。满街的雄黄、菖蒲、艾叶味道集合起来,苦涩地奔涌进她的鼻腔。 良药苦口利于病,只是不知此时灌满她鼻腔的苦涩药香,是否能疗好她心上的疼? “姐姐,怎么站在马道上!”身畔有人用力一扯,清笛猛地回神,这才没被带倒。 回眸去看,原来是吟笳。吟笳在四姝中年纪最小,性情直爽如男孩儿,平素也喜欢换做男孩儿妆扮。湉娘非但没有拦着,反倒同意吟笳学骑马、射箭。 此时看着吟笳,穿大红刺双蝶彩绣箭袖,腰上扎着巴掌宽牙白丝带。满头的青丝都绾在黑绸英雄帽下,鬓边还颤巍巍簪了一颗大红的绒球。整个人乍一看倒像是个英姿勃发的男孩子,可是满身的艳丽依旧还是十足的美娇娥。 “吟笳?你怎地出了院子?”清笛稳住身形,捉住吟笳的柔荑。 吟笳这样的装扮,院子里的姑娘们曾经颇有微词,说她不男不女地不成体统;湉娘却没拦着,甚至反倒又让吟笳学骑马射箭。旁人不解所以,清笛却是懂得。 既然她们四个都注定了 是要走入契丹草原,契丹人又尤喜刀马功夫,所以吟笳这番打扮倒是更有机会赢得先机。 婉笙的吃斋礼佛,实则与吟笳也是异曲同工。契丹人笃信佛教,从皇室到臣工以降,无不皈依。以婉笙对佛法之造诣,自然更得捷径。 也许在外人眼里,湉娘只是青楼的老鸨,不过贪财势利,仗着官家的撑腰作威作福而已。可是在清笛的眼里,却看得见湉娘的巾帼之风。如果不是当年堕入青楼,湉娘的成就断不止今日。想来知州于大人之所以将整盘计划交由湉娘来执行,便是看中了湉娘的心机深密。 78、胡马东风(第三更) 吟笳在掌心敲着马鞭,面上极有憾意,“姐姐,我是来找一匹马!咱们院子里的姐妹出门除了坐车,就是骑驴;倒是未见有几匹马。我骑驴骑腻了,想找匹马来!” “傻妹妹。”清笛笑起来,“咱们大宋的马匹都是女真、契丹、西夏、西域进贡得来。如今朝廷已与契丹、西夏交恶,这两部分的马匹便没了;西域的商路也被契丹和西夏阻断,又少了一部来源。” “再加之北边契丹正是用兵之际,所有的马匹都供应骑兵与辎重所用,又哪里还有马匹给百姓用呢?快别费这份心了,纵然有马,八成也要被官家征用了。” “姐姐说的在理。可是小妹自然也是有备而来——今早上,刚刚有女真人运了一批马匹进城!” “女真人?”清笛闻言便是一怔。 “姐姐面色怎会这样难看?”吟笳连忙扶住清笛,“莫不是暑气渐起,姐姐受了热?姐姐不如平素随小妹一同骑马射箭,也会让身子强健些。” 清笛一笑,“我纵不会骑马射箭,不过却并非弱如蒲柳。”清笛说着捉了吟笳的手走到一旁背人处,压低了声音,“女真已受契丹辖制。这回我大宋攻入契丹草原,契丹便已经下令不准女真将马匹输入我大宋,以控制我宋军中骑兵的数量。” “女真人偷运马匹进来,如果被契丹朝廷发现,那是枭首的大罪!” 吟笳也是柳眉轻扬,“照姐姐说来,这样一场看似普通的马匹贩卖,实则预示着女真人有可能要反了契丹!” “正是!”清笛努力压抑语调之中的情绪,可是握着吟笳的手,已是掌心汗湿、指尖微颤。如果女真真的会反抗契丹,那么契丹一旦腹背受敌,自然就会军力分散,那么大宋战胜契丹就有希望了! 这样的战机,她更应当告予人知!只需在这样微妙的时刻,有人肯进入女真,适当挑动,那么说不定就能将女真争取过来! 这样的时刻,清笛不由得思念凤熙。朝廷官员不可信,这些士大夫出身的官员们始终秉持中原天朝的思想,将女真与契丹等一同看作蛮夷,他们不会重视女真这一细微的意向……可是凤熙不是那样的人,凤熙一定会明白此事的重要! 凤熙,他究竟去了哪里! . 街边算卦的摊子,方才那位算卦的先生目送清笛一行人离去,再没招徕其他的生意。 待得看着清笛等人走远了,那算卦先生方露出诡异一笑。 时辰尚早,可是那算卦先生却也不再恋战,起身收拾了摊子,走人。 好在他的摊子上也没什么东西,一桌一椅叠放好,拎起身旁的幡儿就可直接走人。 算卦先生笑眯眯一路行到背街处,这才敛了笑容。四顾看左近无人,这才缓缓擦掉面上伪装…… 方才那小娘子坐在他对面,倒是一眼一眼地盯着他看,看得他险些以为自己露馅儿。不过看样子好在没有。 反正他已经对她说了甚多。至于能领会多少,就看那小娘子自己的造化了。 . 落云山坳,春风过隙。浩荡的暖意从落云山谷吹来,带来了更多春意萌动。 契丹草原的春天来得要比大宋晚。可是再晚,春天总会到来。 杨绍泽站在春风里,深深吸了口气,环望山坳中扎住的营帐,轻轻舒了口气。 两山夹一沟,兵法谓之死地。可是兵法抗不过契丹草原上呼啸的狂风,更抗不过朝廷官员的**。万般无奈,杨绍泽只得传令麾下扎营于落云山下。 那一晚星月无踪,风声未停,身为主将的他也是整晚都没有合眼,亲自带人沿着营帐巡逻。听着满耳的狼嗥,紧张了一整夜。 当东方破晓,杨绍泽暗自向天地拜谢。倘若昨晚有人伏击,不需多少兵力,只需将山谷两头卡住,那么他手下的这支军队便很难保住……再加上那个夜晚无星无月,他们孤立无援,后果不堪设想。 却庆幸,当晚无事。 虽然当晚无事,可是杨绍泽一颗紧绷的心依旧不敢放松——派出去传递讯息的兵丁前前后后派出去了几波,都无回音;就连信鸽都不知所踪…… 孤军深入,此时已经到了契丹草原的腹地。前后左右都已经是契丹的地界,身为主将,杨绍泽只觉肩上担子沉重。 不期然,杨绍泽想起了当年的袁承道。 袁承道战功赫赫,可是打法却与他自己不同:袁承道喜欢依托城池,不喜长途奔袭。袁承道的打法也给袁承道自己造成了祸患,朝臣便指责袁承道畏敌,据城而守,不肯进攻。 杨绍泽则是坚定的进攻派。这一番他带兵深入契丹草原,连收五府十三县,举国皆谓之奇功。更有人赞颂,说他的功绩早已超过了袁承道去。相比于袁承道的“畏首畏尾”,说他杨绍泽才更有将帅气度。 ——可是此时,杨绍泽却对自己的战术有了说不清的犹疑。 幸运发生在天狗吃月的晚上,但是幸运是否会一直持续? “禀将军,派出的传令兵……”那士兵尚未禀报完,杨绍泽已是腾身而起,兴奋地一把揪住士兵前襟,“送出消息去了,是不 是!” 太好了,老天庇佑!只要与后方霸州联系上,那么他就可以带着麾下继续向契丹心脏刺去! “将、将军,回、回来的仅是传令兵的马!”士兵颤声回禀,“而马上,空无一人……” “什么!”杨绍泽大惊! “报——”另有士兵从外奔进,“禀将军,帐外有异动!请将军亲自查视!” 79、云际纸鸢(第四更,答谢加更) “阿嚏,阿嚏!” 苍莽草原,风吹成碧。两骑骏马并辔而行,正是月牙儿与玄宸。小青立在月牙儿枣红色的坐骑朱缨的头顶上,竟然一个劲儿打喷嚏! “雄库鲁,你干嘛?”月牙儿坐在马背上,笑得弯了腰,“你可是鹰王之子,怎么这回变成这样娇弱了?嗯,看起来很像南朝汉人养的鸟儿嘛!” 小青鹰眼一瞪,鹰爪一蹬马头凌空飞起,飞到月牙儿头顶上空去,用力拍打翅膀。月牙儿好好绾起的高髻都给它扑乱了,钗环叮当地仓惶摇曳。 “臭鸟,你报复我啊你!”月牙儿大笑又大叫,伸手在头顶上挥舞着,想要挥开小青。 那样尊贵的郡主,若是换了旁人敢与她这样,早就等着吃鞭子了;可是对小青,月牙儿却只笑不恼。 少女笑靥如花,娇呼闪躲的间隙,转了妙目去望身畔的少年。 他一直冷着,这些日子来始终心事重重。邀他来骑马,想让他散散,可是他坐在马上依旧唇角紧抿。月牙儿心里郁着,也不敢问出来;这会儿倒也乐意跟小青闹一场,期望能让他一笑。 春风摇曳,春风里那青衫的少年终于侧头过来,望着月牙儿与小青打闹的样儿,嘴角似乎轻轻噙了一丝微笑,“小青,休得无礼。” 小青虽是扑腾着占了上风,却似乎也没见多开心。恹恹地收了翅膀,站回到玄宸的肩头。歪着脑袋,仿佛也是满心的惆怅。 月牙儿笑着整理乱了的发丝与钗环,心却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玄宸只侧头问小青,“你着凉了?” 小青转着脑袋,仿佛摇头。开玩笑,它可是契丹大草原上的鹰王之子,它怎么会感冒!它只是,只是——唉,真的很古怪哎,难道跟人类一样,也因为有什么动物在念叨它,所以它才这么跌份儿地喷嚏个不停? 谁啊,谁在他背后嚼舌根子?念叨它干嘛?是不是骂它呢? 要是让它知道是谁,它一准儿咬它! “六哥,我知你不喜人探听你的心思,可是我今儿实在忍不住想问。”月牙儿整理好了发辫,转头望那青衫少年一身的寂寥,“六哥,天狗吃月的那个晚上,我分明看你有事要做;那个晚上你离开了也再没回来……可是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的性子我最知道,倘若你立意要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你——可是那个晚上你怎么停了手?是什么拦住了你?” 月牙儿心里无声地问着:如果连我都拦不住你的事,那么又是谁拦住了你?那人,是否已经在你心上? 玄宸眉尖轻蹙,“时机未到。”言罢不欲多说,催动坐骑,径自带着小青向苍茫草原奔驰而去,一骑绝尘! 月牙儿望着玄宸的背影,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惆怅,来自何方? . 该怎么办,怎么办! 玄宸奔驰马上,耳边风声呼啸,他听见自己的心也在狂叫。天狗吃月的那个晚上本是最好的时机,可是他终究还是放弃。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天地浓黑,他眼前一直晃动着怜儿的身影。 她隐忍地含着泪,明明疼痛难忍,却拼着不肯落下泪来。那样娇弱的她甚至还在泪光里微笑。她知道不知道,她那样强忍泪光、硬撑微笑的模样儿,揪疼了他的心啊? 他以为自己此生无所畏惧,可是他却怕极了看见她那时的模样儿。一见她那般,他便想放弃一切、一切! 他什么雄心豪情都不要了,只求她别再那样…… 草原凝碧,群山环绕,玄宸骑在马上忽然放开缰绳;双手平伸开,头仰苍天,放声长啸。“啊——” 他该怎么办,怎么办! 若启动战局,他知道一定会看见怜儿绝望而又愤恨的眼泪——她说过,“若你骗我,我定亲手了结你的性命!” 可是如果他不收网,就算不惜自己多日布局的心血,那么他又能如何去抢回怜儿!难道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入命运的泥沼,无法自拔?! “六哥!”身后,月牙儿飞马奔来。 玄宸收起面上泪痕,恢复惯常冷硬,双手重新握住马缰。 “六哥你看,那,那是什么!”月牙儿奔过来,却没急着追问玄宸方才振臂长啸的原因;她的注意力全被天际引去,双眸带着惊奇望向南方碧空。 . 落云山下,杨绍则也奔出帐外,顺着兵丁的手指,仰头望向南方天际—— “不过是纸鸢罢了,也值得你们如此大惊小怪?”杨绍泽帐下将官低声呵斥那兵丁。 “可、可是……这纸鸢却有古怪!”那兵丁有些结舌,却还能坚持己见,“纸鸢常见,到那时若寻常将纸鸢放飞空中也就是了,可是将军您看——那些纸鸢竟然被剪断了丝线!” “哦?”杨绍泽也忙拢目细望。 果然!漫天的纸鸢,看似寻常放飞着;但是每当南风起,便会有纸鸢仿佛挣断了线绳,扑身入风,顺着风向他们所在的方向飘来! “又有什么奇怪!”将官走到杨绍泽身畔来,“将军,这也是民俗。已近端午了,端午本是五毒并出 之日,恐有毒疫传扬;所以百姓们会制作纸鸢,将那毒疫化作纸鸢放飞天上。最喜风来吹断丝线,纸鸢断线飞走,便是将毒疫放走了,求取穰灾之意。” “原来只是这样?”杨绍泽揉了揉眉心,“看那些纸鸢的纹样,恍惚都是药材。还以为这些纹样会有何特殊用意,却原来是穰灾。” “正是。”那将官附和,“端午自然少不得兰草、菖蒲、艾叶之属。” “算了,回帐。”杨绍泽意兴阑珊。 草原腹地上,那马上的青衫少年却是一惊,低声呼喝,“不好!” 80、紫气东来(①更) 玄宸青衫烈马,拔足狂奔。月牙儿在后头紧紧追赶,高喊着,“六哥,竟是发生何事?” 玄宸策马奔向南方,迎着南风吹来的方向,去追逐那些随风飘落的纸鸢。遇见便从背上俯身而下,捡起一个又一个。 看了那纸鸢的纹样,玄宸面上警色更甚,拨转马头望月牙儿,“快去通知国舅,让他命关防兵士以弓箭射落天上纸鸢!务必勿使纸鸢飘向落云山方向!” “怎么了?”月牙儿不解,“不过是宋人放起来祈求穰灾的玩意儿罢了,六哥你何必这样担忧!这一个一个的,画的不是草就是花儿,能有什么古怪?” 玄宸轻轻阖上眼帘。 这些纸鸢的纹样在月牙儿眼里不过是没什么古怪的草和花儿,那么可以想见,关防士兵之所以对这些纸鸢毫无防范,心中定然也是这样想的! 想出以纸鸢通信息的人,笃定自己的法子定然会骗过关防士兵去。这人,何等聪慧! “月亮,你可曾跟着你的汉家师父用心学习?”玄宸轻问。 “没有。”月牙儿鼓起两腮,“汉人的东西罗嗦得很!我宁愿将那时辰都用来骑马!那个汉人老夫子,顶顶扰人!” “汉人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就因为你没有跟着汉人师父好好学习汉人的东西,所以今天你就被汉人骗过!”玄宸攥紧手指,“不光是你,就连关防将士定然也是同样不屑师从南朝人,所以才会一同被骗过!” “就算你们知道南朝人有端午放纸鸢以穰灾的传统,却不懂他们更深的文化与心机——所以才没看透有人利用这样风俗来传递消息,更是明目张胆从咱们契丹关防士兵眼皮底下飞过!” . “六哥,你到底,在说什么?”月牙儿心慌起来。纵然从小一同长大,但是每每看见六哥这般的时候,月牙儿就会心底颤然——仿佛,她与六哥之间隔了山重水复,无法得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好,就算那些花花草草我不认得,可是这个花样,我还是能猜得几分!”月牙儿自不甘心被玄宸推远,抓起地上一个纸鸢,指着上头的纹样儿,“看,这是个老倌儿骑着青牛!六哥,咱们契丹人的始祖就是骑着白马、青牛而来;所以这个纸鸢上的花样儿或许说的就是咱们契丹的故事,对不对?” 玄宸听见自己的轻轻叹息——若是怜儿,不须一句话,她便已经猜到了所有…… . 玄宸垂首,指着手里两个纸鸢,“这两个纸鸢上的花花草草实则是药材……” “那我猜到了啊!”月牙儿还在强辩,“汉人端午本来就要用药材祛病穰灾的!” “可是关键却在这药材的名字里——这一味药材名为‘当归’,而这一位则是‘茴香’……” “又怎样?”月牙儿依旧不解。 “这便是南朝在提醒杨绍泽‘当归’、‘回乡’,暗示他应及早退兵!” 月牙儿也是面色大变,“那这老倌儿呢,这上头画的又是什么!” 玄宸握紧指尖,“老子过函谷关,关令尹喜见有紫气从东而来,便知有圣人过关,便等候在关门。果然见老子骑着青牛而来——这个典故便演化成一个词:紫气东来。” “紫气东来?”月牙儿再度蹙眉,“如果说方才那两种药材有通报信息之虞,可是这紫气东来又能如何?” 玄宸轻声叹息,“月亮,我契丹东面是谁,难道你忘了?” 月牙儿惊得在马背上一个趔趄,“是女真与渤海国!” 契丹吞并渤海国,渤海国民一直反抗;契丹在女真横征暴敛,尤其是强征海东青,激得女真也是反抗不断……东边始终是契丹肘腋之患! “这老倌儿的纸鸢莫不是在提醒杨绍泽,要他与女真和渤海国联手,左右夹击我契丹?”月牙儿从小跟着父兄,又被皇后姑姑作为继任皇后来培养,所以于国政和兵法也颇有造诣。玄宸这样一点拨,她立时便懂了,“是谁,好深的心思!” “所以你要马上通知国舅,这一刻切不可掉以轻心!”玄宸说着拨转马头。 “六哥,你又要做什么去?”月牙儿急喊。 “战机稍纵即逝。我若再不收网,便会失了机会!月亮,你我分头行事!”说罢,玄宸一骑已经飞逝而去,青衫身影转眼淹没于天野幽幽。 . “是谁在凌霄山上放纸鸢?”顺风客栈里,丁正松谨慎盯着山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 “男女老幼都有。”店小二林星禀报,“说是都为城中北伐军士的家人。趁着端午将至,为北伐的子弟穰灾祈福的。” 凌霄山上,清笛立于风口,静静望着无数纸鸢飘向北方长天去。 “这法子,果真行得通?”湉娘裹着帷帽,也遥望北方,只是语气中尚有迟疑,“距离这般遥远,如何能保证纸鸢能飞越过去?” 清笛一叹,“端午乃是由春转夏的节气,这些日子开始,契丹草原上的风向也会变了。从前的朔风,这时节尽数转为南风,这些纸鸢正好可以驾着南风而去。比之我大宋城池,契丹空旷的草原上风更大,所以只要纸鸢能 飘过这凌霄山、飞越了城墙去,那么便有可能抵达杨将军所在。” “惟愿……”清笛怅望北方,“杨将军能看得懂我藏在纸鸢纹样里的密语。” 趁着季节,纸鸢的法子可行;但是关键在于,对方是否可以心心相通。倘若无法心心相通,纵然纸鸢飞至也是徒劳。清笛只能冀盼,杨将军也是智勇双全的将帅,可以看懂她的用意。 81、万山咆哮(②更) 天狗吃月的夜晚之后,契丹草原的风转为南风。随着南风飘来的纸鸢却终究不见,许是被风吹断,散落山野各处了吧。 杨绍泽坐在帐中,研判桌面上的军事舆图,不觉天色已暗下来。此时所扎营的落云山谷,也恰如同他进退维谷的心情——从前从霸州攻入契丹境内,因沿途还都是被契丹夺去的州县,杨军只须如常攻城拔寨即可;而此时已是入了契丹草原的腹地。 契丹纵然也有城池,但是契丹人多数并不在城中居住,而是依旧保持游牧的习惯;所以杨军的进攻便遇到了阻碍——他们总不能以十万大军追逐着一家一户的牧民深入草原吧? 没有了城池构建的契丹草原,杨军传统的攻城打法受到了巨大的挑战。他此时亦是惶惑,不知是继续向前去,直捣契丹京畿;还是退回去,等待下一次进攻的时机。 可是朝廷主战派的大人们无不好大喜功,这一番获得军事胜利,他们便一次次发来廷报,要求他不断进军再进军;久受契丹军事压制的朝廷,恨不得这一回由他率军将整个契丹都斩于马下! 这份急切的心情,杨绍泽当然明白;可是身为实战的将官,杨绍泽却不能不踌躇——其实此番北伐,他的军队尚未遭遇到契丹军队的主力。那些横刀立马的契丹骑兵主力一直隐藏在暗处,就如同环伺在畔的野狼,冷静地观察着他们的反应,伺机而出,一口咬断他们的喉管! 我在明,敌在暗,这种感觉令杨绍泽极为不安。 杨绍泽想着想着,恍惚间只见帐门处立着位金盔金甲的将军。 那将军疾声厉色叱责他,“士兵心可生畏,身为将官者,你又岂可起了胆怯!若有变,士兵要为你马首是瞻,倘若你心乱了,又如何号令麾下!” 杨绍泽一警,想要出言解释,却张不开嘴、发不出声。 “你竟扎营于此,真是蠢材!春日山上冰雪融化,倘若水从山上来,你们还往哪里躲!如果契丹骑兵从山谷两头来,你们又当如何突围!”金盔金甲的将军叱责连声。 “将军有将军的带兵之道,杨某也有杨某的因应对策,不劳将军这般!”杨绍泽一急,胸臆中的话便冲口而出! 这一喊,便是醒了。睁眼再去看向那金甲将军方才站立的地方——帐门处空空的,哪里有什么金盔金甲的将军? . 杨绍泽惊愣着,汗透中衣——举朝上下,唯一曾经被圣上钦赐金盔金甲的将军,唯有袁承道……难道方才,竟是袁承道的灵魂前来训斥于他? 杨绍泽登时起身。烛光摇曳,将他身影映上帐墙,丝丝颤动。 虽然心中不服,杨绍泽却也不能不承认,如今麾下将士,泰半都是袁承道旧部。如果没有这一支铁军,他又如何能取得此时功绩? 倘若袁承道还活着,本朝武功最盛者又如何能轮到他杨绍泽? 帐外忽有风来,将帐中灯火吹得一晃。便仿佛杨绍泽自己的心。杨绍泽急忙收敛心神,暗责自己今晚这是怎么了,怎么心旌如此摇摆?身为将官先乱了心,又如何能安定军心? “将、将军!大、大事不好!”就在此时,帐外猛地冲进来兵丁。 “慌什么!”杨绍泽喊声叱责,“说!” “将军,山雪融化,已经从山上冲下来了!” “什么!”杨绍泽大惊,一把推开士兵,冲出帐外—— . 夜色吞涌,天际暗云飞渡。厚重的云朵宛如铅块一般,压得整个天地都窒闷难捱;天上纵有星月,光芒却几乎被铅云尽数吞去,只能偶然泄露一丝惨白冷芒映照天地。 这样一片阴晦之中,却有声响轧轧而来。杨绍泽忙抬头,月色明灭,以他目力却也能够看得见已经有白色的流雪宛如白浪,从山巅奔涌而下! 远远望着,便宛如无数白色骏马,沿着山壁齐头并下! 纵然山高,纵然山壁之上还有树林遮挡,可是以那万马奔腾的势头,眼瞧着那流雪随时就会冲到眼前! “快!传我军令,令各营火速起拔!不必留恋营帐辎重,唯独保存战马,火速冲出山谷去!”杨绍泽沙场沉浮,死人堆里爬出来过多少回,都从未惊慌失措过;可是此时,饶是上将军,亦惊得浑身战栗! 人之杀戮尚且有力反抗,可是这天纵之力,人又如何有能力对抗! 唯有,溃逃…… 杨家军队都是训练有素,可是此时也全都被天力震慑住。惊惶之下,人喊马嘶、盔甲磕撞,整个山谷一片狼狈之声。 山脉之上,隆隆之声越盛;翻腾的雪浪,已经如疯狂怒吼的怪兽,咆哮着飞奔而下! 更何况落云山谷狭窄,十万大军、连同战马、辎重便将整个山谷堆得满满匝匝。乍然奔逃,人惊马乱,茫茫都堆挤在山谷中,找不得方向。半晌之下非但无法逃生,反倒堵死了两头的通路! “走啊!”杨绍泽振臂狂呼。明知此时慌乱溃逃乃是兵家大忌,可是他现在更是顾不得社么兵法,他只想多保全一个兵丁! 既当兵,自然不畏死,每一个跟从他来到契丹草原的士兵都是做好了随时为国捐躯的准备 ……若是为杀鞑子而死,虽死犹荣;可是如果让他们葬身于雪下,他该如何向朝廷交待,又该如何向苦苦等着士兵们归家的父母妻儿交待! 扎营落云山乃是他杨绍泽的军令,若因此而害得损兵折将,他杨绍泽还有何脸面独活! 可是他一人的嗓音,如何高过漫山遍野隆隆的雪奔之声去?马蹄再快,又如何比得过倾山而下的融雪! 82、青山埋骨(③更) 落云山谷外,天地浩瀚。 玄宸伸手捋着小青的羽毛,慢条斯理说,“南风起了。南朝借南风放飞纸鸢,传来音信,想要拯救这支孤军于覆灭;可是他们却忘了,南风不光能带来纸鸢,更能吹化这山上的积雪……” “南风能为宋军带来生机,却也能给他们带来死亡……” 小青转着脑袋,凌厉鹰眼侧着瞄望主子。跟在主子身边的日子也不短了,看着主子杀伐也不是头一回,可是这一次主子怎地全无一点喜色? “纵然我有心放手,可是天时却不肯放手。倘若南风不来,也许我就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可惜,无人能阻拦天时的脚步;草原上的南风来得晚,可是它终究还是会来。南风来了,积雪消融,那么谁都再拦不住死神走向他们的脚步……” 玄宸转头去望山谷,遥遥便能听见里头人怨马嘶之乱声。蹄声纷乱,和着雪崩之声一同在山谷间回荡,仿佛巨大的浪涛,向谷口方向奔来。 玄宸提着缰绳,缓缓转身。 此时山谷口外,玄宸居中,前方有群狼堵着谷口;玄宸身后,召集而来的各部落萨满巫师严阵以待。 依旧没有一兵一卒,直如玄宸当日对月牙儿所说,就算不惊动掌握在国舅手中的军队,他一样可以剪灭十万宋军! “擂鼓吧。”玄宸终于转身下令。手指头却轻轻按了按心口。那方怜儿掷了给他的帕子,他无处收存;即便带在身上,都怕不小心失落了。于是便设法将那帕子展平了,贴着心口的位置,缝合在内衣衬里。 擂鼓的命令不过三个字,可是却让他费尽了踌躇。那踌躇,来自贴着心口的帕子。 . “遵令。”萨满巫师们齐齐擂响手中皮鼓,鼓声被山壁回映着,响彻天地! “停!”山外鼓声嚣然而起,正不顾一切冲向谷口的杨绍泽猛地勒住马缰! 战鼓声乃为催动进攻之号令,此时山谷之外鼓声骤起,定然是契丹埋伏下了重兵!此时己方仓皇溃逃,倘若贸然出谷,定会落入契丹军队刀下! 杨绍泽身在马上,双眼几乎瞪出血来! 前有契丹伏兵,后有雪崩奔腾——他的十万大军该怎么办,怎么办! . 山谷中的马蹄声骤然停下,山谷之外玄宸坐于马上轻轻叹了口气…… 前者,若杨绍泽能够耐心看懂南风纸鸢里头所传递的信息,他便不至此; 而此时,如果杨绍泽再能信心坚定一些,能够冷静听懂谷口外的鼓声有别于战鼓声的话,那么杨绍泽只需不顾一切冲出来,那就依旧还有生机…… 只可惜这个杨绍泽一者智慧与耐心不足,二来疑虑过重、兼之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这两者合在一起,那么亡杨家军的,便已不是天灾,而是**! 为南朝主将,杨绍泽比起当年的袁承道来,实在是相差甚远…… 这样的对手自然让人只有同情,而少了敬佩。 玄宸抬眸望前方狼群,缓缓出言,“舅舅,剩下的一切便交予你了。” 身影巨大的狼王一声长啸,登时狼群齐吼,声震寰宇! 玄宸却不再留下享受自己的成功,观赏自己的猎物,他反而寂寥转身,拨转马头,孑然一身纵马奔驰向无边的黑夜。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早已在他脑海里。被雪崩与谷口外鼓声双重震慑的宋军,正是两股颤颤、惊魂未定;此时骤然再听得四面八方都是狼嚎,先别说人,那战马就一定会先被吓得散了腿脚! 倘若战马非但不能带着主人逃出生天,反倒会成为主人的累赘——那么那一片落云山谷注定了便成为十万宋军的埋骨场! 至于有没有人敢不顾一切冲出来,又有多少人真的能从狼群中冲得出来——玄宸都已经不再关心。 现在就可以确定的是,这一仗契丹兵不血刃,可是宋军却会元气大伤;而宋国朝廷上那些急功近利的所谓主战派,也一定会被吓破了胆子,再不敢怂恿进攻! 宋人历来羸弱,如今只余杨绍泽一根尖矛;今夜那根唯一的长矛折戟沉沙,宋国所能做的,便只是俯首乞降…… 这便够了。比之先前想要的斩杀的快乐,他此时想要的不过是扭转战局的一个关键。 落云山。此时山顶一片片飞奔而下的融雪,是不是像极了倾天而降的白云?落云山,合该是生命凋落之地。 . “爹!——” 长夜漫漫,清笛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颤栗着凝望床帐外的夜色,已是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方才梦里,她看见爹爹满身是血! 却不是当日在凌迟刑场上的惨状,仿佛爹顶盔贯甲,身在沙场。 梦里迷蒙,她之看见爹一直在向她摇头。她想要努力听清爹在说什么,却听不见。 仿佛是爹要让她去阻止什么事,可是她却一声都听不见,更无从猜测爹究竟想要她做什么! “爹爹,爹……”清笛哭得伏倒在膝上,“您三年来从不肯入女儿的梦。女儿也曾卜卦问签,都说是爹爹不忍入女儿的梦,怕惊吓了女儿……爹爹, 今晚您好不容易来看女儿,却怎地这样快就走了?女儿不愿醒来,爹爹别走……” 爹一心用于军务,又与娘伉俪情深,纵然身为大将军,却只有娘这一位正妻。娘生下她后,身子伤了元气,再难受孕,可是爹却并不遗憾,反而将她带在身边,宛如带着儿子。所以从小到大,清笛虽是女娃,却也与爹爹感情甚笃。 爹爹的惨死,成为清笛心上永远不能愈合的伤。 “这是怎么了?”郭婆婆进来,扶住清笛,“还有四天就是端午。难不成又是忧心当晚的事了?” 83、关门打狗(④更,答谢加更) 还有四天就是端午了…… 仿如一语惊醒梦中人,清笛停了泪,呆呆望向郭婆婆。 莫非今夜梦见爹爹,全因此事的缘由?爹爹定然明白,她今时今日所受的委屈,所为的都是要洗雪爹爹的冤屈;爹爹舍不得她,所以这才三年来首次走进她的梦里来看她,是不是? “婆婆勿虑。”清笛忍住心底的难过,反而安慰郭婆婆,“开苞一事我心中早有觉悟。身在青楼,这只是迟早的事。我并不伤心,更不害怕。” 曾经也有过为这一夜的担心。那时候总是思量,倘若就这样走进阁老府邸去,那孩子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发了疯?届时她只怕保全不得他。 此时已经赶走了他,她便也免了牵挂。就这样走进阁老府邸去,她甚至知道,届时她能含笑赴会。 从没想过要珍惜自己的身子,独独清楚,自己的身子就是自己迈向目标的稳实阶梯,所以她没有任何的迟疑。不管遭受什么,她都绝不会如同静箫那晚的哭喊。 她不会。她会冷笑着经历完那一切。 只求,又向目标跨进了一步。 . “二皇子,大喜!” 霸州馆驿,契丹谈判官员行色匆匆将一卷密函呈交二皇子耶律玄舜。密函是海东青带来的,显是十万火急。 耶律玄舜看罢密信,便是击案而笑,“好!杨绍泽部命丧落云山!侥幸冲出山谷的,被国舅率部一路掩杀,死的死、伤的伤。此一战,宋军未来数年都将一蹶不振!” “恭喜殿下!”萧殷率同使团官员齐齐向耶律玄舜施礼。 “和谈的局面,全都仰赖沙场上的情形。宋国朝廷胆敢下旨将我们羁留在霸州,无非是因为杨绍泽战场连捷——我倒想看看这回杨家军全军覆没之后,宋国朝廷对我们又将摆出一副什么嘴脸来!”萧殷狂肆而笑。 “战是谈的先决,只有打得赢了,才能谈得赢;如果战败了,便只能在谈判桌上也吞咽苦果。”耶律玄舜得意一笑,“看来,这番本皇子想要不立一件大功,都是不成了。” “那是自然!”萧殷狂笑,“皇后姑姑与我爹爹就等着二皇子你和谈成功,回去便可顺理成章被立为储君!原本以为还有些障碍,这回将杨绍泽这根眼中钉拔除了,二皇子你就算是想不当太子,都不成了!——老天都非要将你摆上这个位子!” 萧殷和手下的官员都是满面喜色,耶律玄舜面上的笑意却点点褪去。他伸手撑着自己的额头,淡淡看着手下,“你们以为这是老天帮我,或者是我母后与国舅的功劳?” . “难道不是?!”萧殷都是一愣。 古往今来,身为帝王者,谁不愿意给自己套上个什么“天降祥瑞”的吉兆,以示自己是天命所归、真龙天子啊?怎么这位二皇子反倒意兴阑珊? “你们错了,帮我的不是老天,而是——那个人。”耶律玄舜虽然是契丹嫡子,可是他却在契丹人的粗犷之外,别生一股阴柔之气。 便如此时,旁人都在兴奋大笑之时,他能倏然冷却下来;他也能在猛虎一般的勇猛里,掺入一丝毒蛇的冷魅。 偏就是这样的主子,才越让人既敬且畏。耶律玄舜能弹制手下的,不光是他嫡子的身份,还有他自己的智谋。 便如契丹使团尚未入宋境之时,便于野狐岭遭遇的那一场伏击。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不会有事,只有耶律玄舜坚持以一团假的使团走官道;而他带着真正的使团另辟道路而行,这才躲过了那一场伏击。 身在草原上生活,必须要有狼一般的警醒,与狐狸一般的嗅觉。而拥有这两种能力的人自然会成为好的首领,因为他能带着手下趋利避害。 “二皇子说的那个人,难道是……?”萧殷都是一愣,“不可能吧,他当时不是逃走了?” “逃走了?”耶律玄舜冷冷一笑,“不了解他的人,只道他逃走了;而我却知道,他所谓的逃走,实则是去秘密布置重要的事!此时他已经回了契丹,那么就是他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二皇子怎地就能肯定,杨绍泽是毁在他的手里?”萧殷似乎还不接受。 “萧四,知道为什么杨绍泽带着队伍能连克五府十三县,而直入我契丹草原腹地么?我们契丹的骑兵什么时候这样软弱无能过?” “是啊!皇上为何一直不允出兵?”萧殷说起来也是愤慨,“让宋国那帮老狗们得意得找不着北,竟敢让我们羁留在霸州这么久!奶奶的,老子恨不得直接奔入那赵家皇帝老儿的金銮殿,直接掀翻了他的龙椅去!” “嘁……”耶律玄舜启唇而笑,“我契丹骑兵平素都为百姓,每回征召,马匹、兵器与口粮都是自备的。这对于每个部落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所以我们的骑兵禁不起长时间作战的消耗。那么——我们何不以逸待劳?” “将宋军放进来,让他们自行前行,一路送到我们眼皮底下来。到了口边的肉,张口吞下就好!——那些马匹、铁器、粮草、辎重,实则是宋军自任运输大队,送到了我们手边!” 萧殷也是一愣,“二皇子的意思是——诱敌深入 ,关门打狗!果然妙计!” “果然妙计?”耶律玄舜冷笑,“只可惜,这不是我的妙计呢——是小六的!” “他十岁开始暗中辅政,父皇对他几乎言听计从。杨绍泽杀来,朝中多少大臣力主正面迎击,却都被父皇否决,力排众议用了小六的计策……此时他已收网,我契丹不废一兵一卒,便绞杀了他十万宋军,并且彻底回了宋国的军事元气!——此时,谁不称赞?” 耶律玄舜冷笑,“所以这一件大功是小六的。我纵然谈判有功,又如何比得过他去!” 84、棋局珍珑(第一更) 耶律玄舜此言一出,萧殷以降全都黯然垂首。 一朝君主一朝臣,他们都是拱卫二皇子的;倘若二皇子这一番依旧不能立得大功,借以顺利登上太子之位,反而被那狼崽子抢了先机,那么他们所有的一切岂不都是白费;况且未来的日子又怎会好过? “二皇子,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情势全都转向那狼崽子?”萧殷极为不服。 耶律玄舜倒是丝毫没有郁卒,他依旧清冷地笑,以苍白手指杵着额头,“我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抢走属于我的一切!我耶律玄舜才是契丹嫡皇子,我才是注定的契丹皇帝!” 听见主子如此说,萧殷等人这才欢欣起来,“殿下,该如何做?” “别急。便等着讨价还价好了。”耶律玄舜的目光似乎飘远,谁也看不透他眼睛里流出的阴冷光芒意味着什么。 . 萧殷不得要领,“二皇子的意思是,我们等着与宋国谈判?可是诚如二皇子所说,就算我们谈判得利,这份功劳却也难比得过那狼崽子去啊!” “谁说,我要等着与宋国谈判?”耶律玄舜笑得难猜,“杨绍泽全军覆没,此时的宋国早已是砧板上的肉,除了向我俯首,还有什么谈判的根基?” “那您是要与谁讨价还价?”萧殷毕竟有勇无谋,说起这些用脑的事体,只觉头痛。 “小六。”耶律玄舜垂首看向自己的手指。 难以想象那十根曾经徒手搏杀过黑熊的手指,看起来甚至是带了点文弱的苍白。 耶律玄舜却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手指,目光沉静,“我等着小六来找我。他这番煞费苦心,定然也有他想要获得的利益;而他想要获得的,恐怕需要借由我这一纸谈判的国书……” “我倒要看看,小六想要的是什么,而他肯付出的,又是什么。” . “他想要的无非是让群臣赞同他娘被追封皇后,入葬帝陵罢了!”萧殷嗤笑了声,“难道他还敢要皇位?他也不是傻子,难道不明白,那张龙椅不是好坐的!将来皇上不在了,没有人护着他,他就算当了皇上也得逊位!” “倒是未必。”耶律玄舜依旧望着自己苍白的手指,“他要的,也许是别的……” “二皇子的意思是?” 耶律玄舜冷笑,“这一番他赢过我去,我只希望他不要太得意!否则,我就亲手毁了他最想要的!” 耶律玄舜的声音不大,可是饶是萧殷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别这么看着我。”耶律玄舜觉着有趣一般,“实则他也是要杀了我的。否则他明知道我此时身在霸州,他还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屠杀十万宋军——倘若宋国君臣是有点血性的,他们说不定就杀了我,以此为十万亡灵报仇了!” 耶律玄舜的目光越发阴寒,“小六明里是要卫国,实则是想借宋国的刀杀了我!” . “竟是这样!”萧殷惊得目瞪口呆,“二皇子,那我们……?” 耶律玄舜从桌案上拈起一张拜贴来,“这是张阁老的拜贴。当日我们被软禁在这馆驿里不得出门,也没登门答谢。我看,是时候去拜访一下这位张阁老了。” 耶律玄舜说着起身,走到萧殷身边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你不是也知道,张阁老这两天便有一宗大喜事么?咱们也该送份贺礼,略表心意。” “二皇子是说张阁老要给青楼女开苞之事?”萧殷有点懵,“我们犯得上送礼去?他又不与我们一条心!” 耶律玄舜森然一笑,“汉人喜欢礼尚往来。我们如不送礼,又如何开口向他讨要回礼呢?” “二皇子的意思是?” “你在青楼里玩儿的那个小娘子,定不是清笛。如果是她,定不会让你得手。”耶律玄舜拍了拍萧殷肩膀,“我倒是很想知道,那个有胆子、更有能耐割破你脖子的小蹄子,究竟是谁……” . “老爷,大喜啊!”阁老府管家朱大福喜气殷殷向张阁老躬身施礼,“圣上果然亲颁旨意,敦请阁老回京,重理朝政。小的与阖府下人们,共同向老爷道喜了。” “哈哈,好!阖府上下,全都重赏!”张阁老春风满面,“老夫退隐的这些日子来,你们都伺候得好。” 杨绍泽全军覆没,杨绍泽本人生死不明,朝中登时一片大乱!主战派的一应官员纷纷被问责,皇上转而再度倚重主和派。他身为主和派之首,自然再度回朝登廷拜相。 时局便如一江水,有人逆流而上,有人顺流而下,他则独坐岸边垂钓。 无论是逆流而上的,还是顺流而下的,不过都是随波逐流,把握不得自己的命运;而他则独握钓竿,等待机会。机会来了,他便一把抓住! 当初退隐之时,有人说他老了;可是他们却也忘了,姜还是老的辣! “老爷,朝廷的旨意已经下了,小的们是不是马上准备行装?”朱大福殷勤问。 “急什么?让朝廷等着!”张阁老捋髯而笑,“这会儿正是上下大乱、皇上缺了主心骨的时候儿。老夫越是晚到,皇上就越能意识到老夫的重要。” “且不忙准备,老夫总要过了端午再动身。” 朱大福便是隐晦一笑。是啊,老爷筹备了这么长时间,总归得梳拢了那个雏妓才走。 “老爷,外头有人送来贺礼。”家人禀报,递上礼单。 张阁老垂眸一看礼单,便是皱眉。礼单上赫然写着“大契丹二皇子”的名头。 管家朱大福在畔瞥见了,却对老爷的神色极为纳罕。按说,老爷乃是当朝主和派的首脑,那么对契丹皇子自然应该恭敬有加;可是似乎老爷对这位契丹二皇子倒似乎不是很对盘。 85、芳草长堤(第二更) 杭州,敬国侯府邸。一片片破碎之声惊心而来,敲碎了初夏午后的宁谧。就连初初冒头的知了,都被吓得躲在叶间,再不敢放声。 更觉诡异的是,尽管一片一片的破碎声惊心而来,却全然听不见一点人声。 人的心情烦郁,摔碎东西来泄愤倒也常见,不过应是配合着人的怒吼的;只有这样才能将胸臆里的郁闷发泄得干净不是?可是此时却一点人声都没有,便只说明这些破碎声根本不足以宣泄掉那人胸臆中的烦闷,更说明那人有着近乎冷酷的自制力…… 凤熙直如困兽,在房间里掀翻了整架的书。书童、婢女们全都吓得站在门外廊檐下,大气都不敢出。 凤熙想要离去,长公主却以死相逼,铿然言:“为娘知道拦不住你的脚步。可是为娘却有能力处置自己的性命。凤儿,圣上旨意已下,你若敢离去半步,便是抗旨不遵——这是何样的重罪,你总该明白!” “为娘一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护你周全。倘若你就这样抗旨而去,那为娘也不必活了!凤儿,你若踏出府门半步去,为娘发誓,定在你身后血溅三尺!” 凤熙被死死绊住,除非答应了婚事,否则便不得脱身! . “小侯爷,北边儿来信儿了。”小厮蓝田在门外,也不敢大声,怯怯懦懦地问。 “拿来!”凤熙眼睛一亮,劈手一把夺过蓝田手中的信笺。 阅毕,凤熙一个踉跄,退后跌坐在椅子上。手中的信笺如仓皇的白蝶,飘飞落地。 杨绍泽部,煌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于公,杨绍泽是国之主将;于私,杨绍泽曾经追随父祖出生入死。凤熙幼时,第一回骑马,就是杨绍泽亲自牵着缰绳,护卫在畔;第一回搭弓射箭,也是杨将军亲扶箭靶…… 杨将军与他的情分名为君臣,实为叔侄。 后来杨将军被朝廷所倚重,不再只是他吴越的家臣,但是依旧认他为少主;每有大事,宁肯背负朝廷,也要事先与他商量。 杨将军对他安家的忠义,实是绝不敢忘;还没来得及回报一二,哪里想到杨将军竟然…… 凤熙只觉整个身心都被石壁上下左右地夹着,石壁越收越紧,几乎将他压成齑粉!却——无法呼出痛来! . “北边来的,就是这一封信么?”凤熙强压疼痛,伸手揪住蓝田的衣襟,“有关阁老府的动静呢?有关怜香院的情形呢?为什么始终无报?!” 他走时小心叮嘱了丁正松,除了关注北方战事,更要盯紧阁老府,严防张阁老与契丹联手;同时,他也更是放心不下怜儿! 怜儿将初.夜卖给张阁老,究竟定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丁正松他们始终无报! “小的,不、不、不知!”从来风雅的公子,此时竟如狰狞的邪魔!蓝田何曾见过这般模样的主子,登时吓得舌头都打了结。 “你去吧。”凤熙松开手指,蓝田猛地一个趔趄,也顾不得,便连滚带爬地逃了。 凤熙坐下来,极力令自己冷静下来。 丁正松自然不敢违拗他的命令,可是既然丁正松刻意回避了与怜儿有关的一切讯息,那么答案自然便指向了母亲与祖母……凤熙知道,若再被动等下去,便只是坐以待毙! . “婉娥,快快梳洗打扮……” 暑气起了,午后最是燥闷。沈婉娥也懒得梳妆,只是穿了家常的旧衣,长发只用荆钗浅绾,捧了卷书坐在窗下,隔着绿窗纱,望窗外的姹紫嫣红。 沈夫人却一路小跑着从外头进来,一脸的欢欣。看样子都是等不及丫头来通报,便自己亲自来了。 “娘,这是怎了?”沈婉娥忙起身迎着母亲,给母亲打扇子,“何事这样惊慌?” 沈夫人扯着女儿的手便笑,“婉娥,你这几日来心思不属的样子,为娘岂有不放在心上?虽你说是因为暑气起了,你身子弱,便不思饮食;为娘哪里会被你骗过。” “娘……”沈婉娥颊边透红。 “快别害羞了,你的解暑良药可来了呢!”沈夫人含笑亲自拉着女儿做到镜台边。 “娘您说什么良药?”沈婉娥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 沈夫人亲自帮女儿梳妆,“正是你记挂的那一个!快快打扮,小侯爷要约你去游湖!” “真的?”沈婉娥原本略显苍白的面容,登时容光一艳! “虽说你是大家闺秀,这般见面有失规矩,但是为娘跟你爹还是应允!女儿,为父母的只希望你能真心快活……” “娘……”沈婉娥眼睫顿湿,“女儿明白。女儿也自信定能握紧自己想要的幸福……” . 西子湖上波光潋滟。天边斜阳仍在,湖中上下已是灯影如锦。画舫游船擦肩划过,船上飘下灯影琴歌,越发映得湖光山色,美如梦境。 时近端午,专有人从各地赶到西子湖来,等着看端午当日的龙舟竞技。因此上原本就游人如织的西子湖内外,更是鬓影缤纷。 沈婉娥按捺着一颗跳动不停的芳心,转首去望身畔的凤熙。灯影璀璨,凤熙一袭秋香色羽 纱长衫立在船头,临风而立,便仿如月宫天人一般。 总归无法相信,竟然是凤熙亲自邀约她来游湖。直到此时,依旧只道是一场美梦。 “小侯爷,当日婉娥唐突,还请小侯爷勿要见笑。”那日初见,沈婉娥终究是按捺不住少女的自尊,含泪告辞而去;如今想来,这样矜持的自己,恐怕不为凤熙所喜。 “我给你吹笛,可好?”凤熙临波而立,却忽地转头。漾漾桨声里,他柔声若梦。 86、心尖明月(第三更) “吹笛?”沈婉娥一愣。还以为要说那天的事,哪里想到凤熙直接便跳了过去,这是不是说,凤熙早已不再将那日的不愉快搁在心上? 心底便有如柔柔水波涟漪而起。前次的悲伤,与此次的快乐交织在一起。原来不知不觉中,心弦早已被他牵动。 “如此,婉娥洗耳恭听。” 凤熙一笑摘下腰间玉笛。白玉为骨,凤凰为首,月白长穗随风轻荡,便似撒了一段月光在波上。 笛声清越而起,在如锦灯影里恍如涌起一脉清泉。轻灵空旷,仿佛一场孤单的倾诉。 沈婉娥怔住。此时天地同春,人间繁华;他却怎地,这样悲伤? “小侯爷……”沈婉娥不由得起身,也顾不得兰舟波上,水浪不稳,走过去轻轻扶住了凤熙。 虽则对于闺秀而言,她这样做略有唐突;只是圣上赐婚的旨意已下了,不多日便会有钦差南下传旨,所以她已将自己当做是凤熙的妻子。以这样的身份来扶一下凤熙,想来不为过。 “你有心事,可愿说给婉娥听?” . 凤熙停了笛声,回首望她。 “婉娥也是抚琴之人,音律之中所藏的心绪,自是瞒不过婉娥去。小侯爷既然愿意在婉娥面前吹起玉笛,便是已将心事托付给婉娥;既然如此,小侯爷何不干脆直抒胸臆,也算不辜负了这份湖光山色。”沈婉娥柔声婉婉。 凤熙苦笑,转头回去。忘了,她是谙熟音律的人,自己方才于笛声中泄露的心绪,如何能避过她去? 不过知道便知道了,总归是不相干的人。便如唐时白乐天,于路边酒肆,亦可将自己的诗作念给路遇的老婆婆听。反正是一面之缘,过后便路归路、桥归桥,说了心事也不担心来日。 人的心很大,装得下天下;却也极小,有些事藏得久了,便会装不下,自己便想要流淌出来。 .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凤熙眯起凤眸,秋香色衣袂被水风轻摆。 “曾经有个少年,眼高于顶,却命运多舛,沦为阶下之囚。许是因为年纪相当,许是因为他不驯的眼神惹恼了,他仇人的女儿跟她爹要了他。” “所有人都笑他,说以他曾经的眼高于顶,却于今日沦为人豢养的宠物,只能看人眼色、摇尾乞怜。” “他自不甘,拼了所有气力与那女孩儿作对。不但算不得宠物,简直就是势不两立的仇敌。” “对命运的不甘,对未来的彷徨,让他每一天都生活在自己的囚牢里,忘了欢乐是什么滋味儿。却有一天,那个女孩儿冷冷望着他,问:真不知道,你腰上日日带着根笛子,是做什么用的?笛子本是乐音之源,而你却让它喑哑无声,你凭什么也毁了笛子的快乐?” “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她不劝他,她只是在为一根笛子打抱不平;可是那根笛子却正是他最心爱之物……她冷冷瞪他,说,‘如果不想放弃这根笛子,那就吹响它。否则它与一根烧火的柴禾还有什么区别?我干脆命人将它砸碎了烧火!’” 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孩儿……沈婉娥听着也不由得含笑,轻轻摇头。 凤熙唇角也轻轻挑起,望向沈婉娥的凤眸里也不由得多了温柔,“可别以为她只是说说,但凡她说出来的话,全都能够做到。那少年当日倘若胆敢不吹笛,她真的会将那笛子砸碎了去当烧火的柴禾……” “他恨她,却也在一日一日的相处里摸清了她的脾气。所以他只好吹向玉笛。只因为,那根玉笛是他祖上一辈一辈流传下来,他无论如何不能让那笛子因为自己的傲气而受到损毁。” 天边最后一丝阳光都点点褪去,夜空里悄然浮起河汉星光。天上的银河映着人间的西湖,星光与灯火交相辉映,说不尽的风华流转。 凤熙笑起来,“说也奇怪,原本心境那样的悲愤和压抑,却在吹响笛子的那一刻,渐渐地,豁然开朗……他露出久违的笑容,第一次含笑回头去望她。却发现,她竟然不知何时已经在他的笛声里,睡着了……原来他不知不觉吹了一曲又一曲,他那样的快乐,可是却成了她的催眠曲。” 从那时开始,最难过最压抑的时候,他都会到她眼前去吹笛子;或者她心中郁闷得时候,便也会找他来吹笛……笛声散去,他跟她的心情便也都会好起来。笛声成为了他们之间无言的牵系。 所以后来,在霸州的怜香院里再度相逢,即便她装作不认得他,可是当他听说她的花名叫做“清笛”,那一刻他还是惊喜若狂……她并没忘了他,正如他对她的刻骨铭心。 所以即便有皇帝的赐婚,即便有母亲的以死相胁,他又如何能不顾将要开苞的她,而迎娶其他女子? 沈婉娥的心也宛如这天空的颜色一般,一点一点地沉重下来。凤熙在给她讲一个故事,看似在讲这笛音由来,实则是在给她讲一个女子。那女子刚烈而又慧黠,纵然凤熙这样的性子亦不能敌,终究败下阵来。 败下阵来的,自然是输掉了自己的心。 凤熙想告诉她的,是他早已心有所属。那个女子的美好,在他心中,不可替代。沈婉娥呆呆愣住,浑然忘我。 就在这一刻,湖上便有几艘龙舟划过。舟上有精壮男子赤膊断发,上身通身刺水中蛟龙纹青。听见笛声,那龙舟纷纷向游船靠来,刺青男子都聚拢到凤熙身周。 凤熙再回眸,目光从沈婉娥面上滑过。 87、不顾一切(更1) 吴越之民世代出没江上海里,自古便敬奉水中龙神,所以身上也惯常刺下蛟龙纹样,以求“像龙子”,出入烟波之时可得龙神庇佑。 每年一度的西子湖龙舟竞技,这样谙熟水性的人自然是最佳人选,所以沈婉娥见了并不吃惊。沈婉娥真正吃惊的是——凤熙的眼神。 方才那一刻,凤熙还在水天星光里为她吹响玉笛,带着温柔的惆怅说起那个故事……虽然她明白,那笛声与故事里的惆怅,皆不是因她而起,而是为了另外一个女子——只是,至少那一刻的凤熙是柔软的,不再对她冷面相对、更无冷言相讥。 可不过一瞬,一切便都变了。 “小侯爷!”沈婉娥心猛一翻涌。 “……沈姑娘,今日多谢你为我障目。我走了。来日回杭,我再登门拜谢。”说罢,那卓然的公子,跃身腾上舟侧龙舟,秋香色身影翩若惊鸿! “小侯爷!” 断发纹龙的舟工便奋力划起桨来,龙舟宛如活龙,窜入水色里,转瞬不见……衣袂临风,他竟然,一个回眸都不曾。 . “小侯爷留步!小侯爷!”护卫在游船左右的侯府侍卫的船只,以及沈家派来的家人的船只绝无法想到竟然有此惊变,纷纷靠拢上来的时候,凤熙所乘的龙舟早已没了踪影。 就算侍卫们想要追赶,可是以他们游船的速度,又如何追的上那些训练有素的龙舟? 更何况,同时接走凤熙的龙舟不止一艘,数条规制一模一样、舟工打扮也是如出一辙的龙舟倏忽散开,一时间让人根本就分不清楚,凤熙究竟身在那一艘龙舟上! “沈姑娘,小侯爷他可留下什么话儿?”侍卫们纷纷追问沈婉娥。 跟着主子出来,名为保护,实则监视;可是却跟丢了人,这要他们回去如何向国太夫人与长公主交待? 沈婉娥痴痴遥望凤熙身影消失的方向,紧紧攥住自己的指尖,抑制住眼泪。转头望身畔诸人,“都回吧。个中情由,我会亲自向国太夫人与长公主千岁回禀,不会牵累你们。都自放心。” 听沈婉娥这样说,侍卫们这才放下心来。 纵是入夏,初夏的水风依旧带着湿寒,裹着沈婉娥的身子。 就算你走了,可是你总归还会回来……沈婉娥在心底无声地说。 更何况皇上的恩旨已是下了,就算他心上有人,可是这个安家少夫人的位子已是非她莫属。她愿意等,她也更等得住! . “驾!”向北官道上,只有星月引路。凤熙发了疯一般纵马狂奔。身后数骑黑衣人紧紧跟随。 其中一个粗犷男子,面上一根狰狞刀疤斜贯面颊,在夜色中阴森如魔;刀疤男子紧紧跟着凤熙,边急着提醒,“公子,距端午只剩四天。而从杭州到霸州,就算日夜兼程,亦需十日脚程!您再急,也是到不了的!” “闭嘴!”凤熙在马上嘶吼,“我一定要赶回去。不眠不休,除非死在路上!” . “去去便回?”宫灯红影幽幽,长公主挑了眉尖,望眼前的沈婉娥,“婉娥,凤熙是我亲生的骨肉,他会这样我一点都不奇怪;我唯一心疼的,是你。” “他定就那么不管不顾地离去了,一句话都不会给你交代。”长公主眼底也闪了泪光,走来握住沈婉娥的手,“可怜见儿的,你却还夤夜来我眼前,替他遮掩……婉娥,实是委屈你。” 沈婉娥用力压住泪意,却是微笑,“公主千岁,婉娥不怨小侯爷。他是胸有丘壑的男子,我倒不奢望他会止步于宅邸之中。我知道他注定离开,可我也知道他早晚还会回来……这便够了。” “傻孩子……”长公主的眼泪也落下来,“却委屈了你。” “不委屈。”沈婉娥努力微笑,“婉娥明白,要成为小侯爷身畔的女子,必要有这般的气度。” “好孩子!”长公主也微微惊讶。 原本这桩婚事只是看中沈珩的身份,却着实没有想到沈婉娥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有这样一颗识大体、坚若磐石的心。 . 亲自送走了沈婉娥,长公主回身问身畔禁卫统领窦如海,“北边儿青楼的事,不是要你们小心背着凤熙?难道泄露给他知?” 窦如海额上汗下,“万万不敢!丁统领从北边送来的信儿,都是先到了微臣手里。微臣亲自检视过,确认里头没有青楼的消息,这才交给蓝田,转呈给小侯爷看。” “况且,丁统领在北边儿也早接过国太夫人和长公主您的手谕,是万万不敢再用青楼的杂事叨扰小侯爷的……” 长公主在灯影里阖上眼帘,“凤熙虽年少轻狂,但是从小到大也是谨守孝道。他从来违拗我,都只为了那丫头!那丫头恐怕终要成为凤熙未来路上的绊脚石……” 长公主说着转眸望向窦如海。 窦如海微微一颤,急忙躬身施礼,“公主千岁放心,此事微臣亲自去办。” “便也将凤熙一并带回吧。”长公主疲惫地叹了口气,“传旨钦差不日抵杭,不要耽误了正事。” . “姐姐也不备些花 草,明早姐妹们斗草,难不成姐姐竟空手认输么?” 明日便是端午,趁着闲暇,婉笙与吟笳便央着清笛一同出了院子。夜市灯如昼、车马如游龙,婉笙与吟笳两个小妮子的笑靥灿如春花……可是清笛却时常溜走了心神。 婉笙便不依了,扯着清笛的手。 清笛回神,轻笑,“无妨。看着你们玩儿便好。” “婉笙!”吟笳轻轻扯了扯婉笙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又乱说话!” 88、红灯似火(更2) 婉笙猛地想起,明日就是清笛开苞的日子,她哪里还有空暇与心情与园子里的姐妹们斗草?婉笙怔在原地,讷讷望着清笛,“姐姐,小妹失言了。” “没事。”清笛笑着拉着婉笙与吟笳的手,“咱们姐妹一起长大,却罕少有机会一同出来。明日便是端午,也不知咱们姐妹下回还要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一同出来……” 明日端午,明晚之后关于她的计划便要启动。谁也无法准确预测,明晚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今晚她特地邀了婉笙与吟笳一同出来。 静箫已经先一步开了苞。明晚一过,婉笙与吟笳的计划也将相继启动;都不知道四个姐妹终究谁还有机会活下来,谁又有机会将一切推向成功……更不知道,明晚之后,经历了种种之后,她们四个还有没有机会露出宛如今晚一般的、无邪笑容? “只是可惜,静箫今晚不能出来。”清笛轻轻叹息。尽管她想要努力,可是她与静箫之间的心结已经注定,再难解开。 “笛姐姐你别难过。”婉笙与吟笳都劝,“箫姐姐开苞当晚实在是受了太大苦楚,况那人原本指名要的人是你……” “我明白。”清笛点头,“二位妹妹,惟愿明日你们与姐妹之间斗草玩乐,都别忘了叫着静箫。自开苞,她便日日将自己关在院子里……” “姐姐放心。”婉笙与吟笳齐声答应。 . “姐姐,你看!” 金雀湖上,参加明日锦标争夺的龙舟已经进入了最后的训练冲刺。许多平日看不见的新鲜玩意儿,今晚也全都搬到了船上,实地排演。 大宋立国以来,国民益富,市井文化空前繁荣,所以就连流传了千百年的端午龙舟竞技,也被赋予了全新的花样儿。 此时看见的已经不仅是龙舟竞渡,舟上更加入各种杂耍表演,以期吸引更多观者为己方加油。 彭县的龙舟上高高搭起了秋千架,随着龙舟奔流,架上更有红裙的丽人荡起秋千。龙舟奋勇向前,穿破水浪;秋千架上的丽人,裙带飞扬,身驭流风。看得人情不自禁心予神授,不经意地便拍红了掌心。 乔家庄的龙舟也不示弱,安排了小子在船头翻筋斗。龙舟为了加速向前,整个甲板便是狭窄的,尤其船头更是尖得宛如刀尖也似。在这般狭窄的甲板上,有人能连续翻下几十个筋斗来,那筋斗又高又快,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跌入水中,被船身冲撞!实是刺激至极…… 有男儿英气的吟笳最是爱看,扯着清笛便嚷,“姐姐你看,我最爱看那翻筋斗的小子!你看他不光筋斗翻得如流星般,他脚上还擦了磷火,每个筋斗翻下来,身上便笼了一圈的火光!好俊的身法!” 隔着遥遥烟波、重重人影,清笛也望向那船头急转的少年,忍不住惊呼,“他好大的胆子!纵然他身法漂亮,可是他的勇气更是了不得!” “几位姑娘,买一盏孔明灯放飞吧?祛病穰灾,更能为故去的亲人送一份心意。”有商贩过来兜售。 “算了,我已在佛前供了长明灯。”婉笙笃信佛法。 “我也不要。”吟笳面上落寞下来,“我都不知自己爹娘是谁,更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总不能给活人放灯。”吟笳自小便被人贩子拐了,待长出了眉眼模样儿就被卖进青楼里来。 “那么,我买一盏吧。”商贩是位老人家,这样晚了还在兜售,筐子里还有一大摞没能卖出去的孔明灯,显见维生不易。清笛将铜钱搁进商贩掌心,“却要老伯帮我放飞。” 清笛的身世在院子里讳莫如深,湉娘绝不许任何人追问起。但是以婉笙与吟笳的身份与心思,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点。清笛放灯,自然要有话对父母说,婉笙便与吟笳走向远处去,回身说,“姐姐我们去看那边的丝线。你放完了来寻我们。” 清笛点头。 红灯升空,光耀暗夜。商贩放起了灯便告辞离去。水上人声喧嚣,夜游的人们都汇集到了水边去,清笛身周的一方天地倒清静下来。清笛仰头望夜空中冉冉上升的红灯,在心底默默说,“爹,娘,女儿要走了。这一去山高水长,也不知祸福吉凶。女儿今日以一盏孔明灯聊祭二老,下一回不知要多久以后。” “爹娘若天上有知,请保佑女儿。女儿不求富贵平安,只求在那孤寂暗黑的契丹草原,能在绝望之时,仰头能见天际明灯;那么,无论女儿会遭遇什么,无论心内会有多么绝望,就都不会怕了。” “爹,娘,二老可听见女儿的心愿?” 孔明灯冉冉浮升,红光与温暖也仿佛一点点沁润了清笛的心。相信,爹娘一定都在天上守护着她;纵然要孤身而去,爹娘的魂魄也一定会与她一路同行。 就在此时,夜空中突然一声尖啸!猛然间只见一只身量巨大的金雕,横下里凌空扑向那盏孔明灯! 今夜灯火满城、人声鼎沸,山林里的鸟儿也都被惊动,不得安歇。孔明灯为红纸糊成,升上夜空去,里头又有火光,鸟类见着定然本能地惊惧;或者孔明灯上升的路径上,周边还有山壁的鸟巢,鸟巢里也许还有初生的雏鸟——因此上,成鸟定然会为了保护幼鸟而拼了命……看那金雕宛如飞蛾扑火一般不顾一切扑向孔明灯去,清笛心中虽遗憾,却也能理解。 相信自己的心意爹娘已经听见;那么就算没有这盏孔明灯继续升上天空去,倒也不是最重要。清笛在心中默默祝祷一声,便也转身寻着婉笙与吟笳去。 山间似乎起了风,扰动林叶飒飒。山壁上似有身影游动,宛如龙行。 89、端午当日(更3) 端午当日,阁老府一片喜色。 一大清早,府中下人便起身洒扫装点起来。 阁老府正是双喜临门:今日是张阁老为清笛开苞之日,这是小喜;大喜自然是张阁老重新掌握朝政。 皇上为了催促张阁老尽速回京,连下三道恩旨,将张阁老原本已经贵重无比的品级再向上加;三道恩旨连下,张阁老不仅掌握朝政,更开府仪同三司,手握殿帅之权,上太师衔。 封赏至此,已是位极人臣。自宋立国以来,臣子之封总不能超过开国宰相赵普去;可是此时张阁老的封赏已经几乎与赵普平。可是即便如此,张阁老却仍旧不急着启程回京。所有人都已经看不懂张阁老的心思。 已经官至如此,阁老还在等什么? . 莫说旁人看不懂张阁老葫芦里头藏着的药,就连张衙内也一样看不懂。端午大清早,张衙内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去陪着他老娘。 张衙内虽然是个混账,但是混账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他对自己老娘还是有点孝心,生怕今日满府喜气洋洋要开苞的,老娘看着难过。 可是跨到老娘院子里去,张衙内就惊了。他老娘非但没有如他担心一般地独坐落泪,反而正指挥着一众丫头婆子在里里外外张罗着! 张衙内站在廊檐下,深呼吸了若干下,再仔仔细细看看老娘脸上的神情,终究按捺不住奔过去扯住老娘的衣袖,“娘,您这是干什么?” 阁老夫人是张阁老的结发妻子。当年张阁老出身微末,不过是权贵养着的个门客;后来仗着人脉举荐,才混上个县丞的小官儿。阁老夫人是县太爷的女儿,虽说是个庶出,可是配给当年的张阁老也已经算是下嫁。 阁老感念岳丈恩典,也着实珍爱妻子,最初的那些年也算是夫妻和美。谁也没料到张阁老竟然走了运,自打成亲后因为蹴鞠踢得好,便有机会攀附上驸马都尉;又在驸马都尉的府中邂逅了后来成为太子的昭王……仕途一步一步走得越发亨通。 可是自古男人有钱有权了就会多了花花肠子,张阁老富贵了之后,身边的妾室便一个个多了起来。虽则还敬着老妻,可是柔情是眼见着半分都见不着了。 眼睁睁看着爹镇日家跟那几十个姨娘厮混,老娘的目光里一分分地染满了哀戚,张衙内的心内真是跟猫爪子挠着似的。平素他在府里横踢马槽,也没少了借故去欺负那些姨娘,为的不过是给老娘出一口恶气。 可是今儿,老娘这是怎了?不搭理爹老来老来的胡闹也就是了,怎么反倒还主动帮着爹操办起来?娘就算当贤妻良母,可是也贤良过头了吧? . 张衙内扯着老娘的手就走,“老头子如今正是春风得意,门外头想给他献媚的人都排到二里地外头去。娘,您甭管了,让那些乐意提鞋的来忙活。您自去歇着!” 老头子干这混账事儿,最不给面子的当然是身为正室的老娘。可不能让自己老娘被下人们偷偷嚼舌根子、戳脊梁骨! 阁老夫人却笑着推开儿子的手,“煜琪,你别闹。今儿这事儿,为娘必定要亲自张罗的。你爹大喜的日子,岂可疏懒!” “娘!”张衙内哪成想老娘竟然不领情!“您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他这算怎么宗大喜,您是老糊涂了还帮着他张罗吧!给个雏妓开苞还弄这么大阵仗,我真怀疑老头子是吃错了什么药!” “煜琪,休得胡言!”阁老夫人连忙捂住儿子那张嘴。 见儿子心有不甘的样儿,当娘的总归心疼;更何况儿子是在为她愤愤不平,“你别闹,为娘心里有数。倘若只是为了你爹给那小蹄子开苞,为娘是如何都不会管的;今儿实在是大事,是你爹的好日子……具体的你也别问了,你早晚会知道。” 什么大喜会让娘连女人的吃醋都顾不得了?张衙内转着眼珠子盯着老娘,百思不得其解。便想起当初老头子让他禁足在家的时候,说过要出大事,所以不许他出去生事…… 老头子说的要出的那件大事,与娘所言不详的“大喜”,难不成是一宗事儿? 可究竟,是什么? . 日渐黄昏,怜香院掌院湉娘已经几次着人来提醒着,叫清笛早梳妆、却要慢动身。 不要误了时辰,却也不必太过殷勤。 这就是湉娘的智慧:既然这一场开苞早已轰动了整个霸州,索性戏份做足,将清笛的身价再往上抬上一抬。如今重掌朝政的阁老大人,清笛这个雏妓都敢怠慢三分,日后若是换了旁人,就更是睥睨于足下。 按照湉娘的话来说,男人都是贱.人,你越上赶着,他越觉着自己尊贵;而倘若女子的自信足够,远着他、拿捏着他,他反倒当你是块宝。 沦落青楼的命,她们自己个儿掌握不得;可是在与男人的这个只有两人的战场上,如何攻守进退,则是女人自己说了算的了。火候拿捏,全看自己的灵巧。 实则都不必有人来叫,清笛又哪里还能坐得稳?天刚垂暮,她便已经起身。回眸看半痕新月挂在苍穹,像是微蹙的烟眉。 清笛赤足走向镜台,背转了身子,朝向菱花镜,缓缓解开纱衣。 纱灯红影幽幽一晃,嫣然红光罩着凝脂一般的玉肌雪肤。轻纱沿着曼妙的曲线迤逦而下,一身雪腻烘托起她臀股之上,那一弯绝色妖冶。 90、花结连理(第①更) 暮色低垂,宛如玄色纱帘,层层掩映。 门廊上的红灯燃起,缭绕着,像是幽幽的暗火。 清笛扭转了身子,目光避过菱花镜中倒映的玉白胴.体,只凝望臀股之上那一弯绝色妖冶——肌肤如雪,雪上娆丽绽开一枝莲花。 却不是一朵,而是花开并蒂。 两朵莲花相映相生,花蔓纤纤曼转,彼此缠绕。双花亲和贴合,瓣蕊相依。乍然看上去,那花蔓宛如天鹅交颈;花朵则如相爱中人相依相偎。 这花样儿,清笛识得。它叫“缠枝莲”,纹样委婉多姿,姿态优美生动,寓“生生不息”之意,吉庆绵延。 斯时夜静,暮色幽深,灯影映着她肤如凝雪,那缠枝莲绽放在她肤色之上,便正是“雪中莲花”。 清笛听说过,西北有高山,因高入云天,故名“天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乃是人迹罕至的神秘之境;在那里盛开着神秘的花朵,就名为“雪中莲”。 那莲花开在雪中,以雪为泥土、为养料,开出的花朵便更为圣洁。据说千年方开,再千年才结实——食之可解百毒,并可助人长生不老,因之被奉为“百草之王”、“药中极品”。 小六刺下的雪莲,却又与传说不同:传说中的雪莲以玉为骨、雪为魂魄,所以开出的花瓣是宛如雪一般洁白;可是小六刺下的莲花,虽然形状是雪莲,可是花瓣的颜色却是妖冶的红。 莲花轻妩,却失之清淡;以血色妖娆染红花瓣,便在清媚之上横生绮丽,越发生出动人心魄之感。红瓣之内,更有碧如翠珠的绿蕊,娉婷红莲之中,更添旖旎。 若说天山雪莲合该是神圣之物,可是此时绽放于清笛臀股之上的,却是妖异魅惑。 不过这样,清笛反倒更喜欢。 雪莲遗世独立,不与众草为伍,绝世而清芳——只是,却也过于清高。她不是这样孤芳自赏的人,她更喜欢入世而居。红尘有寂苦,却也有她自执著的人间烟火。 她愿为之流离为之苦;宁愿于迷津之中,不戒嗔痴。 清笛忍不住伸手去轻抚自己臀上花刺。曾经怨怼过小六,以为他将她也当做杏花;却着实没想到,小六终究在她臀上刺下的,竟然是这缠枝的雪中莲。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是古来人们对于夫妻和美的期盼;而“连理”二字,说的便是草木的枝干连生,所以缠枝莲正是连理枝。 他名中有“雪”,她闺名音同“莲”;花开并蒂,枝结连理,生生不息……他什么都没与她明白说过,可是这一幅花刺之中已经明明白白说清楚了他每一分心思。 遥遥地,窗外的丝竹声起了。飘飘渺渺,宛若轻纱逸来,轻敲窗棂。 怜香院每个夜晚都在上演着男女之事。这当中虽有真情实意,却更多被淹没于逢场作戏当中,反倒假作真时真亦假。 清笛轻轻叹了口气,将衣架上郭婆婆早就熨平、熏好了香的衣衫抽下来,披在身上。 明白他心意,又如何?她回应不得他半分。惟愿从此江湖烟水,两两相忘。 佛说:放下,方为大自在、大欢喜。 . 院子里的姑娘开苞,每一回湉娘都会操办得风风光光,直如一场真正的嫁女。可是这一回不成,以阁老之尊定不可纡尊降贵来院子里开苞,而湉娘纵长袖善舞,也总归无法管到阁老府邸去。因此上湉娘率同众位姑娘,也只能送到大门外。 郭婆婆与刘达护送清笛同去。清笛坐进黑丫拉着的车里,湉娘亲自将大红的喜帕系在车辕上。 青楼女子连出阁的资格都不配享有,所以这喜帕不可罩在头上,只能系在车辕上。聊做安慰。 “你们二人可仔细伺候着。明日早早便回来,若有一点的差池,我定不饶了你们!”湉娘嘱咐郭婆婆与刘达二人。二人也都施礼应下。 纵然应下,可是心中又如何能不明白,此一去,万事哪里还由得他们做主?湉娘希望明早能早早回来,可是倘若阁老不放人,他们人微言轻,又能如何? “妈妈放心。”清笛从车帘里伸出手来,轻轻一握湉娘。此时无声胜有声,万语千言都已在那一握里。 夜色在灯影里摇曳,湉娘的眸底也是一闪,手便回握住清笛,“女大不由娘,为娘千叮咛万嘱咐,也总归再约束不得你心里的念头。清笛,好自为之。” “妈妈回去吧,院子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妈妈拿主意。”清笛含笑主动松开手指,放开了湉娘的手。 “走吧。”清笛语声稳定,吩咐车夫刘达。 黑丫一步三回头,它心里比主子还要万分难过。一步步看着红灯之下的怜香院被夜色染黑、湮没;一步步,载着主人远离了她曾经纯净美好的少女时光。 黑丫忍不住低声“哼,哼……”地叫了两声。总觉得自己仿佛也像是阁老的帮凶,一步步载着主子走向她悲惨的命运。它不想的,真的。 “黑丫,乖。”车子里,传来主子柔柔的抚慰。 黑丫的眼泪好悬没掉下来——驴叫不好听,总会惊了人;于是每回它受罪,或是耍脾气,想要大声叫 ,主子总是会抚慰它。虽则有时候主子也是急了,命人用鞭子抽它;可是更多时候儿,主子都是温柔以对。 那狼崽子怎么这样笨,怎地就看不出主子刀尖儿一般的嘴儿下,实则是那般温柔的一个人?他怎地就真被骂走了,而且一走就再也不肯回来? 当日横波骂的真是没错——他就是个狼崽子,养不熟的狼崽子! 黑丫暗自发誓:有能耐这辈子再别让我逮着你,否则我绝对咬你! 91、灯火阑珊(第②更) 车轮轧轧,黑丫的蹄子敲在石板路上嘚嘚清脆。清笛坐在车里,耳畔听着车声蹄音,更努力将心神更远地放飞到金雀湖那边去。 端午的夜晚正是全民皆欢,夜晚的金雀湖上又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儿,龙舟竞渡之后,更会有百姓扎的燃灯纸船也放到水里去漂游。 每年今夜都是通宵达旦,至天明方散。 这一城的烟火,满盈天地的热闹里,相信更有多少年少的男女相遇、相悦,不经意里扯动尾指红线,铺就了多少人间佳话…… 她此生纵然无缘去做那戏中人,好歹也要带着颗旁观随喜的心。就算只能远远看着别人的佳话,她却也该为之一笑。不该因自己心中悲苦,便只顾泪眼迎人。 清笛坐在车中轻轻微笑。 端午佳节,人间笙歌。在这乱世里,弥足珍贵。 每一寸光阴,都值得珍惜地握在掌心,勿失勿忘。 . “哟,这竟是什么?”车外的郭婆婆忽然惊呼了声。 清笛便也收回心神,轻轻撩开车帘循声去望——竟也呆住。 他们从院子里出来,却是拣着僻静的街巷行进。今晚端午,人间不夜,倘若他们拣着大路去行走,难免不惹人围观,反倒会平添麻烦,还有可能耽误了时辰——这样拣着僻静的街巷行进,与金雀湖方向传来的热烈之声相映,便越发显得他们的周遭幽暗而又宁谧。 可是就在这样一片狭长的幽暗和宁谧之中,却不知何时,天上升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红灯! 恍惚就是昨夜买过的孔明灯。大红纸糊成的,点燃了烛火,那纸灯便循着稀薄了的空气而上行。那灯却又似乎不是随便放起的,而是恰成一线,沿着她马车行进的方向,一路照亮她的前方! . 一路出了院子,看见平素那般冷冽的妈妈都眼中含泪,清笛却始终镇定自若。因为她早知前头是什么在等着她,更是明白这是自己必然要付出的代价,所以她并无太多难过——可是此时,不知怎地,看见夜空中渐成一线的红灯,清笛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昨夜放飞天灯为爹娘祝祷,心中暗念心愿:惟愿来日于契丹草原最孤独绝望之时,能看见天上灯火。此时虽然面上带笑,不断不断提醒自己,这就是自己的命,不许悲伤——可是却又怎么可能真的能无动于衷? 如果来日孤身在契丹草原,已是注定绝望;其实这份绝望又哪里是要到了那里才有的?斯时斯地,那悲伤早已萌生在心底,无声却疯狂地生长开来。 却着实不敢设想,今晚抬头可见天际灯火! 是爹娘于昨夜真的听见了她的心声,所以今晚这艰难的旅程,是爹娘的魂魄赶来相伴,是不是? 清笛哽咽不住哭声:她就知道,虽然此生注定孤苦,可是爹和娘的在天之灵一定不会弃她于不顾……纵生世无人怜她,可是为她取名为“怜儿”的爹和娘却一定会陪在她身旁…… 有了爹娘的陪伴,前头的路纵然再难走,她也不再怕! . “今晚,是谁放了这些天灯?”郭婆婆情知清笛独自在车里哽咽,便找着话儿说,“实则,放天灯并不是端午的规矩。偶有一两盏升空倒也罢了,也许是谁贪玩的记混了习俗;可是这漫天的红灯,定然不该是一二人为之……” 清笛一怔,急忙再度掀帘望向外去—— 可不,哪里还只是一线灯火,此时整个霸州城的夜空,已然飘满了红灯,漾满了暖艳! 这样的夜晚啊,就算心中积着再多阴郁,又如何能不被漫天红灯染红了眼睛,进而暖透了心肠? 只能由衷说一声,好美…… 若说之前的一线红灯,宛如爹娘灵魂的一路陪伴;那么此时漫天红灯,便恰似——迎亲的仪仗里,触目满眼的红! 这般火红热烈,这般美轮美奂……就算青楼的女子没有资格享受出阁的热闹,可是这一瞬,于她的心里,却也仿佛补偿! . 自打清笛出了怜香院的大门儿,阁老府便有人送了信儿。张阁老倒真如等待迎亲的新郎一般,整理了衣冠,带着下人出门迎接。 以张阁老的身份,却到门口去亲自迎接青楼女子,这不能不说是乱来。张衙内都看不过去,忍不住在老头子身后聒噪了句,“真是疯了!” 张阁老许是没听见,许是根本不想跟儿子理论,一路脚步没停,面上笑意不减,一直迎到大门外去。 阁老府门外已是张灯结彩,乐班便也奏起乐声来,只等清笛的马车到了。 张阁老笑意殷殷站在台阶上,遥遥望着门外的街道,翘首以待。 “阁老大人竟然亲自出门相迎,本王实是欣慰。”却没成想,煌煌走到府门前来的队伍,不是清笛的马车,而是契丹二皇子耶律玄舜! . 张阁老面上都是一变。今晚又不是迎亲纳妾,给个青楼女开苞,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应当大事声张的喜事,所以张阁老并未请客;尤其没有请过耶律玄舜。 今晚谁都可以来,他唯独最不欢迎这位契丹嫡皇子。 “本王不请自来, 只为讨得阁老大人一杯喜酒喝。阁老大人不会见怪吧?”耶律玄舜笑意殷殷,眼角却并不刻意藏起寒意。 张阁老片刻的惊讶之后,便也从容含笑,“二皇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以二皇子身份之尊,是老夫想请都请不来的,二皇子肯来,老夫阖府蓬荜生辉!” “阁老大人根本都没想请我来,又何言请不来?就因为阁老不屑请本王,本王便也只好厚着脸皮不请自来啊。”耶律玄舜依旧不阴不阳,却也不肯当着众人面给阁老留半分老脸。 92、软硬相胁(第③更) 场面一时冷下来,宾主都立在门阶上,为难进退。 萧殷从耶律玄舜背后走上来,冷笑着望张阁老,“我大契丹二皇子亲自道贺,怎么,阁老大人竟然连一杯水酒都吝奉么?你要明白,就算在我们契丹,二皇子都不是什么宴请都肯赏脸的;阁老总该不会给脸不要脸吧?” 萧殷在契丹是口无遮拦惯了的,面对宋人就更是张狂蛮横。张阁老面上勃然变色,一张素银般的老脸在灯影里胀成猪肝色。 “萧四不熟汉话,不懂汉话里的诸多转圜,阁老大人还勿见笑。”倒是耶律玄舜含笑打了圆场,“他方才说的那句‘给脸不要脸’,过于直白唐突,阁老大人可别往心里去。” “借句你们宋人的俗语:狗不咬喂肉的,官不打送礼的……阁老大人,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想来阁老大人也也不吝一杯水酒吧?” . 耶律玄舜手下的汉人文士韩木成躬身而上,将手里洒金红笺的礼单双手递到阁老手上,“二皇子特为阁老大人今夜之喜备下厚礼,还望阁老大人笑纳。” 出于礼数,张阁老展开礼单而观——灯影之下,他方才变成猪肝色的老脸却又刷地雪白…… 旁人看不见那礼单里的内容,倒也看见门阶下契丹人抬来的礼担。令管家朱大福惊愕的是,惯常老爷应当将礼单交到他手上,由他来安排这些礼物的下处,并且安排打赏事宜——可是今儿,老爷径自将礼单搁进了他老人家自己个儿的袖口里,并未给他。 朱大福也只能按照常例,指挥府中家人将礼物担子接过来,安排下处。总归不能指望让那些契丹人将礼物给抬进府里去。 “备酒。”张阁老却沉声吩咐朱大福,“将老夫在府中沉藏多年的汾清取出,款待二皇子及各位契丹贵宾!” 朱大福怔了怔,便急忙应声,“是!”心下不由嘀咕:老爷似乎与这位契丹二皇子不睦,看来今晚也是骑虎难下,总不能将到了门口的二皇子赶将出去。 “不忙。”耶律玄舜立在灯影里翘首含笑,“等清笛姑娘到了,咱们再一同饮宴也不迟。” 张阁老脸色越发难看,却只能哑忍。 . 再不想抵达,却终究会抵达。以清笛的身份,自然不能从正门走;刚入阁老府门街,便被候着的阁老府家人迎着,带进角门去。 角门不通正院,只沿着山墙夹道一直走进后院去。绕着回廊,侧入后宅。 这条道是阁老府下人走的路径,一路经过侧院的内马厩。黑丫被解了套,车留在角门外,牲口被牵入内马厩来,安排草料。 清笛回首轻轻拍了拍黑丫的额头,“你乖,别在阁老府里大嚷大叫。明日我会早早来接你出去。” 黑丫委委屈屈点了头,明明看出主子的伤悲,却一句安慰的人言都不会说,也只得目送着主子的背影哀伤离去。 就连车夫刘达,这一刻都忍不住沉沉叹了口气。 . “阁老大人,新人既已到了,何不请出来共饮一杯?” 正堂红灯高悬,酒酣耳热,一众契丹人都被阁老府中的家伎伺候得舒舒服服。阁老门下的清客们更是不时说些风雅有趣的故事来,惹得契丹人着实开怀。 张阁老的招待不可谓不殷勤,就连萧殷都被美酒与美人酥麻了骨头,顾不得再跟阁老拌嘴;可是耶律玄舜却并不买阁老的账。 满堂皆醉,耶律玄舜面前的酒杯却一直都是满的。无论阁老门下的清客们如何费心去劝酒,耶律玄舜竟然始终不肯多喝。 他那一张略带苍白的面孔,此时在众人酒酣的红脸映衬下,便更显得刺目。 张阁老听得耶律玄舜还没忘了清笛,心下便是一翻,“二皇子,那小妮子生涩,性子又是粗蛮,断入不得二皇子的眼,别扫了二皇子的雅兴。” “正是……”阁老眼风轻扫下,阁老府中最当红的家伎红珠捧了琉璃盏,笑意盈盈送到耶律玄舜唇边,“二皇子,妾身伺候二皇子饮宴。二皇子还要召旁人来,岂非嫌弃妾身伺候不周?” 以阁老身份,他家中的家伎自然都非凡品。这位红珠姑娘当年乃是金陵名妓,花名动江南;是江南的巨贾花重金买下,送进阁老府。 若客观说起来,虽然清笛所在的怜香院也是霸州首屈一指的青楼,但是毕竟霸州地处北方,比之江南的温软繁华来还略逊了一筹;故此怜香院里的姑娘们加在一起,也未必有一个红珠的旖旎妩媚。 若正经只是为了贪欢,男人没有理由不就着红珠。 . 耶律玄舜却是一笑,“你伺候的倒也好,只可惜你太懂得如何伺候男人,所以这张脸上的笑容,对着所有男人都是一样——哪里有一丝是真的?” 红珠面色大赧,却碍着耶律玄舜的身份,只得隐忍而不敢发。 “阁老大人,为着个小娘子,这般拂逆我们二皇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轻重!”萧殷便也重重一拍桌案,“如今你南朝已在我契丹铁蹄之下,你们一朝的皇帝臣子的荣华富贵都捏在我们二皇子掌心儿里——你还敢如此!” “信不信即便我现在杀了 你,你们南朝的皇帝也不敢追问我半声……”耶律玄舜依旧好脾气地笑,冷冷的眼瞳里却已飘起血色。 在场的契丹人,见二皇子与萧殷发作,便也都推开了身边的家伎,齐齐将酒杯摔碎在地! “哗啦”的仓皇声里,契丹人齐齐起身断喝,“阁老大人,难道你敢看不起我们契丹人?!” 93、羊入虎口(3更1) 眼见着还在筵席上,方才还言笑晏晏,可是这帮契丹人竟然只因一言不合,翻脸就能不认人!阁老门下的清客们,纵然也有几个硬骨头的,但是大多数已经被吓得瘫坐在地,不知该如何。 “你们,这是干什么?”耶律玄舜却是轻描淡写地笑,“阁老大人这不是还没说不请清笛姑娘来么?你们这是着什么急?都坐下,好酒好肉,吃饱喝足了再说!” 张阁老面如猪肝,却也只能隐忍着。转头望外头,夜色依旧宁谧美好,竟没有半点变化——难道,计划有变? “阁老大人,请清笛姑娘同欢吧。这话,本王今晚已经说了数次;这一回已是最后一次说,相信阁老大人不会再让本王徒费口舌!”耶律玄舜话音陡然一寒! . 清笛被引入阁老外书房内的套间。 她是青楼女子,自然没资格入阁老后宅;更何况足以想见,阁老众多妾侍此时早已虎视眈眈,若她胆敢进了后宅,恐怕会群扑而上。 想到恁般情形,清笛反倒轻轻笑了下。青楼里的姐妹最大的愿望不过是从良,可是却也明白青楼女自然不能成为正妻,只能为妾侍;可是她并不渴望从良——她宁愿沉沦在青楼里,也绝不要在家宅当中与无数的女子共同来争夺一个丈夫。 她的命注定下贱,可是她的心却始终高高被供奉着。她可以出卖自己的身子,却绝不卑微了自己的心! “姑娘……”外头有媳妇子走进来,带了点赧色说,“老爷请您至正厅……” “这都什么光景了,阁老大人这是何意?”郭婆婆听着急忙便拦住,“我们姑娘今晚只是来伺候阁老大人,却没说其他的!” 他们虽远远从角门入了阁老府,却也从门街上遥遥看见正门外的契丹人。郭婆婆如何能放心让清笛去? “婆婆。”清笛伸手握住了郭婆婆的手,止住郭婆婆的话。继而转身笑谓那媳妇子,“有劳嫂子。还烦劳嫂子回阁老大人一声儿,清笛随后就到。” “如此,姑娘便准备着吧。”那媳妇子长舒了口气出去。 “清笛!”郭婆婆急得一把扯住清笛,“契丹人在啊!那帮畜生喝醉了酒,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婆婆勿虑。”清笛轻轻环抱着郭婆婆。自打娘去世,郭婆婆宛如母亲一般照顾在畔;湉娘的计划隐秘,纵然郭婆婆也被蒙在鼓里,所以郭婆婆并不明白今晚的任务,“如若葬身阁老手中,我倒宁愿是委身于那二皇子。不管怎样,二皇子总归是个年轻的公子,想来相貌也尚可;婆婆,难道您希望我的初次竟是被阁老那糟老头子……” 郭婆婆闻言也是落下泪来,“阁老大人虽不堪,可是那契丹皇子如狼似虎……清笛啊,难道你忘了静箫那晚的经历?那契丹人哪里还是人,分明是个畜生!” “婆婆放心,我心里有数。”清笛更衣起身,随了等在门廊下的媳妇子走向前厅。 妈妈最初的打算实则落空。按照于大人与妈妈最初的考量,契丹二皇子到了霸州,以阁老主和派首领的身份,定然是主动巴结于二皇子的。那么一旦阁老邀请二皇子饮宴,那么清笛正好可以趁机结识二皇子——可是现实却并非如此。 二皇子及其使团被羁留在霸州馆驿,张阁老虽有送礼却从未登门;眼见着张阁老竟然与那二皇子似有不睦……张阁老根本未曾邀请二皇子过府饮宴,所以之前设计全都落空。 却也没想到今晚萧殷竟然来了阁老府邸;更没想到,远远望去竟然有人穿杏黄色龙袍,想来便是契丹二皇子也亲自到了。 那么今晚索性一石二鸟。无论是到了阁老身边,还是到了契丹二皇子身畔,都算朝着计划迈出了实质性的步伐。 灯影横斜,玉阶生寒,清笛踏上门阶却柔美笑起,莺声呖呖,隔着竹帘柔曼福身,“阁老大人,奴清笛奉召前来。” . 竹帘高挑,灯影倏然照亮门廊。灯影明灭里,丽装清笛娉婷而立,笑意盈然。 看见清笛这般,张阁老、萧殷与耶律玄舜都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宋人提到契丹人,无不畏惧胆寒。对此萧殷更有亲历:静箫当日虽也骂声不绝,可是终究颤抖如无辜羔羊。 哪里想到,面对满堂的契丹人,清笛倒是笑意从容。 萧殷用力盯了清笛几眼,转头向耶律玄舜使了个眼色,示意当晚让他吃了苦头的,就是这个小娘子。 耶律玄舜远远凝着清笛的容颜,也是一笑。没说话,只是伸手捏起面前案上的酒杯,缓缓送到唇边。 阁老家伎红珠瞧见二皇子的举动,都是一愣。今晚无论她怎么劝酒,耶律玄舜都不肯赏脸;此一刻还没经劝酒呢,他自己倒是捏起酒杯喝了。红珠都不由得凝神去望门外的清笛——看来门外那个小女子,果然有过人之处。 “清笛啊,快进来。”张阁老微有歉意,便亲自召唤清笛入内,“北朝二皇子殿下亲临,你便为二皇子献上一舞。” “恭敬不如从命。”清笛毫不矫情便施礼应诺,全无半点惧色。 “只是,阁老府上佳丽如云,小奴自是班门弄斧……”清笛说着推辞的话儿 ,却是转了妙目瞄着耶律玄舜。座上男子面色青郁,五官神色喜怒难辨。自从她进来,便是一声都没吱过,颇难琢磨。 清笛只觉他莫名地熟悉,却不敢确认是在哪里见过。 “少罗嗦!”萧殷见了清笛,眼睛里都能喷出火来,他哪里吃过女人的亏?“二皇子就想看你跳舞,你又何必管旁人!” 94、击鼓为号(3更2) “原来是萧公子。”清笛清冷一笑,曼妙福身,眼睛却依旧瞄着耶律玄舜。 她想听他说话。这么些年在青楼里的训练,她足以听音辨人。人的面容容易更改,嗓音更改起来却是不易。 萧殷已是剑拔弩张,耶律玄舜却依旧稳坐钓鱼台,一声不响! 清笛并未懊恼,反倒高仰下颌,淡然一笑。看来这位二皇子也不是个易与的,对手越聪明反倒越让清笛心底斗志昂扬! “跳舞容易,只可惜没有乐声为伴。”清笛索性直视耶律玄舜。虽则从礼数上来说,以下直视上位者,乃是僭越失礼;可是清笛原本意在挑衅! “那还不简单!”萧殷略有不耐,“阁老府中这不就有现成的乐班!你跳就是。” “却不一样。”清笛妙目流转,缓缓罩着耶律玄舜,“阁老府中乐班教习的曲子,都是我大宋的曲谱;然则今日为契丹使团而舞,自然要主随客便,尊重客人所好。所以今晚奴家不为汉家舞,只舞屈拓枝!” 拓枝舞如唐时风靡一时的胡旋舞、胡腾舞一般,都是西域传来。经过大唐皇室的重新编排与推广,便也在北方草原各被传承、演变成草原民族自己的舞蹈。拓枝舞为健舞,“屈拓枝”则为其中一种,乃是软舞。 草原民族彪悍,惯喜健舞;清笛如果跳起健舞,恐无草原女子自身的野性之美,所以选取屈拓枝,正是草原舞蹈与软舞的二合一,既能符合契丹人审美口味,又能展现汉人女子窈窕柔软的身姿,正是一举两得。 “拓枝的曲子,阁老府中的乐班未必奏得;二皇子倒是定然谙熟。不知可否请二皇子为伴奏?”清笛顾盼流转,眼波如水。 场面一时僵住。 清笛的话,看似不过是要求伴奏罢了;可是有心人却都听得出,清笛完全是在挑衅。 且不说以二皇子之尊而为一个青楼女子伴奏,已是失了身份;单说清笛故意要跳胡舞,而不肯跳汉家舞蹈来待客,这便是无言的反抗。 没错,她是青楼女子,卑贱而不能自主;但是她却不愿为了取悦契丹鞑子而跳华夏之舞。乐与舞本是华夏“礼文化”之一种,清笛如此坚持,乃是说华夏之礼不下于契丹胡虏! 再者,大唐将西域乐舞融和进中原文化,拓枝舞体现的正是中华文化对周边文化的包容与征服——就像任何游牧民族的铁蹄弯刀纵然彪悍,却终究会被中原的农耕文化所消融与同化一般,狼族契丹,别看你今日闹得欢,谁能最终得胜还未可知! 舞她可以跳,也不当面拂逆了耶律玄舜;可是她却要跳自己的选择的舞,便是明白地说,她的心根本就不肯向契丹人屈服! 纵然契丹人相对粗鲁,大多数人没看出清笛用意来;可是以耶律玄舜的身份,他又如何听不出清笛的弦外之音? 耶律玄舜手下的汉人文士韩木成就更是听得明明白白。他不由得挑眉凝望清笛一眼,再担忧地转头望向耶律玄舜。 这样有礼有节的聪慧姑娘,纵然出身青楼,韩木成却也不希望二皇子加害了她。 两方正在暗自较量之际,门外夜色里忽然传来鼓声。 拓枝舞正是以鼓点为伴奏起舞的,正所谓“大鼓当风舞柘枝”。那鼓声的乍然传来,让清笛都恍惚一愣,只因那鼓声节拍正是她素日所习的拓枝舞的节拍! 鼓声骤起,清笛的心弦被不经意地拨动。她微一走神,待回味过来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随着鼓点起舞! 虽则不是耶律玄舜亲为伴奏,可是清笛此时却已经停不下来。随着鼓点越击越快,清笛的身子也随之旋转随风。今夜她穿茜红纱裙,身姿旋转里,裙摆如红花绽放;肩上鹅黄帔帛更是随风而舞,飘逸风流若月边轻袅云霓…… “好!”契丹人倒也直爽,看着清笛的舞姿曼妙,倒也齐声鼓掌喝彩! 满堂人都被清笛的舞姿吸引去,只有张阁老暗暗擦拭额头的汗——鼓声起了,鼓声终于起了! 可是怎地,这鼓声却只是曲子鼓点?难道,又是错了? 阁老府的内马厩,黑丫死死盯着同个马厩里头的月下青骢——真是冤家路窄,今儿竟然又遭遇了! 新月如钩,那家伙高昂着头颅,两根耳朵都竖起来,仿佛聆听天地声响。身上青色皮毛恍如披着华贵月色,显得那么该死的傲慢! 原本心下正为主子难过呢,它也就是想安安静静啃两口草料,用食物压一压心头的悲伤吧——可是没想到那死家伙竟然一下子把它给挤开了,不肯将槽子里的草料让它碰! 黑丫登时悲愤化成怒火了,原本心底还曾有那么点儿莫名其妙地挂念他,可是今儿见了面,非但没有半分的热络,他竟然还这么小气! 黑丫咬牙奔过去——就算他身高马大;就算跟他比起来,她显得那么娇小玲珑,可是她的力气却一点都不输给他滴!最差最差,她的大板牙还是要比他的大马牙大那么一点儿滴! “起开!”黑丫使劲撞过去,“这草料是阁老家的,我不吃白不吃!我告诉你,就算你今晚儿拦着,本姑娘也非吃到肚滚肠圆不行!” 月下青骢冷冷睨了黑丫一眼,“只知逞口腹之欲!” “关你屁事!”黑丫呲出大板牙,“本姑娘这叫化悲愤为食欲,你们种马懂个头!” 那青骢马自然也不示弱,正想再回嘴,却冷不丁停住——黑丫也愣住,望着那身披月光一般的骏马高高昂起长颈,举头望向远方…… 咚,咚咚……四面八方,鼓声如雷! 95、夜色深浓(3更毕) “咦,这怎么大半夜敲鼓啊?还让不让人睡了?”黑丫都顾不得跟月下青骢计较,只抬头寻找那鼓声来处。高墙如井,当然望不见是谁在敲鼓。 而那月下青骢则一声欢叫,头颈高抬,眸子里迸射出月色一般的清光! “他这是打鸡血了吗?”黑丫不由得扭头去瞪青骢。虽然不理睬他,此时却也觉得他英气逼人,很有点像战士听见了号令进攻的鼓声时候,那份振蹄扬鬃的潇洒! 啧啧,还真是没想到啊……黑丫心里不由得暗自嘀咕:别看张阁老是个老乌龟,他儿子也是个孬种;可是他府里竟然还真有匹有血性的好马! . 鼓点倾天漫地而来,激越高亢,节奏鲜明。听起来,仿佛金雀湖上龙舟竞渡时,用以激励催发的鼓声。所以纵然那鼓声来得蹊跷,阁老府上下却也并未惊诧,只道是金雀湖上游人兴致未酣。 鼓音妙舞里,阁老府管家朱大福急匆匆穿过众人走到阁老耳畔去,低声禀告了什么。却只见阁老面色骤然一变! 纵然身子在快速的旋转里,清笛却也极快地看清了张阁老面上那一缕神色的变化。清笛心下莫名一颤。只觉今晚有异,却说不清这异从何来! 急转复下腰,抖曳如春柳,清笛款款抑扬,舞步旋急,却不小心闪了神,脚尖踩住飞旋的裙摆,整个人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堂上欢声骤停,有丫头连忙奔过来扶住清笛,低声问,“姑娘还好么?” 清笛抚住脚踝,额上已是沁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抬头望过张阁老,再转眸去望耶律玄舜,“小奴的脚怕是不中用了,今晚不能再起舞。还望二皇子与阁老大人宽宥。” 张阁老暗暗长舒了口气,赶紧吩咐朱大福,“快,将清笛扶下去,着郎中来看。”张阁老说着还向耶律玄舜拱手,“今晚便让清笛歇着吧,老夫府中丽人尚多,且让她们来歌舞欢娱,二皇子与各位尽可尽兴……” 幸好清笛崴了脚,否则真不知今晚该如何收拾。张阁老眼见着耶律玄舜凝向清笛的眸光越发深沉难懂,正担心今晚的一切打算都被耶律玄舜给破坏掉。清笛的崴脚正好给了他推辞的借口。 耶律玄舜眯起了眼睛,森然点了点头。清笛被丫头扶着一路出去,耶律玄舜的目光却也一直落在她窈窕背影上。 张阁老皱眉,便上前抱拳,“二皇子,老夫也要告个退。今晚毕竟……”言外之意,是该去为清笛开苞了。 “急什么!”萧殷接着耶律玄舜的目光,起身一把揽住张阁老的肩头,“长夜漫漫,阁老大人你也未免太过心急!来来来,陪我喝完三十碗,你再去也不迟!” “正是!阁老大人,与我们也喝干这一碗!”在座契丹人纷纷起身,将个张阁老团团围在中心! . 清笛被丫头扶着走出正厅去,一路穿堂过院,灯影渐暗。月色将飞檐投影在青砖墙上,更显得阴森诡丽。 清笛心下翻涌,便问那丫头,“与我同来的郭婆婆呢?我想见她。” 那丫头却摇头,“姑娘对不住了,郭婆婆已经被请到外间去,与婆子们一同吃酒,此时院门下钥,已是回不来了。姑娘且准备开苞吧,一应事体,都说与婢子即可。” 清笛阖上眼帘。也罢,就连最后的倚仗都不可有,前头将遇的,都只能自己独身面对。 丫头伺候着清笛更衣完毕,又参照合卺酒的规矩喂清笛吃下两杯水酒,这才扶着清笛躺入床帐中。 床帐落下,清笛紧张地凝望那纱帐——那不是普通的纱帐,乃是软烟罗。绯红轻纱,映着灯火,便宛如一片轻袅飘逸的烟霭。氤氲朦胧,笼罩得周遭如梦如幻,就连今夜降遇的残酷,也仿佛都被罩上了一层玫瑰般的柔色。 这软烟罗乃是西域入贡之物,纵皇家大内,每年不过只得数匹。张阁老却大方拿出来为她今晚做帐,这是说重视于她,还是阁老实则等待这一天,已是久矣? 那层层绯红如烟霭的纱帐,却在清笛的眼中煌煌潋滟如血……那是街口爹爹被凌迟而死时流淌的鲜血,那是娘亲在牢中被严刑时候流下的血! 清笛至死也不会忘记,当日在牢中刑问她与娘的那个身影、那把嗓音! 即便时光易改,即便她已从当日那个小小女孩儿出落成大姑娘,即便张阁老未必还能认出她来——可是她却是生生记得张阁老的! 就是他害了爹,就是他亲自将她卖入青楼,就是他——当年觊觎娘的美色,屡屡设计却不能得手,于是在狱中对娘报复地用尽了严刑! 就算有一日,将张阁老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她亦会认出这个人! 所以她的初.夜,她要卖给张阁老。用自己的初.夜换一个报仇的机会,她要给爹娘报仇! . 灯花摇曳,沙漏静静计数着时光流泻。夜色深了,外头都已宁静下来,想来金雀湖夜游的人们都已兴尽散去。热闹了整日,斯时静夜定该是好梦一场。 想来张阁老也该来了。清笛深深吸气,揪紧了身上的锦被…… 不知哪里来了风,房中高燃的红烛竟被莫名地吹灭。烛烟袅袅,在 幽深的夜色里也被染成银灰色。 房内本就静谧,此时连灯火都熄灭,就更静得连心跳声都听得清。清笛闭上眼睛,暗自将发钗藏在枕头下…… 门静静地开了,门枢“吱扭”的喑哑一声泄露了那人的到来。窗外本有月光,可是当那人迈进门槛来的刹那,天上层云突起,将星月全然遮蔽——房中跌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96、依约而来(第①更) 天地皆暗,人间无声。清笛身在床帐里,紧张地握紧了衾被。 纵然看不见来人,可是她却也听得出,来人分明不是阁老! 纵然阁老是老狐狸,可是岁月终究不饶人,阁老脚步本就不再利落,更何况之前饮酒不少……如果是阁老,他的脚步声定然不会如此轻盈;更何况,这里本就是阁老府邸,身为主子,他又何必轻手蹑脚,仿佛小心掩藏行止! 来人既非张阁老,那么又会是谁! 清笛控制住想要掀被而起的冲动,只徒劳地闭紧眼睛——也罢,也罢…… 身在青楼,修习六十四艺,每一宗每一桩为的都是参详男人的心。之前她又如何看不懂耶律玄舜眼睛里藏着的意图! 他虽然在她面前未发一语,神色也无大动,可是他的目光却粘在她身上,宛如蜘蛛吐出、用以捕猎的网!他不仅仅是想要她,更根本是志在必得! 纵然说男子好色,可是厅内美女无数,那位就伺候在二皇子身畔的红珠姑娘就更是天香国色,所以二皇子根本没有必要为了她而跟阁老之间生了龃龉。清笛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位契丹二皇子为何对她心生觊觎? 可是契丹人的贪婪,又何必以理性揣度之?大宋江山他们都想要抢,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想抢夺的?野心如狼,他们早已习惯了以掠夺为乐! 也罢,也罢……虽则清笛的计划是,先利用初.夜的机会惩治了张阁老,为爹娘报仇;然后再远赴契丹草原,走得便可了无牵挂——可既然今夜老天不肯帮忙,那么便也先委身给了二皇子也罢……先去契丹,将来自有的是机会借契丹的手再向张阁老复仇! 如果注定去契丹,如果注定要实施媚心计,那么二皇子当然是最佳的人选。他是契丹嫡皇子,极有可能便是未来的契丹皇帝。所谓擒贼先擒王,她首要便是蛊惑了二皇子的心! 清笛闭紧眼睛,缓缓放开了枕头下握紧发钗的手……便忍过今夜之辱,便以自己的身子开启通向契丹宫廷的门扉罢! . 黑暗里,那人不急不忙,缓步走到榻边。隔着软烟罗的纱帐,清笛感知得到,那人正在无声审视她。 清笛便装作不知,只颤了嗓音,若羞涩若胆怯地低低呼唤了声,“阁老大人……” 夜色里,那人冷冷一哼,“真可惜,你等错了人。” 那声音,那声音!——清笛忍不住浑身颤栗! 凭推断,清笛猜到来人是耶律玄舜;可是这嗓音,分明是之前曾于寒食当日遇见的皂衣男子! 难道说,当日遇见的那人,就是耶律玄舜! 无数记忆片段,宛如那天被春风吹落的杏花,纷纷扰扰落满清笛的记忆——那日乍见皂衣人走入梅花纸帐中来。那人衣着相貌都刻意做了掩饰,清笛无法以形容猜测那人身份,只看清了那人脚上穿着的一双薄底快靴。 薄底快靴多为武人穿着,清笛可知他武人身份;可是他脚上的薄底快靴形制却又与中原人有异。清笛生于将门,素常也见惯了中原武者脚上的薄底快靴;那日那人穿的靴子是以青布兜帮——草原以青为贵,青色在汉地却是普通,而那人的靴子制工极好,显然并非庶人,既然他的靴子以青布兜帮,便可见是因其贵重而非贫贱! 那人小心地用宽檐斗笠遮蔽了面容,又穿了普通的皂袍,甚至连说话的腔调都刻意模仿中原人……却因靴子在脚下,被袍子遮盖着,所以没能注意到这一点细节。 可是细节虽小,清笛又如何猜不出来者本是契丹人?! 只不过,就算猜到了,却也是猜得不准——就算猜着了他是契丹人,又哪里能猜到他是契丹二皇子! 就如二人对弈,所有的路数,棋谱中大多有载。所以最初的开局,彼此都能看出对方的门道来;可是当棋局纵深展开,即便每一步看似都似曾相识,却又如何再能猜得轻对方心内的全部打算?!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此时清笛满心用力猜想的,已经不是二皇子来了对她命运的影响,而是——小六! 当日猜到来人是契丹人,她只担心是契丹派来追捕小六的武士,于是便忍住心痛赶了小六走——青楼是最复杂的地方,小六若继续留在她身畔,那么便等于明晃晃地搁在追捕者的眼皮子底下。为了护小六周全,她只能让他走! 可是来追踪的人,怎么会是尊贵的契丹二皇子?!以皇子之尊,怎么会来追踪一个普通的契丹小子?就算这个小子天生重瞳,可是也不会轮到皇子之尊亲自来到! 那孩子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 心内纵然已经腾起巨火,清笛面上却依旧淡然,只做了寻常的受惊神色,“你,你是谁?阁老大人何在?阁老大人——” 仿佛连天际的重云都被惊破,云影渐散,月色清冷筛入,隐隐照亮床笫。 耶律玄舜站在黑暗里,凝着帐中清笛的惊惶,却是冷然一笑,“这样做,倒没意思。当日你初见我,面上丝毫无惧;后来在青楼里,将萧四那个莽汉也治得无计可施。清笛,你本不是胆小之人,今晚又何必露出惊惶之色?” 耶律玄 舜果然不好对付……清笛便也敛了惊惶,只凝眸望他,“今晚乃是阁老为奴家梳拢,虽然奴家是青楼女,今晚不敢比拟新婚之夜;但是却也没有理由是二皇子进来。” “我想要的,什么要不到?”耶律玄舜森冷一笑,“难道你忘了,当日我说与你的话?我说过,不论床笫之间你有何手段,都不妨我们来日试练一番!——清笛,今日本王依约而来!” 97、强行掠夺(第②更) 所有的思绪便在这一刻碰撞起来,有火花沿着经脉流窜! 耶律玄舜为何亲自来追踪小六?耶律玄舜又为何对她志在必得? 如果将两个疑问归结一处,那是不是说,这其中必有关联! 因为耶律玄舜来追踪小六,而小六又在她身畔,所以耶律玄舜便想得到她?虽则清笛一时之间想不通这其中必然的关窍所在,可是她也终究能明白,耶律玄舜想要得到她并非是因为她绝色——这个世上,在男人心中最重要的不会是女人;男人们最想要的是江山,是权势——所以耶律玄舜想要她,不过是因为她恰好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而她的价值所在,显然与小六有关! 清笛心咯噔一晃。 坦白说,清笛早已不在乎为自己开苞的男人是谁;之前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将自己委身给耶律玄舜也罢——可是这一刻,当猛然明白自己与小六攸关,她便不能再那样轻易做出决定。 耶律玄舜此人极是阴森叵测,倘若他真的是为了追踪小六而来,那么他极有可能事先早已查清小六的下落,甚至清楚了她与小六之前的种种!倘若耶律玄舜以她作为人质来要挟小六,那孩子定然会傻到不顾一切,而落入了耶律玄舜的网中! 不行,不行!她自己生死已经抛之度外,可是她不可以因为自己而牵累到小六的安危! . “二皇子依约而来?”清笛心下惶急,面上反倒更是镇定,“我汉人向来重视承诺。二皇子依约而来,可惜奴家却是与阁老大人有约在先。纵然二皇子贵为皇子,奴家却也要尽依前言。” “你敢拒绝我?”耶律玄舜冷冷眯起眼睛。 “有何不敢?”清笛仰高下颌,直视耶律玄舜的眼睛。手借着黑暗的掩藏,再度悄然伸向藏在枕头底下的发钗…… 她不为护卫自己的身子,她只为小六。她绝不可成为耶律玄舜掌心拿捏的人质,绝不可让小六因她涉险! “二皇子纵然身份尊贵,可惜却是北朝百姓的皇子;奴家纵然卑贱,却也是大宋的官妓!二皇子再尊贵,终究管束不到奴家;奴家是大宋的官妓,只听命于大宋官家!”清笛清冷而笑,“所以,奴家又有何不敢反抗二皇子?此处是大宋国境内,万事自有大宋律法约束,奴家对二皇子何惧之有!” “好,好!”耶律玄舜狞然冷笑,“你果然是个硬骨头的!外貌生得娉婷柔软,可是内心却硬如磐石!”耶律玄舜说着一把扯开纱帘,五指如钩捏住清笛的下颌! “你果然是个妙人儿……你可知道,本皇子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女人!更何况——”耶律玄舜缓缓弯下腰来,冷眸森然凝着清笛的眼睛,仿佛期望从中看见惧色,“更何况你的身上还牵连着两个人:安凤熙与那孩子……得了你,我不但得了一个暖床的好玩物,更是抓住了他们两人的软肋——清笛,你说,我如何能不要你?” “就算会因为你而与那张阁老闹翻,却也值得!”耶律玄舜一声狂笑,“既是我看中的女人,我又如何能让那老东西抢了先?清笛,你今晚是我的!” . 正厅中,张阁老被萧殷以腰刀逼住了脖颈。老头子虽也经多见广,可是这一刻终究是吓得宛如筛糠。 朱大福在旁一个劲儿哀求,“萧爷,萧爷,求你放过我们老爷!二皇子既是看中了清笛,那么自便拿去便是;放了我们老爷吧……” 萧殷蛮横一笑,“好说。待会儿我们二皇子玩儿够了回来,我自然放了你们老爷!” 张阁老一张素银般的老脸上一片灰色,“此乃我大宋国境,萧公子乃是契丹使节——来日我们还将在谈判席前见,今日好歹也该给老夫留下几分薄面!” “是你大宋国境怎样?此地还是你阁老大人的府邸,又怎样!”萧殷狂笑,“我契丹铁骑早已兵临城下,而你的阁老府此时也早在我契丹人控制之下!” “什么!”张阁老一惊。 萧殷将手上匕首更压紧了些,“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得意忘形。阁老大人这些日子,可不就是有些得意忘形!你志得意满接受你们朝廷的封赏,以为万事都是万无一失——所以你绝想不到,我们早已趁机在你府中安插了人!” “你背着我们二皇子做的那些事情,你以为能瞒得过我们二皇子去!”萧殷眸光如狼,“别说一个青楼娘子,就算你一家子的命,此时也早已攥在二皇子掌心儿里!” 张阁老闻言大惊! 外头鼓声已经响过,可是,可是一切是否还是计划当初安排的模样? . “畜生,放开我!” 耶律玄舜话音未落,已是纵身扑来!清笛纵然拼命反抗,却哪里挣脱得过饿狼一般的耶律玄舜! “螳臂当车!”耶律玄舜一把按住清笛藏在枕头下头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将枕头扔掉,露出清笛手握发钗的手,“以为我是你们南朝文弱的男人?你个小小女子,手有几分力,还想行刺于我?” 清笛惊怒至极,身子里的袁家鲜血不由沸腾起来。纵然她身上没有半点武功,但是她也绝不是束手待毙的羔羊,“耶律玄舜, 你是否也记得我当日对你所说的话?男人在床笫间最无防备,难道你以为你捉住了我手中的发钗,就能确保你活命?” 小小羔羊已是浑身无力,只能在他身.下颤抖,却依旧不肯服输……耶律玄舜笑起来,眼瞳里闪烁起掠夺的快乐,“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招数先哄得我欲仙欲死!若你能伺候得我丢了神智,那么便也由得你去!” “怎么样清笛,使出你全身解数来吧。我们赌一场,看你我床笫之间,究竟谁输谁赢!” 98、烽火烧天(第③更) 这一夜原本该是霸州城内最宁谧的一夜。人们白日里斗草、赛龙舟,到了夜晚还逛游夜市、燃放纸船,都是疲惫了,所以归去后自然该做个好梦。 可是霸州的美梦却被猝不及防地撕碎! 知州于清风在梦中便被外头紧急的禀报声惊醒,“大人醒醒,大人,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于清风忙推开身侧的湉娘,披衣起身。也多亏今夜湉娘在他身边,因为湉娘一直放心不下清笛,于是这一夜唠叨了许久,否则一旦睡梦入深,恐怕一惊之下脑子已是乱了。 “发生何事?”于清风披上长褛,便一把扯下挂在帐钩上的佩剑,奔出门外。 抬头一看,于清风便是大惊——只见霸州的夜空,已经被火光映得通红! “禀大人,城内莫名火起,此时城内已然大乱!有人趁火打劫,有人借势纵火!” 于清风长眉一拧,“火从哪里起的?” “是从城内诸家大户燃起。渐至漫延向周边民居,已成不控之势!” “城内诸大户?”于清风只觉一道冷汗直冲脊梁沟。城内诸大户家中还各自有家丁,防范相当严密,可是却有人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放起火来,而且是同时多家大户一同起火——便证明这些放火的人定非等闲! 他们能将各府家丁视若无物,他们更能统一按照时间安排一同点火,那么就证明,这些火根本就不是偶然走水,而是有组织、有计划的统一安排! 一座城,有时候并不怕外头有人围城,最最怕的是乱从内起,那才是城破之兆! . “发生何事!”凌霄山下,顺风客栈。丁正松等一众人也都起身,惊望城内烧红了天的大火! 而凌霄山北,便是契丹地界。此时只听得契丹人人喊马嘶,攻声震天! 霸州依仗凌霄山与黑水河,北边与契丹对峙已经多年。契丹人擅长草原纵马,却不适应山地作战,更不熟悉水战,所以这么多年契丹虽也屡次试图南下攻占霸州,却也每每无功而返。 只除了,三年前那一回——整个北线的防务当年都是袁承道坐镇,作为北线重镇的霸州,防线更是袁承道亲手打造,所以契丹一直不得便宜。那一年便使了奸计,勾结朝中主和派,构陷袁承道拥兵自重,终令朝廷自下杀手,斩杀了袁承道…… 袁承道之死,令北线兵将心寒;霸州守卫原本都是袁承道手下亲兵,于是军心大乱——契丹借机南下,攻入霸州城,屠杀三日! 幸亏当时驻防霸州以南的杨绍泽带兵赶到,再加上霸州城内百姓誓死不降胡虏,所以契丹人劫掠了大量金银后只得退兵北归。随后这几年,因杨绍泽带兵有方,麾下的袁家军旧部也誓死抵抗,所以契丹再没能跨过凌霄山、黑水河而来。 可是今日,怎地他们卷土重来! 更让丁正松等人皆感大惊的是,契丹人竟然特地拣选端午之夜攻来,就是想趁着城中百姓欢庆之余疲惫正酣……足见,这回指挥进攻的人,何等了解南朝,何等有心机! “丁统领,我们此时该怎么办?”那店小二林星等人都问。 丁正松握紧拳头,“虽说这是宋家的天下,与我等无关;可是毕竟都是汉人,我等岂能坐视契丹胡虏涂炭华夏!况且,若公子在,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这样决断!” 丁正松奔出门外,望向夜色里黑压压站满了山麓的无名人士,高挥手臂,“听我号令,冲入城中,协助守城官兵抵抗外侮!” . 城中大乱,却又如何比得过暗黑的房间内、床笫之间的搏斗! “放开我,契丹的畜生!”清笛身上衫裙已被耶律玄舜撕破,一条条挂在身上,早已凌乱得掩不住胴.体! 耶律玄舜就像狩猎的豺狼,并不急着扑上去一口咬断猎物的喉咙,他只是跪在凌乱的被褥间,给了空隙让清笛逃跑和抵抗。然后他一点点化去清笛所有抵抗的手段与勇气,一点点将清笛逼上绝望的境地! 他很耐心,他要等着她被自己的绝望和恐惧战胜,然后在他面前失去所有的自尊,放弃所有的抵抗! 他要的,不光是身.体的征服,而是要彻彻底底的完胜! 驯服这样女子的心,比驯服她的身子,更有愉悦! 清笛身上没有半点功夫,根本就抵抗不了这狼一般的男子。喘息急促,身子已经在几番厮打里软得颤抖下来……清笛再向后,脊背已经抵住床栏,再无退路。而身前,所有逃亡的线路早已被耶律玄舜封死,她若向前,便只能跌进他怀中! 清笛反倒放松下来,带了丝绝望地笑起来,“畜生,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我本是青楼女,这身子原本不值得什么;不是被你破了,也总会是被旁的男人。坦白说,遇着你这位契丹嫡皇子,还算我占了便宜——可是你竟然抢的是张阁老的!” “张阁老乃是我朝中的主和派首领,说白了根本是你们契丹的一条狗——你身为主子,竟然抢自己走狗嘴里的骨头,可见你是个什么样儿的主子,你手下的人怎么可能为你卖命!” “一条狗就是一条狗。我只拿他当狗,我 从没当他是人,所以我又何必在意他的感受!”耶律玄舜再逼向前,伸手一把捏住清笛的下颌,“你却不同。你生就羔羊之姿,却敢对我破口大骂——清笛,我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被人骂做畜生!” “如此冒犯二皇子,那你倒是使出皇子之威来,杀了我呀!”清笛妖娆而笑,迎着耶律玄舜的眼睛! 99、森冷驯教(第④更,答谢加更之一) “杀了你?”耶律玄舜凝着清笛的眼睛,手指宛如鹰爪,却将指腹轻轻揉着清笛下颌的肌.肤,“杀了你,不过是一刀的事;那快乐又如何比得上驯服你?清笛,你可知道在契丹,我最喜调.教的是什么?” “是豹子啊……”耶律玄舜缓缓向清笛垂下头来,“它们是杀生的,有时候狼都打不过它。可是说到底,它们终究不过是大个的猫儿……温驯起来会伏在我膝上酣睡,可是凶悍起来,却会一口咬断了人的喉咙!” “它们会撒娇,它们却也有尖齿利爪——知道么,在契丹,就连宠幸侍妾,我都要豹子陪伴在畔。有一回,一个渤海国的女人死活不肯就范,惹恼了我的豹子,还没等我下令,它一下子便扑上去,咬断了她的喉咙!” . “呕……”清笛胃口一个翻涌,好悬没呕吐出来。床笫之间让豹子陪伴在侧,已是匪夷所思;更何况豹子活活在床笫间要死活人!耶律玄舜之凶残冷酷,可见一斑! “你怕了?”耶律玄舜笑起来,手指越发轻柔地摩挲清笛肌.肤,嗓音也柔缓下来,“你知道么,你真的好像一只豹儿……温顺的时候柔媚万端,凶悍起来一点都不惧怕我这个主子!小东西,你越是这样儿越是让我喜欢,你说,我怎么会舍得杀了你?” “乖,我会一点一点驯服你,让你在我身.下宛转承欢,娇吟浪呼……我会带着你跟我的豹子一同玩耍,我会将给豹子的宠爱全都给了你……” 耶律玄舜的眸子越发深邃下来,仿佛果然将对豹子的宠爱都转移到了清笛身上,“汉人女子的皮子果然柔嫩,是草原女人所无可比拟的……不光是皮子,还有那婉转的娇吟,身子的细嫩,甚至是那方神秘之处的紧窒、水润,都是草原上那些大喇喇的女人所比不了的……” “我从前厌烦汉人女子,不过是因为她们空有让我喜欢的身子,却没有能取悦我的个性;她们整天除了哭哭啼啼,就是在后宅里搬弄是非——清笛,你却是不同的。我相信,你会是我一直想要找的那只——玩物。” “更何况,我在调.教你、占.有你的时候,就只觉同时还在制服着安凤熙与小六!清笛,你说,你这样绝佳的玩物,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死?” . 耶律玄舜面上神色越发阴森而叵测,清笛只觉浑身每一根汗毛孔都已经惊栗绽开! 从没对这人间寄予太高热望,从来都明白这人世藏污纳垢,可是却着实没想到,身为契丹皇子的这个人,竟然阴毒到如此地步! 生在困境,看不见人间的光明,那样困苦的人心中有所阴影还可以理解;可是他呢,他怎么会天生这样! 更让清笛心魂皆颤的是,他的口中竟然提到小六! 这位契丹二皇子为何对小六这般怨恨?为何! 若留得这个人活着,倘若他来日登上契丹帝位,那么可以想见,他将对大宋百姓制造什么样的恐怖!更何况,还有小六和凤熙!他既然这样恨毒了小六和凤熙,那么他一定会寻找任何可能的机会,对小六和凤熙下毒手! 不能容得他活着,不能! 清笛一笑嫣然,没再反抗,反而用下颌主动去摩挲耶律玄舜的手指,“二皇子,你吓死奴家了……看来二皇子早已打定主意,今晚定不放过奴家?” “我说过,我想要的一定会得到。”耶律玄舜森冷睥睨清笛,“就算你想死,我也不会让你死成!” 说罢耶律玄舜猿臂猛伸,一把扯住清笛藏在背后的手,将她手腕向上按压在床栏之上!清笛禁不住腕上的重力,指间的钗子一点点松懈,最终仓惶落地,发出“当啷”的颓响…… “耶律玄舜!”清笛最后的倚仗都已成空,原本想着玉石俱焚,竟然不能够!惊急之下,清笛的泪花终于迸落而下。 “哈哈,哈……”耶律玄舜得意大笑,“你终究哭了,嗯?记住,只要我还要你,别说你逃,就算你想要自杀都是不能!” “乖乖地,做我的玩物。”耶律玄舜身子猛地压下,一把扯掉了清笛身上仅有的布帛! . 夜空中骤起乌云,诡异的风倾天而下,吹响了窗棂,发出凌乱的声响。 耶律玄舜却丝毫不受影响,手中碎布绞缠在一处,凝成麻绳,便转手将清笛双腕捆在床栏上! “我倒要看看,如此这般,你的手还如何去抓金钗!”耶律玄舜冷笑,垂首贪婪去看向清笛的身子…… 房中漆黑一片,清笛玉白的身子却仿佛自有荧光。饶是耶律玄舜也不由得粗喘起来,嗓音喑哑如兽吼,“果真是个尤.物……我今晚定吃够了你!不令你昏死,绝不罢休!” 清笛浑身如被冰箭穿透,奈何手腕被绑住,已是无法抵抗! 清笛羞辱哽咽,却没闪躲,反而用自己修长粉嫩的双腿主动缠住了耶律玄舜的腰,“是么?只是不知究竟会是我昏死过去,还是会有人精尽人亡……二皇子,可别忘了我出身青楼,对付男人的技巧可多着。” 亲密时刻,男人周身都是死穴。譬如欢爱之时以膝盖猛顶他关键之处;或者双腿猛然向上夹紧他的颈子……尽管,这些 杀人的法子的前提,都是要先行受辱…… 可是却也值得了! 清笛索性借着手腕上布条的绑缚,将自己身子整个悬空起来,更加曼妙缠住耶律玄舜的腰,“二皇子,你可别忘了,豹子在床笫之时,亦可杀人!” 100、驴马私奔(第⑤更,答谢加更二) “好啊!”耶律玄舜也丝毫没躲闪,粗喘着托紧清笛的双腿,便将他早已亢奋不能自持的昂扬,隔着衣衫贴近了清笛的私软之处! 多年没有过的亢奋,宛如少男时第一回碰女人的激动;耶律玄舜兴奋得浑身震颤,都舍不得退开身去扯掉自己的衣裳! 这个小蹄子果然是完美玩物,他不光想狠狠要她,甚至都想张口将她吞吃入腹!实在是美妙,美妙得让他可以忽略掉窗外诡异的一切! 就算风起云涌,就算火光已经烧红了半边天,他也得吃够了她,才肯出去! . 可就在此时,外头猛然“哐”地一声巨响! 原本,那些鼓声、火光、喧哗声都远远在阁老府外。耶律玄舜带来的契丹人早已暗中牢牢控制住了阁老府内外,所以外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短时间内都影响不到阁老府的内宅。 可是方才那声巨响,却似乎就发生在阁老府内宅,简直是近在肘腋! 出于自保的本.能,耶律玄舜也不得不停下来,转身向外厉声喝问,“什么事!” 门外立时传来契丹人的禀报,“回二皇子,阁老府中一匹马撞开府门,冲了出去!”那人似乎犹豫了下,又补充,“啊,不对。不是一匹马,还有一头驴!一马一驴在府中横冲直撞,到后来竟然冲开府门奔了出去!” “什么?!”耶律玄舜也惊住。千防万防,防备了人,却没想到肇事的竟然是两头畜生! 驴……!清笛心下也是惊乱一跳!那是不是黑头?它这是要干什么! “什么马?”耶律玄舜目光森冷下来。这样的马几可通灵,一匹牲口它怎么会好端端在这纷乱之时冲开府门而去?定然是,那马训练有素! 门外契丹人连忙回禀,“是一匹青骢马!原本被拴在阁老府内马厩,谁也没想到它竟然突然挣断缰绳,还带走了一头驴!” “青骢马?”之前耶律玄舜听见异动,虽然神色也有变,却并未放开清笛,更没下床去。可是猛然听见那是匹青骢马,耶律玄舜却惊得双手一松,放开了清笛! “看清了么,那是匹什么样的青骢马?!”耶律玄舜面上大有惊色! 清笛早已顾不得自己身子的狼狈,只静静凝望耶律玄舜面上神情——那匹马能让耶律玄舜如此惊慌,内中必有缘故! “可是一匹月下青骢?”耶律玄舜眯着眼睛森然问,“青骢马却四蹄踏雪,鬃毛如月,马尾雪白……而且身上斑斑点点有花瓣一般的白毛,奔跑起来就像是月光洒满它的周身?!” 清笛越发惊讶。看耶律玄舜对那匹马描述的程度,已经不仅仅是熟悉,而是分明亲眼见过! 窗外静寂了片刻,随即传来回话,“回二皇子,属下方才查问过马夫,那匹青骢马正是一匹月下青骢,据说乃是绝世良驹!” “竟然是他!”耶律玄舜闻言便是大惊,竟然一下子从榻上跃身而下,一把扯好自己的衣裳,寒声向门外,“给我守好了,别叫任何人进来!” “是!”那手下领命而去。 少顷,窗外传来萧殷的嗓音。显然事出突然,连萧殷都已经拿不定了主意,“二皇子,我听说是月下青骢!难道是,是他来了?” “怎么可能!”耶律玄舜一把拉开了房门,伸手揪住萧殷的衣领,“你们萧家的军队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会让他混进来!他明明该在城外领兵攻城,可是他的马怎么会在阁老府中!” “不、不不,不知道啊!”天地森暗,远方天际的火光照得耶律玄舜面色越发狰狞。就连萧殷毒被吓到,“说、说不定,是、是误会了吧?他、他不该能进得城来!” “废物!”耶律玄舜一把推开萧殷,“月下青骢为何会发疯了一般撞开府门?定然是听见了他的召唤!” “那,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办?”萧殷乱了主意。 “青骢马听见了召唤奔出门去,那么便证明他就在府外不远!随我一同出去,我便要趁着城中大乱之机,一了百了!”耶律玄舜此时哪里还顾得上清笛,扯着萧殷便奔出门去! . 房中一下子静寂下来,却也越发将外头的惊乱之声全都听得真真儿的! 大乱骤起,清笛如何不明白这其中关键所在! 霸州大危,契丹人已是采取了里应外合的计谋! 清笛急得想要奔下床去,可是怎奈手腕被死死绑住,她脱身不得! 除了担忧霸州安危,她心中更有一重巨震——方才耶律玄舜那样惊慌地所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是谁来了,是谁此时就在府外?!——耶律玄舜说,那人本来应该在城外领兵攻城,那么说的自然该是个契丹人;可是他却令耶律玄舜这位嫡皇子都觉胆寒,那人应该是谁! 清笛心急如火,朝门外嘶叫,“来人啊,放开我,放开我!” 她必须要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必须亲自登上城楼去,亲自鼓励爹手下旧部,誓死守卫,千万不要让契丹再度攻陷霸州! 若契丹人再攻进来,定然又是惨烈的屠杀! 不能,不能啊! 可是也许都是惧怕耶律玄舜,外头竟然一个人都没来!清笛用尽了全身气力,竟也挣脱不开——那耶律玄舜竟然用了在草原上追猎猛兽时候才用得到的死死绳结! 清笛急得嗓子已是喊哑,“来人,来人!” 可是越是挣扎,身子里却奇异地越是燃烧起一团火来——那火从身子最深处的神秘之地燃烧开来,沿着经脉上行,直达四肢百骸…… 她的喊声都跟着娇软无力下来,听起来不像是呼救,反倒、反倒像极了娇.吟! 清笛心下猛然一寒,想起之前阁老府的丫头按照合卺酒的例子喂她喝下的那两碗水酒!此时越是挣扎,血脉游行越速,于是那股酥软感便汹涌而来,淹没了她的神智…… “嗯!——”清笛已是无法自控,昏乱之中并紧了双.腿,一股奇异的战栗倾天而下。 “雪!”清笛昏乱之中,娇吟出声,“救我……” 101、梦耶非耶(更1) 城中已是大乱,人类都已无暇自保,此时纵然看见一马一驴相偕奔跑在大街上,已是无人再觉得奇怪。 黑丫自己却觉着怪道,这跟着青骢马已是在大街上站了许久了,看他的样子当是等人,可是左等右等,眼前的人是一堆一堆地跑来跑去,可是却似乎根本就没有他要等的人啊! 好在他是马,她是驴,虽然不是同种,不过却有相同的起源,所以也还能有共同听得懂的交流方式。黑丫便喘着粗气问青骢马,“喂你这个家伙,这么满城大乱的,你瞎胡乱跑什么?” 青骢马似乎也很是着急,马蹄不断踢着脚下的泥土。听闻黑丫问起,青骢马打着响鼻,“我跑是我的事,你又何必跟出来?” “诶你这匹马!你以为我愿意跟着你一同跑出来!我们家主子还在阁老府里呢,她明日若找不见了我,她该有多着急!”黑丫气得呲出大板牙来,“我之所以跟着你跑出来,还不是你威胁我帮你咬断了缰绳?你说我的大板牙比你的牙齿锋利些,若我不帮你,你就踢我!” 青骢马烦躁地原地踏步,似乎根本就不愿意跟黑丫斗嘴,“我等我主子。他要我出来等他,可是他怎地还不来?他去何处了!” 黑丫转着眼睛,瞅着青骢马一身青色皮毛,心底不由得晃动起两个生物来:其一是个鸟类,是青羽的海东青;其二是个人类,乃是个青衫的少年……还真别说,这三个生物还真有的一拼,都是一身青碧之色,也都是对她凶巴巴。 黑丫忍不住甩了甩自己的大耳朵,心说:这是怎么了,干嘛把青骢马跟那狼崽子和衰鸟想到一起去?——实则,青骢马还是要比狼崽子和衰鸟更好看些的! 他纵对她凶巴巴,可是见他急着想要挣脱缰绳,她还是莫名其妙地就豁出去大板牙去帮他的忙;看他挣断了缰绳撒腿就跑,她自己就也不知怎么地,四条腿儿仿佛自有了意志一般地,随着他就跑了…… 她可是最最忠诚于主子的,可是她那一刻竟是忘了主子还在府中,只跟着他一径跑出来。心内就仿佛害怕他这么撒蹄狂奔了去,就会一去再也不回头…… 好不容易再得相聚,她断不能就让他这么跑了的……主子若知道,是否能不怪她? . “你,你是谁?” 清笛惊愣地瞪着面前的少年。他背后是幽深的暗夜,更有妖异的血红夜空!暗夜与血红在他面上、眸子里轮转,仿佛带着地狱与死亡的颜色! 可是那黑暗与血色交融之下的面容,却真真儿是、是那个孩子啊…… 清笛此时真是恨毒了自己,明明知晓身子里有暖情的药物窜行,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夜色迷离,窗外的夜空已经呈现诡异的红色,清笛只觉自己的神智也已经被活生生地撕裂,再也分不清眼前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此时真的想要埋怨爹爹。爹爹身为武将,当年为何不肯传授她一些拳脚功夫?倘若当年学得,便可仗着些拳脚来多少自保,更能因拳脚功夫强健了体魄,而能稍稍控制一下此时的局面! 可是现在说一切都是晚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药力下沉沦,再沉沦…… 幻觉来得果然真实得很,此时伸出指尖去,眼前那个孩子的幻影,触碰起来,竟然仿佛已经有了真实的温度。 清笛笑起来。好在是幻觉里,索性孟浪地去抚摸他面颊。寒食到端午,已是隔了整个春天,此时的他看起来,倒是长大了些。这样猛一看上去,仿佛已经不再是当日那个孩子,那面色已是清隽许多,身量也似乎拔高了,“雪,是你么?果真是你听见了我的声音,所以来救我?” 当指尖果然有温度传来,清笛这才猛然醒悟——呵,原来在幻觉里,小六已经给她解开了双手啊。 “怜儿,我来晚了。”哈,幻觉里那孩子竟然还会说话!她听得真真儿的,真真儿的——真实到,都听见他话语中似乎极力藏着的疼痛…… 身上蓦然一暖,清笛愣愣望身上被披上的大氅。好华贵的大氅啊,白如清月、暖如鸿羽。上头还带着他的体温,遮蔽了她之前早已暴露不堪的胴.体……果真宛如,温暖的雪。 “怜儿,我们走!”那孩子好大的力气,好硬的手臂,伸手便揽住她,要将她环抱在怀中! “殿下,切莫耽搁,府中都是萧氏的人,久留唯恐生变!”窗外有低低的提醒声。 那声音虽轻,却猛地敲碎了清笛的迷蒙——殿下?外头人在喊着殿下?哦,是了,眼前的人定然不是雪,不是……应该还是那该死的二皇子耶律玄舜! 是她被药物迷惑了神智,所以藏不住心底对那孩子的惦念,所以将眼前人都看成了是那孩子……更何况,耶律玄舜也是契丹人啊,契丹人跟契丹人在身量相貌上本也相似…… 所以还是她错了。眼前人根本不是心里挂念的那个人,而依旧还是耶律玄舜! “二皇子……”清笛仿佛猛地醒悟,忆起之前想要做、而没有做完的事。无论是为了大宋百姓,还是为了小六与凤熙,她都不能再容得耶律玄舜活着! “二皇子怎地去了这样久?害奴家好等…… ”清笛笑起来,再不哭泣,转而主动缠住耶律玄舜的身子,“二皇子何故这般惊愕望着奴家?” 清笛藏尽心内酸涩,转而妩媚微笑,“奴家方才已是想清楚了——二皇子,是奴家错了;奴家岂可推拒二皇子的心意?奴家果然是太不识抬举……奴家现在向二皇子请罪,可还来得及?” “奴家甘愿为二皇子奉上自己的处子之身,还望二皇子垂怜……”清笛身子光华如蛇,柔柔缠绕着二皇子。一双纤纤玉手已是主动滑进耶律玄舜的衣襟…… 102、情为奢念(更2) 长在青楼,纵然还是清倌儿,可是对那些男女之事,清笛早已熟知到麻木。更何况这几年的严训更是教会了她所有取悦男人的方式。六十四艺,每一样都是销.魂的伎俩。 此时纵然心内不愿,可是单凭肢体循着训练所做出的机械反应,她也能一路全套地做下来,让眼前的男人看瞧不出破绽来。其实大多男人在床笫之间真是废物,禁不起什么撩.拨。 清笛忍着心内的作呕,努力欺骗自己,让自己的神智全然沉睡去,只当自己是真的在爱着眼前的男人——便如同院子里的姐妹们平日的规矩:接客是不可选择的,纵然摊上丑陋肥胖的客人,只要对方给足了银子,那么也要当成自己初恋的情郎般一心的爱慕厮守。 便如当日横波所说,“闭上眼睛将客人想象成你心里的那个人,这样对客人对你,都好。客人舒坦了,缠头自不会少;而你也能从这件事儿上,在身子上多些愉悦,少些痛楚。” 妈妈说过,青楼女子都要修习媚术,首要在于媚心;实则她们要实施媚心之术的对象,首先反倒是自己——只有麻痹了自己的心,只当眼前的男人便是自己真心欢喜的那一个,才能真的修成媚心之术,才能成为真正的青楼红牌。 指尖终究坚定地滑下去——他的胸.膛紧致光滑而又强健有力,倒是惹得清笛自己都没预料到地,慌慌一喘……清笛在心底苦笑,自己的媚心之术修习得果真不错,竟然真的连自己都能骗过了。 原本以为触碰上去定然让她作呕,可是她此时却只想要得更多——清笛阖上眼帘,拼着孟浪一把撕开了耶律玄舜的衣襟! . 触目所及,那头碧眼饿狼果然也出现在耶律玄舜的胸口上,贪婪而邪恶地凝着她,仿佛只待扑来! “二皇子宠幸了奴家吧,奴家愿为二皇子奴儿,从此追随左右,伺候起居。二皇子便将我当成一头被您调.教好了的豹儿……只要二皇子喜欢,奴儿愿被二皇子,为所欲为……”清笛喘息起来,情不自禁去抚触那一双碧色狼眼。 曾经在她身边,也有一头这样碧眼的狼崽子!越是呵斥自己不许想起他,可是他却那么固执地就是徘徊在她的心尖儿上,怎么都不肯离去! 耶律玄舜的身子猛地热了起来——清笛迷蒙去看,原来那饿狼的双眼恰是纹在他男子的两.乳之上……她的指尖放肆揉弄,其实揉弄的是他的那里…… 清笛听见自己喉咙里一声吟哦,身子里莫名的渴望铺天盖地而来,再也压不住,压不住…… 清笛轻声哽咽,索性低了头,伸了舌尖儿去触碰那一双碧眼……耶律玄舜喘息得越发浊重,仿佛想要扯开她的头,却又舍不得…… “二皇子,奴家可让你开怀?”清笛软语呢哝,舌尖同时含着娇嫩的话语与他的男性胸尖儿。吞吐咬啮,辗转流连,那触感美妙得几乎让清笛尖叫——他的胸尖儿上仿佛还染着草原上清冽的风,浸润了仿佛青草嫩尖儿一般的青涩与新鲜,惹得她根本停不下来! “你怎可如此对我!”耳畔,那契丹皇子的嗓音早已沙哑,甚至听不出原本的嗓音。他低喃,却又似低低的狼吼,“你明知道,我早已想对你这样!只是我强忍着,只怕惹你伤心,只怕你不肯接受我是契丹人!我按捺了这么久,可是你怎么敢对我这样!你明知道,我已经忍不住,你还对我这样!” “尤其,你竟胆敢在此时,将我当做了另外一个人!你想要的是他,却不是我!”耶律玄舜竟然双眼印满了疼痛,“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敢这样对我!” . 耶律玄舜在——说什么? 什么她将他当做了另一个人?清笛头脑越发昏沉,努力想要厘清——哦,是了,耶律玄舜的意思是,她将他当做了雪…… 正是啊,她正是这样做的啊!只有将他当成雪,只有在脑海里尽力去想象如果这是自己在作弄那孩子,那孩子面上该是何样神色,她才能坚持得下去。 清笛再不费口舌,只要他不推开她,那么她自然有机可乘! 手指沿着他胸口狼头向下滑去——他的身子那般紧致,全身每一寸肌.肤似乎都紧张地绷紧,既恐惧,却也期待……哈,清笛真想哂笑一声。以二皇子性情,身边自然侍妾如云,此时却又怎地紧张若斯,倒像个童男子也似! “别信这个世上有什么柳下惠……”湉娘的话不禁在清笛耳边浮起,“能坐怀不乱,那是那女子做得不够。若你身下手去,握住他那雄武,但凡是个男人他就再也忍不住!” 清笛的心被湉娘的话吊在了半空,升不起,也降不下。就如她的手此时所处的位置。 若抬起,今晚的机会可能就会失落;若滑下去——若滑下去,她今生今世心底就再也不能存一丝念想! 倘若那孩子知道了她是如此秽荡的女子,如果他听说了她今晚主动对二皇子所做的一切——那他定然会后悔于今生路上与她邂逅一场,更会后悔,当着她说过那么些疯魔的话。 还会后悔,当日那般忍痛忍情,在她股上刺下的那一朵雪中之莲! 雪莲乃是人世间最圣洁的花朵,而她,不过 烂命一条、贱女一个!不配他牵挂;她甚至不配,再想起他…… “二皇子,奴家何曾想过旁人?奴家此时心心念念的,都只是二皇子一个。”清笛死死控制住眼泪,含笑仰首,受却向下滑去——滚烫的阳刚,灼伤了她的掌心。 “起火了,请容奴家为二皇子解除这一场火热。”清笛将大氅下柔滑的身子主动贴上面前的男体,娇娆滑动。 103、活火倾城(更3) 火起了……怜儿说的不错,此时果是活火倾城! 院子外头,整个霸州城早已火光烧天;城外更是烽火熊熊。可是那些,他却已是都顾不得了!就算——那些火烧出来的,将是他从此煊赫的地位,将是他牢牢握在掌心的、无人可比的权柄! 可是他现在只能去看去想自己心底、身上的火! 曾在怜香院时,怜儿也曾若有似无与他亲近,但是每回若他想要回应,她便如同惊弓的鸟儿一般躲开。或者娇羞地避过一切,或者反其道而行,用冷言冷语浇灭了他心上的火花…… 实则怜儿的心,他懂。 她也是对他动了情……循着心的本愿,她也想亲近他;甚至有那么几刻,他都能感知到,怜儿是想将她的初次给了他……可是她终究还是生生刹住了自己的渴念。 ——只因为,他是契丹人啊! 如果他是小六,如果他不是契丹人,他相信怜儿早与她互通了心肠;可就因为他是契丹人,所以怜儿心底始终藏着无法抹除的隔膜。 所以他拼尽了气力按捺下自己的渴望,所以他忍着不碰她。只因他明白,怜儿纵然命运凄苦,可是她的心却是被高高地供奉着。她宁愿向命运低头,去做自己并非本愿的事,那是因为她要以这些付出来换取自己想要的机会——而在感情一事上,却没人能强迫得她。 她能交出身子,却未必肯交出心——他想要的是什么?他知道自己是个贪婪的人,除非不想要,既然动了念想,他便会要到全部! 不光是她的身子,尤其是她的心! 不仅是她的身心,更要她一生一世的情,生生世世的纠.缠! 可是这一刻,她却不再闪躲,她已经握住了他……都已至此,他纵然还想拼命压抑,却哪里还压抑得住! 火起了,焚烧尽了他全部的忍耐,将他周身烧尽成灰! . “你看清我是谁!”他感受着那陌生的滋味,感受着自己的那里被紧紧握在她掌心……丝滑沁凉、紧致柔密,她让他连话都无法正常说出来,他现在只想对着她发出狼的嘶吼! 这一生从来没被人逼到绝路过。纵然是萧氏一族的步步追踪,他也总有办法游刃转身;可是自从遇见她,便一切都变了。她一颦一笑便能将他推到死胡同里,除了对她臣服,他竟没有一点逃离的能力。 便宛如此时,便宛如此刻!她这样揉弄,她这样对他,哪里还肯给他半分退路! “说,我是谁!”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内狂野,一把捏住怜儿的下颌——长生天啊,他真的想对她再温柔些,可是他实在是已经做不到!“看着我的眼睛,说!” 就算她认不清面容与身量,就算他与二哥毕竟是手足,面容身量上七八分相似——可是她总该认得他的眼睛! 他来到宋地之后,无人发现他是重瞳,都只以为契丹因有东胡、回鹘、鲜卑等血统,故此有碧眼也不奇怪——只有她一见之下便已发现,他的眼瞳是会改变的,乃是重瞳!所以她无论如何该认得他的眼睛! . 夜色沉沦,血红绕天,清笛拼命扯住自己分崩离析的神智,愣愣地望着面前人的眼睛。 耶律玄舜为何这样问她?只是因为,她对他心不诚,是不是? 哈,耶律玄舜果然阴森却也骄傲,他原来看得出她对他所做的一切都并非出于本愿,甚至对他做最亲密的动作之时,都不肯望他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棂,从眼睛里能看见内心的波澜,两人四眸相对便是向对方敞开心灵、最是情意交融之时,她怎么可能对着耶律玄舜来做!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耶律玄舜几乎绝望地嘶吼起来,手指掐着她的下颌,更疼。 她并不怕,可是,可是,是不是她的错觉?怎地听出了他嗓音里,别样的颤抖? 他在害怕么?他在害怕什么? 一时惊愣之下,清笛终是抬眸望向他的眼睛——天,错了,错了,竟是又错了!她对自己用的媚心之术,怎地竟会这般彻底! 眼前幽夜与血红并行,可是她怎地竟会在耶律玄舜面上,看见雪的眼睛! 不,不——不光是这眼睛,还有这额头、长眉、挺括的鼻梁,总是微微抿紧的唇……怎么会,怎地会都变作雪的模样? 清笛惊了,便忍不住攀着他的颈子,怯怯却又蛮横地,含住了他的唇——她认得他的唇,就算此时眼睛已经不中用了,可是她却着实认得他的唇! 只因为,这一生以来,她也只吻过一个男子的唇。那份刻骨铭心,不可替代。 “怜儿……”耶律玄舜身子巨震,在她唇齿中喃喃着她的名字,继而一把死死抱紧了她!紧得,仿佛要勒进肌骨!“我是谁,说……” 昏沉翻涌袭来,清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咬着他的唇喘声低叫,“坏孩子,怎地是你?怎会真的是你?” “坏人!你为何,总在我最不堪时来?上回人家挨了打,下体穿不得裙裳,你便冒冒失失闯进来,看光了人家那处;继而摸过,又咬过……这一回,我身上更是丝缕皆无,你便又冲进来——你怎么这样坏?” “你究竟,想对我,做些什么?”娇俏抬眸,她骨子里的妩媚倾泻而出,宛如暗夜里绽放的妖异的花儿,异芳潋滟。 宛如巨大的火球,“砰”地一声在他心底炸裂!——她还问他想对她做什么,她分明是明知故问! 他岂可,饶过了她? 104、醉里看剑(更4,答谢加更之一) “我想对你做什么?”方才还在恼怒的少年,忽地瞬间邪性潋滟! 仿佛撕掉了一层玄黑的外壳,露出内里清湛的颜色,“怜儿,你明知道,我想对你无所不为!” 少年终究再也按捺不住,颤抖地将清笛头颅压低,再不肯乖乖被她吮着、咬着,转而变成他凶肆的进攻! 而那双修长却有力的手,虽则轻颤,却终究蛮横地捧住了她的丰柔! “啊~~”清笛全线落败,主动权顷刻便尽数丧失。奇异的怒潮从心底身内澎湃而起,就宛如钱塘江拍岸的大潮!她被他推到桌案边,只能身子后仰着,吟哦出声! 怎地会,这样舒服? 原来她心底一直在渴望这一刻,原来她身子的每一寸始终都在渴望他的碰触……便如,曾经的那些夜晚,听着他微微的鼾声,她在梦里辗转着无法入睡。 渴望他,原来早已成了心内无法愈合的伤。微微碰触,便有血色融出……坏孩子,她想他,想他! 索性放开了心身,索性任凭他做任何……清笛只垂眸去看他胸膛上那头凶恶的狼。 碧眼莹莹,毛发贲张,随着他身子的起伏,仿佛也同时伏倒在她身上——恍惚间,忽地分不清,此刻放肆抚弄她周身的,究竟是那孩子,还是这头凶恶的狼! 还是,他分明就是狼,而狼则是他人皮之下真正的本尊! . 清笛的放松,几乎逼疯了他! 她就那样柔柔后仰在桌案上,她身下绛红的桌幔摇曳成妖冶的波浪。他捧着她丰柔的乳,无法停歇——那样柔腻,那般雪白,像是最轻柔的雪,却又分明是最香醇的酥乳! 少年像是饥饿了许久,终究找见了人世间最香醇的美味,低吼着落下唇舌去,大口含住了她的盈白!——软香甜腻,果然是这人间无匹的美味! 她的柔美登时于他唇间胀大,尤其那玲珑一点更是大胆于他舌尖峭立而起。少年只觉心神全都飞走,舌尖轻颤着,弄上她的红珠……天,天,人间为何会有如此妙味。玲珑一颗,宛如最美的山樱! “你就会咬……”桌案之上,凝脂曼妙的人儿却并不闪躲,反倒尽力撑着身子,含羞带俏地看着他如何对她。 虽则勇敢,却也终究女儿家羞涩,脸颊尽红、妙目如醉,却依旧还俏皮啐他,“果然是个狼崽子。你便不会,不会做些别样?你,你倒是会惹我着急!” . 她着急? 她,急些什么? 少年登时懵懂,恍若又回了怜香院,又被她纤纤玉手扯住了他脖子上镔铁的脖套——他永远猜不透她下一刻会如何,所以即便此时他主动进攻,她却依旧还能轻易便将他的优势化为乌有。 “笨蛋。”看身上的少年呆住,俊颜上漾满赧红,清笛咬着指尖儿吃吃笑起,“这样儿,不够……” 轰然——又一个巨大的火球从他身子最深处腾起——他也不够! 可是,可是现在,该做什么? 清笛看出那孩子又傻了。只要在她跟前儿,他是话也说不出来,只会一个劲儿让人心急地脸红。每一回,总得她主动引导着他,他才能冷静下来,走出困境——笨蛋,此时这事儿上,难道他还要她引导? 却也是呢,她终究是青楼女,他却是个愣头的小子——也罢,便让她作弄了他吧…… “你可愿,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了给我?”清笛红唇含着玉指,言语之中早已吟声娇媚,却依旧高高挑着眼瞳,撑着小性儿,霸道又俏丽地问他。 “愿!”他只能用尽全身心的力气嘶吼。早已这样告诉过她无数回,她竟然还问。真真儿是要,逼死他么? “便这样儿。”清笛喘息着扯住那少年修长而又有力的手。他此时早已骨节毕现,显示亢奋到了极点——清笛引着他的手到了她最私密之地,她的玉指绕着他的指头,含羞却坚决地教导他,如何给她欢欣…… . “怜儿,怜儿!”那孩子气喘如牛,身子烫如火炭,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一声一声儿叫着她的名字。清笛悠长地喘息,感受他手指越加的熟练,感受自己身子澎湃的快乐…… 她喜欢他碰她——不,不仅仅是喜欢,实是爱死了! 她还要,她要他给她更多更多的欢喜…… 清笛喘息着将双腿缠住少年张弛有力的腰肢,双脚叠扣在他紧绷的脊背之上,身子全然打开,咬着唇儿娇慵命令,“这一回,该换过了……不要你的指头,换做,换做那里……” 玉指纤纤,逞着闪亮的小性儿,娇娇指向他腰部之下——那里早已是卓然待命的士兵,长剑出鞘! “这个,总归不用我再教给你了吧?”清笛甚至抽回了玉雕般的莲足,坏坏绕到他身前,以脚趾头尖儿轻轻一碰——振颤,缓缓不绝。 “呵……”那坏丫头登时忍俊不已,身子曼妙扭转;而清俊的少年几乎登时化作木雕泥塑,却又怒火焚身! 她竟这般戏弄他,她竟然……他若再不用狠,她日后还不笑死了他! 几乎可以预见未来,几乎心下早已认命 ——他总斗不过她,无论何时,不论何事。就连这样的事体,寻常的女子可能只会死死躺着,说不定还会哭啼不休;可是你看她,看她!竟然,竟然,这样儿!…… 他疯了,他要让她总归对他臣服一回! 少年一声狼吼,碧眼恶狼扑身而下,长枪怒刺,水花四溅! 105、疼在一处(更5,答谢加更之二) 他,他他,他进去了…… 少年凌厉如狼,居高临下俯视身.下的妙人儿。她身子倏然绷紧,眉睫微蹙;贝齿咬紧了樱唇,仿佛忍着极大的苦楚……映着凌乱的星月,看得见她睫尖儿上轻灵挂着的泪珠儿…… 心疼,瞬间铺天盖地而来。这一刻,自己的身心虽然狂喜,却有一点点愤恨了自己——怎能只顾着自己欢喜,却让她这般痛楚? “怜儿,怜儿……”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硬生生战胜自己身子想要欢叫进攻的渴望,停下动作,俯身去轻轻撩开她额上汗湿的发丝,柔声问她,“你,还好么?” 方才倏然收紧身子的妙人儿仿佛被他唤醒,轻启了眼睫,含着泪定定凝望他的眼睛。鼻尖儿轻轻一颤,一行珠泪闪亮地跌落下来,红唇惹人爱怜地抖着,“疼了!” 少年只听自己心神又是轰然一声!他仿佛又回到杏花飘飞的那日,她提了裙裾奔出回廊,站在他面前,俏丽如春光,说,“咬疼了!” 他这个笨蛋,总是在她身边儿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总是让她疼…… “我……”他完蛋了,他只要回到她身边儿,便不再是什么契丹六皇子,依旧还是那个笨嘴拙腮的少年小六。 此时该说什么?该怎么哄着她? “你怎么那么凶?”那小人儿委屈得梨花带雨,伸出手指尖儿来一下一下捅着他的手臂,“慢一点,就不成?为何非要一蹴而就?只顾着你自己欢喜,却让人家疼……” “怜儿,我,我错了……”好吧,纵然再骄傲的头颅,也只能在这一刻垂下。从没对人道歉过的,这会儿却只能心疼地说出认错的话。 只求,她别再哭,少一点疼。 “你坏!”怜儿以脚尖儿踹他,“你坏死了!” 少年傻得最后一点智商都飞走,只能伸手去揉她那里。果也没错,她那里那般柔软,而他恁样坚硬,自然,自然会伤了她……那嫣红的处子之血,染疼了他的双眸! 总想对她好,却总是让她疼,惹她落泪,令她流血……他,他真是笨蛋废物一大枚! 手指按揉之下,他只听得她细若柔丝地轻声呻.吟……定是伤处疼了,忍耐不住了才这般。 少年只能狠心,想要抽身而退! 尽管千万般舍不得,尽管——身子渴望得一直在尖叫。可是他也必须退出来。 她若疼了,他总有千般欢喜,却也不要! . “你,你哪儿去?”身子里骤然一空,清笛心便失落,急急收紧了双.腿,阻着他不让他退。 “怜儿,你疼了。”少年额上汗下,滴在她肌.肤上,氤氲成雾。(小注,现在某苏是将“清笛”和“怜儿”一同用,大家没迷糊吧?在小六视角,就用怜儿;在清笛自己这儿,还用清笛。表达一种心境的不同。) “纵是疼了,又哪里叫你退出?”清笛咬紧了红唇,挑着眼眸瞪他,“你若退了,我便,我便更恼!” “可是……”少年惊愣。 “遇上你,注定让我疼。”那小人儿缠紧了他的腰,却缓缓忽闪着妙目,似怨似叹,“第一回见你,我便挨打;继而又被你咬出牙印儿,后又刺青出血……这还不算,更有心上的疼。” “你是契丹人,与你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我都要事先费尽踌躇,小心拿捏分寸,方既能与你共处,又不会背叛了我汉人身份。” “与你一处,所经历的疼,又何止今日这些?那些犹豫与挣扎,原本要比此时疼上千倍、万倍……” 清笛轻轻吸气,泪珠儿已是悄然滚落,“可是我却都不觉着疼。既然遇上你,注定要经历这些,我便早已作了预备;所以就算今日再疼,我也不许你停!” 少女娇羞柔软的身子辗转贴来,“纵疼,却也有无限欢喜。坏孩子,我宁愿为你疼;你若果真顾念,便在疼里,多给我些欢喜!” . 这般的表白,这样的言辞,那少年如何能不情动如火! 少年一声长吟,再度俯身而下,这一回再无犹豫,深深刺向最秘处! “嗯——”还是有些疼,却比之前次好了太多。在疼痛的同时,更有绵绵密密的酥麻感一同绽放,沿着四肢百骸游走……清笛不由在他脊背之上,勾紧了脚趾。 真的是,真的是,完美的梦啊…… “纵疼,我也再不放开你!”那少年挺身冲击,再不肯退开半分,“我就让你疼!我要你好好醒着,好好记着——今晚的疼,是我给你!今生的这份疼,也只许我给你!” “除了我,谁都不准碰你;也不准你再让别人给你任何的疼!你记着,我要你把这份疼刺进心里,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不准忘!” 也罢,他知道他这次该温柔,毕竟她身子柔嫩青涩;可是他忍不住,他更——要用着疼痛来宣示他对她独一无二的所有权! 她疼,他陪着。女子初次疼痛,其实男子的初次同样也疼! 这份疼痛里却绞缠着无限欢喜的感受,他便与她一同拥有。初次之夜不是那一层隔膜,而是这份身心同时的欢喜之痛! >  要从此挥别独身御风的快乐,要从此告别随性无邪的少年。从此——他要蜕变成一个男子,不光要计划自己的命运,更要担着她的未来! 从此他与她,已是一人! . 清笛柔软的身子摇曳如波上兰舟,再也不能自主,只能攀着他,任他驱驰,随他颠簸—— “我不怕你!”即便最迷醉处,她依旧闪亮了星眸,红唇微张,“凡是你说的,我喜欢的便依你;我若不屑的,同样不搭理你!凭你是谁,我却都是你主子!” 方才一瞬还意气风发,随即被她一脚从云端踹落——少年只能咬牙切齿,却再控制不住身内狂潮…… 尽数,全都给了她! 连同他的性命,他的未来;她不要都不成! 106、大梦一场(第一更) 昏然一梦,不知何处是尽岸。清笛的身子仿佛一直在梦里颠簸,耳边听见一团一团的声响。 有火焰吞卷了屋宅的木材“毕剥”声,有慌乱奔逃的脚步踏响了大地的凌乱声,有妇孺老幼茫然无措的悲哭声,更有——猎猎风里仿佛从四面八方一同包绕而来的喊杀声! 清笛的梦霍地醒来。 她之前真是一场好梦,梦得忘了身在何处,梦得忘了此时霸州正在承受着一场苦难! 梦里她只记得小六,梦里她只感知得到身心的欢愉,梦里——她浑然忘了自己外在的一切,只依循着自己的心! 那些美妙,依旧鲜活印满她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经脉,甚至每一下呼吸,仿佛还都能回味起之前的缱绻……可是,她却明白,那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是一场在疼痛里必须要醒来的梦。 . 如果说那些奔逃声、喊杀声、悲哭声,因为隔着距离远,还算听不真切,可是耳边几番密报声,清笛却是字字声声,全都听得真切。 “殿下,请速速离开!城中忽然杀出一支队伍,虽然穿着三教九流,可是个个身上都有功夫!他们正在满城寻找城中契丹人的领头者,扬言定要将之碎尸万段……” “殿下,还望速速回归军中!前方来报,二皇子竟然趁乱出现!殿下您若再犹豫,您一年来的苦心安排,恐怕都要被二皇子坐享其成!只有速速回归军中,趁早向皇上与朝臣揭开您的部署,这件不世之功方能收入囊中。万万不可,被二皇子夺去功劳!” 而身畔那个嗓音始终淡然回复,“她尚未醒转,我得守着她。” 身子下头一个剧烈颠簸,清笛费心藏在眼帘里的泪,终是被震落下来。滚烫的一滴,沿着眼角滑下,浸湿了她的鬓发。 再想继续装睡,却也已经藏不住了。 . “怜儿,你醒了?”身畔人倾身过来,小心探问。 清笛转了下头,用蓬乱的鬓发藏住方才落下的泪,继而终于睁开眼睛,却是满眼的惊慌,“雪?怎么是你?二皇子呢?” 睁开眼方看清,自己置身的是一辆马车。马车里头装潢富丽,自己身子下头垫着厚厚的锦褥。这样的规制,当是阁老府中的。只可惜,即便马车富丽堂皇,却穿行在满城的哭喊和离乱里! 她只望了他一眼,便迅速转过头去。之前的相拥,他竟似已经长大;如今坐在身边的,已经不是初时那个连眼神都带着青涩的少年,而是一个眼神深邃的成年男子。 都说一夜会让少女成为女人,同样的,少年也可迅速蜕变为男子。 他的眼神明亮清透,不用言语便有无限深情。 让她害怕。 “怜儿,你说什么?”玄宸倾身而来,藏不住满眼的失落,“好不容易醒来,你第一个想要找的不是你眼前的我,竟然是他?!” . 清笛紧合着眼帘,任凭泪水在眼帘中转动,随即掩去,“他?” “你认得契丹二皇子。身为契丹人,你竟然轻描淡写将二皇子称为‘他’……”清笛起身,忍着周身的酸疼,转身静静去看他的眼睛,“雪,你究竟是谁!” 玄宸紧张地攥紧指尖。纵然在契丹时步步危机,他却从没这样紧张过。他知道,事到如今,总归是要以真实的身份来面对清笛。 车外忽然一片乱声,仿佛有风从山间来,飒飒吹得周遭树叶都抖颤起来。一片马蹄声宛如惊云席卷而至! 车外随即“仓啷”刀剑声起,有人沉声喝叫,“来人止步!若再前行,格杀勿论!” “你找死!”一个凶蛮的嗓音划破黑夜。清笛听得一个冷战! 那是萧殷的声音! “二皇子在此,你活腻歪了才敢拦着二皇子!你还是不是我契丹子民,你这是大不敬之罪!”萧殷又是嘶吼。 是耶律玄舜来了……清笛猛地起身,一把扯掉车帘子,一声高呼,“二皇子,奴家在此!” “怜儿!”玄宸惊讶转眸,想要伸手去扯住清笛,可是却没想到她已经飞身从车上跃下,不顾一切奔向耶律玄舜! 汗血宝马之上,耶律玄舜似乎也是惊愕了一下,却随即推开萧殷等人的护卫,抖动缰绳,迎着清笛,纵马而来;俯身,伸臂便将清笛捞入臂弯,搁在马上! . “你……你为何,这般?”玄宸仿佛被重锤击中,愕然愣在车前,双眼只直直盯着清笛,仿佛长久无法呼吸。一张脸憋得通红,继而点点苍白下去…… 清笛骑在马上,背后抵着耶律玄舜的胸膛,已是浑身颤抖如秋叶。眼前的小六,再复为寒食当日的模样! 仿佛不能呼吸,仿佛痛得恨不得当场死去,仿佛——不再是堂堂的男子,而是生怕被亲人抛弃的稚儿…… 清笛用力藏住眼里的泪,只惶乱摇头,“我已是二皇子的人,我自然要随了二皇子去!此时城中已是大乱,我便只能仰仗二皇子护我周全……” “你已是他的人?!”玄宸一口气终于提上来,却双眼赤红!也不知是他急痛之下双瞳充血,还是这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他的 眼睛!“你竟是,在说什么!” 仿佛瞬间梦醒。玄宸在怒吼的同时,猛然向后倒退数步,踉跄着直到撞到了马车,这才停下来。 他却顾不得自己身子的疼痛,只绝望抬头望着耶律玄舜马上的清笛,望着被他人拥在怀中的她,一字一声问,“难道,你依旧以为,当时是他?” “我以为你醒来,可是你其实依旧在昏梦里,所以你以为那一切都是他?!” 107、七窍玲珑(第二更) 清笛瑟瑟颤抖,转身依偎进耶律玄舜怀中;刻意避过玄宸疼痛凝望,只低低问,“二皇子,为奴家开苞的,便是二皇子,可对?奴家分明记得,跌进沉梦之前,就是在二皇子怀中……是二皇子为奴家解掉罗衫,是二皇子将奴家绑缚在床栏之上……” 耶律玄舜森冷的目光玩味地在清笛与玄宸之间转过,继而一笑揽紧清笛,垂首在她耳边,狎昵耳语,“当然是我!除了我,谁敢碰你,他就该死!” 清笛嘤咛一啭,主动伸臂绕住了耶律玄舜的颈子,仿佛露出欣慰之色,“奴家就知道是二皇子……二皇子,奴家从此一生追随。” “说得好。”耶律玄舜邪肆而笑,垂首轻吻清笛面颊,手指缠绕住清笛青丝,而眼睛——却掠过清笛肩头,得意望向玄宸! “你!”玄宸闻言,便又是一声悲呼。猛地顿足,竟是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 . “殿下!”与耶律玄舜和萧殷的人执刀相向的手下,见状连忙奔回来,围住玄宸,“殿下,切莫这般急怒攻心!万事还有转圜。眼下最重要的事是霸州,是殿下多日来的心血安排!” “殿下?”清笛手臂绕着耶律玄舜颈子,闻言却猛然回眸,恍如陌生一般盯着玄宸,“你是谁?他们为何叫你殿下?” “哈哈……”耶律玄舜仿佛发现了一个什么大笑话儿,笑声随风而起,“清笛,难道你竟然不认得我大契丹国最负盛名的六皇子耶律雪宸么?八岁擅弓马,十岁辅朝政,十一岁便立下伟绩丰功!” . 远方天际,那染了血的天边,当是猛地滚过来一个炸雷吧?否则清笛又怎地听得耳畔轰隆雷响,而眼前则有无数金光闪过? “原来是大契丹国最负盛名的六皇子……”清笛用力眨着眼睛,仿佛借此可以撇开眼前万道刺眼金光,仿佛可以——藏住自己的眼泪,“耶律雪宸……雪……好美的名字啊。” “的确是很美。”耶律玄舜残忍地笑,更紧揽住清笛的身子,“不过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却很是悲伤。他以雪为名,是因为她娘亲是头雪狼的养女;而他也是被那狼女生在雪野里,全然没当成个人来生养。” 耶律玄舜的嗓音高调而又傲慢,一声声刺痛了清笛的心。 可是这嗓音又如何高得过整个霸州空中飘荡的悲苦和惊乱?她为他涌起的心痛,又如何比得过眼睁睁看着霸州城破、百姓奔逃的殇恸! . “那么今晚的一切,想来也与六皇子脱不开干系吧?”清笛忍住难过,清冷望向玄宸,“奴家愚钝,百思不解今夜霸州城防如何被六皇子攻破。六皇子,可否指点一二?” 耶律玄舜冷笑,手指缠紧了清笛的青丝,“霸州城防倒是坚固,倘若只让我契丹人在城外攻城,极难拿下。我契丹人最善草原骑兵作战,对于攻城战并不熟稔,所以六皇子便设下妙计,将我契丹人先期潜入城内来;届时打开城门,里应外合,霸州城焉能不破?” 玄宸设计的机窍,在启动之前,纵然耶律玄舜也身在霸州城内多日,可是他也未曾残破;可是此时,所有的计划都已经付诸实施,他只需用眼去看,便能明白了玄宸当日的计策! “先期将契丹人潜入城内来?”清笛惊惊怔住——她眼前再度浮现起初见小六那日。那时大宋军队还占上风,那时许多打草谷的契丹边民都被擒获。那时,街市上每个人贩子的摊子前都跪着一溜儿的契丹人! 那时,所有宋人都被暂时的军事胜利所蒙蔽了眼睛,以为胜利会一直延续,以为这样虏获契丹人是理所应当,以为——终有一日我大宋也可如同契丹奴役宋人百姓一般地,将契丹人都变成家奴! 所以没人怀疑那些孔武有力的契丹人,竟然会乖乖束手就擒,而且会心甘情愿被贩卖做汉人的奴隶! 不是契丹人真的承认失败了,更不是契丹人就此放弃抵抗——而是他们分明都是故意的,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堂而皇之潜入霸州城来,进入霸州城的大户人家! 契丹人攻城,霸州守军自然会誓死抵抗;可是契丹人佯作示弱,便可以兵不血刃、轻而易举地进入城中,将霸州一点点蚀空! . 清笛心神俱碎,却在马上轻轻笑起来——亏她还是袁承道的女儿,亏她还被选为媚心计的主角,亏她还以为足以有机会与契丹人斗智斗勇,如此看来,也不过只是大梦一场! 她当日非但没能窥破契丹六皇子的计谋,她当日还曾为他心生恻隐,不惜以自己的初.夜缠头换得他,甚至甘愿为此而受妈妈二十板子的责罚! 古有东郭先生,而她则是彻彻底底的引狼入室! 霸州今日的城破,霸州百姓今日的惨状,皆由她而起,全都是她的罪! 哈哈,哈……她果然是爹的好女儿! 爹千方百计巩固霸州城防,所有心血都洒在霸州这片土地上;可是她,竟然将爹爹所有心血毁于一旦,亲自将胡酋引入城来,且以自己性命相护! 凤熙对他有疑,她不惜与凤熙翻脸,只为护着他。 妈妈对他生疑,她不惜自投罗网,不惜顶撞妈妈, 也要让他周全。 可是他却回报了她什么?他回报她的是霸州城破,百姓悲号! 他明知道她是袁氏怜儿,他明知道袁承道是她爹,他明知道——霸州是她袁家父女不可放弃的恋土,可是他却依旧策动这一场破城的阴谋! 纵有雪莲缠枝,纵然身心交付——他纵有颗七窍玲珑心,却原来,从来不曾放她半点在心上! 108、罪不能赎(第三更) 清笛不哭,可是泪水却自行迷蒙了双眼。 其实自打带着他在身边,从第一日起,她就也对他有疑。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凡品?可是她骗了自己,她每日每日都麻痹自己说,他合该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孩子;纵然身为契丹人,他也没对宋人做过恶,反倒是被人贩子与张衙内所伤,所以她护着他、甚至对他动情,都算不得违背了自己的身份…… 她也曾一回又一回地试探他,甚至一次又一次明白地告诉他:倘若他敢骗她,倘若他真是契丹的细作,她一定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她终是太过信他,她终是太过自信! 她这一生,果然不配动情。情令智损,意动则心昏……她终是被他骗过,她终究错付了给他! 不,她不怪他。他能骗过她,都是她自己的错;是她选择了相信他,是她失却了冷静、错误了判断,所以怪不得他——若怪,只怪她动情! . “二殿下,我怜香院妈妈与众位姐妹可好?”清笛没时间再祭奠自己的心,只转头问耶律玄舜。 耶律玄舜回头问了下萧殷,便是皱眉,“传令下去,都好生照顾着,不许伤及!” 清笛心底猛地翻涌——懂了,看来那些绝色娉婷的姐妹们,自然是契丹兵将们绝不会放手的肥肉;也许城破的第一时间,姐妹们便已经被契丹人分割到各自帐下! 清笛笑起来。都说什么上将军百战成名,或者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这些不过都是建立在男子视角的;有谁明白,战乱之中最受苦难的,实则是她们这些女人! 男人刻意全忠义,大不了抹脖子死了;可是女人该怎么办!女人总不为自己而活,她们心里放不下太多、太多……所以女人受辱也得活下来,可是到头来不是被当做私产彼此转授,有的更被扣上红颜祸水的帽子! 她此时也许该开心——既然怜香院的姐妹们都已被俘,那么静箫、婉笙、吟笳便自然已经进入了契丹内部…… 可是她此时又如何能开心得起来?因为媚心计全盘展开的前提是——大宋再无计可施,只得要这些女子拼了肉身去搏;再有,姐妹们要从此葬身狼窝,以受辱为前提! “二殿下又将如何处置霸州与城内百姓?”清笛忍住悲愤,尽量平静问。 “呵……”耶律玄舜一笑,“自然照着我契丹一向的惯例:霸州城毁,人口北迁!” 这就是草原民族历来的行事方式,对于他们来说南下进攻不过是一场掠夺!他们也自知,契丹人当不了汉人的皇帝,统驭不得那广阔的汉家天下;所以他们每到一地只是烧杀抢掠,将整座城毁掉荒弃,而将百姓全部押解到北方草原,成为他们的奴隶!辛苦劳作,至死方休! 秦笛死死抓着马缰,方能稳住自己,不致从马背上跌下来。 纵然三年前也曾城破,纵然三年前契丹也在城内大屠杀,可是好在南边还有杨将军带兵来救,所以契丹人并没真正毁了霸州城,且没能将城中百姓尽数掳走——可是这一回,霸州城终究毁于一旦;霸州城内数万百姓,从此生生为奴! 这一切,都是她袁怜儿动情所犯下的罪! 以她一人之死,万万次也不足为赎! 从此,她再也没有资格顾及自己心内的感受,再也不可以动情言爱,再也——不能为自己而活…… 清笛含泪却笑开,蓦然抬头望向马车那边的玄宸。血色染红了他的唇角,绝望让他的双眸沁满寒凉——她知道他痛,可是他可知道,她的痛早已是他的千百万倍! 从前,只因他是契丹人,她与他之间便注定隔着山重水复;而如今,这中间的距离,更要铺满数万人的尸首,铺满整个霸州城上空绵绵不绝的哀哭! 耶律雪宸,雪……原来你我今生注定相逢,却不该为爱人,而是为死敌! . “二皇子,知州府已经被团团围困。此处不宜久留,二皇子还是速速移驾知州府。亲自了解了于清风那个老儿,霸州城破便都是二殿下的功劳!”萧殷听了手下密保,急忙凑到耶律玄舜耳边禀告。 清笛就在耶律玄舜怀中,幸而听见。 悲愤宛如井喷,灌满了她四肢百骸!原来于大人此时已被围困! 大宋一国,忠臣良将不少;只是真正硬骨头的却不多。于大人一介书生,却能在三年前霸州城破之后的为难之时挺身而出,知霸州事,以文人之手握紧腰上佩剑,坚定为杨将军做坚固后方——这样的忠臣,却到了孤立无援,要被活活困死的境地! 此时霸州城破,四面八方都是契丹人的喊杀声,唯独南面声息皆无!霸州已是目下大宋最北的重镇,南面的那些城池竟然无人来救! “二皇子不会丢下奴家吧?”清笛身子轻颤,紧紧依偎进耶律玄舜怀中,惊恐指着玄宸那边,“倘若二皇子丢下奴家,只恐,只恐六皇子他……” 耶律玄舜扬声一笑,“自然不会丢下你!清笛,我们走!”说吧拨转马头,便一马当先驰向知州府的方向! “殿下!”玄宸身边的手下也赶紧禀告,“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二皇子已经抢先去了 ,殿下您也该早做打算!谁能先到知州府,谁能亲手斩了于清风,那么今晚的首功便是谁的!” “如果殿下不去,纵然我们之前部署严密,可是朝上有萧氏的把持,纵然我们将过去的计划说出来,恐怕也会被萧氏混淆了视听,将这件功劳抢了过去!” “功劳?”玄宸喘息里又是一口鲜血,“我要来,何用?” 她走了,她在别人的怀抱里。 “殿下!二皇子抢了殿下的女人,又要抢殿下的功劳么?难道殿下不想抢回来?!”那手下一语仿佛半空惊雷! 玄宸猛然起身,仰首向空,一声清亮的唿哨扬起——远远,一匹青骢马宛如披满了银白月光,电掣驰来! 109、悲中之喜(第四更,加更1) “你个死没良心的!”青骢马身后数箭地,黑丫边哭边跑。 他当她也是月下青骢,也是绝世良驹啊?她一个驴子的脚力,如何跟得上他的全力飞奔! 眼见着,火光夜色里他的身影一眨眼就变成了一个小青点儿了,黑丫又气又急,眼泪都飞到风里了。可惜那个没良心的,也看不见黑丫的眼泪在飞…… 混蛋青骢,我看你就是一根青色的大葱!没心没肺,冷血无情,还让人辣心!黑丫心里无声咒骂:甭以为人家是为你哭呢,人家是为主子哭! 主子,主子你究竟哪儿去了?你怎么不要黑丫了?黑丫冲回阁老府去,却怎么也找不见你了……此时城中已是大乱,黑丫要到哪里才能找见你? . 月下青骢电掣而至,见了主子,那平素看起来骄傲得眼睛都长在脑袋顶上的大马,竟然如同月牙儿那两只兔子似的,将整个头都伸到玄宸的怀里,亲昵地蹭着玄宸。 玄宸也是泪湿了眼睛。他与坐骑多日不见,如最亲密的兄弟,彼此极为挂念;玄宸也抱紧了马头,轻轻抚摸着马鼻子,轻声说,“霁月,能不能跑得过二哥的汗血宝马?全倚仗你了!” 霁月一声长嘶,月白长鬃迎风飞扬,傲气潋滟! 玄宸也是一笑,伸手拍霁月。他的马儿,原本与他同样骄傲! “走!”玄宸伸手抹掉唇边血痕,飞身上马,拍马向前! 霁月听令而动,却刚迈出去一步,便一个急刹车,猛地停了下来! “霁月?”玄宸也是一惊。霁月本为野马,乃是被他在草原上苦追了十天十夜,用尽了心机才套来;又用了数月方一点点征服了它狂野的心,让它敢为坐骑,甚至成了他的兄弟……可是今日霁月怎地不听话?难道说分别多日,让霁月忘记了与他的情分,心中不驯又起? 霁月只是不走,却不反抗,原地转了几圈,只回头望着它来的方向——玄宸纵然心内早已紧急如焚,可是他还是没用马鞭抽打霁月。他更愿意相信,霁月的突然不听指令,定有缘由。 少顷,霁月奔来的方向,果然传来凌乱的蹄声。显然那蹄声的主人已是跑得散了脚,不过依旧不肯放弃。 玄宸都忍不住一扬眉。 听见蹄音,霁月更是兴奋得仰首一声长嘶! 又过了半晌,终于看见满城的烟火里,终于跑来一头小黑驴!小黑驴累得耳朵都耷拉下来,头顶上那朵碗口大的红花已是狼狈不堪;可是小黑驴的一双大眼睛死死瞪着,绝没有半点疲惫服输的意思! 霁月又是一声欢叫,竟然驮着玄宸转身奔到了小黑驴的身边,以马头蹭着小黑驴的面颊,仿佛鼓励! “乌丫?!”玄宸也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头顶红花、绝对个性的小黑驴,这世间除了黑丫,还能有谁!玄宸绝不会认错! 黑丫也惊了,盯着马背上的青衫少年,使劲眨巴眨巴眼睛——是狼崽子?狼崽子竟然骑在大葱背上,而且大葱还这样乖乖的? 难道!大葱的主子,就是狼崽子! 两方都在绝顶震惊中,只有霁月不明就里。他低低与黑丫告别,告诉黑丫跟着来,便转身四蹄飞腾,绝尘而去! 玄宸在马上转头向手下大喊,“带上那头驴,万勿令它受伤!” 黑丫累得四蹄虚软,好悬趴倒地上。心底却是涌起了欢喜——原来大葱并没抛下她;原来狼崽子也没抛下主子;那么跟着狼崽子走,一定也能找的见主子,是不是! 今夜霸州离乱,幸好它是头幸运的驴。它重要的一切都还在,太好了,太好了…… 知州府前,契丹人里三层外三层,早已围得如同水桶!知州府中的兵卫却依旧没有放弃,各自站在府邸墙头,以强弩抵御。 可是终究寡不敌众,终究弩箭也有射完的时候。 “于清风,霸州大势已去,你亦大势已去!识时务者为俊杰,本王看在你一把硬骨,便亲自前来劝降于你。若下城受伏,本王保你和你全家不死!倘若再行顽抗,本王便一个一个杀光你家人,然后将你碎尸万段!”耶律玄舜纵马城下,隔着铁甲骑兵的防卫,清冷而傲慢向城上发话。 耶律玄舜素知汉人本性。汉人虽然胆小,但是如果被逼急了,也会不顾一切;尤其,只要他们的首领还活着,还在抵抗,那么他们心内的火种便不会熄灭!只有他们精神的旗杆被砍倒,只有他们的首领降服或者死去,他们才可能真正放弃反抗。 所以今日于清风只有两条路:或降,或死。 . 清笛身在耶律玄舜马上,高高仰起头,望火光弥漫之下的知州府。城垛上,于大人以文官出身却顶盔贯甲。黑帽白缨,在烽火夜色里格外肃然。 清笛没有躲闪,反倒直直去望于大人。她就是要于大人看见她,看见——她已身在耶律玄舜身边,已经打进了契丹的最核心! 就算今日霸州城破,就算于大人恐怕要杀身成仁,可是她绝不会让他们枉死!她会活下来,纵然忍辱负重,她也一定会替他们报仇! 火光摇曳,墙头的人也看见了清笛。白衣素裙,长发散垂。一张小脸满是苍白,可是一双眼瞳却灿如星辰! “贱.人!”不知是哪个守卫最先骂开,“纵然城破,却怎可委身胡虏?更不要脸的是,还这般坐在胡虏马上,耀武扬威而来?” 110、对得起你(第五更,加更2) 一声骂起,顷刻便是连片的大骂。所骂言辞越发无法入耳,一声一声全都狠狠鞭挞着清笛的灵魂! 契丹围兵们却都只是冷眼看笑话。反正你现在是汉人骂汉人,骂得越是狗血喷头,他们契丹人的成就感反倒越盛! 清笛先时还能坚定忍住,到后来当铺天盖地的辱骂一同倾泻而下,纵然是她,也终究在马背上虚弱摇晃。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即便她心如磐石,却如何能不心痛如裂! “都住口!”城上于清风也再听不下去,厉声申斥,“如今我们的敌人是城下契丹的铁骑,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 恍若重锤,一下子敲醒了兵丁们的神智。是啊,人在危机之前都会本.能自保,这样的贱.人虽然可恨,可是城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契丹人,才是最最可恨之人! 于清风推开兵丁围护,走到城垛前来,昂然向耶律玄舜,“二皇子,本官今日已知必死!本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不光本官,墙上所有的兄弟全都是不畏死之忠臣死士!” “二殿下,那于清风已是顽固不化;我看他极有自杀之心。不能让他自己死,否则这功劳便没了!”萧殷策马凑来,暗自将弓箭交到耶律玄舜手中,“是二殿下专用的箭矢,箭上有二殿下名号。” . “且慢!”清笛已是心痛如绞,却努力自持。 耶律玄舜眯起眼睛,凝着清笛,“你有何事?” 清笛低声哀求,“殿下何不让奴婢登城一试劝说?” “就凭你?”萧殷都是嗤笑。 “就凭我。”清笛定定凝望耶律玄舜,“杀人容易,归心却难。奴婢相信二殿下神箭,只是若不能一箭中的,恐怕反倒激起对方更强烈的反抗!若时辰耽误得久了,二殿下恐怕失去先机!” 清笛按捺住心底难过,“二殿下难道没发现,六皇子始终并未现身?以六皇子的性子,他怎么会轻易放弃这件功劳?那么他去了哪里?” 耶律玄舜也是一皱眉——果是这样,小六子绝不是轻易放弃的人,那么他现在去了哪里! “此处若拖得久了,就会露出空当,反倒给六皇子钻了空子!如果能劝得于大人归降,这才能鼎定了胜局,将先机抓在二皇子手上!” 耶律玄舜眯起眼睛,“说得有理。” “便让奴婢去!”清笛依然扬眸,“如今契丹士兵早已将知州府围死,不怕再出纰漏。奴婢此去,对契丹毫无影响;倘若于大人不肯降,二殿下再放箭进攻也不迟。” 清笛的话没错,耶律玄舜也是点头,却还是蹙紧了眉头,“方才他们骂你,你也听见了。若你进去,我倒是担心你还没到了于清风身边,却先被那些愤恨你的宋兵乱刀砍死!” 清笛笑了,耶律玄舜说的情形,她如何没想到过?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她肩负的任务,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懂她置身耶律玄舜身畔的屈辱…… “无妨。”清笛一笑仰头,“二皇子身边美女如云,自然不缺少奴婢一个。奴婢纵死,又对二皇子有什么影响?” “我倒是不明白,你明知危险,却又为何执意如此?”耶律玄舜目中疑色未消。 清笛笑起来,淡然回望,“奴婢的性子,定然早在二殿下掌握。虽然出身青楼,奴婢却也不甘人后。只求用这一点微末之功,换得二皇子来日的多一点宠爱。否则此去契丹,以我汉女身份,又是出身青楼,还不被二皇子身边的爱妾欺侮?” “二皇子来日手握权柄之时,能多少记着奴婢今日忠心,便一切都值得了。”清笛目色清冽,宛如雪山冰泉。耶律玄舜终究一笑,“好,你去!若今日果然成功,来日少不了我给你的宠爱!” 清笛蹒跚下马,白衣素裙独自走向知州府去。两阵对垒,火光冲天,中间空地上,只有她孑然身影。孤单而又弱小,却步步坚定。 于清风迟疑了下,终究下令,“开门,放她进来!” . 城垛之上,宛如游荡着黑白无常的阴影。城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战的下场将是什么。 清笛走到于清风身边去,跪倒行大礼。于清风忍耐着,没有亲手去扶。不能让城下契丹人看出他们之间的默契,否则清笛必死无疑! “你放心,湉娘早已被我送出府去。”于清风低声说。 清笛只能含泪点头。就算妈妈已经被送出知州府去,却又如何能逃得过满城的契丹人!此时,妈妈与众位姐妹应当都已落入魔掌…… 清笛起身,走到于清风身畔去,扬声,“于大人可知,霸州今晚,缘何城破?” 于清风微愣,却也正色回答,“并非本官不重防务,而是被契丹奸计骗过!如今方知,原来整整一年以来,早已不断有契丹人以俘虏之姿混入城中来,被买入各大户为奴。今夜满城红灯为号,那些契丹人便一同纵火,扰起城内大乱,然后借机打开了城门!” 清笛闭上眼睛。从怜香院一路走向阁老府,她深深记着那一盏一盏飘起于前路的红灯。当漫天红灯飘满,她甚至从中感知到了温暖——却不成想,那红灯不是为她点亮,而是小六发动 攻势的信号! 这一夜,其它的信号都会引人防备吧?只有漫天灯火不会引人注意——雪,果真好计谋! “于大人可知道,那设计之人是谁?”清笛纵然含泪,依旧问。 于清风长叹一声,“早就听闻契丹有位声名赫赫的六皇子,年十岁便已妙计迭出。本官已是打探清楚,今夜破城的便是这位六皇子!纵为仇敌,本官却也不能不说一声佩服——惟愿来世,本官有机会再与这位六皇子沙场相见,痛报今日之仇!” “你住口!”城下萧殷登时惊骂,“胡说什么?这分明是二皇子定下的计划!” 清笛一笑泪落,心底无声说:雪,我已对得起你。你守着我的梦,我便还你今日首功! 111、宁愿不知(①更) “二皇子,那个贱.人想干什么?!”萧殷到耶律玄舜身畔,已是气得变了脸色。 耶律玄舜面色也是阴沉,却依旧冷静,“她想借于清风的口,向府外所有契丹人宣布,今晚的一切都是小六的功劳。” “就知道她此去没安好心!”萧殷对清笛敌意一直颇深。 “无妨。”耶律玄舜森然而笑,“这个游戏倒是越发好玩了。” “禀二皇子,阁老府有变!”有手下飞马前来。 “说!”耶律玄舜心底猛然一翻!原本以为小六定然也会赶到知州府来,却忘了他有可能声东击西,反而回了阁老府! “张阁老他,愿代表城中汉人与我契丹使节和谈!” “老匹夫!”萧殷低吼,“他原本就是小六的狗,此时还装什么民族英雄!” 耶律玄舜闻言也眯起眼睛,“我们竟是都低估了他……想他纵横南朝官场数十年,最是善于审时度势,他于此时愿为代表和谈,分明是高高升起他这面阁老的旗帜,要将所有汉人重新归拢到他的旗下——你我原本以为城中汉人的旗帜是于清风,此时竟是错了!” “于清风纵然身为霸州知州,可是他不过是个地方官;张阁老的身份地位自然远远在于清风之上,他此时站出来,影响力自然超过于清风数倍!” “杀了他!”萧殷目现寒光,“管他谁是汉人的信仰旗帜,我们一律格杀勿论便是!” “萧四,你错了!”耶律玄舜猛地一拨马头,寒声问那来报的手下,“可探听明白,张阁老要与哪个契丹的使节和谈?” . 那手下果然露出为难之色,略为嗫嚅,“是,是六皇子……” “六皇子!”萧殷也惊了,转脸呆呆望耶律玄舜。怪不得那狼崽子始终没来,原来他是得了这个空当去了阁老府! “趁着现在还来得及……”萧殷面上戾色顿现。 “恐怕已是晚了!”耶律玄舜猛地一甩衣袖,“既是和谈,小六身上定然有父皇私授的印信,一旦钤印在国书之上,那代表的就已不仅是小六个人,而是我契丹!难道我身为嫡皇子的,还能公然不认国玺!” “六皇子他,究竟是要干什么?”萧殷彻底晕了。 “和谈结果是什么?”耶律玄舜只问那手下。那手下颤颤回答,“张阁老被立为汉人皇帝,国号大周;大周对契丹称臣……”(大家还记得最开始,史朗盛曾思忖过,难道张家有不臣之心?) . “什么!”萧殷惊得目瞪口呆。早知道张阁老私下里与六皇子有来往,却哪里想到他们两人竟然闹出这样大的阵仗。连皇帝都立出来了! “大周?哈!”耶律玄舜冷笑,“宋太祖赵匡胤抢了后周天下,所以小六这才要张阁老国号为大周,言外之意便是从赵宋皇室手中夺回天下!小六,这一步棋果然聪明!” “报——殿下,大周新帝张昌兴前来拜见,说是犒劳我契丹三军!”又有手下来报,耶律玄舜面色益发阴沉! “二殿下,不能见!若是受他犒军,便等于承认了张昌兴的帝位!”萧殷急忙阻拦。 “纵然不见,我们还来得及改变这一切么?”耶律玄舜面容益发冷硬,“城内潜伏的契丹人,多为小六帐下的人;城外围城的军队,也是小六率领而来——他们纵然会听我的,可是小六此时手上怕是有父皇的圣旨,所以他们难道敢不听父皇的?” “难道今晚的一切,我们终究要拱手让回给那狼崽子?”萧殷不甘! 耶律玄舜一双长眸冷冽眯紧,霍然转身回望知州府墙头。一袭白衣素裙的清笛,身在烽火硝烟里,格外的醒目! “谁说我今晚输了?纵然小六此时看似占尽上风,我却会让他生不如死!” . 耶律玄舜猛然策马前行,仰头朝向清笛,“清笛,你问我小六是谁——我只告诉了你,他是契丹六皇子耶律雪宸,却忘了告诉你,他另外一重身份!” “什么?”清笛身在城上,心底没来由地涌起万丈阴霾,“二皇子请讲!” “方才我手下来报,张昌兴已经被六皇子立为汉人的皇帝,国号为大周!”耶律玄舜玩味地将目光静静掠过于清风与城上官兵的面上,“张昌兴,他已是反了你们宋国!” “什么!”于清风一惊!早知张阁老此人阴险狡诈,却着实没料到他早已起了异心! “六皇子的另一重身份,究竟是什么?”清笛按捺心中愤懑,扬声追问。 “哈哈……”耶律玄舜狂笑,“清笛啊清笛,以你聪慧,又岂能听不出我方才话中之意?六皇子为何扶持张昌兴为帝?张昌兴又为何对六皇子俯首帖耳?——那是因为他们早就已经勾结一处!” 巍然城墙,清笛只觉脚下猛地一晃!并非地动山摇,而是她心旌摇曳! “二皇子,请直说!”清笛伸手死死抠住城墙垛口。 “清笛,还记得我之前说的么?我们这位久负盛名的六皇子天纵英武,八岁擅骑射,十岁辅朝政,十一岁便已立下伟业丰功——他今年十四岁,他十一岁那年便是三年前……清笛,难 道你到现在还没想到,三年前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 夜,更深了。眼前的火光仿佛能照亮每一张围困住知州府的契丹人脸孔,都是一样的彪悍勇武,都是一样的嗜血贪婪! 清笛忽地不想去看那一张张契丹人的脸孔,更不想去听契丹二皇子那阴森的嗓音! 扶着垛口,清笛用力将眼睛投向远处。煌煌暗夜,仿佛永无边际;可是清笛却遥遥看见,就在天地扣合的那片幽暗里,映着如血的火光,正有一骑骏马飞驰而来! 骏马奔驰如月影匝地,马背上的少年一袭青衫染碧火光…… 112、我带你走(②更) 天地暗合,前路叵测。他一骑绝尘而来,根本等不得身后的人跟上来——他那样急,那样不顾一切地朝这里赶来,为的究竟是什么? 若是从前,清笛也许会相信,能让那少年如此不顾一切的,是她的安危; 可是这一刻,她如何还能保有这份自信?! 他也许是为大功而来,他也许是为宣布喜讯而来!这里有他想要的成就与战果,从这里他便可一手掌握权势的煊赫! 霸州曾被契丹朝廷上下视为新兵。契丹先帝驾崩时,最后的遗言是要夺取霸州。今日却被那少年做到——那么论功行赏,这少年将获得无上的荣耀! 他岂会,还是为她而来! . “……清笛,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么?”耶律玄舜唇边噙笑,冷冷凝注城墙之上的清笛。 那个小女子真是彪悍,虽然生就汉家女儿的柔软与娇羞,可是她冷硬起来却如剑芒出鞘! 可是此时她却完了——纵然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可是耶律玄舜知道,她的内心早已化作了千万碎片! 那个玉瓷一般的人儿,啧啧,倒真舍不得看她伤心若斯——可是谁让她方才竟然胆敢暗助小六?那她就——该死! 耶律玄舜的嗓音柔软下来,此时仿佛并不是在说一件残酷至极的事,反而如同恋人之间的喁喁耳语。甜蜜而又低缓,一字一句,诉说清晰: “三年前,我契丹上下都奈何不得袁承道,我们将袁承道视为最大敌人……那时候有个人出了个主意,说唯一能战胜宋人的只能是宋人自己的弱点。” “于是那个人设计,与身为朝廷权贵、却与袁承道为死敌的张昌兴合作,一举扳倒了袁承道,毁了他一世清誉,更让他家破人亡,自己也被活生生凌迟处死在万人眼前……” “无人敢想象,三年前设计除掉我契丹最大仇敌的人,当时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那孩子从此立下无人能及的功劳,被契丹人众口传颂——这个人就是那最富盛名的六皇子,耶律雪宸!” . 月影照亮暗夜,青衫身影划破长风!清笛呆呆地望着那少年纵马而来,一路冲开阻挡,单人匹马直奔城下! 他来了,朝着她的方向。 一路不顾险阻,一刻都不肯停歇。 只是,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的蹄声未到,耶律玄舜的语声已是完结落幕! 想了整整三年,一个一个将杀父仇人全都铭刻在脑海之中;反反复复思量过,究竟是哪个契丹人当年设下毒计,勾结了张阁老——却无论如何想,都绝无法想到,那个人竟然就是他! 杀父仇人,竟然就是她以性命回护、以身心托付的那个少年! 年十一,便立下伟绩丰功?哈,哈哈……他功劳簿上那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原来是蘸着爹爹的鲜血写就! 她袁氏一门的惨案,她今生被没入青楼、永生永世不得脱身的命运,原来全部都是拜他所赐! 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悲伤到绝望,却不知,前头的那些不过是和缓的序曲;直到此时,那最让她绝望的一幕才刚刚到来! 此时看着他一步一步向她奔来,她却只觉他的蹄声一步一步地,踏碎了她的心、她的梦…… . 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契丹人,她当日都可抛开民族之见救下他;那么,就算她会犹豫,也许会在未来的一天,终究能放下心灵的包袱,承认对他的情。 如果,他只是契丹的皇子,她却也已将身子托付……就算当时有暖情的药物作祟,可是她为媚心计所受的训练早已强韧了她的心,所以当时如果真的自己不愿,那她就算用钗子扎不死对方,总能将钗子刺进自己的颈子!——那些欢愉敲碎了她的伪装,那一刻她知道她是愿意! 可是,现在的一切如果都不可能再成立——无论他对她何等真情,无论她对他早已情根暗生,可是他竟然就是那个害死爹爹的罪魁祸首,她如何还能爱他! . 少年终于驰马城下,全然不顾自己的身子已然暴露在墙上官兵的强弩之下。他只抬头,眼睛只看见清笛。他伸开手臂望她,“怜儿,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你会接住我?”清笛以为再看见他、再听见他说话,一定会发疯;可是现实却并非那般。她非但没有一丝狂乱,甚至很冷静,甚或于——唇角竟然缓缓漾开笑意,“六皇子,你这又是何必?我方才已经背叛了你,到了二皇子身边呢。怎么,这么须臾的工夫,你便忘了?” “原来你们契丹人彪悍若斯,两度吐血,竟然可以全然无视!” 原来真的哀大莫过于心死……她此时活着,可是她的心已经死了。 心既死了,便再感觉不到愤怒与悲痛。她现在只想笑,只想痛快地大笑一场! . “我明白,你是为我!” 少年于城下碧瞳湛蓝如雨后晴空,“你只为逼二哥说出实情,你只为有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切是我的谋划……” “怜儿,你总归是这样,嘴上说着最硬的话,可是每 当我遇见危困,你都会第一时间站在我身边。” 少年在火光里熠熠轻笑,“大周的皇帝已立,他已颁布了诏令,毁去你贱籍。怜儿,你再不必担心生生世世沦身青楼的苦楚。”少年伸开手臂,宛如大鹏展翅,风华闪耀: “跳下来。怜儿,我带你走!” 113、一望关河(③更) “你带我走?”清笛身在城垛口,俯望那宛如大鹏展翼般的光辉少年。此时已是再无悲伤,只想笑,“你想带我,去哪里啊?” 天下好大,自有可去之处;可是天下纵大,他的身边却是她唯一必须远离的地方! 玄宸双瞳轻醉,“我带你去看雪莲……就在西域的高山上,那里有天下最纯净的雪。一路上山去,还有奇花异草、雪鹿玉豹……美极了。” “还有,”玄宸面行涌起欢欣,“黑丫也找来了。你我带着霁月与黑丫,一起去西域、上天山、摘雪莲!” 去找,雪莲…… 他的主意真的不错,相信那里定然是远离尘嚣之所,定然——可以忘却南北两国的仇恨,甚至,可尽忘俗世红尘的纷扰…… 她想去。 可是她却又岂能去! 清笛扶住垛口,抬眸望城墙下密密层层的契丹人,“你我走了,那霸州城呢?尊贵的六皇子,你攻陷霸州城,你要如何处置你的战果?” 同样的问题,她问过二皇子。二皇子给出的答案是城毁、掳人! “怜儿,我懂你的担心。霸州城破,我却早已与麾下官兵约法三章,如有杀人者,以命抵偿!” 清笛微微一震。契丹如今疆域越发广大,境内的汉人也越来越多,从前契丹人杀死汉人,不过只需赔偿些银两;最初,汉人的性命在契丹更是贱到只能补偿一条麻绳! 契丹人与汉人同命抵偿,这还是首次…… “张昌兴如今已为大周皇帝,所以霸州城依旧是霸州城,霸州城民依旧是霸州城民……”玄宸眼瞳晶灿闪亮,“契丹军队只会带走大周新朝犒赏三军的粮草,还有大周新君向父皇称臣所缴纳的供奉——除此,契丹军队不会带走一个人,更不会毁掉整个霸州城!” “从今日起,管制霸州城的依旧是汉人,是张昌兴委派的汉人官吏——怜儿,我不会毁了你在乎的一切。甚至怜香院,你的姐妹们依旧可以如同往日一般过着她们从前的生活……一切都不会改变,不会!” “哈哈,哈……”那少年的声语不谓不诚,可是清笛却只想笑。 没错,六皇子的计划比之二皇子来说,真的已经好了太多。霸州城依旧在,霸州的百姓不必背井离乡北去为奴,甚至就连管理城中事物的官吏依旧是汉人……仿佛一切未曾改变。 可是真的,一切都未曾改变么?爹爹纵然被大宋皇帝亲旨赐死,可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课,爹爹依旧是大宋的忠臣良将! 此时的大周,算是个什么东西! 还有——他说怜香院里的姐妹们依旧可以过从前的生活……哈,从前的生活,依旧是倚门卖笑,依旧是一双玉臂千人枕! 这是恩典么?他以为他这样安排了,就足以让她开怀?就足以让她抛开一切,随他一同离去,忘了人世凄苦,而去寻找雪莲?! 雪莲生于没有尘嚣玷染的天山,它才是最圣洁的花朵;倘若雪莲长在污秽尘世,那它还是什么雪莲! . “六皇子,我再问你一句话。”清笛面上带笑,手指却死死抠进了城垛的石砖里去,“三年前,是谁勾结张昌兴,构陷我爹拥兵自重?” 这方天地之间,拥挤万人;可是这一刻,玄宸却只看得见墙上的倩影。 他知道,躲不掉了;终究是躲不过她今晚的一问…… “是我。”不过两个字,却沉重得超乎性命……玄宸不敢眨眼,甚至不敢呼吸,只紧紧凝着怜儿的神色,“我会用我今生今世、甚至永生永世来补偿你。怜儿,可好?”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清笛纵声笑开,仿佛听见的不是此生最为悲痛之事,反而可笑,可笑到让她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 “用你的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来补偿我?”清笛含笑摇头,“那我爹呢?谁又来补偿他?谁又来唤醒他的命!还有我娘,还有我袁家上下六十多口……谁来补偿他们,谁啊?” “怜儿……”玄宸面上的欢喜终究点点枯萎,凋零下去。他的手臂却依旧朝向她伸展着,不肯放弃,“我来!你爹娘纵然不能复生,可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便是你今生的幸福,所以我发誓一定给你幸福……” “袁家六十八口,充军、流徙、籍没为奴……我会一个一个找到他们的下落。死者,重新安葬,请高僧超度,生世受香火;生者,我一定让他们都能安稳此生!怜儿,可好?” “好,很好……”清笛的泪无声滑下。 她看得见他的诚意。此时此地来说,他的打算已经算得是最大的诚意;六十八口人,每一个都找见下落,这本身该有何等艰辛! 可是,纵然他诚意再浓,又如何能够重收覆水、再圆破镜? 其实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荣华富贵,更不是死后的哀荣;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活着啊! 爹娘、还有那些枉死的家人,他的诚意不过是水月镜花,又能弥补得了什么! . “我可不可以问问,六皇子,大周未来的疆域当不仅止于霸州一城吧?未来,你还有什么计 划?” 玄宸轻轻蹙眉,却知道在她面前,他什么都不可以隐瞒,尤其是此时此刻,“未来,我将助大周向南攻进,让大周真正成为全部汉人的朝廷!赵宋没能完成的汉家统一,我帮大周来实现!” 哈,哈……好大的魄力,好大的胃口!清笛居高临下,凝望那万人从中的少年。他果然天纵英武,野心无匹! “雪……”清笛忽地柔声轻唤,“你若广有天下,你的心里还会只有我一个人么?” 一句柔声,方才那豪情万丈的少年忽地柔软下来。就仿佛寒冷的雪,终究会被春暖融化。他笑起来,继续高扬手臂,“天下纵大,我的心却小的很。我能征服万人,但是能征服我心的人,却从来只有一个……” “好。”清笛含笑俯身,“我来了……雪,你一定要,接住我……” 114、不是恨你(第一更) 万人无声,火光明灭。清笛朝着墙下的少年,俯身坠下! “清笛!”身后的于清风伸手,却已是迟了。清笛身上素白的衣袂从他掌心滑脱,轻盈得宛如一片云。 清笛落下的刹那,回头朝于清风静静一笑。 身子坠下,却并不滞重。那是因为,身上的衣衫好轻。轻得仿佛是鸟儿的绒羽,托着她在暗寂夜色里翩然而降。 知州府的院墙,比不得城墙高峻,清笛本以为这段距离极短,短到她都来不及看清身边景物,便已经落地——可是好神奇,身上这件素白的大氅竟然能托住她的身子,仿佛能够御风而行。看得见周遭火光摇曳如殷红的浪涌,看得见凶悍的契丹人面上都藏不住的惊讶。 这衣裳,是他的。 在阁老府,她身上狼狈不堪。他来了,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裹住她。交付了彼此之后,他不知从哪里替她找来了衣裙,却依旧还是将他的这件大氅裹在她身子外头。这大氅,她并无仔细看清,初时只觉薄柔轻暖,此时更见得它宛如羽翼。 他之所以一直用这大氅裹着她,断不是只为用它与她蔽寒,定然是因为它不凡。就像人们都会给自己最珍爱的宝物配上同样珍贵的盒子,珍之慎之。 在她面前,他从来讷于表达;可是他没明白说出来的心意,她又如何不知? 只是,就算知道,又能如何?难道能就此忘却爹的惨死?!她如何做得到! 心思电转,清笛的身子已经到了玄宸身前。 玄宸蓝瞳闪烁,却语声坚毅,“我接得住你,别怕!” 他接得住她,清笛相信。因为她的指尖已经触及了他手臂,只需她向他扑去,他定然能接的住她…… 清笛指尖一冷,目光迎向他的眼瞳——彼时他以皇子之尊,跪倒在大宋的市集上;看见她来,他蓝瞳里游过惶惑…… 红灯掩映里,他孤零零倒在马厩里,身子小得仿佛虚弱的孩子…… 杏花初雪中,他站在窗棂外,蓝瞳如冰…… 清笛咬紧了牙关,却猛地伸开手臂,借着身子坠落的力量,推开了小六! 身如轻叶,向着那冷硬的大地,直直坠落——身子被剧烈撞击,整个世界宛如顷刻倾颓…… “怜儿!——”她听见他撕心裂肺的痛呼,被血色漫过的视野里,映着他仓皇奔来的身影。那生来冷硬、十一岁便已将天下和权谋玩弄于股掌的少年,想来一生都不曾这样惊乱吧?看他啊,脚步已是凌乱了。 “怜儿!”小六发疯般地奔过来,轻轻抱起清笛,回头朝向呆了的万人怒喊,“来人啊,叫医官,快叫医官来!”那哪里还是人的喊声,那分明已经是孤狼于月下的悲号! 事发仓促,两方人员都被惊呆。更何况小六此时身在知州府墙下,墙头仍有士兵执弩!契丹医官犹豫着不敢向前。 小六猛然抬头望城墙上,“此时若有人敢放弩,我必灭他全族!”霍地转身望医官,“你再不来,我要你的人头!” 此时此地,纵然万人,却全都被那一个少年的戾气吓住! 清笛还想说话,却张口只是一口粘稠的血直喷了出去! “怜儿!”小六连忙转头,低低说,“你别动。医官马上来了!” 清笛却缓缓摇头,只抬眸再望一眼小六,甚至含笑,轻轻说,“我也许,不该恨你。我只恨,我自己……”这一眼、一句,仿佛已经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她的手一张,掌心里一根钗子当啷坠地。 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无边无际的疲惫将清笛淹没。她好累,真的好累……就在小六的怀中,清笛轻轻阖上了眼帘。 “怜儿,怜儿!你别睡,你别睡!”小六惊得浑身颤栗,眼睛死死盯着委顿在地的那枚钗子—— 原来怜儿飞身坠落的刹那,手里已经暗自握了一枚钗子……如此算来,倘若方才她直接跌入他怀抱,恰可顺势将钗子刺进他颈子!电光火石之间,他定然躲无可躲! 可是终究,她却在那一刹那推开了他!她是最终决定饶他性命,她是最终没能忍心杀他报仇! 可是她自己却直接跌向大地,她选择了死在他眼前! 她没忍心杀了他,可是她却杀了她自己! “怜儿,我不准你死。你听见了没有,我不准!”小六终究再也忍不住,抱紧清笛的身子嚎啕大哭,“你既然恨我,那么为何方才不直接下手刺死我!我宁愿死在你手上,我绝无半点遗憾!” 医官终于颤颤巍巍跑过来,诊过脉,却向小六哀哀摇头,“殿下,请恕卑职无能……” “去吧。我不怪你。”小六跌坐在地,紧紧抱着清笛的身子,“这都是我的错,我又哪里有资格怪你?” 鲜血从清笛口中不断不断涌出来,他想用手去堵,却根本无用。纵有天纵智慧,可是这一刻他无能为力!只能无助地感知清笛的身子在他的怀抱中越发的沉坠,越发的冷下去…… “傻瓜。你以为你这样,就又能抛下我了?我说了,我要带你走啊。既然不愿随我去看雪莲,那 我便随你去吧。你去哪里,我便跟着你去哪里。”他终于知道,这一刻就算他已经拥有了整个天下,那成功的喜悦却永远比不上失去怜儿的心痛! “这一回,终归我不会让你再扔下我。怜儿,我不答应——”小六眼中含泪,却笑着将递上的钗子拾起,轻轻攥进了清笛掌心。 继而,他握着她的手,猛地将那枚钗子刺进他自己心房! 115、坐山观虎(第二更) “清笛!” 纵然契丹万人围困,以死相逼,于清风与城上都没露一分悲色;可是这一刻,看见清笛跌落大地,于清风都忍不住失声惊呼! 他终是懂了,方才清笛坠落的刹那,为何会回眸向他一笑——那是歉意,是她终究要放弃实行媚心计,所以向他抱憾。可是这一刻于清风多想告诉她:纵然媚心计重要,可是此时他更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来! 袁家一门的惨案,已是够了;无论如何不该,再让清笛也同样惨死! 可是此时已是晚了,已是什么都来不及…… 于清风满腔的愤恨全都集中在那跌坐在城下的少年身上!如果不是他,袁将军当年怎会惨死? 如果不是他,今日霸州怎会城破? 如果不是他……,清笛她那样坚强的女子,怎会选择轻生! 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弩箭手听令,万弩齐发,为袁将军,为霸州城死伤的无辜百姓,报仇!” 契丹阵营里,耶律玄舜目睹这样惨烈一幕,虽则震惊,却终是阴冷而笑。 萧殷也傻在当场,愣愣望着那相拥的两人,仿佛思绪都骤停。 “萧四。”耶律玄舜森然交过萧殷来,“机会来了。嘱咐人冲上去——” “救六皇子?”萧殷仿佛还没醒过神来。 “当然不是。”耶律玄舜冷笑如魅,“我担心宋兵的弩箭都射不死他,那么就派我们的人冲上去,乱刀砍下……” 萧殷都是一颤。 “顺便,再给清笛也补上几刀。我倒是担心她一下子未必摔得死。”耶律玄舜冷笑,“毕竟这一生兄弟一场,我总归得给他报仇;另外,成全他们做一对阴间的鸳鸯,送他们一同上路!” . 墙上宋兵强弩拉开,弩箭待发;墙外契丹人虎视眈眈,只等冲上来,乱刀斫下…… 就在此时,天际仿佛骤然席卷来一阵狂风;而远方大地,则如怒涛拍岸! “什么事?!”两方主帅都惊问。 却已经来不及等到答案,因为答案已经自己到了跟前—— 天空,大片飞鸟清唳而下,尖爪硬喙直击宋军头盖骨!一声声惨叫随之而起,有宋兵的头盖骨被那些飞鸟狠狠啄穿;雪白的脑浆化作一道雪线扬起,在夜空之中别显阴森! 为首的鸟儿青羽白爪,它宛如鸟中王者,厉声喝令的同时,猛地扑向地面上的小六。 原来漫天尽是飞鹰,而那青羽鸟儿正是海东青小青! 而大地轰隆隆震颤,不知从哪里奔来无数马匹!那些马五花八门,有的似乎是战马,有的则是商旅的马匹,更有的仿佛是塞北的野马! 而为首的青色神驹,正是那月下青骢! 万马奔腾,动地而来。惊得契丹铁骑只能纷纷带着马匹后退——惊马的力量是任何人都不敢正面迎击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耶律玄舜惊得也是面色苍白。 小青他认得,海东青能号令群鹰,他也不奇怪:他却无法想象的是,城中怎地忽然多了这多马匹!而且这些马匹还都受惊发了疯! 天际乱羽,大地马腾,茫茫昏乱里谁也看不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没有人敢向前一步! 城北凌霄山上,却成了霸州城唯一一块宁静的地方。 山崖之上,盘腿坐着个男子。那男子居高临下,仿佛观棋之人静看棋盘。 此时契丹正与宋兵做最后的死掐,当中还稀里糊涂多出来个大周;而山下顺风客栈里的人也倾巢而出,卷进了这场一团混乱的战局。 真正清醒的,仿佛也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很是欣赏汉人的那句话:坐山观虎斗。或者进而就是那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山路上传来脚步声。实则在满城大乱里,那脚步声真的是轻得几不可闻。可是那男子却还是听得真楚。没等那脚步声到身后,男子便转眸狡黠一笑,“史兄,你猜今晚谁会赢?” 来人,赫然正是史朗盛! 此人初时看似与张衙内称兄道弟的纨绔子弟,继而进入顺风客栈,如今更出现在这个神秘男子的身旁。 “照我说,你会赢。”史朗盛凝着坐在石崖上的男子,“此时他们已经乱成一锅粥,安凤熙还未及抵达,所以此时唯一能左右局面的,就只是乌雅少爷你。” “只是,我很好奇,原本可以坐山观虎斗的乌雅少爷,却将自己手里的野马也加入战局……所为的是什么?” 乌雅黑瞳一转,“我自然需要坐山观虎斗,要借此看清大宋、契丹、大周这三方力量的对比;不过呢,光看不玩却也不是我的性子。索性放我的马儿们去散散。” 遥遥望着火光里,马群也同样冲向中间空地上的两人。史朗盛便是一惊,“乌雅少爷,你想要的人是契丹六皇子?” “当然!”乌雅纵声一笑,“别看契丹人多,我却根本不将那二皇子放在眼里。真正让我忌惮的对手,只是那个老六!” “可是抓他,却不容易。”史朗 盛眉头紧锁。 “无妨。就算抓不到老六,抓到那个小娘子也是一样。她就是他的命,只要我手里攥着她,他自然俯首帖耳!” “乌雅少爷也认得清笛?”史朗盛极为意外。毕竟乌雅少爷方从关外来,在城中不过只停留数日。 “我不光认得她,她的命数亦在我掌心。”乌雅转眸而笑,“这个女子可是一枚重要的棋,极有可能影响时局。我自不会放过。” 116、如何相信(第三更) 大周自立,关防尤紧。霸州孤城就仿佛漂浮在恶浪起伏间的一叶小舟,仿佛随时一个浪头打来,都足以将它彻底掀翻。 大周虽立,北有契丹,南有大宋,西为西夏,东有渐渐崛起的女真。除了女真,哪一方都已经是经营多年的帝国,都比大周强大。所以大周只能严密关防,每日只晨昏各两个时辰放外头商贩进入,唯恐会有各方探子混入。 张昌兴是大宋叛臣,所以他最怕的是来自大宋的人,由此霸州南边城门的关防乃是严而又严。 天色刚亮,便有南来的商贩挑担推车进入霸州城去。城门处所有人都被严格盘问。 一队由南来运输南方时令果蔬的商队被拦住。 . 张昌兴为人谨慎,他派来城门盘查的并非普通的士兵,而是专门将霸州城中,原来主管商事的主簿王林来。 王林主管霸州商事多年,对于城中每一家商号、甚至是每一个商人都熟识。但凡他觉着眼生的,全都被首先投入监狱,先上两天的刑,审问明白了才可放出来。 这一队南方来的商队,王林倒是认得。果蔬行老板姓黄。 霸州地处北方,对江南的时令果蔬最是稀罕,这黄老板也极会做人,每回带了好的来先孝敬知州,然后私下里依例将同样的东西也私送了给王林。因此上,多年相处下来,黄老板与王林私交甚笃。 王林赶紧给黄老板使了个颜色,将他叫到一旁,“老黄,你怎么这么没眼色?你队中怎么净是生面孔?” 黄老板赶紧赔笑,“王大人,小弟回来的迟了,听闻王大人高升,小弟都没来得及恭贺……” “如今天下都不太平,各地绿林频起。他们连皇上的贡品都敢明抢,更何况小弟这小小商队?小弟必得带着年轻力壮的,否则怕丢了货;搞不好连脑袋都没了……” “其他的都不打紧,这么多生面孔是断断进不得城的!”王林明白黄老板暗示的意思,但是他更看重自己的脑袋。皇上新立,正是疑心最重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混了个部职,可不能为了点子蝇头小利丢了自己的脑袋。 黄老板很是皱眉,犹豫了半晌,“也好。王大人,小弟便叫面孔生的都留在城外等候,送了这批货,我们也好南归。只是,还求王大人准小弟带进一个人去。那是小弟管账的先生,他不亲自到了货行去核对账目,那这趟货就走乱了……” “管账的先生?”王林挑了眼睛去望那后生。果然是一派斯文相貌。王林主管商事,自是最擅账簿,特地挑了几个疑难的问题核问于他;若不是此中老手,定然答不上。 那后生听见问题,只是从容一笑,回答得行云流水,半分纰漏也无。 “既如此,便一同进去吧。记着,不可久留,否则要上报官家备案。”王林倒也欣赏这般的人才,便首肯。 “大人放心,今早进城,晚上便出城了。”黄老板一颗心这才落进肚里。 . “公子,幸不辱命。”黄老板带着那后生进城后,这才轻声说。 那算账的后生正是凤熙。从杭州一路拼了命地北上,可是却无法进得城来。幸亏凤熙多年经营,三教九流都藏着他私埋的人手。 凤熙到了城内又暗自换了衣裳,变作另外一人般,径自奔向知州府。 从杭州到霸州,就算凤熙拼了命,终究晚到了十日。端午那夜被血与火洗劫过的知州府,经过十日,虽然还能看见墙头残垣、烽火黑印,却——早已恢复了平静。 霸州知州于清风率部誓死抵抗,却于最后时刻投降大周,令多少人扼腕。人心或许都是善于遗忘的吧,那片烽火之地,此时门前商贸往来,仿佛十日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凤熙立在街上,一双凤目凝了血,死死盯着城墙下那片空地——他们说,怜儿就是跌落于那片青石地上。 府墙本不是甚高,如果下头是土地,也许不致致命——可惜那里是铺满青石,而怜儿因中途改变了轨迹,从而彻底失去了平衡,乃是重重撞击上…… 那片青石地面上,此时还能看见一片血迹。尽管十日已过,那原本的鲜红早已变成了一片混于尘土的暗红——可是他见了,依旧是锥心刺骨的疼! 他来晚了,晚了! 人间十日,不过一挥弹指,可是他却是与怜儿阴阳永隔! 怎么信,他怎么肯甘心地相信!——怜儿死了;怜儿,死了? 不,不! 城北凌霄山,原本是风景宁美之地,可是此时这里却被当成了乱葬岗。那一夜霸州城破死伤的人畜,来不及深挖掩埋,便都被扔到凌霄山来。只因霸州城内所有的力量,都要集合起来筹办周帝登基的大喜事,哪里还有人有余力勘清死者身份,并入殓安葬! 行走山路上,尸体的臭味随风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公子……”丁正松用衣袖紧掩口鼻,回头望凤熙。那样风神俊雅的公子,此时行走在尸臭横肆的乱葬岗上,竟然连口鼻都不掩。 他面上甚至一丝神情都没有,让丁正松都辨不清喜怒。 “清笛的坟,就在前 头。卑职拼着命抢下清笛的尸首来,却也不敢厚葬,唯恐引人注意。只能一抔黄土、一块青砖,暂时让她入土为安……” 一抔黄土,一块青砖……凤熙压抑无波的心猛地被掀翻,凤目中涌起无边雾霭。可是语气依旧平稳,“有劳了。” 公子这般口气疏离……丁正松心里惊惊一跳。最怕看见公子此时模样,纵然跟随公子多年,依旧猜不透公子的心。 难不成,公子是知道了……? 117、生死相见(更1) 一路踏过死尸,走上凌霄山去。绿树林里,丁正松停在一棵山桃树下。此时山中桃花始盛开,一树一树的粉红,轻盈缀满枝头。 山桃树下并无坟茔,不过土地都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树下竖立一块青砖,以为墓碑。 “公子,清笛她,就葬在此处……”丁正松叹了口气,“当夜大乱,宋军、契丹、我们,还有另外一支队伍,仿佛都想要夺得清笛。我等是趁着惊马群奔,躲在马腹之下,才趁乱攻入核心,将清笛带回……” 回想起那一夜的惨烈,丁正松也不由得心中依旧震颤,“即便那六皇子自己也已命丧当场,可是他还是死死抱着清笛;两人的手,也死死握在了一起……属下挟着奔马的力道,一扯之下竟然扯不开……” 凤熙高高仰起头,并未说话。一任粉红桃花随风倾落,簪上他青色鬓边。 “……拼尽全力,我等将清笛带回。却已是回天无力,清笛她早已……” 丁正松说着也是泪含双眸,“属下计算着从杭州到霸州的路程。即便公子你不眠不休,回来总也至少需要半月;此时天气越发热了,属下不敢久留着清笛的尸首,一则担心腐坏,二来也怕于清风、契丹,以及那离奇加入的一方循迹来追。” 丁正松说着叹了口气,回头望凌霄山顶,“公子不在霸州的时候,属下曾有幸目睹过清笛姑娘的智慧:她带人在山顶放飞纸鸢,趁着南风正起,将讯息送到北方去给杨将军……” “坦白说,属下曾经对清笛姑娘颇有成见,毕竟她身在青楼。眼见公子与青楼女子过从甚密,属下极为担心。”丁正松抬眸望凤熙,“可是那一日,属下却不能不对清笛姑娘刮目相看。更何况,她所做的努力,都是为了挽救杨将军。只可惜杨将军还是……,唉!” . 凤熙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深深闭紧了眼睛。山桃花的清香轻盈柔软地扑满他面颊,嗅觉在他脑海里形成画面——仿佛又看见她轻盈俏丽的女孩儿,一身红裙,笑着奔跑于桃花林里。 “凤凰儿,你快来呀!”桃花纷纷扬扬落满她青丝发髻,她含笑朝他招手,轻唤着,“都说百鸟朝凤,可惜你却注定要追随着我呢!” 其实不消丁正松说,他也最知道怜儿是个多聪明、多果敢的女孩儿。她想到以纸鸢借助南风来传递消息,他一点都不惊讶。 她的美丽、她的聪慧,她的坚强、她的果敢,曾经让他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却也早不知从何时起,将她烙印成了心底唯一的倩影。 唯一的。 “开坟。”凤熙依旧闭着眼,轻声下令。 . “什、什么?”丁正松惊住。且莫说此时挖开坟墓,里头的尸首恐怕已经开始了腐坏;更何况在汉人的文化传统里,挖坟掘墓对于死者来说是最大的不敬! “我说,开坟!”凤熙蓦地转头,凤目清冷凝睇丁正松,“还要我说第三遍么?” 丁正松一颤,心中越发没底——公子风雅盖世,向来礼敬手下。这多年来对他也多执晚辈礼节,极少摆出少主的架子来。可是今天,公子几番对他出言清冷。 “少主,三思啊!”丁正松还想苦劝。 “为何不敢让我看她?就算她真的已经不在人世,我也要见她最后一面!”凤熙再难压抑,悲愤如同冷泉从凤目中坠落,“就算她此时已经腐坏,我也要见她最后一面!绝不可,绝不可让我都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她就这样永久地去了……绝不!” “公子……”丁正松也被惊住。着实没想到,原来清笛在公子心中的分量已是重要若斯。 “丁叔,你不肯开坟,究竟是担心我违了礼数,还是怕我发现了你们不可告人的秘密!”见丁正松依旧不肯开坟,凤熙惊怒,嘶声低吼,“我临走的时候,本是放心不下她;是丁叔您亲口应承我,说一定会照顾好青楼这边……丁叔,我信你,我将一切都拜托与你,我这才能离去——可是丁叔你竟然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死去!” “公、公子,恕罪……”丁正松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事发突然,属下实在是来不及相救!” “撒谎!”凤熙一双凤目里已是染满血丝,“凭丁叔您,怎可能事前全无半点嗅觉?更不必说,老太太和我娘定是暗中给了你手谕,不许你将她的消息告诉我知;所以你才胆敢这样蒙骗于我!” . “公子!”丁正松已是惊得无法再自持,“属下真的全力想要救清笛姑娘,怎奈,怎奈是真的来不及了!” “滚开!”凤熙怒极,伸脚一脚踹开丁正松,“你不开坟,我便自己来!我必要看她最后一面,谁也别想拦阻!” 凤熙跪倒在黄土前,十指便插.入黄土中去,竟是用十指为锹,一下下抠开黄土! “她不可以被埋在这里……我带她走。如果尸身已经腐坏,我便亲手火化了她;然后带着她的骨灰,一同,回江南去……我绝不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此,绝不!” “公子!”凤熙十指不顾一切挖土,纵然凤熙也是有功夫的人,可是毕竟他也是血肉之躯;不消几下,他的手指已是鲜血淋淋!丁 正松再也看不下去,跪倒一把扯住凤熙的双手,“公子,让属下来,求您!” 好在清笛埋葬并不深,且无棺椁,所以尸身很快便暴露出来。 一见清笛尸身,凤熙愣怔跪倒,伸手沿着清笛发顶,一点点抚过她周身。纵然尸身已经开始腐坏,可是凤熙却仿佛浑然未觉;就好像,在他指腹之下,那令他又爱又恨的少女,会忽然醒来,朝向他嫣然而笑。 118、漫天箭雨(更2) 霸州城本门外,一队商人向北行去。 回首,依然能看见位于霸州城北的凌霄山。马上的蓝衣男子收回目光,静静一笑,扬声吩咐手下,“虽然是平安出了霸州城,却也不能大意。此去多路,不知道还会遇上什么麻烦。” 众手下齐声称是,越发小心地围拢了队伍当中的马车。只不过马车上驮载的并非什么贵重的东西,而是一口棺材。 出得霸州城时,棺材也被几番检查。所幸,一切无碍。 商队渐向北去,进了林子,马上的男子这才号令止步打尖。一众手下都径去吃肉干、喝酒;蓝衣男子带着几个心腹,将驮着棺材的马车牵引到背人耳目处。 棺材被撬开,露出棺材里一句青白微腐的尸首。 可是那蓝衣男子并未对死者露出半点悲伤,反倒亲自伸手进棺材去,将那尸首拎出棺材,掀翻在地! “去,将他埋了吧。虽然谈不上认识,可是他究竟帮了咱们大忙。” 手下领命,拖着尸体远去。 蓝衣男子望了望周遭,确定无人,这才将棺材的底板掀开——说是棺材的底板,实则并非是真正的底板,乃是棺材膛中伪装出来的一个夹层。掀开夹层之后,终于露出底下藏着的女尸…… . 蓝衣男子似是满足地轻叹了口气,伸手敲了敲棺材下部。那些不被人注意的地方,留着大大小小十数个通气孔,方保证这里头的人有足够的空气可呼吸。 可是纵然有空气,这女尸却也已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差不多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不过多亏是遇上他;倘若她落到任何人手里,也注定早已是一具死尸了。 他不是神医,他只是他。说她幸运,不是因为他是神医——况且,她此时的情形,纵然遇上神医也没用。神医未必手边一定有管用的药材,没有了药材的神医也就是难为无米之炊的巧妇——他之所以能让她依旧活下来,只是因为他手里有最好的药材。 蓝衣男子叹息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匣,小心打开,从里头请出来一棵宝物来——阳光穿过林叶筛落下来,照亮了那棵宝物。 那宝物已具人形,乃是一棵根须完整、四肢俱全的老山参! 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这样一棵根须完整、四肢俱全的老山参就更是成了精的灵草,全然是可遇而不可得。这回却正让她赶上,只能说她与这老山参有缘,合该仰仗这灵草救命。 这山参得来不易,是他爬上最陡峭的山尖才遇见的;原本他也有点舍不得。可是人间万事都有缘法,既然她跟这山参有缘,他便也只能忍痛割爱。否则山参有灵,他若违反了缘法,这成精的老东西说不定掉地上就土遁而去了。 蓝衣男子用腰间佩刀切下一片山参来,喂进女尸口中去——手指尖儿不经意碰着她唇瓣儿,那即便昏迷之中已经冰冷下来的唇瓣儿,依旧有如花瓣柔嫩。蓝衣男子不由得愕了一愕。 “你是叫,清笛?……”蓝衣男子手指头还愣怔地举在半空,垂首细看了清笛一眼,“也罢。既然当日是我给你算的命,那我就似乎对你的命也负有责任。既然我有能吊住你性命的灵草,便总归不能藏着不救你。” “只希望将来,你能承我今日救你的恩,能帮我办成大事……清笛,你会帮我战胜契丹六皇子的,对么?” 蓝衣男子话音未落,林子四周突然宛如漫天花雨般,无数雕翎箭从天而降! . “啊!——”惨叫声此起彼伏,林中登时大乱! “乌雅少爷,不好了!”手下连滚带爬来报,“乌雅少爷速速回避!” 蓝衣男子正是那位乌雅少爷。他却没乱,静静望在他与棺材周围瞬间密集围起的箭矢藩篱。 若那些人想要射死他,他现在早已成了个马蜂窝!显然对方并不想射死他,此时只是警告,顺便以他手下的性命相胁! “来的是哪路英雄?不知小弟有哪里得罪?还请英雄明示,需要小弟做什么,小弟无不应允!”乌雅扬声向林外。 箭雨停歇。随之,碧空中忽然漾起一声清笛。乌雅仰头,只见碧空之中远远掠来一线白衣身影!那身影掠如白鹤,转瞬便已落在翠绿林梢。一袭白衣的公子,双手横笛,声动九霄! . “安公子?!”乌雅显然也绝未想到,惊得方寸略乱。 凤熙收了笛子,身在林梢冷冽一笑,“你认得我?可惜你并不认得真正的我。” 玉笛背转,凤首上衔着的月白穗子迎风飘摇,凤熙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认得安凤熙的人,都道安凤熙清俊风流,为人做事最喜附庸风雅;可是我今日却要告诉你——真正的安凤熙,从来都是阴险之人。” “真正的安凤熙心眼儿极小,睚眦必报!便因为乌雅少爷之前的欺骗,于是安凤熙在今日所有使用的雕翎箭上都事先淬了毒。这些毒此时全都行走在你手下的血脉当中,其痛无比;而解药,也只有安凤熙一人才有。” 乌雅长眉紧皱,“安公子,做笔买卖吧。” “正是。”安凤熙冷笑潋滟,“留下我的人。我自放你的 人活命而去。” “昨日你在凌霄山中,分明跪在清笛尸首前双泪长流——你应当是已经相信了那就是清笛。我找了身量与她相近的女尸,又给她做了与清笛一模一样的人皮贴在面上……你却怎么会发现那尸首是假的?” “还有,你又怎么会想到,这件事是我做的?” 119、树下之盟(更3) “你以为我昨日果真被你骗过?”翠绿林梢随风飘摇,白衣公子身若飞翔,“实则你倒是聪明的,找了身量相似的女尸,且面上贴了与清笛相貌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皮……你将清笛带走的同时,将这替身留在了当场,所以我手下人冲过去的时候,自然会将女尸当成是真的清笛……” “他们会被骗,是因为他们没想到会有人做这样缜密的安排;他们会被骗,更是因为他们对清笛不熟。他们对清笛的认知,不过是相貌与身量——而我,又怎么会被这些蒙骗!” 乌雅也是一怔,“如此说来,安公子是看见尸首的时候,就已经识破了?那么安公子那一刻抚尸大恸,原来只是演戏?” “自然是演戏给你看。”凤熙一哂,“你的计划很是缜密,足见你是胸怀鬼才之人。这样的你岂能不亲眼看看我掉进你设下陷阱时候的表现?设计是一方面,赢得成功的快感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知道,你必隐秘于林间窥之!” 凤熙一摆玉笛,“我若不真真切切地痛,如何能骗得过你的眼睛?如果骗不过你的眼睛,你怎么会这般大摇大摆地出城?” “哈!”乌雅不怒反笑。安凤熙果然是个好对手,让他心中只感欢悦! 男人的成就是体现在对手的品级的,如果与他对战的都是窝囊废,那他又能聪明到哪里去?只有碰上安凤熙这般的对手,他所做的一切才更有价值! 似他这般心思缜密的人,虽然渴望计策成功,但是却也怕没人参破他的妙计,而使得这决定妙计无人喝彩——此时虽被看破,不顾相信安凤熙心中已经对他刮目相看,所以他并未尽输! “原来安公子对清笛的情分,也不过如此。都能作为一场演戏……”乌雅仿佛完全忘了此际自己身周的危险,转而扯了根草棍儿衔在口中,吊儿郎当地斜睨着林梢之上的凤熙,“那悲痛与眼泪,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林梢摇翠,山风飒飒,凤熙白色长衣轻扬,“纵然明知那尸首是假的,可是我那一刻的疼痛却尽是真的。只要一想到,那个被我恨了许多年、却刚刚明白那恨早已变成了情的人儿,在我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感情全部言明的时候,便已经永远地离去……那一刻我终究明白,什么叫万念成灰。” 凤熙轻点脚尖,白鹤般的身影从林梢跃下。全然无视乌雅的手下就在不远处,剑拔弩张,而轻轻落在棺材旁;一双凤目只停落在棺材中的人儿身上,“那一刻我已下定决心,若她真的就这么去了,那我会出家为僧;今生今世只为她亡魂超度,以弥补我没能及时赶回来、护住她的罪愆……” 以凤熙身份,却说出这般的话,饶是乌雅都是愣愣一怔! 而棺材中躺着的人儿,更是一滴清泪宛如明珠,沿着眼角滑落。 乌雅叹了口气,“即是如此,今日我若再拦阻着不让你带走她,那就连佛祖恐怕也要降罪于我了。”乌雅转头望了清笛一眼,摇了摇头,“我今天认输,不是真的承认败给安公子你的智谋,却败给你的痴情。” “我乌雅总觉汉人虚伪,满口仁义道德的背后,少有几许真情。可是安公子你,着实令我震撼。我乌雅长到二十岁,令我佩服的汉人没有几个,安公子你是当中一个。” 乌雅说着摘下腰间蹀躞带上的鹿皮酒囊,“我女真人最看重朋友,但凡有好朋友来,定然将自己最好的东西奉上。好酒好肉、奇珍异宝,甚至派出自己的侍妾去伺候朋友……我乌雅自然也不能小气。” “安公子,我乌雅佩服你为人,愿意与你结交!而见面礼,最珍贵的倒不如是安公子你最想要的——那么我就将清笛完璧归赵。安公子,来,你我畅饮!” 乌雅的女真男儿气令凤熙也不由得心生激赏。原本以为想要得回怜儿,这中间还要费一番周折,却没想到乌雅能够这般豪气! 不是因为他的智谋,也不是因为他此时所占据的优势,乌雅仅仅是因为他说的一句真心话,便被打动……凤熙心底也是一热,随手摘下树上叶片,卷成叶筒,伸到乌雅面前,“好!” 乌雅将酒倒进叶筒,凤熙径自抬手将叶筒举高;而他的唇便就着叶筒下头的出口,将当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乌雅看得微微扬眉,笑容渐起,“好气魄!原以为风雅如安公子,可能受不得我女真的烈酒,却没想到公子如此豪气!果真是条汉子,我乌雅喜欢!” 凤熙喝尽了酒,率性撇掉叶筒,却只回头望棺材里的清笛,柔声轻唤,“怜儿,我们,回家吧?” 清笛的泪早已湿了鬓发,终于睁开了眼睛。 “安公子,且慢走!”乌雅却伸手扯住凤熙,“此一去,乌雅向北,公子朝南;下一回相聚还不知是何年月。乌雅着实舍不得。若蒙安公子不弃,乌雅想与安公子在此结拜为兄弟,不知安公子可肯屈尊?” “乌雅兄这是说得哪里话来!”凤熙便也豪情一笑。乌雅这般草原的汉子,自有其耿直豪迈,他们与人结拜不似中原人这般忸怩;但凡觉得投契的,便希望成为异性兄弟。 “来,你我撮土为香,义结金兰!”凤熙拉住乌雅的手,两人一同朝天跪倒。 两人报出生辰,乌雅抚掌而笑,“乌雅倒是虚长了安公子两岁,那乌雅就觍居兄长之位了!“ 凤熙也自潇洒而笑,“兄长在上,请受小弟一礼。” 乌雅洒脱接受了凤熙的礼,继而急忙扶起,“我家里倒是还有个弟弟,日后若有机缘,定然将他介绍给你。我那弟弟更是了不得,将来必与你成为莫逆!” 120、此忆连城(更4,答谢加更)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乌雅哥哥,你我兄弟来日再会!若乌雅哥哥有机会来杭州,一定要来寻小弟!”凤熙抱拳告别。 “杭州,我是一定要去的!”乌雅也是朗然一笑,“人间天堂,无边锦绣,我等身在草原之上,早已欣羡不已。来日,定要到杭州,到你老弟的府上讨一杯水酒!” 乌雅说着摘下蹀躞带上一柄金刀,抽出刀鞘中的刀身,竟然是鸳鸯两分。乌雅将刀递给凤熙,“行程匆促,来不得准备什么珍贵的礼物。这一柄腰刀权且送给兄弟你与清笛姑娘。” “这刀虽不值什么,却是为兄打下生以来一直未曾离身的。兄弟带着,便仿佛为兄常伴身旁。” 凤熙也连忙摘下腰间玉佩奉上。玉佩上一只麒麟,背生羽翅,踏云而行,极是吉祥威武,“这麒麟蕴含‘麒麟送子’之意,乃是小弟出生时,祖父赐予的随身玉牌。小弟便也以此为礼,希望这玉牌能陪伴哥哥,一路平安。” 乌雅接过玉佩,眼中也是含了泪,伸手拍凤熙肩头,“此来霸州,收获良多。却没敢想,能与兄弟结交。遇上兄弟,才是为兄此来最大的收获!” 乌雅说罢转头望清笛,“来日,你二人一定要来女真寻我。且不说凤兄弟你,清笛姑娘虽生得柔弱,可是骨子里却更像是我草原的人!带她来骑马、驯鹰、捕鱼、采参……我相信,她一定欢喜!” 凤熙也是眸子里一闪,“那样无拘无束,的确是她喜欢的模样!” “那便来啊!”乌雅也是满含邀请。 “一定!”凤熙也郑重点头,“忙过了手边俗务,我一定带她驰马草原!” 乌雅朗笑点头,“兄弟,这回你可以说说,是怎么猜中是我带走的清笛吧?” 凤熙一笑,“假清笛是被葬在山桃花树下。此时正是山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山风一来,桃花便会纷纷扬扬落下,将地面都覆盖住。这是很好的掩护,可能不会有人格外注意到地面上的痕迹——可是小弟却在桃花瓣下发现了银线草……” “银线草原本不该是霸州地界的植物,而应该是关外的。小弟虽然生长在江南,可是对塞北之事也有所耳闻:小弟听说过,在深林里只要发现地上有银线草,那么周围附近一定有人参!” 凤熙展眉而笑,“既然想到了人参,小弟又如何想不到兄长?关内的人参几乎已是绝迹,如今能使的人参,皆从关外输入。而女真,自然是采参的专家!” “哦?哈哈!兄弟果然了不得!”乌雅也是抚掌大笑! 丁正松将假的清笛入土之后,乌雅自然按捺不住技痒,也到那坟前去走过几回。只是他自己身上哪里带了银线草,他自己倒是不知。 凤熙只转头望清笛,“我知道,我一定会找见她。” 清笛已从棺材中出来,坐在树下小心地喝着乌雅递过来的马奶。凤熙说话时,她却没有抬头望他。 “倒是,乌雅大哥,这山参我是万万要不得的。”清笛只望乌雅,“清笛虽见识粗浅,却也看得出这山参的贵重难得……” “且住了吧。”乌雅爽朗一笑,“坦白说,那东西我也自舍不得。族中长老说过,那东西怕是已经上了千年方修成的人形,极是难得。可是既然你与它有缘,想来它自己也愿随了你去;更何况,你的命还要靠它吊着,如果离了它,你必活不长久。” 凤熙听得也是一震,急忙朝乌雅一揖到地,“兄长今日活命大恩,小弟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乌雅倒是大笑,“兄弟,我可没救过你的命……由此可见,你用情已有多深!” 乌雅说着转了眼睛去望清笛,绿荫掩映,清笛面上却无一丝红霞。 从树林出来,两队人马分别向南北两个方向去。 棺材虽然保险,只是过于引人注目,所以凤熙弃之不用。清笛自行决定更换了男装,也混在果子行的商队里,与其他人一样骑马而行。 此时却要感谢爹爹。虽然爹爹自小并未教给她任何拳脚功夫,却教会了她骑马。此时多亏会骑马,方能稳坐马鞍,拥有逃命而去的机会。 “怜儿,你可忍得住?”凤熙担心地并辔而行。清笛身子元气大伤,纵然有千年人参吊着这一口气,却哪里承受得住鞍马劳顿。 清笛只笑,“哪里还会有男子名叫怜儿的?公子改口吧。或者叫我连城。” 连城者,诸城毗连也。恰如这天下,烽火相连。 更何况,因为一座城,遇见一个人;爱上一个人,也恨过一个人。最终,离开这座城,也告别这个人…… 连城,也曾被指和氏璧之珍贵。秦昭王愿以十五城换取和氏璧——从来价值连城之物,都不配贫.贱人所得;便如同那份情……她要不起。 凤熙阖上凤目,心中绝望翻涌。他找见了她,他要带着她回家了,可是她对他却疏离如此! “不许再叫我‘公子’。记着,我永远是你的宠物——凤凰儿!” “凤凰儿……”清笛缓缓叫出这个久违了的名字。却不是此时称呼凤熙,而只是喃喃地,仿佛借由这个名字想起旧日温软时光。那些记忆,是泛着西子湖柔媚波光的,潋滟着始终鲜活在她心底。 “小蓝呢?它可一直都好?”跌进回忆去,清笛终于轻轻笑开。 121、青鸟殷勤(第一更)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江南杭州,人世天堂。悠悠三年如西子湖水,涟漪轻过。 转眼又是春。楼阙深深,竹帘低垂。隔着竹帘,影影绰绰可见帘内佳人侧躺胡床,已是睡得熟了。 如云青丝缱绻滑下,绕过苏绣枕屏,垂落紫檀脚踏。 矮脚胡床尾,一架瑞兽香薰冉冉浮香。 好一幅美人春睡。 . “小蓝,且莫闹了。别扰了怜儿好睡。”帘子外头轻手轻脚走来白衣凤熙。看见他来,帘子外头纯金鸟架上的翠羽鸟儿立时张开红珊瑚般的小嘴欢声叫起来,嫣红的小脚在鸟架子上跳跃。 “嘘……”凤熙笑着伸手轻抚翠鸟额顶,“怜儿难得好睡,且待她慢慢醒转。” 听闻凤熙嗓音,竹帘一挑,丫头翡烟笑着从内里出来,向凤熙福身,“小侯爷回来了。姑娘正睡着,可要奴婢去唤醒姑娘?” 凤熙连忙示意翡烟低声。凤熙自己更是低无可低,“无妨。且等她自行醒来。” “那小侯爷内里坐吧?奴婢给小侯爷搬绣墩来。” “切莫。”凤熙温柔一笑,“她最不喜欢鬓乱鬟散之时被人看见。若醒来看见我在近前,定然恼了。好容易睡得沉,莫惹她生了起床气。我自等在廊檐下即可,也顺便与小蓝说话。” 翡烟只能抿嘴笑。侯府里岂有这样的规矩,小侯爷也只对姑娘这样好。除了姑娘,就算是老太太和长公主,小侯爷也未必这样小心翼翼。 . 许是外头动静大了,清笛嘤咛一声醒来,急忙起身整肃钗环,回头便叫,“翡烟,公子来了,怎不唤醒我?快叫公子请进罢。哪里有主人在自家还要候在廊檐下的理?” 听见清笛醒了,小蓝也高兴得拔高了嗓门儿,大叫起来。叫声啁啾婉转,极是轻灵动听。 凤熙掀帘而入,却呆立在门口。略显唐突地盯着清笛面上因午睡而起的绯红娇慵,定定忘了呼吸。 此时的她带着独属于床笫间的娇媚。虽然神情严整,可是发丝微散、身子柔软,再加上房中萦绕的甜软账香,极是惹人心动。 教他越发按捺不得。 清笛见凤熙愣在门口,忙低头背转了身子,“公子去山阴办事,这一去可一切都好?” 凤熙轻轻叹息,抬步走过来,只凝着清笛背影,“一切都不好。” 看不见你,便什么都不是好。 “怎会?”清笛转身望凤熙,“沈姐姐可是伤心了?” 这一去山阴,本是凤熙陪沈婉娥回乡扫墓。三年前的五月初六,沈婉娥祖母病逝,归葬祖籍山阴。今年恰逢三年之期,沈婉娥要回乡扫墓;沈珩公事缠身脱不开身,便委托了凤熙一路照料。 三年前皇帝赐婚恩旨已下,多亏沈老太太病逝,这才因孝期而推迟了凤熙与沈婉娥的婚事;否则当日凤熙恐怕要落下抗旨不尊的大罪。 可是纵然婚礼未成,皇帝的旨意却已是存在,所以凤熙名义上已经注定是沈婉娥的夫君;尽管凤熙不想去山阴,可是老太太和长公主却万般不允。 更何况,怜儿此时寄身于他府中,他不能不为怜儿而妥协。 “她是伤心了些,不过还好。”怜儿竟然直接去问沈婉娥,凤熙不由得皱眉。 整整三年了,怜儿却依旧刻意将他推开到安全距离之外。怜儿更是主动与沈婉娥结交,两人以姐妹相称,如今倒似乎比跟他还要亲近些。 倘若怜儿对他的心,等同于他对她的心,那么她怎么可能会全无芥蒂与沈婉娥相交?她能心怀磊落,便只说明,她对他并无心意。 整整三年啊,他费尽了心思,她却依旧对他无意! 她的心,岂是冷的?! “沈姐姐这几日可过府来?若不来,我倒要去看看她。”清笛刻意避过凤熙眼中怆然。 “小侯爷可在姑娘房中?长公主吩咐,要是看见小侯爷了,且赶紧让他去给老太太请安。这么从外头回来,还没照个面就没了影,没得乱了规矩……”门外忽然传来长公主跟前的典司女官在外头呼唤。 凤熙闻声便是皱眉。 “公子去吧。”清笛连忙轻声劝解,“我也得起身梳妆,便不留公子了。但凡有话,晚膳时间还能再叙。” 女子梳妆更衣,自是私隐,凤熙纵舍不得走,却也只能忍痛转身。 纵然转身外去,走到门口还是止步回首,“晚上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吩咐膳房准备了。” 清笛闻言妙目一转,一抹红霞蓦地飞上颊边,一双眼珠子更是转向窗外,显是打量典司女官可会听见。 凤熙心头一热。终究看见她恢复本真的模样,也不枉他回来便只等着她午睡醒来。 “说罢。不拘什么,只要你说,我便给你备下。倘若不方便让老太太和 我娘知道的,我私下里给你预备着,夜晚偷偷给你拿来。”凤熙满脸的宠溺,已是藏不住。 清笛提裙起身,蹑着脚尖儿走到凤熙跟前,垫脚攀住凤熙肩头,凑到他耳根去,悄声言,“公子此去山阴,难道就没带些好东西回来?” 凤熙笑,却装傻,“自然带了。青瓷、丝绸、日铸茶……我都给你包了最好的留着,稍后给你送过来。” “哎呀,我要的不是那些!”清笛小性儿终现,拧身儿跺脚。 122、蓝田日暖(第二更) 小注:山阴是绍兴的古称。 -------- 凤熙一路穿过回廊,走向荣寿堂去;路上穿花过柳却都不入眼,脑海中独独只映着怜儿之前的小性儿。凤熙忍不住唇角轻挑,一路脚步便也轻快许多。 她本该是这个样子的。当年相见,她便是这般。反倒不喜欢她后来渐起的矜持——矜持便也是推拒了。 惟愿三年的悉心守护,能让她一点点找回当日的性情来。纵然还不愿与他亲近,至少找回了本性,也能让她多一些自在和欢喜。再不必强自压抑,再不必颜不由己。 凤熙走入荣寿堂去,面上笑意依旧未敛,便撞进母亲满眼的寒霜去。祖母也在一旁摇头叹息。凤熙微微皱眉,急忙敛衽行礼。 “从那丫头跟前儿回来,便是眉飞色舞;怎地见了老太太和为娘,便又这般愁眉苦脸?”长公主的话中蕴满冷刺。 “祖母与母亲是长辈,儿子自然首先是敬重;敬重问安过后,才是一家天伦。”凤熙虽则心下翻涌,但是也含笑跟到祖母身畔去,伸拳给国太夫人捶肩。 国太夫人自然笑开,轻轻拍着凤熙的手,“倒难得,这几年凤儿的性子回转了些。”国太夫人转头望长公主,“这孩子终究也会说说笑笑了,再不如曾经般,整天冷着一张脸。” 长公主也只能一声轻叹,“是啊。他终是长大了,能掌控得自己的心性儿。” 凤熙趁机进言,“这都是怜儿的功劳。与她一处,儿子便开心。” “又胡说!”国太夫人伸手轻打了下凤熙手背,“皇上的旨意三年前已经下了,万事断无更改。袁家那丫头你若着实欢喜,也只能开了脸收在房里,妾都做不得。” “祖母!”凤熙狠狠一震。他知道有沈婉娥夹在当中,他与怜儿难做夫妻;可是哪儿想到竟然祖母连妾的名分都不肯给? “你定然以为我们又是有意为难你的怜儿。”长公主冷然瞄着儿子,“咱们家,就算纳妾,也是要上报官府的。咱们家的妾也是有头有脸的。可是以怜儿的身份,倘若真的上报官府,你觉得可行么?” “老太太和为娘这样想,实也是为了维护你的怜儿。” “凤儿,是啊……”国太夫人也劝说,“咱们家,实则自己的身份已是尴尬。这些年多亏有你娘四面维护,方保得此时安稳。可是你却将怜儿带回来,你可知道这要担了多大的风险!” “张昌兴反了朝廷,如今当了契丹的儿皇帝,拼了命一般与大宋为敌——而怜儿与他自有瓜葛。当年霸州城中,谁不知道她的初.夜是被张昌兴梳拢的?说白了,她倒是张昌兴的女人!朝廷岂会放过她?” “更何况,她原本也是罪臣之女!身在青楼,又曾与契丹小子瓜葛颇深!”长公主容色愈冷。 “娘!”凤熙一切都能忍耐,只是无法忍耐娘提及怜儿开苞当夜…… 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怜儿是否已经***,而要了她身子的又是谁?这些疑问死死缠绕在凤熙脑海里,让他发疯地想要问个清楚。却也明白,这话一旦问出口,怜儿一定会离开他……所以凤熙忍耐着,麻痹自己不许想起。 “怜儿倒也乖巧,知道去结交婉娥。否则沈家又如何能放过她?沈大人原本就是看守我们家,任何异动都须上报;他既然能隐了三年,也全都是在看咱们家、看凤儿你的态度!” “你若乖乖与婉娥完婚,沈珩自然不会计较太多。古来咱们这个身份的家族,男子自然身边也多有几个人的。只要你将正妻的位子给了婉娥,那么你之后要谁在你房里,沈珩自然不会多做追究;” “可是,如果你连正妻的位子都想不给婉娥,且不说这是抗旨不尊的大罪,单就一个沈珩,就足以让你的怜儿死无葬身之地!” 凤熙当然明白此中利害……所以他才在这三年中,依旧与沈婉娥虚与委蛇。惟其如此,才能保得怜儿周全。 或许他也可以将怜儿送到别处去,只是他必得将她留在他视野里,时时看着她,方能安心。否则以怜儿三年前的哀痛心死,他真的怕她就此了断了自己。 “你如今也大了,这当中的分寸你自己拿捏。”长公主缓缓起身,“不过却不要奢望为娘会接受了她当儿媳。为娘却没有凤儿你的好忘性,为娘永远忘不了,当年袁承道曾经对咱们家做过什么!” “更何况,怜儿的存在早晚是大患,为娘只恐她会毁了为娘与老太太苦苦维持才换得的今日平安!” “姑娘可醒神儿了?若醒了,公子让小的送东西过来,还要请姑娘亲自验看了,方好回去复命。” 清笛正盯着菱花愣神儿,外头忽然传来凤熙贴身小厮蓝田的动静。 翡烟登时便脸红起来,走到窗前去,借着应话的光景向外头瞄,“什么东西?你搁在廊檐下不就完了?待会儿我自会去取。哪儿有你个小子能随便进姑娘绣房的道理?” 清笛瞄着翡烟便笑,走过来轻捅翡烟的腰眼儿,“去吧,出去说去。隔着竹帘子,能看见什么?” 窗户外头,那小子也是火烧火燎一般地张望。 翡 烟脸色大红,用帕子遮了脸,“哎呀,姑娘!” 清笛坐在胡床上便笑,“你们两人原本是当年公子一并买下来的,这就是有缘。”清笛说着妙目一转,狡黠潋滟,“再说,我当初给你们俩人取这名字,便也早有深意。” “蓝田日暖玉生烟……他是蓝田,你是暖玉之烟……”怜儿说到此已是笑得弯了腰。她就剩下直接说出下一句来:“我单等着你们蓝田种玉呢!” 123、银瓯醇心(第三更) “这竟是什么东西?”翡烟出去,站在廊檐下跟蓝田说话儿,语声娇俏,“方才听公子说了青瓷、丝绸、日铸茶的,想着怎么也该是一大箱;怎地就你单捧了个锦匣子来?” “瞧着锦匣的光景,左右不过两块布头;蓝田你好大的胆子,就这样儿,你还敢进房里头亲自回姑娘?莫说姑娘,我都要给你卷出去!” 清笛在帘内听着好笑。翡烟当年跟了她数年,最是了解她性情,所以说话就也不故意拿捏着,听起来反倒麻辣爽耳。 此时倘若身边儿是个闷葫芦似的丫头,她愁都愁死了;平常听着翡烟跟小蓝口齿伶俐、叽叽喳喳的,方帮她排遣了不少。 “翡烟,哎,你别打呀!”蓝田在外头低声求起来,“真的有要紧的事儿。公子嘱咐了,非面见姑娘不可。” “你别恼,别恼啊!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公子?要知道,这天地之间,能为了讨姑娘欢心而恨不得上天入地摘月揽星的,除了咱们公子,再没旁人了!我保证,姑娘见了,一定欢喜!” . “翡烟,让蓝田进来吧。都是打小一同长大的,不拘那么多礼物,别难为他了。”清笛便也为蓝田解围。 蓝田得了救赎,赶紧笑眯眯溜进房间里来。扭头看见翡烟也跟进来,便神秘兮兮扯着翡烟衣袖哀求,“姐姐且去廊下散散,稍后再回来。” 翡烟这就真的恼了,一甩袖子,“你干什么你!纵公子来,也不敢撵我出去的!” 她自然不是恼蓝田撵她,她想不到的是蓝田竟然主动与她生分。清笛就笑,急忙拉着翡烟的手,轻意安抚。 蓝田急得差点变成猴子了,抓耳挠腮的,“你先出去玩儿去。我知道你恼我,回头我自寻了你去。到时候你想打想骂,我都由得你——只不过这会儿,你先容我一时片刻,可好?” 清笛回身儿从针线篮子里抓出一条黑地儿素绣的抹额来,递给翡烟,“帮我给老太太送去。老太太前儿吵着头疼;针线房送来的抹额又说绣花太多,硌得生疼。我给重做了一条,问老太太戴着可合适,还有什么需要改动的。” 翡烟知道这是清笛给蓝田帮腔,便也只好接了抹额,欠身而去。走到门口还扭头来,狠狠剜了蓝田一眼。 . 翡烟走远了,蓝田的眼珠子还挂在那倩影消失的方向。 清笛看着便笑,清了清嗓子,这才唤醒蓝田。如今已是十七八的大小子,竟被清笛唬得满面通红。 清笛望着他那一脸的囧红,微微闪了闪神。却好在没过孟浪,赶紧收回心神,“你家公子倒是送了什么好东西来?犯的着累你惹翡烟不痛快?事后又要费多大的周折才能补救。” “不怕!”蓝田笑着躬身递上锦匣,“只要姑娘欢喜了,公子便也欢喜了;公子欢喜了,小的自然也欢喜;小的欢喜了,就一定也能哄得翡烟欢喜……” 这一串欢喜,说的清笛一个劲儿抿嘴笑。蓝田果然是个当小厮的好材料,忒会替主子说话。 不假多话,清笛翘着指尖儿打开了锦匣——一望内里那桃红锦缎的衬里儿上托着的东西,清笛便是一声欢叫,“果然是,是……!” . “姑娘,小声点儿……”蓝田就知道清笛定然开心,“就因为是这么个东西,公子这才嘱咐了小的必得亲自送到姑娘眼前儿来。就算翡烟,都得打发出去。” 墨绿锦匣,桃红缎子衬里儿上,一枚银瓯纤巧。清笛欢喜得急忙取出银瓯子来,启开了封塞,凑近了鼻息去闻…… 混账凤熙,明明给她带了东西回来,却还装聋作哑——不过这些年了,原来他始终记得她的喜好。纵然这习惯并非闺阁女儿该有的,可是他却也都纵容了她。 山阴自有好东西,便如凤熙提到的: 山阴的越窑青瓷至贵天下,赢得“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的诗话美誉; 缭绫越罗为天下最贵的丝绸,白乐天曾做诗吟咏:“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日铸茶为宋代天下第一茶,诗云:“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更不消说,山阴还有的名剑、名琴、妙笔丹青……哪一样都是天下至贵,都是极佳的礼物。 但是凤熙却独独只给她带回了这一枚银瓯子。足见他懂她。上头说的那些好东西,不过都是身外之物;她不在意身外繁华,却独钟这一品。 “告诉你家公子,多谢他这一番心意。我都收了。改日再好好谢他。”清笛含笑嘱咐蓝田。蓝田终于长舒了口气,躬身退出。 姑娘欢喜了,公子才得欢喜。公子欢喜了,他这做随身小厮的,才敢喘口气——公子纵然在姑娘眼前儿从来都是陪着笑,可是蓝田最清楚,公子实则有多辛苦。每回在姑娘跟前儿吃了瘪,公子回来都自己呆坐在书房里,周身萦绕着散不尽的哀伤。蓝田看着都觉心疼。 这回可好了。 . 蓝田离去,清笛忙不迭掀了盖子,将瓯子里的琼浆倾入口中——这便是名闻天下的山阴甜酒呢!(小注:山阴甜酒也就是绍兴加饭酒。世界三 大古酒,唯有黄酒源自中国。天下黄酒源绍兴。) 一个女子,想要的礼物不过是一壶好酒……这事儿落进旁人耳朵里,恐怕只觉她荒唐。可是凤熙却宠着她,不惜想方设法避人耳目。 这份心,比酒醇浓。 清笛将双膝蜷在怀里,手上握紧银瓯子。 酒香飘渺,带她思绪远行,越过九重宫阙,飞行塞外关山。唯有此时,她才会放纵了自己去做一刻神游。以江南杭州的柔软山水,去对映塞北草原的雄峻浩瀚。 满野皆翠,那天地间定然有一位青衫少年策马如风吧? 124、偷寻片欢(第四更,加更) 蓝田送了东西去,回去想要向凤熙复命,却见公子还没回来。遂转身儿去马厩里,看马夫挑选牲口。 公子这些日子来,费尽心机想要买一头驴。驴子自是常见,长相又都差不多,可是公子的命令倒是离奇,说是必要先拴在马厩里观察些时日,看是否能眉眼如话的…… 眉眼如话,自然不是“眉眼如画”。驴子要是眉眼如画,那只能说是人类眼睛出了问题——公子的意思,显然是要求那驴子能用眉眼传情达意、与人交流的! 哎哟,这可难为了马夫们。天下驴子虽多,又有几个能做到眉眼如话? “蓝田,你,你好大的胆子!”蓝田正看着马夫跟驴子们挤眉弄眼培养感情呢,笑得正是前仰后合的当儿,冷不防身后传来翡烟如冰的嗓音。 蓝田吓得一激灵,好悬被噎着。却也不敢怠慢,急忙转身,“翡烟,我的好翡烟,莫再生我的气……” 马夫和一排驴马贩子还在当院呢,蓝田就说这么孟浪的话……翡烟又急又羞,满面通红,“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单问你,我们姑娘呢?” 蓝田惊得半天没回过神儿来。翡烟忙扯了他衣袖,到没人僻静处,“你方才给姑娘送去什么东西?又对姑娘说了什么混账话没有?” “我没,没有啊!”蓝田恨不得对天发誓,“我,我哪儿敢啊!我要是有半点怠慢的,甭说你,公子第一个掀了我的皮啊!” “那姑娘哪儿去了!”翡烟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平素的衣裳都好好搁在榻上,人却没了影踪。我也不敢声张,整个院子都找遍了,也没找见……倘若有了半点闪失,我如何向公子交待!” “这是怎么说的?”蓝田闻言也惊了,“我方才去,姑娘还好好儿的啊。怎么脱了平日衣裳?那她可是换了别的衣裳?” “自然没有!若是有的,我又何必惊慌若此?”翡烟眼泪掉下来,“姑娘素日的一应用品都是我收着,柜子里的衣裳是一件都没短。那她是穿了什么衣裳?她人又去了哪儿?” “哎哟!”蓝田也是鬼精灵的,一听素日的衣裳都没短,便猛地回过味儿来,一拍大腿,“姑娘既然穿的不是素日自己的衣裳,那就有可能穿了别人的衣裳!” “别人的衣裳?”翡烟气得伸手掐蓝田,“还用你说?没穿自己的衣裳,自然穿别人的衣裳。难不成,还能光着走出去?” “哎哟……”蓝田被掐得一咧嘴,“你先别急,你听我把话说完啊!——姑娘房里除了自己的衣裳,当然再没有旁人的衣裳;不过确实还有两套旁人的衣裳的!” “你说什么鬼话?什么没有旁人的衣裳,又有旁人的衣裳的?你可是天热给昏了头了!”翡烟气得转身就想走。 “你别走啊!”蓝田伸手甩了自己一个嘴巴。当小厮的,口齿伶俐是第一宗,可是他一见翡烟就笨得说出的话都着三不着两的,“我是说,姑娘的房里各有公子和我的一套衣裳!姑娘难得喜欢做女红,公子和我便都巴巴地去跪求姑娘赏赐一套衣裳;如今大抵都是做得了,想来姑娘既然没穿自己的衣裳,那就唯有这两套男装可选!” “男人的衣裳?”翡烟惊得愣了半晌,猛地一推蓝田,“糟了,姑娘换上男人衣裳,肯定是想要偷溜出府去了!我得去找她!” . 杭州春色,游人如织。熙来攘往的街市上,各种买卖皆是生意兴隆。 人丛里,一个缁衣小厮缓步沿着街市走着,一路仔细瞄着路过的商铺,一家一家的旗风细细端详。 十岁以后,再没来过此处。掐指算来,已是六年。当年不谙世事,仗着爹娘宠爱任***娇的小孩子,如今已是二八年华的大姑娘。 惟愿,江南风景旧曾谙。 明明记得,这条街上有一间酒肆,卖的正是同样出产山阴的越酒呢。当时那一种名唤“蓬莱春”的越酒名动天下,引得杭州名士纷纷题诗作画。每年新酒开坛,香飘万巷。 怎地今天,久寻不得?难道六年时光,也将曾经那样火旺的买卖倾颓,等闲变了模样? 这世间,究竟有什么才是长久? 清笛喝了凤熙带回来的山阴甜酒。那壶甜酒自是最好的,也唯因其好,故此难得,只有一小瓯子。结果那一小瓯子的酒便将清笛掩藏了多时的酒虫都引出来。清笛便止不住想念当年去过的那家越酒店肆,索性易容出来寻。 还要多谢身在青楼那几年,受过的训练。妆容修饰本是六十四艺之一;后来为了媚心计,湉娘也训练了她们易容之术。清笛此时不再是容颜如画的女子,反倒是个单眼皮、短眉毛的小厮模样。丢在人堆里,面貌普通得让人绝无印象。 久寻不获,清笛累得走不动,便索性拣了路边一家酒肆。意兴阑珊着,也没看匾额旗风,便踏步而入。只跟小二要本店最好的酒。 小二端来酒壶。单就那酒壶,清笛看着便是一怔。那绝非中原瓷器的形制,看上去倒像是皮囊,只不过是以瓷器的形状出现。清笛对着口尝了一口,登时咳嗽得地动天翻! “哈哈,这位小兄弟敢情是头回来这店里喝酒吧?”清笛的模样逗笑 了邻桌的两个男子。 “这,这是什么酒?”清笛哑着嗓子、吐着舌头问。“怎地如此怪味,又辛辣无比。” “这是塞外运来的烈酒。”那汉子解说,“初始喝着辛辣难以入口,但是喝过几回就会尝着内里的浓香了。到后来,非此烈酒反倒不能入喉了,原先饮的那些软酒,倒成了无味儿的水一般!” 125、食指之动(更①) 汉子的话让清笛愣了愣神儿。 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这世间种种,也许不是简单的分了优劣,只不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醉过”一句是胡适先生的诗句,这里穿越了来引用,大家表笑,咔!) 清笛之前饮下那一瓯子的山阴甜酒,方才又喝了一口烈酒,两种酒在肚肠里撞击在一起,将酒气喷出唇来。回首遥望街上人来车往,恍惚已是带了几分薄醉。 清笛伸手扶着窗栏,忍不住苦笑。这都是自己找的,明知道山阴甜酒喝起来香甜,实则后力不小;可是她非但不收敛着休息,反倒自己跑到街上来。看稍后倘若烂醉如泥了,可谁会来管。 谁会来管?她此时是个单眼皮、短眉毛的小厮,谁都不会多看一眼。也罢,她自己照顾自己。这么些年过来,她不也早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么?怕什么! “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许是邻桌那两个大汉觉着清笛蛮有趣,便主动攀谈。 “小弟,小弟——连城!”清笛打了个酒嗝,下意识便咕哝出这个名字来。好在从霸州回杭州的路上,她为了隐藏行止而用过个男名,不然此时还真不好应对了。 “连城?”当中有个大汉仿佛藏不住了笑,络腮胡子被笑意耸得一翘一翘的。 清笛真是有点泄气。她明白那大汉笑什么呢:连城之名,让人直觉想到风雅的公子;可她此时这副尊容……的确是衬不起这个名字,也难怪人家笑话。 “小二,有什么吃食?”胃里的酒气翻涌得难过,势必该要些酒菜压一压。 店小二拿了菜谱来,清笛一看就皱了眉头。上头一应菜色除了牛肉,就是羊肉、猪肉;看那名字又是麻,又是辣的,清笛还没吃呢,就觉着舌头已经滞重了。 “你们店里,怎地尽卖这些吃食?”清笛难掩懊恼,“这便守着西子湖,怎不捞了活鱼来卖?” 邻座的两个大汉又是笑起来。 小二也是相当无奈,“我说小哥,咱们店里卖的可是来自塞北的烈酒。您觉着喝塞北的烈酒,却要吃西湖里的活鱼,这搭配合适么?配合烈酒,必要腥膻重味配合着,吃着才过瘾。正如烈火烹油,火辣入味。” 清笛虽然明白人家说得有理,可是面子上总归有些过不去,便找茬儿,“朝廷有令,不许民间私自宰杀耕牛的。但凡私自宰杀者,皆要入狱一年半!你们店里好大的胆子!” 小二便也笑,“小哥说的没错。可是朝廷同时也征收屠牛税啊,两者正相矛盾;于是各个州府县,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小哥不见,整个杭州城的馆子里可都有牛肉卖呢!” 正说着话儿,窗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一身蓑衣斗笠的打扮,手上还撑着一柄鱼捞,闷声向店小二兜售,“西湖里现捞上来的活鱼,店家可要?” . 真是想什么,就来了什么! 清笛登时欢喜得一拍桌子,“要了!” 几乎同时,那店小二也出声,“不要!” 清笛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岂肯轻易放过,转头便瞪那小二,“我说,要了!你接了便是,叫厨房烹了,我自然付你银两!” “不要!”那店小二倒也耿直,扯着脖子与清笛对峙,“小店不收外食!此时本是多事之秋,倘若这鱼不干净,我们收来烹了,却让小哥你吃坏了,我们可不担这责任!” 如此谨慎? 邻桌的大汉也点头,“杭州近来可是乱,天南海北的人都汇聚而来。谁知道这人丛里就有哪个是北周、西夏,或者是契丹的探子?” “我与你立下字据便是!”清笛借着酒劲也执拗上来,“我吃了若有半分差池,也不与你们店家相干!” 事已至此,小二再不接受却也说不过去,只得接过那渔夫的鱼篓来。 清笛很是感念那渔夫,便隔窗招呼,“这位兄台,一同坐下喝两杯?” . 谁知那渔夫竟然窘得舌头都打了结,“不,不不不,不必。” 清笛忍不住笑。其实倘若摘了他的斗笠,扯掉他的蓑衣去,那渔夫的身量轮廓倒也似乎该是个英挺的;却没想到他结巴。 清笛索性继续逗他,“不必可不行!你卖了鱼给我,我还没给钱呢,难道你就这么走了?再说,小二哥的话,方才你也听见了:你总归得陪我一起吃两口鱼,证明这鱼里没毒,才好离去吧?” 清笛抬眸望繁华市集,“杭州繁华,却也所有商人都谨守以义制利的规矩,这才让杭州千百年来繁华若斯。兄台既是做水鲜的买卖,自然也会遵守这规矩吧?” "我,我我……”渔夫嗫嚅了半天,仿佛还想推脱,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快进来吧!”清笛亲自跑了出去,将那渔夫给扯进店里来,按着坐在桌边。 可是那渔夫倒也够拧的,都坐进来了,依旧斗笠不摘、蓑衣不脱。 . 清笛便看着他笑,“你卖与我的,是条什么鱼?莫非是西湖醋鱼里头必用的草鱼?” “不是。”渔夫一径低头喝茶。不过他的紧张却没斗笠和蓑衣能掩盖着,蓑衣清笛能 看得见他捏着茶杯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累得茶水都跟着一个劲儿地泛着涟漪。 此人怎么这般紧张?难不成是头回做买卖的新手? “那是什么鱼?”反正还要等着鱼做好,清笛索性逗着他说话。这样的人,好有意思,她已三年没再遇见过…… “那,那是一条,飞天鱼。” “飞天鱼?”清笛听得愣怔,“可是飞鱼?若是飞鱼,我倒要多买两条;我家里的小蓝正是爱吃。” “不是飞鱼。”那人缓缓抬头,双眸躲在斗笠的阴影里,静静落在清笛面上,“鱼似飞天。” 126、鱼传尺素(更②) “飞天?”清笛按着酒意的翻涌,半趴在桌子上笑望渔夫,“你是说佛祖座下的乐舞之神?哈哈,亏你想得出来。” 听说西域敦煌,有一座辉煌的千佛窟,窟内累代壁画实是瑰宝;那里头的飞天最为曼妙。 清笛笑起来,眯起眼睛来,眼前的江南春色仿佛变为大漠斜阳,继而阳光之中有飞天起舞,裙带飞扬,异香缥缈。 好美。那是她曾经憧憬过的情景,只是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去看。 大漠敦煌,在盛唐时曾为天朝属地;可惜大宋羸弱,春风不过玉门关,更何况向西的道路上横亘着一个西夏。再难到达那样的地方去了。 尽管还有人说过,西域天地还有一座通天的高山;那人曾经于暗夜火光里对她说,要带她去那里看雪莲…… 此时想来,恍如隔世。 . “喂,你个渔佬,切莫让他再喝了!”邻桌两个大汉的嗓音传过来,清笛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神思恍惚之间,又将酒杯抓到手里,一杯一杯地喝下去。 而面前的渔夫,竟然还极有眼色地端了酒壶,一杯一杯为她满酒。 “我没事。”清笛歪了脖子,笑眯眯朝那两个大汉,“两位大哥,看不起小弟的酒量么?小弟极能喝的!小弟七岁那年,就曾在这条街上一间卖越酒的店肆里,偷喝过整整一坛的蓬莱春……” “果真?”两个大汉真的惊了。 清笛仰头一笑。当然,喝完了酒之后的情形,她就不必说与外人听了。那天醉透了的她闹得,啧啧……不说也罢。 清笛捏着酒杯向两个大汉祝酒,“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小时,亲眼目睹爹爹与麾下将士一同开怀畅饮,那时候尚小的清笛便每每被爹爹的豪情所折服。那时候会忍不住遗憾,自己怎地就生为女儿身,要被那些钗环规矩束缚着,不得如此尽兴。 “哟,这位小哥莫非想要投军报国?”大汉听见清笛吟出这般的诗句来,都是挑眉,“老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朝廷的军队,莫去了!” 那两个大汉显然也是有了酒意,压低了嗓音说,“不瞒老弟,老哥我曾经当过兵的,在西北跟西夏党项人干过……边陲蛮夷,原本尽不在我兄弟眼中,可怎知,朝廷的命令不过一味退守,不准主动出击!” “纵有豪情,也都被朝廷的龟缩给磨灭;渐渐的,连训练都废弛了。到后来——到后来整个西北边境的守兵,能顶盔贯甲的都没几个了,更何谈上马骑射!就算还有几个能拉得开弓弦的,可是羽箭射出去,飞不出二十步去——这样的军队,怎么抵抗得了那些骑射彪悍的胡虏!” 酒入愁肠,化作英雄泪。那两个大汉都悲愤起来,“空有一腔报国心,却根本没有机会!自打三年前杨将军全军覆没,朝廷就再也没有了主动进攻的雄心;边境带兵的,竟然全都是不谙军旅的文官!纵然也有如同范仲淹大人一般,懂得带兵的文官;但是大多数根本就是一闻敌军来攻,只知转头逃跑的!” “如今朝堂上当政的主和派官员们,整天就知道欺瞒皇上,说边境一切都安;然后变着花样儿哄皇上吃喝玩乐……可惜了我汉家大好河山!” 清笛听着,凄凉笑起来——也只有大宋朝廷才会这样干,唯恐武官拥兵自重,所以便用文弱的书生们来带兵!这虽然是太祖皇帝吸取了前朝藩镇割据的教训,但是也无疑于将整个大宋边境拱手让人! 爹爹,便是这般政策的首当其冲者——最大的罪过不是真的据城不出,最大的罪过实是功高盖主,因为战功卓著而引得皇帝猜忌! 清笛从渔夫手里劈手夺过酒壶来,索性将酒壶盖子揭开,将壶里的酒尽数倒进口中去! 酒虽烈,却哪里比得上心中高燃的怒火! . “客官,鱼做得了……咱们厨子可是见过世面的,见了客官的鱼也都赞叹,说竟然是西子湖中可遇而不可求的飞天鱼呢!这般难得的鱼,厨子用足了心,做了一鱼六吃,客官可得好好品尝。”店小二再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态度倒是大变。 原来他也知道了这是飞天鱼啊…… “这飞天鱼,可有什么讲究?”那两个大汉都忍不住问。 “这飞天鱼,讲究可大着!”店小二神秘兮兮起来,“咱们这西子湖名满天下,所以湖里也经常有贵人、高僧来放生祈福。有回,有位云游至此的高僧来西湖,当时正是天下大乱,苍生疾苦;高僧便在西子湖边做了三天法事普渡众生。” “说也神奇,就在法事的第三天,湖里的鱼忽然长了翅膀,从水里飞了出来!随着高僧诵经声、沐浴着礼佛的郁金之香,曼妙飞舞于空中——那样子竟然像极了佛经里的飞天!” “都说飞天正是因为每回有感于佛祖讲经,便会喜不自持,进而飞天而舞——那一日的百姓都惊呼,难道这现身说法的,莫非是佛陀真身!” 小二说着也难掩满面兴奋,“这可是极大功德之事。自那以后,多少人都守在西湖边儿上,想要捞到一尾飞天鱼,却都不可得。但凡能得的,都是极大的造化。甚至有人说,这飞天鱼正是‘ 飞龙在天’的九五之数,极有可能……” 再往下,店小二也不敢再说了,只以眼色示意。 “竟然这般难得!”两个大汉也是皆惊,不由得转身望那渔夫,“这么珍贵的鱼,你竟然还卖给别人?而且,竟然是当街兜售!你这个人,是不是个榆木脑袋?” 127、酩酊大醉(更③) “哇……”清笛听着,醉眼朦胧地笑,“兄台,你竟然将这样贵重的鱼卖了给我,你可赔大了!” 渔夫倒自淡然,“你,可欢喜?” “我喜欢。”酒意里的清笛俏皮而笑,转了眼瞳,叼着筷子,一盘子一盘子去打量那六个盘子的鱼。可惜眼前重影叠撞,她已是有点分不清什么是什么,手里的筷子更是拌蒜。 “喂……”清笛撅了嘴,朝着面前的渔夫,“你的鱼,你既然卖了给我,你就得负责让它进我嘴里!”不是飞天鱼么?筷子夹不起来,自己飞进她嘴里嘛,让她嚼嚼嚼! 邻桌两个大汉再度惊了——拜托,方才这小厮名叫连城倒也罢了,毕竟名字是爹娘给的,也怪不得他自己;可是他这会儿使出这娇媚的模样儿来,又是怎么巴宗事儿? 宋代男子多文弱,有些阴柔的倒也有情可原;可是拜托总归不该是这副相貌的吧,哎哟…… 不过倒是难得,那渔夫真的习惯稳坐钓鱼台了估计,这会儿竟然依旧没惊,反倒乖乖地伸筷子夹了鱼,甚至小心翼翼看清了没有刺,这才送进清笛口中去…… 虽说隔着桌子吧,可是这么众目睽睽的,怎么看怎么让人都不由得跟着脸上臊起来…… 仿佛感知身旁两个大汉快要一头撞死了的模样,渔夫淡淡出声,“我欠她。” . 哦……这么回事啊。渔夫估计是觉得既然是自己卖的鱼,总归该让主顾吃进嘴里,所以说欠她……这生意人可真好,果然如那小兄弟说的,杭州商人都是以义制利,故此才让古城杭州,繁华若斯。 “好吃。”清笛醉得只能趴在桌子上,翘着唇角细细咀嚼鱼肉,笑得一双单眼皮的眼睛越发眯成一条缝。 “还要,啊——”清笛倒是大方,向着渔夫又张开嘴来要。 旁边的两个大汉实在受不了了,只能背转身去彼此相望,真是再看不下去这丑陋的小厮借着酒意做出的这副娇媚样儿了…… 渔夫倒也听话,再夹了一筷子鱼送进清笛嘴里去,低声哄着,“仔细别吞了鱼刺。” 飞天鱼果然不同凡品,鱼肉细腻鲜美,吃得清笛险些吞了自己的舌头。只是眼皮愈重,吃着吃着都闭上了眼睛,还在咕哝,“那你就不许喂我鱼刺……敢扎我,掐死你……” 那渔夫也终于忍不住了,在蓑衣和斗笠的掩映下,轻轻微笑。 . 迷蒙里,闭着眼睛,只品尝舌尖的美味,清笛仿佛又回了童年,回了当年偷酒喝的那间越酒铺子。那时候也是醉成这般样子,不过却满身满心的都是欣喜,仿佛魂灵都高高地飞上了天空,绕着房梁飘呀、飘呀…… 可是那间铺子究竟哪儿去了呢?分明记着,也是这般的,门口可见西子湖水,湖上莲叶田田;房后种着大片的桃花,风一来,粉红漫天…… 该当就是这个位置的,是不是?该当就是这间房子的。只不过时光易过,早已不知换了多少东主,因此都认不出了。 . 醉闹了一场,清笛从荷包里大方地扔出两锭大银,一个与了店家,一个与了渔夫。凤熙平素想方设法给她银子,她也没处去花;今日开心,索性大方些。 摇摇晃晃站在门阶上,渔夫却没走,反倒招手叫了租赁的轿子来。 清笛被西子湖上吹来的凉风一打,脑子倒是清醒了些,看见眼前的轿子便跺脚,“我不要坐轿子!我要,骑马!” 切,今儿她可是扮作男子,她自己可想起来了。男人要骑马才威风,骑马! 渔夫仿佛被雷劈了似的,站在下头隔着斗笠盯了她半天,最终还是摇头,“不行!” “要你管?”清笛小性儿散开,“本公子有的是银子,要骑马就骑马,要骑驴就骑驴!” . 那渔夫嗫嚅了半晌,忽地说,“骑马骑驴都是常见,有甚稀罕!” “哦?”清笛醉着晃了晃,挑了眉毛去瞪那渔夫。真的,他说的有道理啊,她今儿既然这么有银子,干嘛只是普通地骑马骑驴呢? 今儿既然已经放肆若此,她索性再放肆一番! 清笛叉着腰,指着渔夫,“你背我!” 都说晋代的士族最为风雅、懂得享受;人家士族公子出门来都不骑马骑驴的,人家都骑人。 那其实也是因为士族公子们过于羸弱,上马上驴都上不去,还怕硌屁.股,索性让家奴跪倒在地,公子们坐在家奴背上,一步一步向前。 从前从书上见了这般的记载,她都忍不住骂上两句;可是今日她反倒也要学样儿了! 谁让眼前这个渔夫这般地——这般地讨厌! 讨厌,好讨厌……想要一脚踹飞他,却又,忍不住伸手扯了他回来…… 讨厌! . 这世上的人,果然都是怕恶人的。看看,她这样撒泼使蛮,渔夫竟然一声都没反抗,还乖乖背对她,蹲在了她面前。 清笛深深吸了口气,捺住心底莫名翻涌起来的难过。走上前去踢了他屁.股一脚,“穿着蓑衣背我?你用鱼刺扎我还不够,还要用蓑草扎我!” 清笛这一踢,失了平衡,脚也软了,扑通一声坐倒在台阶上。索性伸手绕过他脖子,去找他喉前的绳结,“我可替你脱了吧。” 手臂绕过去,方知道他的身子竟然如此宽阔。她的手是在找他的绳结,却也仿佛是手臂绕着他的颈子……清笛不知怎地,呼吸陡然一乱。他身上的气息漫过蓑衣的领子,缭绕入她鼻息。 宛如香迷。 128、莲心之苦(更④) “人马”脚步稳健,清笛伏在他背上,只觉奇异的安心。 仰头,满目的绿柳红花,醉眼看春景,别有一份缥缈的美。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完美得不似真实。 清笛忍不住再凑近他的颈子,深深吸进他颈子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醉着吃吃地笑,“喂,渔夫身上不是应该一身的鱼腥味?你怎地反倒没有?” “人马”仿佛一震,竟然忘了迈步。 “……你身上的气息哦,像是春草嫩芽儿。蓬勃、青涩、清新、羞赧……”清笛也注意不到“人马”为何震惊止步,只一径说自己心内感受,“很好闻……” “人马”的呼吸沉了又沉,仿佛隐有哽咽,“因为——又到端午了。我方以兰草之汤沐浴过。所以你没闻见鱼腥味,只闻见青草香。” “哦,这样哦!”清笛用力点头。这便是原因了,正是! 只是,心内欢欣随即被悲伤湮没——端午,又到端午了。 . 颈子上一大颗一大颗的水珠滴下,“人马”一怔,柔声问,“怎了?” 清笛哭得鼻翼都颤抖起来,“都怪你,干嘛提到端午?我自己都用力忘了日子,你干嘛非要跟我提起来!” “人马”的手本抓着她的腿,这一瞬,紧得让她疼。 “好了,就到这儿吧。”悲伤浮起,清笛推开渔夫,自己从他背上滑下来。脚步一散,跌坐在地。却依旧逞强,“我自己走便是了,你走吧。” 清笛说着还在荷包里掏,掏,终于挖出一块银子来,“喏,这是车马费。” 可是渔夫并不接银子,目光仿佛定定落在她荷包里——几块碎银子与铜钱彼此磕撞着,现出里头一枚簪首。 “看什么?”清笛急忙扯开荷包。一个大男人的荷包里头却有簪首,的确易引人注目,便解释,“青楼里,我相好的相赠。”果然是醉了,张口便说这胡话。 三年前的端午之夜,她手握金钗凌空而下,想要将金钗刺入少年脖颈,以死亡和鲜血了结了家国的仇恨。却终究在最后的刹那——推开了那少年。 醒来时,才发现掌心依旧死死握着,却已是半截的簪首……以死逼问乌雅,终于知道,原来雪竟然在那刻,握紧了她的手,连同她掌心的钗子一同刺入了他的心房…… 乌雅等人混在马腹之下去救,怎奈雪依旧死死攥着她的手,无法分开;重力拉扯之下,竟然将那钗子活活拗断!簪首握在她掌心,而钗子的尖刺则留在他心房中…… 每每想及,便是倾心彻肺的疼。她却依旧舍不得丢掉这让她疼痛的簪首,一直放在贴身的荷包里,时刻带着。 却没成想,今天却让这不相干的渔夫看见。清笛懊恼,赶紧收起荷包来,转身摇晃着起身,便想自己走开。 . “你醉成这样,又要去哪里!”背后渔夫口齿竟然利落起来。 “不关君事。”清笛暗自懊恼,不欲再多纠葛。 “蓬莱春。”渔夫忽地说。 仿佛魔咒,清笛猛地站住,转头愣怔,“你说什么?” “我说,我有蓬莱春。”日头炽烈,明晃晃高挂头顶。他的面容在斗笠之下越发隐晦,全然看不清。 “你有蓬莱春?”清笛又摇晃了下,“我买。” “不卖。”那家伙冷酷地斩钉截铁。 “你要怎样?”清笛咬牙,“划出道道来!” “在我鱼筏上,停在藕花深处。你若肯与我一同去,我便送给你喝。”他柔下嗓音来。却不知怎地,那嗓音有丝丝颤抖。 清笛咬牙迟疑半晌,终究捺不住诱.惑,“去便去!” 天地仿佛乱了,日头照得人发昏。她愣怔地瞧着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一直立在她面前,嗓音沙哑言,“不后悔?” 心莫名地仿佛被塞满了蚕丝,一团团没个头绪。可是骄傲却依旧高高飘扬,“既然已说出口,自然不悔!” 又能怎么样?他还敢杀了她么? . 小舟轻渡,暗入藕花深处。 西子湖上莲叶如盖,人在舟上坐,周边莲叶便高如丛林。 向阳处,已悄然有了莲苞暗结;绿萼包绕,却终究难掩一线粉红。便宛如娇羞的女儿,藏不住的娇柔春色。 清笛坐都坐不稳,半躺在小舟上,只凝眸望撑着船篙的男子。独立舟头,解了蓑衣,才发现他好高大。 英挺的身子却又收于一线细窄的腰线,越发显得此人风姿绰然;沉静里,仿佛有藏不住的狂野。 清笛只觉喉头发干,“你的酒呢?我好口渴。” 那家伙却只是酷酷地从斗笠下头睨了她一眼,“稍后,倒是怕你不肯喝。” “谁说的!”清笛撅嘴,“你可不知道,我想那蓬莱春,已是想了多年。”后来多年在北方,再难尝到地道的江南美酒,她每每思乡,脑海里便有酒香萦回。 “怎么都要喝?”日光刚猛,落在水上,被涟漪一荡,折回到他面上,仿佛看见他唇角一弯。 “自然!”清笛赌气,“千方百计也要喝到口中!” “ 好。”那家伙却只说了一个字,当是她错觉,只觉他猛地身子一紧绷。 “喂,快些呀。”清笛催促。她本已醉得天地摇晃,此时身在小舟上,摇荡得便更厉害。她支撑不稳自己,只想快些到达。 话又说回来,他究竟要去哪里? 舟入藕花,周遭渐无声。显然已是远离了人群,进了湖心深处去。 清笛没来由地,心猛地一紧,张开嘴时嗓音已是沙哑,“到了么?” 129、藕花深处(第1更) 胡家酒肆,送走了清笛这一波酒客,小二正哼着曲子擦桌子抹凳子,清笛赏的那锭大银着实让他开怀。却冷不防外头奔进人来。抬头看时,竟然是位白衣如玉的公子。 “公子,请里边坐。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店小二忙招呼。 那白衣公子却站在店堂里眯起了眼睛,“这里,九年前是否曾是间卖越酒的铺子?” 小二愣了愣,“对不住了公子,时日过久,小的也不清楚。” 白衣公子正是凤熙。府中发现不见了清笛,翡烟和蓝田都吓的要死,便也没敢瞒着凤熙。凤熙拷问角门的门房,门房只委屈辩解,说之前打角门走出去的小厮身上有酒气,哪儿能想到竟然是位姑娘?再说他那副尊容,分明是府中一个低等打杂的小厮模样啊! 翡烟和蓝田全都没了主张,想不到清笛能去何处。凤熙却猛然想到当年旧事,便打马而来。 “方才可来过一个小厮模样的,买酒喝?”凤熙一番描述。 店小二自然点头,还笑,“那位小哥可是好造化的,虽然没找到越酒,却吃上了飞天鱼!” “她去何处了?”凤熙惊问。 店小二摇头,“客官,对不住了。当时小的正招呼店里其他客人,没留意那位小哥朝哪个方向去了。” 凤熙咬牙转身,便奔了出去! . 藕花深处,小舟静泊。清笛眯着醉眼,看渔夫终于停了竹篙,便拍掌欢叫起来,“终于到了!” “酒呢,被你藏在何处?还不快拿出来!” 周遭水波潋滟,莲叶如盖,哪里见得什么存酒之处? 渔夫不忙答话,只转身,一步跨来,凑到清笛身畔坐下。天光水色一下子齐集到他面上,纵然有斗笠遮盖着,却也照清了他线条如刻雕的下颌,与一弯妖冶的红唇。 单看那下颌轮廓,再到他修长颈上突出的喉结,这一路的线条都漾满阳刚气质;可是偏偏这一片阳刚上镶嵌着一弯红唇。 唇薄,且轮廓清晰如刻,让人忍不住去想象,若能含着那薄薄的唇瓣,再以舌尖滑过那轮廓线条,该是何等滋味…… 本是阳刚的男子,可此时看来,却只剩魅惑。 清笛没来由地心慌,下意识抽身向后退去,“喂,你,你的酒呢?”可是小舟既小,她醉了的身子又沉,一番挪动自影响了小舟重心,小船便左右摇摆起来。 清笛惊得一晃,下意识抓住渔夫,整个身子便扑进渔夫怀中去。这本是逃生的本.能,却哪里想到他一手揽紧她,红唇妖冶挑起,“我已尽力按捺,却怎奈得你这般撩.拨?此时已入藕花深处,你这是故意的……” 嗯?清笛彻底怔住。 “你既比我还要心急,那我便遂了你的愿……”长臂一勾,清笛便尽入他臂弯。娇小的身子被他完整纳入怀抱,紧紧相拥。 “喂,你,你放手!” “小舟既小,重心自然不稳;若你再挣扎,船便翻了。此处又是湖心,距离四岸皆远,无人来救……我自顾不及,便恐怕也救不得你……” “你!”清笛窘迫。虽然出生在江南,又在杭州呆过多年,可是她竟是不习水性的。倘若这船真的倾覆,水下又有莲根盘绕,那她真的凶多吉少了! “乖乖在我怀里。”他贴着她颈侧,低声呢喃,“我必不强迫于你,只要你在我怀中片刻。” . 悲伤骤然于心底炸开,清笛只觉心疼如绞。 “你我都是男子,这般相拥,定会惹人闲话。”清笛只能按捺着疼痛,尽力挣远。 “要我证明你不是男子么?”他语声苦涩,却该死地夹着邪佞。 “你!”清笛惊得不敢再动。 颈后仿佛有轻轻笑声,“你颈子上的肌.肤细致柔嫩,你身上的气息妙如莲花,你的发丝柔若青丝……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男子?” “或者你以为,我会对你做其它的事情,来证实你不是男子?”他的笑意仿佛又加深,“若你默许,我自不会推辞……” 原本是他在戏谑,可是他自己的呼吸反倒先粗浊起来。拥住她娇躯的手指轻轻颤抖,仿佛在——努力压抑着渴望。 清笛更是惊惶如白兔,在他怀中瑟瑟轻颤。那努力隐藏了三年的渴望,忽如野草疯长,点点缠紧她四肢百骸,再难挣脱。 终究是尝过男女之事的,终究食髓知味,所以这般的女子再难真正做到矜持。身子的渴望会跳过心智,自然苏醒。 她也许能挣脱他的手臂,却躲不掉他的气息;她或许能怒目相向,可是她的身子却在渴望…… “你好热。”那个家伙竟然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而且,全身都柔软如绵;你在主动贴着我,勾人魂的小东西……” “酒!”清笛只能抓紧救命稻草一般低叫。 他粗浊地喘息,滚烫的唇几乎贴上她颈侧嫩肤,呵气灼热如火,“你醉了……还没喝蓬莱春,便已经醉了;所以,何必还要喝?” “你胆敢骗我?”清笛强撑冷硬,“你根本没有蓬莱春?” “自然有。”他嗓音越发沙哑 ,“真的要喝?” “要!”清笛咬牙转头,盯着他斗笠下的红唇,“给我!” “是你要的……”渔夫邪肆而笑,伸手从兜囊里果然掏出一个银酒壶来。红塞轻启,登时酒香扑鼻而来,正是清笛日思夜想的蓬莱春! “给我!”清笛欢叫,便想来抢。 却只见他邪魅挑唇,继而仰头将壶中酒倾入口中,继而——松开手指,任凭白银酒壶落进水中! 130、生死由你(第2更) “喂,你做什么!”清笛奔向船舷,却哪里追的上酒壶沉水的速度。 眼看着白银的酒壶沿着清澈的湖水,越落越深,清笛急得大叫,“为何这般!” 渔夫越抿紧了嘴唇,伸手一把扯住清笛手臂,将她重新收回怀中,唇便倾天盖地覆了下来……四瓣相贴,纹理相印,彼此都是心中巨震,唇也都在彼此的唇上轻轻颤抖…… 清笛按捺不住地轻轻啜泣起来。她压不住她身子的感受,她管不了自己——他此时虽然吻住了她,却果然如他自己所说,并未强迫她。 他的唇只是贴着她的唇,并未霸道深吻而入;他的手臂只是轻柔环着她的腰肢,并未死死箍紧……所以此时,她最大的敌人其实不是他,反倒是自己,是自己的渴望! 她的唇贴着他的,她竟是舍不得退开,反倒还想要得更多——她恨自己,恨自己! 天光水色,辉映摇曳。水上就越发找不准了重心,没有了根的人又如何坚定自己的心? 清光摇曳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终于主动将吻加深……他口中美酒轻入她檀口,脉脉醇香,绵绵不绝。清笛一边啜泣,一边只能如同婴儿一般,本.能地吸.吮、吞咽,她含紧他的唇,不肯放松。 一口酒又能有多少?唇瓣相贴的哺喂终究结束。清笛绝望地闭紧眼睛,感觉那无边的失落感将心房一点一点蚀空…… “好喝么?”他也不舍地退开唇,却以额头抵着她的额,沙哑呢喃,“还要不要?告诉我,还想不想要?” . 清笛被问得落下泪来,挣扎着终究摇头,“不要!” “……晚了。”他红唇邪佞抿紧,这回紧紧勾住她腰肢,唇舌再度席卷而下,这一回舌尖直接凶悍攻入,霸道攻占她唇内所有柔软! “晚了……就算你喝够了,我却还没够。你的唇上、舌上,你唇中处处,到处都是酒香。你抢了我的酒,我自然要抢回来。”呢喃低语随即化作凶悍吮.吻。他缠着她的丁香小舌,他咬着她的樱花唇瓣,他更一寸寸以舌尖勾勒她每一颗贝齿,甚至贪婪品尝她妙口内的香津…… 只要是她的,他都想品尝,全部都想霸占! “混蛋!你,你不可对我这般!”清笛惊得心魂俱颤——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可以这样! 她果然不可孟浪,一点放肆都不可以——否则定然后果定然不可收拾! 可是他如何肯让她逃脱?一切正在曼妙,他如何能再放开她! 男性的手臂强硬箍紧清笛,阳刚的邪气如火爆发,“我不可对你这般?那我该对谁这般!或者,你更希望我去找别的女子?” “你,你在说什么!”清笛泪珠凌乱,心更是乱得不可收拾,“我听不懂你的话,你放我走!我不认得你,不听你这些浑话!” “你听不懂我的话?”渔夫猛地掀掉自己的斗笠!一张倾世容颜,宛如雪光乍现! . 三年的时光,叫曾经青涩的少年华光尽现。便宛如璞玉磨去表皮,露出内里清贵玉光! 清笛一刹那停了呼吸,只凝着眼前的容颜——他长大了,如今长眉入鬓,目含冷月;面如白玉雕琢,眉眼处处皆有锋芒凌厉! 当年那个孩子已是姿容倾城,如今加入英气锋芒的男子,便更是容颜盖世! 如雪洁白,如晨星闪耀;如月色清美,如美玉华贵……这样的少年,世间又能有几人! ——不是小六,又能是谁! “如今你还听不懂么?”十七岁的少年这一瞬邪气潋滟!“是不是我不揭开自己面目,你便要一直装傻下去?是不是我不全然放弃我自己的伪装,你便不肯面对你自己的心?” “好,那我先尽数抛下自己的隐藏,我就先曝露在你眼前——怜儿,还听不懂我方才的话么?” “你,你……”清笛退无可退,“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清笛扑过来,一把扯住他胸襟,“你又来我大宋干什么!此处已是江南了,难道你还不满足,你还要将契丹的铁蹄伸进江南来不成!你滚,滚啊!” “我来杭州作甚,问你自己!不必以江山为借口,你明知道,若只为了江山,我本不必这般费尽思量!” . 小六蓝瞳碧光流转,“我若想要江南,早晚它定在我囊中,我本不必急于一时。大丈夫该有的等待,我一点不缺;可是为了你——我却寤寐思服,强忍了三年,已是再难按捺!” “江南山河,纵然不得,我亦无憾;可是若再不见你,我便一天都再活不下去……”小六膝盖跪行,到了清笛身旁,一点点扯着她的指尖,一点点将她再纳入怀中,“我想你,想得再也受不了。三年已经是我的极限,怜儿,纵然你今日杀了我,我也再忍不下去!” “你我早已恩断情绝,此生都不该再相见。你又何必再来!”清笛哭着却挣脱不开他。 “我知你恨我,我也不舍让你伤心,所以我忍了三年!这一回又到端午,我明白每年此日,你定然最是难熬……所以我必须来见你。” “原本也只想远远看你一眼,却忍 不住一直跟着你;听说你要吃鱼,手脚便自有意志似的赶去捕鱼……就想着,就那么隔着窗子与你说句话,看你吃了鱼,便也罢了——可是你却将我扯进酒肆里去……” “之后你在我面前本态尽显,你让我如何能再舍得就这样离去!我问了你,是否真的要随我来,是否真的要喝酒;你都答应——怜儿,你让我如何还能再忍耐!” 131、尽情邪肆(第3更) “你走!”清笛伸直双臂,将小六推开,“若再不走,我必上报官府,让他们缉拿了你!你该明白,大宋上下早已对你这位契丹六皇子恨之入骨!北周在你扶持之下,这三年来截断丝路,又连夺大宋十六州府,将黄河以北大片江山尽夺入你契丹与北周的囊中!——大宋百姓凄苦流离,每个人都恨不得生生咬下你的肉!” “好。”小六却只淡淡一声,“或者今日你亲手杀了我。让我从此灰飞烟灭,或许也可从此断了对你的思念,否则只要还留得一口气在,我总归还要来找你!……” “怜儿,你这一回一定要坚定,一定要让我彻底死去,再不入轮回……” “你!”清笛的眼泪跌落下来,“你闭嘴!” 纵然死亡,又何苦非要灰飞烟灭?纵然死去,又为何不要再入轮回——他又何苦,这般强逼于她! “若你做不到,便承认了你的心……”小六将清笛紧紧箍进怀抱,“承认你也念着我,承认你也忘不掉我!” “那又怎样!你我终究不该在一起!”清笛用力推开小六,“我决不能再与你一处。六皇子,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明白。所以我不要求你与我在一处,我只要我与你在一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强迫你,你全都非由自愿!”小六喘息着深吻下来,这一回再也不仅仅是一个吻,已经长大的少年,手指越发修长而坚定,直接捧住了她的胸,“是我荒.淫贪婪,是我兽.性大发;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嗓音沙哑却难掩温柔,手指更不满足于隔着重重衣料的抚.摸,手指强硬伸入她衣襟去,终究扯开她裹胸的布条,托住了她的柔软…… . 清笛喘息得再难自持。为少女时,身子许多地方仿佛毫无意义、更无知觉,如胸;可是三年前经过男女之事后,才知道原来这里的知觉竟是如此敏锐,有时衣料的摩擦便能让她无法自制地想起他的手……时隔三年,当他终究再度托住她的胸,清笛只想哭泣,只想尖叫! 敏锐的快乐宛如尖锐的针尖儿,猛地刺穿她所有的经络,就算心内努力想要忽视,可是全身的经脉都在尖叫着,诉说着无匹的欢乐! 怜儿的颤抖与喘息,如何能不让小六感知到她的心。他粗哑地低吼着,垂首含住她的耳珠——今日的怜儿换了男装,周身无环佩,她小巧的耳珠恰是他舌尖最嫩滑的清露…… “三年了,我夜夜想着你,想这样对你,整整一千个日夜!”小六狂性大发,双手分错,猛地将清笛裹胸的布条撕破! 原本被束缚的柔软乍然惊放,便柔弹跳脱如幼兔腾跃……天光水色顷刻全都罩下,她凝脂般的肌.肤亮起珍珠一般的光泽! “你,混蛋!”这是天光白日啊!纵然周遭无人,她又何曾于室外暴露过自己的身子! “尽管骂吧,每一句我都爱听!”小六以强硬手臂从后头托住清笛腰肢,身子将她身子向后压低,狂兽一般的男子呜咽着将面颊尽情埋入清笛双.乳之间……贪婪厮磨,放肆**,更是凶狂咬啮! “你这般,只能让我更恨你!”清笛绝望饮泣,却无法控制自己的乳蓬勃峭立,尤其一对红珠竟在他爱.抚之下嫣红欲滴! “三年前,我总是怕你生气,怕你哭泣,怕你——撵我走。我小心翼翼,我甚至想放弃之前所有的计划……只求换得留在你身边。可是到了最终,依旧会让你伤心,害你难过,甚至——险些让你我生死永隔!” “——所以,我不再要当三年前的那个自己!怜儿,对于你,我再不退让,再不忍耐!” “我宁愿你恨我一辈子,也不要与你远隔关山,死生不相见!” . “你,你!”满腔的怒火与绝望想要喷发出来,可是这一刻清笛却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骂他,他说每一句都喜欢;威胁他,他说不顾一切! 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若不能杀了我,便听凭我爱你!”少年喘息着于她耳畔嘶吼,“我命在你手中,如若你反悔,你随时可以要了我的命……不过,你别指望我会中途停下来!” “怜儿……我也想忍耐,只是见了你,我就再也做不到……”少年手指下探,滑过她窈窕腰线,贪婪地合掌捧住了她娇俏的臀! “你!”清笛这一生从没这般词穷过,除了一个“你”,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却已不再犹豫,径自翻转了她的身子,将她下裤蛮横扯下! 天光水色,肤色嫩滑如玉。每一寸凹凸全都曼妙完美得让人颤抖……小六按捺不住发出狼一般的叫声,单手压紧清笛的双手,唇便贪婪吻上她臀上的缠枝雪莲! 她若真的恨他,定然千方百计磨去这块皮肉;她若真的不想他,花刺之上便不会留下丝滑的光芒,那分明是时常摩挲留下的光印…… 她若真的能抗拒他,便不会整个身子柔软如绵,更不会凝滞一般的玉肤之上羞红潋滟,惹得他只能发狂! “怜儿,你是我的,是我的!”小六嘶吼着将唇舌肆虐于清笛腰腹,那些私密之地一处都不肯放过,每一寸都贪 婪品尝…… “混蛋,天光白日,你不要,不要对我这般!”他在看她,她知道。虽然他的目光带着顶礼膜拜一般的憧憬,可是,可是他看的却是她始终深藏的隐秘——怎么可以这样被他看? “三年来我一直心有遗憾。端午那晚我来不及看清你,更来不及细细品尝你,我痛悔,便发誓若再得相守,我便每一次都要夺走你的全部……全部!” 132、不输给你(第4更,加更) “公子,切莫说笑了。这西子湖‘澄千顷之波澜’,湖岸游人如织,水上舟船穿梭,小老儿又哪里能一眼看得清,都有什么人进出?”(小注:宋代的西湖要比今日大很多,差不多是2倍的样子) 凤熙从胡家酒肆一路追来,路上多询路人,一点点拼凑起了追索的链条。虽说路上耽搁了不少光景,却也终究寻到西子湖来。凤熙便捉着一位船老大,细问端的。 本以为到了西子湖便能找见怜儿,哪里想到依旧是一团乱麻! “公子方才也说了,那小厮是个相貌并不惹眼的,所以小老儿又怎么会多加留意?倘若是个相貌惹眼的,说不准小老儿还能多看两眼,留下些印象。”船老大豁达地笑。 凤熙心思电转,转而再问,“那这西子湖,究竟哪里能捕到飞天鱼?” 胡家酒肆的店小二提到过飞天鱼,那么那个渔夫应当从那处水域来。说不定找到了那片水域,便也能找见那个渔夫,是不是? . “飞天鱼?谁在说飞天鱼?”身后突起娇声。凤熙回眸一望,却见个少女循声而来。 春和景明,水色潋滟,那少女一身的桃红襦裙,姗姗而来。凤熙不由得心头猛然一撞!——仿似看见当年的怜儿,一袭红裙行走于桃花之间。 “船老大,你好不实诚!方才本姑娘与你问过飞天鱼,你只说那东西要看造化,可遇而不可求;如今倒好,你却私卖了给这个人!怎么,难道看着我不如他富贵,以为他能拿得出比我还多的银钱?”那少女笑靥如花,却言语如刀剑,一寸都不相让。 “我且让你瞧瞧,我原本要付给你的,是什么价钱!”少女粉面含霜,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黄金来,沉甸甸约有二十两左右的样子,“一两金便是十两银,你总归明白金子跟银子比,哪个更贵重!船老大,既然你贪财,我便给你钱财;快将你的飞天鱼卖了给我吧。” 那少女说着横睨了凤熙一眼,“看这位公子是个富贵的样貌,船老大你既然还在犹豫,便也说明有可能他给的银两不少于我的数;也罢,我就与你打个商量,不管他出多少银子,我必翻倍与你!” . 江浙地界,原本是吴越国天下,凤熙便是龙子皇孙;纵然今日吴越国已灭,他却好歹还是个小侯爷,更是长公主的儿子……还从没见人在他面前这般放肆! 这少女原本也是眉眼明媚的,可是却恁地盛气凌人,让他只觉厌烦。 船老大一看两人面上都是起了寒霜,连忙从中说和,“哎呦,这位姑娘啊,你可冤枉了小老儿,更是委屈了这位公子!” “小老儿是真的没有飞天鱼。那鱼要看机缘造化,小老儿在这湖上打了一辈子的鱼,却也从没亲手捞到一尾。不瞒姑娘,犬子正考科举,倘若真能捞到飞天鱼,小老儿自然是要留给犬子的,多少银子又哪里肯卖!是真的没有……” “这位公子更不是来买鱼,他是来寻人。” “寻人,怎会提到飞天鱼?”少女依然不依,凝向凤熙的目光,隐有敌意。 “姑娘恐怕不是杭州人吧?”凤熙也桀骜挑眉,“恐怕是北边来的吧。” “关你何事?”少女依旧一句不让。 “自然与我无涉。”凤熙也傲然转身,只对着那船老大,“还请老人家指教。晚辈去寻人,确有急事。” 同样伶牙俐齿的少女,他见过一个怜儿便已足够;眼前这少女虽说也是聪明的,却失之咄咄,远无怜儿半分好。 . 天大水远,只有小舟狭仄,清笛躲无可躲! 三年前的少年,也是狼性十足;三年后已然长大了的他,身子更是拔高,且力气如狼,就更令她无力反抗。 更何况,三年前他曲意顺着她;而今天,他立意要强夺——她如何躲得过他! 她的双手手腕全都被他单手死死压紧,臀被他另一手托起送到他唇边……他贪婪品尝她每一寸神秘,他让她只能悸动、颤抖…… 再延迟一瞬,她恐怕会在他舌尖爆裂…… 不可,不可! 女子的快乐巅峰,绝不仅仅是身子的欢畅,更是心的交付——女子的身与心,本是合一的啊!倘若她这样便到了巅峰,她日后又如何再能说对他无情…… 清笛咬紧樱唇,努力并着腿,抬头向天,忽然轻呼,“那天上,是海东青么!” 小六果然上套,微微一愣。趁着这工夫,清笛不顾一切翻转了身子,整个身子便扑通一声跌落水中! . “怜儿!”小六果然大惊。她本不会水,却自己跳下去! “别以为你有一身蛮力,我就必然就范!”清笛攀着船舷,小脸儿盈满水光,妙目灼灼如水中明珠,“我不愿的,依旧不从你!” 小舟上,早已狂野不羁的少年,忽地静静笑开——这才是他的怜儿,那个明明柔软却强硬征服了他心的那个女子…… 唯有她才会让他永远难于掌控,只有她才会让他永远猜不到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就像一朵带毒的花,又美又坏,却又邪恶又清纯…… 她跳下水去,浑身抖得将船都摇晃起来;水花溅湿了她的脸,脸上伪装点点融化,一半是绝美女子,一半又是眉目普通的小厮……小六此时纵然极想严肃,却怎么都控制不住了面上的笑。 一见她,就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能傻傻的,被她牵引。 “你以为你跳进水里,让我看不见你的身子,就能打消我的欲.念了?”他笑,索性也趴到船舷上,与她额头抵着额头,“你现在像个鱼美人,我反倒更想要……” 水波清澈,波光粼粼,她的身子非但没能被水波给挡住半分,反倒于水色里更添魅惑…… “你!”清笛懊恼至极,“你再迫我,我便松了手,沉落水底去!我纵然杀不死你,我总可淹死我自己!” 133、逃不开你(①更) “你休想再死在我面前!” 少年的笑猛地凝冻,冷月般的蓝瞳里白雪骤扬。“三年前,你没有杀了我,却杀死你自己——那一刻,看见你跌落在我眼前,我比自己死了千万回还要疼!” “我发过毒誓,今生今世,定不让那一幕重演!” 小六手如鹰爪,一把扣住清笛的手,将她死死固定在船舷上;而他自己随即转身,竟然也翻入水中来! 水花砰然而起,清笛躲闪不及,“你,你又要作甚?” 清笛的手被他扣住,死死固定在船舷上,再难移动;而他的身子从后方拥来,环住了她的身子…… 杭州的端午时节已是入夏,可是西子湖的水还是沁凉,清笛的身子在水中已是瑟瑟微颤;小六的身子贴来,温暖融开水波,柔柔将她环绕。 “你,可会游水?”清笛扭头瞪他。 “不会。索性与你一同葬身水底。”他的手依旧扣死她手腕,在她耳畔吊儿郎当答。 “那你还不上去!”清笛急了,扭身催促。 “呵……”少年邪气笑开,“我曾与小青比赛捕鱼。它从天上凌空刺入水中,我则凫水。你猜,是谁赢了?” “你!”清笛登时懊恼:他原来骗她! 不过,却在知道他不会有危险的刹那,心徐徐放松开。 “还是担心我,嗯?”少年得意笑开,扣紧了清笛手腕,垂首咬住清笛耳珠。她今日着男装,身上环佩皆无,那嫩滑的耳珠伶仃在他舌尖,幼美无比,“我就知道,你放不下我,一如我放不下你。” 清笛闭上眼睛,狠了心说,“这三年来,我一直与凤熙在一起……” . 两人的手扣合在船舷上,那船却猛地一个趔趄,将平静的水面激起一片涟漪。 “你想说什么,嗯?”少年果然恼了,却没愤而退开,反而贴紧了清笛的身子!“你想说,我日夜想着你的这三年,实则你与安凤熙颠鸾倒凤?” “你也知道,我与他早有情分!只不过,当年他始终怨恨我爹,我与他之间隔着嫌隙;可是如今他已放弃那嫌隙,所以我早与他好了!” “是么?”少年方才的得意终于点点凋零下去,之前那个玄色的冷硬男子再度归来。他冷笑,“那我倒是要亲验才知道。” “你待如何?”清笛一颤,却随即一声惨呼! 他竟然在水里,于她后方,狂怒地猛然攻进! . 清笛的手腕被他死死扣在船舷上,她的身子整个被他环绕着,他的攻击让她躲无可躲,那忽然仿佛被撕裂的疼痛让她绷紧了身子,嘶声抽气。 “疼么?”他狂怒攻入,却停住,只咬着她的颈侧,仿佛狼对待自己的猎物一般嘶哑问,“告诉我,疼么?” 清笛每一根经脉都绷紧,她努力忍住几乎要崩落的泪,怒声低吼,“混蛋,我要杀了你!” “呵……”那狂怒的恶狼却又瞬间放松下来,松开一只手,伸下水中,托住了清笛的臀。他点点揉着她,帮她适应他的存在;等到她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他才开始了按捺的抽击…… “傻瓜,还敢骗我!若你真的与安凤熙夜夜贪欢,你怎么会这般疼?你不过是三年前刚经人事,时隔三年,你依旧是青涩的。” 他尽量在慢,可是却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节奏;他的嗓音也越发沙哑,“别看你出身青楼,可是你这里,分明不谙世事……” 这个——混蛋!清笛身子被他贯穿,心神又被他调笑,清笛只觉心底一团一团的火腾然而起! 从前只是她戏弄他,他笨得只知道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今日真是反了天了,他不但占尽了她所有,更将她挑弄! “你,放肆!”他的手指、他的阳刚,他喑哑的嗓音,全都让她无力抵抗! “就是想放肆对你。你逃也无用!”少年更加邪肆加速,汩汩流水全都被他扰动,清凉缠绕在他们结合之处,渐至灼热…… 脚下无根,那家伙竟然还有这样大的蛮力!那力气推动着小舟在水中摇曳,水波涟漪荡漾;清笛便只觉得她的整个天地都摇曳起来,平衡感被彻底打破,她脑海中的冷静全都抽身而退,整个身心只剩下一片混沌。 任他驱驰。 . 小六狂野起来,已不满足于水中所受的拘束,他反身上了小舟,再将清笛抱上来。却还不等清笛回神,便再度撑开清笛柔嫩的身子,霸道攻入。 他狂热地咬着清笛的耳珠、颈侧,随着攻击的节奏,沙哑地问,“三年前,你可曾有孕?我那夜那般对你,你是否有孕?” “没有!”清笛双手平伸,抓住小舟左右船舷,这才勉强支撑住自己身子;可是下.身却已尽数为他占据……昏乱里,清笛臻首摆荡,发丝早已凌乱得铺了满船,“好可笑,你竟然还想这回事!” “我岂能不想!” 小六遗憾溢于言表,“这三年来,我每晚都忍不住猜想,我们会不会已经有了孩子……却也总是否定自己,毕竟你当晚又从城墙跌落……我期盼,我却又担心…… ” 清笛深深吸了口气,努力不让自己悲伤,“我怎么可能会有孕。” “无妨。”小六嘶吼出声,“我现在,再给你!我们,早晚定然有我们的孩子!” 灼热洪流滚滚而来,清笛想要蜷缩身子,可是腿却被他死死攥住,高高扳上他肩头……他不许她抗拒! 清笛绝望地阖上了眼帘。 134、陡起波澜(②更) “公子,发生何事?” 西湖岸边,绿柳低垂,窦如海带锦衣卫士而来。 湖岸上一时肃杀。 “沿湖布控。契丹人混进杭州城来了!”凤熙一袭白衣立于绿柳之下,寒气陡生! “契丹人?”窦如海微微皱眉,“他们好大的胆子!北方的土地还不够他们践踏,竟然将狼爪子伸进我吴越来!” “狼子野心。只要他们敢伸出爪子来,必斩断!”凤熙凤目轻眯,杀气氤氲。 “是!”窦如海叉手施礼,“只是……公子,属下之见,此事不如交由杭州府来处理。一则我们力量有限,二来朝廷一直忌惮我们保有武装力量……” “我明白。此事涉及自己人,我总归要亲自找见她之后,才能上报杭州府;否则……” 否则怜儿自然会被定为里通契丹人的大罪! 方才遇见的那个少女,纵然汉话说得也算地道,可惜她的性子还是暴露了她从北方来的秘密——凤熙心下便是惊跳! 倘若是契丹人来了,江南乃是远离契丹的大宋腹地,那么敢公然潜入的定然是胆子极大的契丹人!略深思忖,又如何想不到极有可能是小六追来了! 又到端午,端午! “公子……”窦如海望凤熙面上飘过的雾霭,欲言又止。能让公子露出这般神色的,只会有一个人。莫非契丹人潜入便是与那个丫头有关! 那丫头,果然是祸水! 三年前他暗遵了长公主的口谕,想要缀着公子的脚步,同归霸州,借机除掉那个丫头……却没想到事发突然,等他赶到霸州,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三年前没来得及完成的任务,他总归会寻了时机来完成! 不能让那丫头连累了吴越皇室最后的血脉,不能让她连累了侯府,更不能让她拖累了公子! “窦叔,带他们易了常服,入湖去搜。别放过任何一艘鱼筏,更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胸口有狼头刺青的渔夫!只要发现,就地斩杀!” “是!”窦如海眸色一冷,回身带人无声而去。 湖风清凉,穿柳拂花,本是吹人欲醉,可是凤熙心内却一片冰寒!——三年了,本以为一切都早已尘埃落定。本以为只要耐心等待,怜儿终有一天能接受他的心。却哪里想到,小六竟然会追到江南来! 那鞑子来了,怜儿还如何能与他今生厮守! 凤熙此时只是后悔,后悔自己为何不能多些强硬!倘若早就要了怜儿,说不定此时他们膝下已经有了几个孩儿;纵然怜儿的心不好征服,可是为了孩儿,她定然就会安静地留在他身边…… 他不会再等了! . “郡主,方才那个汉人倒真无礼!” 凤熙拂袖而去,之前那桃红襦裙少女的身畔,一个劲装的少年冷声说。 “又叫郡主!”桃红襦裙的少女正是月牙儿,她身畔劲装少年是贴身侍女双羚,“该叫小姐。” 双羚吐了下舌,“是,小姐。” “汉人标榜礼仪之邦,他们无礼便只有一个缘由——被逼急了。”月牙儿冷冷转眸望凤熙离去的方向,“此来杭州,我倒是极想见一个人。听说霸州青楼里,曾有位公子为了清笛与六哥险些打起来……那个人也是杭州人呢。” “啊?不会这样巧吧?”双羚惊得瞪大眼睛,“小姐,难道你说方才那个人就是,就是那个什么安公子?” 月牙儿清冷一笑,转身望双羚,“没听见他也在问飞天鱼?飞天鱼在这杭州西湖里存在也有几百年了,怎地今天就我们与他一同问起飞天鱼?且船老大说得明白,他是来找人——六哥来找飞天鱼,那个人则是循着飞天鱼在找六哥!” 双羚脸色刷地白了下来,“难道他发现了我们的身份?” 月牙儿点头,“我们分头行动。你去联络潜伏于城中的武士,随时准备接应;而我去找六哥!” “郡主!”双羚担心。 “去吧。”月牙儿眸子里流出冷静,“不管是谁,我都不会让他伤了六哥!” . 藕花深处,终于恢复了平静。只是固定渔舟的竹篙早不知在剧烈的震动里,倒到了何处去。小舟失去了竹篙的固定,便随着水波轻荡,缓缓地,于藕花深处自行漂浮。 舟上,小六已经累得睁不开眼。手脚全都霸道地搁在清笛身上,放入人肉的绳索,将她困在他怀里。 鼻息贴着她的秀发。她的青丝早已散乱不堪,被阳光晒得滚烫;青丝的幽香便皆有光热而弥散开来,他贪婪地吸入,一缕都不想放过。 今生从未有如此一刻的满足,即便死在此刻也无遗憾。 清笛被他困在怀中,却只肯背对着他。于他看不见的方向,无声地流泪。 方才身子几番极致的欢畅,却反而让心更加空落与彷徨。未来的路再度迷失了方向,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次之后的来日。 “我单问你,三年前,你如何逃生?” 听说他握着她的手,将她手中金钗刺进他自己心房……那疼痛三年来从无片刻消散。 他没说话,只是 抱紧了她。 他每回有事情想要瞒着她,便会这般! “说!”清笛不由发了狠。 “是……小青与霁月引领飞鹰与奔马同来,截断了二哥与于清风当日的企图。”小六长眉紧蹙。 “不够。”清笛咬了唇,“飞禽奔马可以延宕一时,可是却不可能永远挡得住想杀你的人!”就算没有于清风,二皇子又如何肯放过那个好时机! 135、身不由己(③更) 那个夜晚,倘若有人能救得了他,那么那个人一定是身份极高的,能够震慑得住那杀机已现的二皇子;那个人更肯为了救他而豁出自己的性命去,不顾一切…… 那个人,会是谁? 而偌大契丹国,能够震慑得住二皇子的,又一共能有几个人! 小六的疲惫仿佛被清凉的湖风瞬间吹散,他睁开眼凝着清笛的后脑,只能微微紧张地急了喘息。 他瞒不过她,始终如此。 “……当晚,是,是我父皇御驾亲临。”便只能这样说罢。 “是么?”清笛轻轻阖上眼帘。知道已经不必再问,因为他已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再说。 实则他已经猜透了她的思绪,所以他才会说出他父皇来——契丹国,能震慑得住二皇子的,当然说出那位可汗来,便是最为稳妥。 他小心隐藏着,只为了让她无法知晓。那她又何必继续问? . “起身吧。”清笛推开他的手脚,背身坐起,拾起自己的衣裳。一切还都安好,只是裹胸布条已被他撕碎;因著男装,又没有准备肚兜……穿戴起来,胸却掩不住了。 她的怒气与疏离,宛如冰凿,一下一下敲碎了小六的心……水光荡漾,天光水色齐集到她身上来。男子宽大的缁衣裹着小巧玲珑的胴.体;最消.魂便是那透过男性衣装线条而峭立的酥.胸。 小六心中悲戚,可是身子里的火却又腾起。 这世间唯有她,让他身子无垠狂喜,却又永远让他的心,丝丝缕缕缠绕着疼…… “怜儿!”他伸臂抱紧她,“你容我日后慢慢与你解说,你知道我……”即便她还在他眼前,可是光晕里的她仿佛只剩下一个水泡幻影,随时都会被现实敲碎,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你有许多身不由己。”清笛将发丝都拢到胸前,清冷转头望他,“人生在世,谁人都有身不由己。就连皇上也有太多的不由自主……身份越高,身不由己之事便也越多。” “有太多私事,不可为‘外人’知晓。”清笛面上平静无波,却一字一顿咬紧了“外人”这个字眼。 小六心上宛如被重击一拳! 他与她,终究又生分了……纵然之前百般欢好,纵然他已经查知了她的情、得到了她身子全然的臣服……可是他依旧没能重新找回她的心! 每年五月都是恶月,每年端午必是伤心日。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五毒,药无可医治。 . “怜儿,随我北上吧!”眼见怜儿将头发都绾好,周身都带着决绝的去意。小六只觉无边的恐惧兜头罩脸而来。也唯有寄希望于朝夕相处,能一点点暖化她此时凝冻起的心之寒冰。 “你知我会如何作答。” 清笛束紧头帕,便站起身来,“你最好即刻出城去。方才我们在胡家酒肆遇见的那两个大汉,既然都曾在北方从军,我怕是他们也多少听出了你的口音来。为免夜长梦多,你不必再多盘桓。” 清笛说着,终究忍不住再回眸,深深望他一眼,“若还有一丝对我的顾念,便节制你的野心。不要进攻江南。” “江南历来为汉家风华千年集萃之地,草原的文化根本无法与之匹敌;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契丹人就算能铁蹄弯刀屠城而下,却永远没有能力统驭江南人心。否则恐怕只是自讨苦吃。” . “你在说家国,却也是在说你我,是么?”小六怆然而笑,“你是想告诉我,纵然我可以强要了你的身子,一回回;可我永远征服不了你的心,是么?” “在我刚刚做了三年来最美的一个梦的时候,你却要亲手将这个梦撕碎,是么?”小六蓝瞳流冰,猛地抚住心口。 “你……”清笛一惊,忙扑过来,“你这里的伤,三年了,还未尽好?” 当日他以金钗刺进自己心房……纵然侥幸逃生,又究竟能好了几分? 小六摇头,一把扣死了清笛放在他心口的手,“你分明在心疼我,可是你却还是让我心疼……” “伤早好了,疼却永远留在里头。每日想你,这疼便会更甚一分。” 清笛无法再承受他灼灼目光,深深阖上眼帘,“那便不要再想了。心不动,伤便不会再疼。” “怜儿!”小六惊怒嘶吼。 “嘘……”清笛却猛地伸手掩住了他的口,只侧头,仿佛细细倾听着什么。 水上宁静,隐隐传来细碎的簌簌之声。就仿佛是春风吹动了水上莲叶,整片整片发出的摇曳之声。 “快走!”清笛以唇语无声谓小六。 “何事?”小六也眯起蓝瞳,如狼般警醒。 “凫水。”清笛扯了小六的手,将他推到船舷边。 关键时刻,他信她的判断与智慧。小六缠着清笛的手指,百般不舍,却还是依言无声浸入水中去。手却还在船舷上,仰了头拼尽所有般死死凝着清笛,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走!”清笛努力不看他眼睛,发狠掰开他手指…… . 人如落花,无声沉入水下去。便在水中,他也还在凝 望她…… 清笛狠下心来不去回望,转身披起小六的斗笠与蓑衣。找不见撑船的竹篙,便坐在舟上,摇曳着,以手划水。 她本怕水,舟上又只剩下自己,还没有船篙……恐惧感宛如水浪,层层淹来。 可是对水的恐惧,又如何敌得过方才那一瞬间的惊心?!那风中宛如叶浪摇曳的沙沙声,她分辨的出来,那是凤熙手下卫士身上暗穿着的锁子甲! 凤熙来了! 136、含泪受辱(④更) 对水有恐惧之心的人,在水上完全找不见平衡;更何况西子湖辽阔,又被莲叶挡着,远远找不见岸边,所以便会越发紧张。 这样的情形之下,即便水面小小的涟漪,也会让人本.能地惊慌失措。 清笛便是如此狼狈,努力想要让自己稳定控制小舟,并尽量远离小六下水的地方,以此为小六做掩护——可是她竟无法控制小舟,那小舟只滴溜溜在波心打起转来! 清笛越发惊慌,小舟的平衡便失,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而风里,那飒飒的锁子甲声音越发近了! 就在此时,小舟奇异一稳,并且仿佛有奇异的动力神秘而来,让小舟平稳向前去! 清笛惊得不敢动。 怔怔环望四周,哪里有半个人影?纵然有风,却也不足以吹动小舟向前啊! 清笛猛然惊住,垂首望船底!——四面无人,小舟却得了动力向前,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船底! 原来,她的惊慌失措、她的无能为力,全都被他看进了眼里……纵然他多留一时便多一分生命的危险,可是他却依旧还是在水下托着她的小舟前行! 只为了,让她不再害怕! . 清笛的泪狠狠跌落下来,却收着声,不敢被船底的人知晓。 远远,透过藕花莲叶,终于看见了有渔舟无声而来;而船上矗立了几个男子,他们成犄角之形站立,眼望不同方向,分明是不想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清笛急忙收住眼泪,重振精神。轻轻向船底跺了跺脚,向小六示意…… “喂,你停下!”凤熙的人发现了清笛,厉声喝止。 清笛淡然垂首,用斗笠掩住自己的面容。 对面渔舟划过来,与清笛小舟轻撞。清笛努力稳定住身子,这才没失足落进水里去。 “看你的样子,分明不似渔夫。”舟上为首的男子是个细长脸,极是谨慎,“方才两条船这么一磕碰,你就险些掉到水里去;若是真的渔夫,你早死了百回!” 清笛皱眉,却也并不慌乱,“我说自己是渔夫了么?倒是你们来了便说我是渔夫。” “不是渔夫,怎地坐在渔舟上,还戴了斗笠、披着蓑衣?” “你们几位也不似渔夫,这不也是站在渔舟上?况且,斗笠蓑衣本是防雨遮阳之物,纵然多为渔夫穿着,可是谁又规定了不许旁人穿的?”清笛口齿伶俐,一气呵成,“到了端午,杭州便热了。这湖上没遮没拦的,水也倒映着日头,难道干坐在上头等着被烧成人炙么?自然要借了斗笠蓑衣挡一挡!” 没想到遭逢的是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对面三个男子毕竟都是武夫,一时竟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清笛知道,此时越与他们周.旋,便越能为小六安然离去争取些时间。 清笛的轻慢桀骜惹怒了对方皂衣的男子,他啐了一声,“你是不是渔夫,又为何到这湖上来,我们自可不管。不过要让我们兄弟看过了你的胸,方可放行!” 窦统领指示,必定要看过这湖上任何一个扮作渔夫模样男子的胸,看上头是否有碧眼狼头的刺青。倘若发现,立斩无涉! 看她的胸……清笛大惊! 她此时衣衫内既无肚兜,又无裹胸布;方才欢爱之后的胸越是丰满……她如何逃得过他们的眼睛! “看我的胸容易,只是我怕你们不敢看!”清笛越是惊怒,反而越发镇定。 “是么?我等兄弟血雨腥风都经过,又如何不敢看你的胸?” 三个男子跃上清笛小舟来,冷笑着一步一步逼近。 清笛反而越发放松下来——看她的胸,又能怎样! 她本是青楼出身的女子,纵然这般受辱,她却也能忍受得住——只求,那水下的人,能远走一分。 三个男子逼近,一个到了她背后,一把将她提得立起,扯进她的手臂,不让她动弹;而另一个则当着那为首细长脸男子的面,一把扯开了她的衣襟! 外衣被撕裂,内里只剩一层中衣;而面纱的中医若隐若现,又哪里曾得住内里的美好! 那撕扯她衣裳的男子眸中流出恶念,亵笑着转头看那两个男子,“她胸上,一定有东西!我看见有嫣红的……” 清笛死死咬住自己的唇——她忍,她忍! “要看看,看清楚才好……”那撕扯衣裳的男子嗓音已是颤抖起来,伸手揪住清笛的中衣,一把扯开! 柔嫩的丰乳宛如乍然惊飞的乳鸽,慌跳进阳光里。三个男子都是惊呆! 那样丰满的椒乳,像是上好无暇的酥酪;而那两点嫣红的樱桃,玲珑而艳丽,仿佛邀人品尝…… “畜生!”清笛终究忍不住,骂了出来! 就在此时,空中猛起清啸!一道白影电掣而来,随即便是六声无比清脆的耳光! 清笛几乎晕厥,只觉随即被抱进一个怀抱。 白衣飘落,她的胸被紧紧按在一具坚硬的男子胸膛上。清笛仰首,眼泪便落下来,“凤凰儿,你可来了……你可知,我受辱?” 眼见凤熙乍然来到,那三个男子都惊得跪 倒在船上,“公子!” 清笛明知故问,眼中清泪急落,“什么?他们竟然都是你的手下!凤凰儿,你竟然让他们这般对我!” 乱吧……只有这样大乱下去,才能为小六扯开防线的裂口,让他安然离去! 她是恨那孩子,她是恨不得想要亲手杀了他——可是只要在她眼前,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不容别人伤了他! 她总归要护他周全。纵然要了结他的性命,也必得由她亲自动手! 137、黛蛾长敛(第一更) 西子湖上春意盎然,可是渔舟之上却是一片肃杀。 凤熙一袭白衣当风而立,一双凤目里已是涌起杀机! “公子恕罪!”那三人见凤熙面色,听着清笛的控诉,都惊得叩头下去,“属下三人实是不知这位姑娘的身份,甚至都没想到她是位姑娘!” 三人直到这一刻才猛地回味过来,眼前的这个女子究竟是谁! 身为敬国侯府的亲卫,他们也都多少听说过,公子为一个女子痴狂;却哪里能想到,那个女子就是眼前之人…… 凤熙府邸毕竟曾为吴越国的皇宫,而清笛身份敏.感,来到杭州之后便深入内宅;外人,尤其是男子,自然难以得见。若是窦如海、丁正松等高级统领还能见面,这三个相对衔位较低者,根本连近身的机会都不得。 此时知道了,三人如何能不吓得魂魄摇曳? “遵了公子的命,属下们在湖上严行排查,绝不可放过任何一个渔夫去……公子口谕说得明白,决不可放过任何一个胸口有刺青的渔夫——属下非为有心唐突,而是遵令行事,势必要看清渔夫打扮之人的胸口啊!” “都不必说了,你们回去自领处分:动过手的,自斩双手;上过眼的,废了招子!”凤熙宁静出声,却是余威万钧! . 三人一听全都面如死灰——对于练武之人来说,斩了双手、废了眼睛,那他们这一生就毁了! “凤凰儿!”清笛也没料到凤熙会这样处置,惊得抬头,“不必如此!我虽难过,却绝不会为此寻死觅活;你不必这样严惩他们!” “他们世代是我府里的侍卫,我自然是他们的主人;怜儿,你便是他们的主母。身为臣下者,却胆敢亵渎主母,这该是何等的大罪!只让他们斩断双手、废了招子,已是我念在他们多年侍奉的颜面上,从轻发落!” 若是有臣子胆敢调.戏皇后,那将是什么罪过?毋庸置疑,纵然不致祸灭九族,却也至少是斩立决!死,是一定的。 三人听见凤熙如此说,明白一切已经再无更改的余地;俱面如死灰,向凤熙叩头下去,“卑职死罪。多谢公子不杀之恩,属下这便回去自行领罚。” “去吧。”凤熙转头望湖面静莲,努力控制情绪,“你们的家人,未来一应用度,我都会照料好。不会因为你们身残而让你们的家人失去倚仗。” 三人再无话说,叩头而去。 . 清笛却难过得宛如自己受罚——其实那三人就算有错,却不至于受这样大的惩罚。原本这一切也是她的错,那三人不过是依命行事! 依命行事——而发出那命令的人,分明便是凤熙! 如果说有错,她与凤熙的错才更大,可是要受残忍惩处的却是那三个人——凤熙纵然是维护她,她却良心何安? “求你,宽赦了他们。”清笛只抬头求他,“实则你冤枉他们!我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主母,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以下犯上,更没有亵渎主母!” 湖风掠过莲花,带来青莲澹澹的清香。凤熙却在风中面色一白,“怜儿,你说什么!” 一双手,与两双眼睛……一想到片刻之后可能会看见的血淋淋的这些物件儿,清笛便在难压抑,“他们的主母是沈姐姐,凤凰儿你罚错了!” . “你再说一遍!”凤熙面上宛如惊云横渡,“怜儿,你明知道我是怎么想的!纵有皇上赐婚,我心里却只有你!” “是么?”清笛心下也自感动,但是嘴上已经不能停止,否则那三人真的便毁了一生啊! “那你能让我当正妻么?还是在凤凰儿你的眼里,我袁氏怜儿也早已是青楼之身,自然可以不必再计较名分?你以为我袁怜儿可以甘愿屈从在你府上,以成就了你的齐人之福?” 清笛冷笑,“我明白,如今但凡有些银子与地位的男子,哪个不三妻四妾……我曾身在青楼,就更是看透了男女之间的所谓承诺。” “只可惜,我自小便是亲眼看着爹娘恩爱的;我爹官居大将军,身边未必没有几个美姬,可是我爹却都将她们遣了出去,只为了我娘……” “我袁怜儿要的从来不是高官厚禄、锦衣玉食,我要的只是一个男子全部的身心!如果能给我的,我不在乎他是寒门白丁;如果给不了我的,就算贵为王侯,我也同样不稀罕!” . “我又岂能不懂你!”凤熙扯住清笛柔荑,“只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一点时间?”清笛怆然一笑,“女子青春,又有多少时光?岁月最易催人老,凤凰儿,你面对的不光是沈家,还有你母亲与祖母,还有大宋的皇帝!那岂是‘一点时间’便可做到的事?” 清笛退开身,将自己被扯碎的衣襟裹紧,身子终究是受了湖面上的风寒,微微打起了摆子,“我永远不会成为他们的主母,凤凰儿,你早该明白。宽赦了他们吧,别让你的手下跟着你却心寒。他们无非只是忠诚于你的指令,为了女人而伤了士卒的忠心,真不值得。” 清笛走向船头,遥遥而立,“尤其,是我这种罪臣之女,又是出身青楼的女人…… ” “我不许你再这样说!”凤熙惊怒,奔过来一把抱起清笛,“我安凤熙肯认的女人,从来只有你一个!今晚我便要了你,谁都不得阻拦!” “怜儿,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女人!从你我第一眼望见彼此,早已注定我们彼此相属,这一生紧紧纠.缠!谁都替代不了!” 138、乱云流水(第二更) “凤熙,你放下我!” 凤熙一路狂怒,抱着清笛便打马回府,不肯听她抗拒。 门房上见了凤熙这样挟怒而来,惊得不敢问,更不敢拦着,一路开了门,听凭凤熙飞马直入。瞧着凤熙背影跑远了,这才跺脚嚷嚷,“还不赶紧去回了公主千岁与国太夫人?公子今儿这是怎么了!” “公子来啦,公子来啦!”挂在内宅抄手回廊廊檐下的画眉,瞧见主人来了,便扇着翅膀,讨好地朝凤熙叫。 岂料凤熙再不似往日般驻足逗它,反而满面含霜,抱着怀中的人儿一路疾走而过!那衣袂旋起的风吹得鸟架猛烈摇晃起来,画眉险些从鸟架上跌落在地。吓得,再也不敢吱声。 “凤熙,你疯了!”清笛努力踢打,却这一回再也挣脱不开他的手。 当年年幼,纵然她与他也几番厮打,可是他并没占了太多的便宜去;全因两人那时力气差异不大,再加上清笛急起来便是连咬带抓,凤熙反倒没辙——可是今日,清笛却猛然意识到长大对于男女之别来说,意味着力量的巨大落差! “我是疯了。我竟然能忍耐那么久没碰你,我今日绝不再忍!”凤熙不顾一切只奔向前去,眼前都是清笛那曝露在天光水色之中的完美酥.胸,耳畔都是清笛绝情的“我不是他们的主母”…… 他不会再给她逃脱的机会;他更绝不再给小六任何趁虚而入的机会! 一路进了清笛的院子,门口纯金鸟架上正在以朱红鸟喙梳理翠色羽毛的小蓝猛然看见,也惊得清凌凌叫起来。 已经到了房门口,这已是最后的机会——清笛猛地转身用力,一把抱住了廊柱,死死不肯松手,“凤熙,你先放开我!凡事,总归可以说得明白!” “说得明白?好!”凤熙咬牙,“你说要当正妻……我若给了你正妻的名分,你便肯留在我身畔,今生今世再不离开了,是不是?那我便给你!” “我会让你尽早受孕,然后将此事与沈婉娥说清楚——沈婉娥也是个要脸儿的,我就不信她能忍受这一生一世独守空房!” 凤熙的白衣风雅,这一瞬却也化作凄厉冷酷,他单手夹住清笛腰肢,另一只手便去掰清笛抱着柱子的手指,“今日,谁都不得再拦阻我。怜儿,就连你也不许!” “公子!”翡烟惊得跪倒在地,一把抱住凤熙的腿,“公子有话请好好说,这样会伤了姑娘!” “今日纵伤了她,我也绝不放开!”凤熙眯了眼睛瞪翡烟,“姑娘圆房要筹备什么,翡烟你这点规矩总归还懂得!” 作为姑娘的贴身丫头,相关的训练,翡烟自然经历过,便自垂下头去,“奴婢,懂得。” “那便去准备!”凤熙冷言吩咐。 翡烟抱着凤熙的腿,哀哀望着清笛,知道自己救不得姑娘。 “翡烟,你自下去。”清笛连忙吩咐。今日的凤熙已是疯了,倘若翡烟再敢拦阻一句,说不定凤熙便会一脚踹到她面上去!——不必再有人为她而受伤。 小蓝急得大叫,眼见翡烟也帮不上忙,小蓝振翅猛然飞到凤熙头顶,伸嘴就去叨凤熙的额头! 没错,当年实则是公子捉了它,这才送给姑娘玩儿的;可是它终究是跟着姑娘多些,它此时也只能帮姑娘而不能帮公子…… “小蓝,你也想造反?”凤熙咬牙,“仔细我活着一根根揪掉你背上翠羽!我与怜儿即将大婚,府里定然需要赶制一批点翠的首饰;索性便先用了你吧!” 小蓝吓得险些直接从凤熙头上掉下来…… 点翠是首饰制作工艺里最顶尖儿的,最初都是只供奉皇宫大内的。皇上的龙冠与皇后娘娘的凤冠里都是缺少不得点翠的头面。 达官贵人们效仿宫样儿,便也四处搜罗翠鸟,为了保证翠羽的鲜活,便活生生将翠鸟的羽毛一根根揪下来…… 当年它就是一只即将被活着揪毛的“**点翠原料”,它是叨伤了侯府内造办处工匠的眼睛,这才逃出来,却在侯府里飞得迷了路。多亏遇上了当年还是个小女孩儿的姑娘…… 而公子那时候儿只气哼哼跟在姑娘后头,像是积了多大的怨气;可是一见姑娘拍着手想要飞在空中的它,公子竟然猱行猿步,踏着假山石飞窜入空中,一把便把它给捉住! 是公子捉了它,它却成了姑娘的鸟儿。公子那会儿的神态它至今记着,所以怎么能想到公子也有对姑娘这样凶狠的一天?公子定然是发烧了,烧糊涂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蓝,你乖。”清笛自也顾不得自己,松开廊柱伸手去接小蓝,“你们都好好的,我没事。” 凤熙垂首望怀中的清笛,终于缓缓敛了戾气,轻柔说,“翡烟、小蓝、画眉……他们原本都是养在我府中的,却都一径护着你。因为在他们心中,早已经将你当做了这个家的一份子,从多年前早已如此。” “还说自己不是这座府邸的主母么?怜儿,你怎能忘得了,七岁开始你便住在这里……这里也早已都是你的家。” 清笛阖上眼帘,已是眼角泪下——凤熙 说的没错,她早已将这里当成了她自己的家。当年曾在霸州思乡,她怀念的乡便是杭州,家便是这座宅邸。这里承载着她童年时,最安静和美的一段时光…… “怜儿,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们的家。” 凤熙横抱清笛入了房间,伸脚将房门踢严。 他知道家人此时必是已经回过了母亲与祖母;母亲与祖母稍后即到,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必然要趁这最后一点时间,拥有了怜儿! 139、青涩萌动(第三更) 清笛的衣裳原本就破碎了,凤熙一路疾行而来,那衣衫越发凌乱不堪。凤熙发了狠将清笛掼至榻上,那些衣裳便再不能遮羞! 烟罗红帐,瑞脑香浮,窗外桃花透过绿窗纱来,房内阳光清凌凌流转……莫不静好,只是她却已经五路可逃! 凤熙望着锦罗绣衾之间的清笛,只觉周身如炙。 他并不是懵懂的小子,他多年行走青楼,万般旖旎的事体都已尝过;可是就算横波那般的曲意承欢,想尽了法子讨好他,他却也只觉麻木。唯一的快感,不过是最终宣泄那一瞬。 可是此时,不过只是看着她,他周身就已经全都火热了起来! 其实又何止是此时——当年面对着怜儿那尚未发育的身子,看上去与他自己都没什么区分的胴.体,也同样动了今生第一回情愫…… 凤熙喘息,一把扯下烟罗红帐,绯红雾霭便倾天而落,包绕了二人。 . 清笛被逼到床脚,却不喊叫,只是定定瞪着凤熙。妙目流转,映了泪光。 喊亦无用。挣扎喊叫不过是在示弱,是在向外头求救——可是此时外头纵然还有翡烟和小蓝,可他们一个是身不由己的丫头,一个不过是只鸟儿……这个府邸里,其余的人,又有哪个是肯帮自己的人? 凤熙带了她回来,这三年来她忍气吞声,又如何看不懂阖府上下对她的厌恶?谁都知道她是罪臣之女、青楼女子,如今又是朝廷画了图影的钦犯——都怕被她连累,都怕好不容易过上几年安稳日子的侯爷府再遭大难! 所以,谁会救她? 她更不与凤熙哀求。能对之哀求的,实则心内有一重根底:是确信那人会心疼了自己……而眼前的凤熙,她不想让他再对她多使一分情。她回应不得他的情,又何必让他空劳牵挂! . 怜儿缩在床脚,抱紧自己的身子;她却不哭也不喊,反而勇敢地回瞪着他。目中无声含泪…… 凤熙心头狠狠一疼! 他见过这般的情景。草原上,当饿狼从母羊身边将羔羊圈出之后,一步步将羔羊逼到死角的时候,那一瞬的羔羊知道无路可退、无人来救、无力反抗,它索性就那样一动不动蹲踞着,只用一双绝望的眼睛瞪着饿狼…… 万物有强有弱,羊注定了是狼的食物,但是谁又能说,那最后一刻的对峙里,羊的内心就没能战胜了狼?那最后的一刻,狼都是不敢靠近,它要盘桓良久,才能发动最后的一击…… “怜儿,你可知道,我今生第一个女人,是谁?”凤熙按捺着自己,缓缓爬向怜儿。 清笛深吸了口气,含住眼泪,“公子多年行走青楼,恐怕自己都记不得了吧?” “是你。” 凤熙颊边微红,宛若轻醉,“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承认的,更不会对你说——可是,今日却终究还是败在你眼前。怜儿,我第一个女人,是你。” “你说什么?”清笛怔住,浑然懵懂。 爹爹平定了吴越国,三年后大宋与契丹战事又起,爹爹便移防霸州城去。她随着爹爹一同离开,可是那一年她不过是十岁的小姑娘! 凤熙的第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是她! . “我当年恨你爹,恨你,便一心只想复仇。你是你爹掌上明珠,是他最珍惜的,我那时便动过邪念,只想等你长大,便要了你的身子;却不娶你……我以为这是对一个女孩子最大的报复。” “我便去偷看你洗澡。那时候你不过是七岁的小丫头,口黄还未褪尽,身子更毫无曲线;可是说也奇怪,我竟然,竟然……”凤熙脸色越红,竟然羞赧得说不下去。 清笛纵然心如磐石,这一刻却也忍不住红了脸。原来当年还有这样的情形,她心智未开,又哪里懂得男女之间的奥秘? “我以为时光就这样静止下来,我终究会一日日看着你长大;可是却没想到,你十岁那年,朝廷突下旨意,要你爹移防霸州。而你,也要走了——乍然听见这个消息的那个晚上,我只觉自己疯了一般。心里一团一团燃着烈火,不知如何排遣。” “我坐在假山上,望着夜空明月,一遍一遍问着自己:她就这样走了,她就要这样走了?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对她做,甚至还没来得及看见她长大之后的模样,她就要这样地走了?” “那年我已十五岁,已是懂了人事。我只想要强留下一点什么,想要做一点荒唐得事好让你忘不掉我——我疯了,便偷偷潜入你的房里。” . “别说了!” 清笛连忙喝止。许多氤氲如梦的记忆,朦胧而来,她不要再听下去…… “不,我一定要说。” 凤熙已到清笛身前,伸手掀起清笛一直垂到膝弯的青丝,垂首一寸寸轻吻,“那时候你真是个假小子,白日里跟着将军们骑马,晚上便累得人事不省。” 凤熙喘息浊重起来,“我解开你的衣裳……那夜月光倾天而下,照亮你隐约发育的身子。我在你乳下瞥见一枚胭脂小痣……” “便只一眼,便只粟米大小,却那一刻却让我,让我再难自持……” 凤熙喘息着伸手去捧清笛的乳,清笛颤抖避过,“我那晚便吻了你那颗小小胭脂,而我也——成了男人……” “怜儿,纵然那时你还小,纵然我并没破了你的身子,可是你却要了我的初次。你自然是我第一个女人。” 140、香囊暗解(第四更,答谢加更) 清笛颤抖起来,那夜的她并非毫无记忆,只是她却没想到原来是这样! 那夜她只觉身子窒闷,乳肋之下有奇异的感觉。她疲累至极,强撑着从梦里醒来,却猛然发现凤熙竟然跪在榻边! 那一夜月光如梦,迷蒙醒来的她看见凤熙跪在月光里颤抖。他额上落下大颗大颗的汗珠来,喉中有低绵的呻.吟……她哪里懂得发生了什么,便以为他病了。 “凤凰儿,你怎么了?”急急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果然发觉他额头上烫得吓人! 她便慌了,双手胡乱地去抚他的身子,叫着,“你别怕,我这便喊人来!” “别喊!”凤熙颤抖着抓住她的手,跪倒在她榻边,低声哀求,“继续这般抚.摸我,我便好了。” 他的话,当年的她自然不会多想。自己生病的时候,娘亲也是这样轻抚她的额头、拍着她的手,她便会觉得舒泰了许多……不暇多想,她便将床榻让出一半来,让凤熙躺上来;小手游走于他身上,还轻声地问,“可好些了?好些了么?” 她终是白日疲累了,她终究还是个孩子,所以并不懂得那一刻凤熙如狂的喘息与呻.吟意味着什么……她甚至后来就趴在他身上睡着,只隐约觉得他的裤子诡异地湿了一片…… 当日她还笑他,说他这样大的人了,还会尿了裤子……而他寒了脸对她,威胁她说,倘若她敢经这件事情说出去,他必会捏死她最爱的小蓝…… 她果然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甚至自己都没再想起过。今日猛然省悟,明白那一夜竟是发生了什么! 那年月夜,他竟然在她房中,甚至就在她身旁,孤单地独自成为了男人…… 此时听来尴尬、羞涩,却也是,无边的哀伤……都是在命运里身不由己的人,都是当情感猝不及防到来的刹那,浑然分不清那究竟是爱,还是恨——便宛如她三年前对着小六的样子…… “你走了,却担心小蓝和翡烟禁不得舟车劳顿,不适应北方的气候,所以你将他们都留给了我,要我替你照应。你说,‘凤凰儿你可多用些心,我来日还会回来的!倘若见小蓝落了一根羽毛,翡烟受了半点委屈,你可仔细你的皮!’你笑靥如花,半分没有要离开的悲伤,可是那一刻你可知道,我只想死死扯住你,让你别走,或者带了我去!” “我已经习惯了日日与你在一起,已经习惯了与你吵架;如果你走了,这座偌大的府邸不过是一座坟墓。我自己该如何熬过那些漫长的岁月,我又该怎么办……” “你交代了小蓝,又交代翡烟,你甚至连你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交代清楚了,你却一句都没提到过我。我赌气,便说绝不会去送你;可是你可知道,你跟你爹的队伍走出了城门五十里之外,我都一直追在山上……” “那时候的我,等同于囚犯;私自出府,已是大罪。我回来之后被打了二十军棍……可是那一刻已经不知道了疼,只觉麻木。” “你走了,你说来日还会回来的……可是你走了那么久,那么久,非但没再回来,竟然连一封书信都没有写与我……”凤熙这样大的男子,竟于这一刻哽咽。 “我不肯承认对你动了情,只想将这种情感当做不甘心,当做没能报仇的遗憾……可是从你走后,我的心里身子里始终有一团火……我怕了,便开始找女人。从府里的婢女,到青楼的姑娘……我一个一个与她们交.欢,希望用她们的柔情来忘却了你……” “可是每一次,不管那个人是谁,我眼前看见的永远是你的脸!” “当我终于意识到,这已不再是恨,而是爱了……北边却传来了你爹出事的消息。你们一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等我从杭州赶过去,已经全然找不见了你的影踪。” “罪臣之女,定然籍没入官,不是为官妓,就是被扔进军队里成为营妓;我便全国上下,一间一间的青楼、一座一座的兵营去找你!——我找遍了天下,却唯独没有想到,你竟然没有离开霸州这个伤心地而远走他乡,你就在霸州原地!” “怜儿,三年的离别,三年的寻找,我已是彻彻底底明白——我对你的贪婪、我对你的渴望,早已不是恨,而是刻骨铭心的——爱!” “没人能代替你在我生命中的出现,没人能比得上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怜儿,你可明白?” 床帐绯红如轻烟,凤熙在清笛面前扯开了自己的心扉,更是定定落下泪来,“怜儿,让我爱你。别再躲着我,更不要再将身心都放到耶律玄宸那里!我本与你更早相遇,我比他更早爱上你!” 凤熙一手捉了清笛柔致脚踝,一手拥住清笛,俯首便来寻她乳下胭脂……那柔嫩细腻的白,让他喘息,“那粒胭脂生在你乳下,当年你还小,胸还是平的,我便得以看见;可是今日,那里已经峰峦高峙,便将那胭脂全都藏住——怜儿,那里是只有我知道的神秘……” 清笛挣扎,可是身子却被卡在床栏之间;她争不过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垂首向她胸来——他的舌尖就快要舐上她乳下胭脂! “你方才说什么?耶律玄宸?”清笛拼尽力气抗拒,却更想知道这个答案,“他,他不是叫雪宸?” 凤熙将清笛身子压向床栏犄角,喘息早已急乱,“他原来是叫雪宸,后来却自行改名玄宸;将雪字抹去……” 清笛一晃。他改了名字,他从名字里抹掉了“雪”! 当日她虽然不知道他是谁,却已经注意到了他的重瞳,她知道他的名字恐怕会泄露他身份——便半是调弄,半是撑着小性儿,逼他只当她一个人的雪,不许他再对旁人提起他的名字…… 他这样做,是不是,也是为了如此? 清笛即便此时屈辱,却只含泪而不肯落下泪来;可是这一瞬,她的眼泪终究跌落了下来。 而凤熙瞄准了她片刻的放松抵御,硬是扳开了她的身子! 141、几番风月(更1) 她的身子玲珑曼妙,增一分则腴,减一分则纤;她拼力侧身躺着,以避开他正面攻击,可是她越是这样,她身上每一寸曲线就越是完美地旖旎,她身子的每一点轻颤都反倒是最销魂的邀请…… “怜儿!”凤熙大喘,双手扳开清笛双膝,便要攻入! “凤凰儿,难道你没看见!” 红锦衾被翻起红浪,清笛纵然窘得已是浑身泛红,她这一刻却冷静下来。妙目甚至傲然挑起,眸光清冽如冷泉,“看见了我的身子,难道没看清我周身的印迹?” 凤熙正在亢奋里,却宛如兜头被击了一记重锤!欲望席卷身心,他原本忽略掉她身上印迹,只急着想要得到她——可是她却一盆冷水直泼下来! 她周身上下,从颈侧、锁骨,直到胸尖、乳下,甚至蛮腰、腿内……还有,那最神秘之地,竟然都留下了淡紫轻红的痕迹! 那些印迹,就仿佛是被风吹落了的杏花。一点点的淡紫轻红,匀撒再她周身,于她最美的地方娉婷绵延……那痕迹,占据了她所有的美好,一处都没有错过! “我身上的每一寸,都刚刚被他宠爱过。” 清笛之前的惊惶犹在,虽然此时被凤熙压在床笫之间,却已是高高升起了自己的骄傲,仿佛高贵而不可侵犯的女皇,“他给了我愉悦,让我从未有过的酣畅。尽管我心里依旧还在抗拒他,可是我的身子却还是臣服了,并且因他而到了数次极致!” “凤凰儿,你做不到的。” “纵然你此时用强而要了我,你也不可能让我那般欢愉!” 清笛侧过头去,也知道自己此时冷酷,却不能停下,“你方才说,今日想要我,是要让我尽快受孕——可是我要告诉你,之前我与他之间欢爱多次,他每一回都将种子倾泻在了我身子里,最深处……倘若今日被你强占,来日就算有孕,难道你敢确信那就是你的孩子?” 凤熙陡然颤抖,身心都仿佛被推上了陡峭的悬崖! 现在强要怜儿倒是简单,可是他又如何面对自己的自尊! 身下那曼妙胴.体的每一寸美好,都留着耶律玄宸的印迹,宣誓着他的拥有;甚至,甚至就连怜儿身子深处,她最美好的密地里头,竟然也被耶律玄宸播种了数次! 就算他此时要了怜儿,他却还是个什么! 清笛看得清凤熙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话已然起了作用;若要打败凤熙,最好的武器便是捏紧他的自尊。毕竟是皇子龙孙,毕竟是心比天高的少年,他最大的障碍永远是心底的那面高高飘扬的自尊之帜。 清笛索性冷酷到底,便微微仰起身子,亲自捧起了自己的乳——红锦衾被,曼妙的女子肤如凝脂、发如黑缎,此时面上若羞若恼,更是亲手捧起了自己的玉乳……乳上一点嫣红,鲜嫩欲滴…… 凤熙喘息如牛,真想就此撕碎了自己的自尊,不顾一切占有了她! 她的这般妩媚,岂可为外人所占! “公子请看。”却哪里想到,清笛声如雪泉,冰冷如针刺开他的迷思,“你说我乳下的胭脂只是独属于你一个人的秘密?那这,又是什么?” 凤熙一惊,垂眸去看,面色大白!——她乳下胭脂一点,可是胭脂周遭却留下淡紫吻痕。那分明已经被人反复吮吻着,竟似在胭脂周围拢起一团花瓣,将那胭脂承托成了一枚花心儿…… “公子醒醒。此处早已不是公子独自的秘密。怜儿身上,无一处再是秘密。那孩子,无一处没有到过,无一处未曾拥有。”清笛高高仰起下颌,光芒如刺! “啊,啊!”凤熙一声低吼,猛地抱紧自己的头。不敢置信地盯着清笛,“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竟然还允他这般对你!” 清笛缓缓阖上眼帘,“我也不想呢。可是每回见了他,我便什么都忘了;只想与他偷得多一刻欢愉……” 最后,再给他致命一击吧……清笛轻轻叹息,“公子初次动情是对着怜儿,怜儿的初次懂情却是对着那孩子……夜晚看他就在榻边地下,我便整夜整夜做过春梦……春闺梦里的,都是与他不尽贪欢。” “这一回在莲下舟上,开始纵然是他强迫于我;可是到后来,分明是我紧紧缠住了他,不准他退开……” “啊,啊——我不听,不许你再说了,我不听!”凤熙发狂,猛地抽走衣裳,从榻上跳下,直奔出房门去! 房门锵然地响,雕花门扇无依摇曳。清笛转头望凤熙发狂奔出去的背影,眼泪狠狠跌落,心也如同被刀尖剜碎……可是若不如此,他便执迷不悟;到了最终,受苦的便只是他自己! “公子!” “小侯爷!” 房门外惊呼声一片。却没人能拦得住凤熙白衣而去的身影。而白衣掠过之后,露出门口朱红的宫装…… 清笛一震,急忙扯过破碎了的衣裳掩住自己,俯伏在榻上,“长公主千岁请容奴婢更衣。” 翡烟急忙进来,给清笛开柜子找衣裳。翡烟的手都已经颤抖得无法自主——方才房间内的种种,他们在外头都已听得清清楚楚。可是长公主来得悄然,更是严命任何人不准出声;就连翡烟想要偷偷进来给姑娘提个醒儿,都被看住,一声不准出…… 方才的一切,长公主早已是知晓的了! 清笛赶紧收束更衣,奔出门去跪倒在地,“长公主恕罪。” “起来吧。站着说话儿。”长公主却语声轻悄,甚至亲自伸手扶起了清笛。 142、暮云合璧(更2) 长公主亲自伸手来扶,清笛只能蹙眉起身。 阳光在廊檐外晒得炽烈,她从跪着到起身,眼前的阳光从直直照着,直到被廊檐遮蔽,眼前从光耀,变成幽暗——只一瞬时的光影变幻,她便没能躲过长公主狠狠扇来的耳光! “小贱.人!” 方才那一刻还高贵典雅的翔鸾长公主,这一刻拧眉立目,彻底归为普通的母亲,“你怎敢这般不知廉耻,你怎可那样伤了我的儿子!” “公主千岁!”翡烟惊呼着扑过来护住清笛,流泪跪倒在长公主眼前,“公主千岁息怒,息怒……若要责罚姑娘,便叫奴婢代替。” “姑娘三年前受了那么重的伤,命都险些没了;这三年来都多亏那千年的山参吊着,这才保得一口气在,姑娘的身子实是受不得责罚……” “她若还有半点良心,她若明白自己当日是怎么活下来的,她便不该这样对待凤儿!”翔鸾长公主心痛得顾不得仪态,直恨不得推开翡烟,再冲上来打清笛。 “是凤儿不顾阖府上下的安危,从霸州千里迢迢带了她回来;是凤儿衣不解带守在她榻边照料,亲手为她吃药,这才调理好她的身子!”长公主回手一指廊檐下的小蓝,“就算是个鸟儿雀儿,也会记着活命的大恩,可是她呢,她分明是个忘恩负义的贱.人!” 长公主的巴掌当着众人扇下来,火辣辣的疼,清笛都并未落泪;可是这一瞬,听见长公主提及凤熙对她所倾心力,清笛终究忍不住泪落…… 今生注定亏欠了凤熙,来日若有机缘,她会用男女之情以外的一切来回报。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 “禀公主,沈姑娘来了。”长公主身畔伺候的执事女官低声回禀。 长公主这才歇下手来,目光凌厉瞪着清笛,再转头望周遭家仆,“有谁赶在沈姑娘面前乱嚼舌根子,我便摘了他的舌头!” 清笛、翡烟,连同一众家奴都连忙仆身跪倒,“公主放心。” 说话的工夫,沈婉娥已从外头进来。凤熙今日发疯了一般,怀抱着个小厮,从西子湖一路打马回府,一路上多有人见;这消息自然就也传进沈家去了。沈婉娥自不放心,这便乘了轿子急忙赶来。 “婉娥见过公主千岁……”沈婉娥敛衽福身。长公主叹了口气扶起沈婉娥,“婉娥啊,你倒是来得正好。凤熙今日犯了脾气,谁说都不好;便也只能指望你了。你的温柔细致,他平素还是肯听的。” 沈婉娥面上登时一红,菱唇微挑,已是含羞带笑,“公主放心,婉娥定陪伴公子。” 长公主离去,沈婉娥连忙上来握住清笛的手。纵然事情真相可以掩盖,清笛面上紫红的指印却是掩不住。 “妹妹这是怎么了?公主千岁她怎么会这般动怒?”沈婉娥心疼地伸手轻触清笛面颊,“我家里还有上好的玉肌膏,消肿散瘀是最好的,我这就命人去取了来。” “沈姐姐不必了。”清笛轻轻避过沈婉娥的手,“这本是外伤,养着两日便也好了。”清笛苦笑了下,“我惹长公主动怒,面上这印迹多挂几天,说不定还能让长公主的怒气早些消了;若这印迹没了,长公主反倒更会动气。” “你呀,真是鬼精灵一般。”沈婉娥只能叹息着摇头,“我真恨不得自己也能有你这样一位妹妹,跟在我身边儿,给我出出主意、提提心思,我便也不必担心未来会有一步行差踏错……” “姐姐你又说笑了。”清笛尴尬一笑,“以姐姐聪慧,又哪里需要人从旁提点?” “那可不对。”沈婉娥叹了口气,“在旁人面前我纵藏着,在你面前却不必。你是最了解侯府处境的。将来长公主总有先去的那一天,到那日皇上连最后的一点顾惜都没有了,我又当如何伴着公子来支撑起这个家?” “姐姐……”清笛当然明白。 坦白说,三年前刚到杭州的时候,清笛心中对沈婉娥不无防范。每个女子都会嫉恨相公青梅竹马的女人吧?可是渐渐的,清笛的防范之心倒也淡了;不是因为她失去了警惕之心,而是她看见了沈婉娥的心意。 沈婉娥真的是为了凤熙着想,为了整个敬国侯府的未来着想的。不管她爹沈珩安的什么心,沈婉娥却着实是对凤熙用了心的。 从这一点上,清笛便是真心实意叫沈婉娥一声姐姐。 “只要妹妹在府上一天,便会尽心尽力辅助姐姐,以尽姐妹之情。姐姐放心。”清笛真心答。 沈婉娥瞧了翡烟一眼。清笛忙吩咐,“翡烟,房子里热,快带着茜云去散散。园子里的水榭正好凉快,你们带了两个盒子去,装些桃花糕、杏仁酪去。” “哎!”翡烟连忙含笑应下,拉着沈婉娥的丫头茜云就走。身为贴身服侍的丫头,能得了这么片刻的自在,还有好园子能逛、好点心可尝,自然是开心的。 两个丫头走得远了,沈婉娥这才握紧清笛的手,“妹妹,这回来,姐姐是想跟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三年了,时日不短了,纵然你与工资,兼之这阖府上下的人都不肯多对我透漏半句,可是姐姐我又如何看不出你与公子的情分?” “你与公子的情 分在前,姐姐才是后来的。只是皇上赐了婚,圣意不可违,否则姐姐愿意将这正妻的名分让了给妹妹,我甘居侧室。” “姐姐,你切莫如此说!”清笛急着去掩沈婉娥的口,“妹妹没有半分这般心思!” “既然如此,姐姐便也直说——妹妹,如果你不介意受点委屈,便应了公子吧!姐姐在此立誓,在外头虽然妻妾有别,可是在咱们府里,姐姐绝不将你看做妾室;并且会命了阖府上下,将你我一般看待!” 143、斜月帘栊(更3) “姐姐!”清笛急于解释。 “……妹妹,公子对你的心思,我懂;倘若你不肯应下公子,公子是绝不肯与我拜堂,更不肯圆房的……” 沈婉娥已是泪下,“打小儿,我便在娘亲的指导之下熟读《女诫》,我明白如果成为公子的正妻,我该拥有什么、放弃什么。” “妹妹,为侯爷府未来计,必定要多给公子留下子息,可是公子的心只在妹妹你一人身上……姐姐今日便说尽了心里的话吧:我所求的不过是与公子一生相随,只愿他能允我诞下一儿一女便可;其余的日子,我尽可忍耐公子对妹妹的专房而宠……” “姐姐,你别这样说!”清笛难过摇头。 沈婉娥也自是心气儿极高的女子,让这样一个女子肯说出上述这番话,实则已是多大的委曲求全…… “我对公子只有年少时相伴的情分,再有便是感念公子多年寻找、三年前又舍命相救……妹妹也不妨说句心底的话:妹妹可以用自己的所有来回报公子恩德,却独独没有男女之爱……” “妹妹,恐怕公子却不这般想。”沈婉娥泪落如珠,显然已是压抑许久,今日终于得了宣泄的机会,“自打妹妹来了,这三年里公子虽然对我也是礼遇有加,可是实际却越发疏远。这会与我同回山阴扫墓,竟然从不近我三尺之内。到了山阴,便也满城去打听哪里有最好的山阴甜酒……” “那晚我逞了点醉意,便追问公子心思。我都说了自己甘愿与妹妹一同侍奉公子,可是公子却说——怜儿绝不是这样的人。话里话外,公子便直说想要与我退亲……” 沈婉娥哭到无法喘息,“且莫说皇上早已下旨赐婚;单说杭州内外,甚至整个江南,谁不知道我已注定是他的妻?若被他休弃,我便也不必活了……” . 清月落满廊檐,染了一地白霜。清笛没让翡烟点灯,只静默坐在黑暗里,望着地面的白霜点点扩大,直到染上了她的足尖儿。 便是绣鞋上,也镶嵌了大颗的夜明珠;夜色清华,摇曳成辉。 就连这都是凤熙的心意。他知她千方百计推开他心意,他便连她上下衣装都亲自留意,每一件用品的细节都用足了心意。 知君用心如日月,只可惜,她誓同生死的,已是他人。如此,她便只要他好好活着;永远不要,他再为她背负半点的风险。 清笛弯腰扯下鞋上明珠,装入素淡木匣,搁在架上。指尖在木匣上留恋良久……今晚婉娥陪在凤熙身畔,来日再送还吧。 披着夜色,赤足踏了月光,清笛散开长发,一路穿过回廊,走向长公主的院子。 门口上值的女官见了便是呵斥,“如何这样不懂规矩!你这样散发跣足,乃是对长公主大不敬!” 清笛在门口跪倒青石板地面,“罪女散发跣足来向长公主请罪。” 值门女官倒也没想到,愕了下,“你先等着,容我向长公主回禀。长公主今儿身子不好,已是歇下了。” 清笛顿首,“有劳大人。烦劳回禀公主千岁,罪女会在门外一直跪到千岁肯赐一面。” “好吧。”门值女官叹了口气,迈入高高门槛。门槛内,红漆金钉大门轰然关闭。(古时门槛高低与地位高低成正比哟~~) 山墙夹道宁寂下来,只有月影为伴。清笛却静静微笑,这一切终是值得。 . 良久,红漆大门终是重开,门值女官迈出门槛来,“叫进。” “多谢大人。”清笛顾不得腿脚的麻木,向女官深深一福身。女官低声提点,“且记着,切莫再惹公主不高兴。否则,我等都饶不得你!” 长公主下嫁,随同而来的典司执事却都依旧还是朝廷的女官,惩治她这么个罪女,当是绰绰有余。 执事女官引着清笛入内,安排清笛于三道垂帘之外行礼。清笛不敢抬首,只觉眼前珠帘摇曳、帷幔深垂。虽是卧房,皇家气度依旧压迫得人不敢呼吸。 清笛跪在帘外,长公主在内里却始终没有出声。清笛身畔的灯烛缓缓燃尽,宫女换了新烛,时光早已不知暗换了多少。长公主这才缓缓出声,“说罢。” 清笛整个身子都已麻痹,连启唇发声都觉迟滞,“长公主千岁,罪女有个不情之请。” “哦?”长公主冷笑,“你说来请罪,却原来还是有求而来呢!岂非贪念过深!倒说来听听,我倒想看你还有多不知餍足!” 清笛阖上眼帘,“罪女请求长公主千岁,收下罪女为义女吧。” . “放肆!”旁边侍立的执事女官走上来便掌清笛的嘴,“长公主之女,乃为宗室出女,又怎可为你这种罪女!” 执事女官在宫里专职管教宫女,巴掌打下来又狠又准。清笛的颊边登时便肿了。 “好了。”长公主这才缓缓说,“让她说下去。她纵是个不知羞耻的,这样请求也该有个缘由。” 清笛忍着颊边疼痛,却是含笑,高高仰起了头,“长公主千岁容禀:罪女自知卑贱,绝不敢攀附富贵。今日所请求之事,只是为公子。” “哦?”长公主仿佛没想到,随 即吩咐,“掌帘。” 两名司帘宫女各撑錾金长杆来,一层层挑起垂帘。长公主便现在尽头,歪在床榻上,额头上已是勒了抹额,显是之前被气得头疼了。 “你说来,我听。”长公主依旧斜躺着,目光却温煦了些。 清笛再叩首,“长公主容禀:公子是长情之人,不肯见忘与罪女当年情分;罪女自知没有资格伺候公子,便理当挥剑斩情。否则,公子不肯与沈姑娘拜堂圆房,一来让朝廷见疑,二来不能为侯府开枝散叶,三来有负孝道……” “唯有让罪女成为长公主义女,我与公子从此成为兄妹,才能打消公子对罪女的执念!” 144、朱颜易失(第一更) “你未免高估了你自己吧!” 执事女官冷哼,“都是长公主仁慈,这才容得你在府里搅起这多波澜来;届时只需撵你出去便了,又何必要收你为义女?” “长公主千岁定然不会这般说。”清笛淡然摇头。 “知子莫若母,长公主千岁最明白,倘若就这样不明不白撵了罪女出去,公子非但不会妥协而与沈姑娘拜堂圆房,而是会天涯海角寻找罪女;反倒会耽误了沈姑娘。便如当初那三年,公子若找不见人,绝不会罢手。” “这……”执事女官也是一顿,转头去望长公主。 那执事女官也是亲眼看着凤熙长大的,她如何不知道凤熙一旦固执起来,又有谁能改变? “若成为我的义女,你的身份便要改为宗室出女。这总归要上报宗正寺,玉牒上少不得要留些补记,这便多了许多麻烦。”身为长公主,这些繁文缛节总归是免不掉的。 “不如私下里认亲,倒也罢了。不必上报宗正寺,只府内有个知会。”长公主眯眼望清笛,“方才你也说了,不是为了攀附富贵;那你自然不会在意这所谓的名分,对么?” . “长公主容禀,如果肯认下罪女,便请正式行礼。该走的仪轨,请一并走完。”清笛却连连顿首而求。 “你未免太过分!” 执事女官听不下去了,“还说不是攀附富贵?你以为你的身份怎么可以成为宗室出女!” 清笛顿首,仰望长公主,于长公主眼中看见同样的疑惑,便轻叹而言,“长公主千岁,罪女自幼与公子一同长大。他的性子,罪女很是明白。他若决定了的事情,纵然皇上圣旨都未必能够改变;能够改变他的,只有他心中最为坚守与信奉的圭臬。” “公子乃是吴越国后嗣,生长在这江南繁华地,最是看重士人之仪。长公主认了罪女为义女,并且上报朝廷,让这件事的影响扩大,让更多人知道罪女已经成了公子入了族谱的妹妹;纵然没有血缘,公子便也再不敢轻易违背伦理之议。” “与其让罪女与长公主两个人单薄之力来违拗公子,何如加上伦理之仪,再加上天下士人的眼光?”清笛听见自己心底沉重的叹息。她能伤凤熙到最深处,不过是因为她最是懂他,所以才能抓住他最大的软肋。 “长公主千岁,再容罪女说句大不敬之语:公子纵然可以暂时失去吴越国,但是他却不可以失去江南士人的心。留得人心在,才能徐图未来,所以公子定然不会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 . “好了!”长公主皱眉,“不必再说下去了。” “罪女知罪。” 清笛急忙垂下头去,再不敢抬头。许多事只能心里知道,却不可以被说出来。 长公主垂首,良久不语。手指捻过腕上菩提子的手串,思忖良久。终于,淡淡出声,“那就这样办吧。明日一早我便亲自修书给皇上,求他开恩。” 长公主抬起头来,目光掠过黄花梨的窗棂,望向净空明月,仿佛那一抹千年不变的月光触动了她压抑多年的心事,“那一年我也才与你一般大,十六岁。方登基的皇帝哥哥下旨,命我和亲吴越。” “我哭着不愿,哥哥亲自替我擦掉眼泪,说,‘哥哥本不是太后嫡出,这个皇位纵然得来,却是不稳。如何对待南方尚未平定的吴越与南唐,将影响到朝臣与太后对我的看法。妹子,你是哥哥最放心的人,除了你,哥哥不知道再送哪位公主过去……’” “那晚我哭了整夜,却在天明的那刻,亲手披上了嫁衣。从此远离汴京,到了这遥远的江南,成了吴越国皇子的妻……” “我是哥哥最疼爱的妹子,我的嫁来令吴越上下都以为哥哥不会攻打吴越,可以两国并存;可是转头不过数载,哥哥的兵马便直抵杭州城下!” 长公主的眼泪无声落下来,“怜儿,这一段过往,纵然别人不知,身为袁承道女儿的你,可是亲身经历、亲眼看见。纵然你当日年幼,却也多少明白。” 清笛也觉心内一疼。那是一种原本肯为了亲人放弃自己幸福的奉献,却没想到转身就被亲人出卖…… “罪女记得。当年罪女与爹爹大军一同进入杭州,吴越皇族都被捆缚着沿街跪倒,唯独不见长公主。提起长公主,那些皇族的眼里含满了怨毒……” “呵呵,是啊,是啊……”长公主凄凉笑起来,“他们以为我为了哥哥而出卖了夫家。可是他们哪里明白,女人其实最在乎的终究是丈夫与儿子!” “那一刻,我真的想亲自拿了把刀,重回汴京朝堂上去,明白跟哥哥问清楚,既然遣了我去和亲,又为何要将我置于如此境地!” “可是我忍了……”长公主含泪摇头,“我就让哥哥欠我这一回,我要用他的良心愧疚来保全我的儿子……” 长公主缓缓抬眸望清笛,“而这一回,我还用这份亏欠,让哥哥格外开恩,允我收了你……” . 清笛微微皱眉,“长公主,罪女不要封号!更不要让皇上知道,罪女就是袁氏怜儿——罪女只恐,皇上对长公主的亏欠之心,不能抵消皇上对爹爹 的余恨!” “你想的,倒也周全。” 长公主也是点头,“本宫也这般想。倘若让哥哥知道了你在侯府中藏了三年,恐怕要迁怒于侯府。便说你是吴越余族的旁支所出吧,多年来在府中陪伴我,感情日深,因此收为义女。” “你的一应身份,本宫便吩咐人,全都为你彻底重新办来。怜儿,从此这世上你便不可再对人承认你是袁氏怜儿,否则将是欺君大罪,牵系重大!” 145、几成追忆(第二更) 清笛离去,长公主的房内重又一室清冷。执事女官服侍长公主睡下,依旧忍不住问,“公主,难道真的就这样便宜了那小蹄子?” “这决定有多冒险,我又岂会不知?”长公主听凭女官为她摘下抹额,头疼便又如风一般钻进脑仁儿去,她用手按着,“一旦认了她,便等于从此将侯府的命运与她的命运捆绑到了一处。她若身份泄露,侯府便是包庇大罪,更是欺君罔上……” 烛影一晃,执事女官的面容在阴影里一颤,“不如奴婢去吩咐了窦如海,将那蹄子……奴婢总担心,那蹄子若活下来,便是夜长梦多。” “糊涂!”长公主长眉紧蹙,“三年前我已是吩咐了窦如海此事。倘若这个法子最为可行,我又如何会容得那蹄子在府里多活了三年?我之所以一直没让窦如海动手,一切依旧是为了凤儿。” 长公主深深叹息,“凤儿费尽心机将她带回身边,倘若她便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你说凤儿会不会一时想不开,索性弃了红尘?” “凤儿的心最是高傲,他在现实羁绊中已是受尽了委屈,他对其它事还能委曲求全,可是唯独对怜儿此事不肯放手——所以这步棋,又哪里是可以轻易启动的!” “公主说的是。”执事女官也只能叹息。倘若此时公主果真下令杀了那蹄子,那么公主便也真的有可能从此永远地失去了儿子——公主这么多年忍辱负重,为的不过都是保全下小侯爷,倘若小侯爷真有三长两短,公主这一生岂不是再无所有? “是奴婢愚钝,轻擅置喙。还求公主责罚。”执事女官跪倒在地。 “起来。这些年我受了多少委屈,你们受到的便是加倍。你们这样忠心为我母子,我又是岂有不知的?”长公主轻轻叹息。有时候身边伺候的奴才,倒比儿子更加贴心。 做母亲,也许她真是失败。 清笛回了房里,转头望架子上的木匣子,愣怔许久。 “姑娘,可安歇?”翡烟看得不忍心,便进来劝说。 清笛摇头,“陪我走一遭吧。我若不主动去哄他,他不会好的。他晚饭都没用,这样青壮的男子,身子又怎么熬得住。” “正是这个理儿!”翡烟闻言,便也笑开,“方才姑娘不在的时候儿,蓝田偷偷过来好几回了,他也正是此意。别人就算不知道,奴婢与蓝田却是一路伺候着姑娘和公子一同长大的,都看得清这个道理。” “自小,公子每回发脾气,谁都劝不好的;只有姑娘去了,一切才得开解。虽然公子始终冷颜相对,但是事后终究还是依了姑娘的言语,一句都没曾偏差过的。” “原本奴婢还担心,怕姑娘心里依旧不受用,便没敢跟姑娘提。这一听姑娘肯去,奴婢自然相随。奴婢和蓝田也都不愿意看着姑娘跟公子就此生分了。”翡烟欢喜地去准备灯笼。 清笛终究狠下心来,将那装了双珠的木匣捏在掌心儿。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拟誓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此时纵未嫁与,却已此心早付。 . 翡烟擎着羊角明灯,引着清笛走进凤熙院子。蓝田在门儿上等着,看见清笛来了,远远儿便奔过来。灯光里,蓝田的眼睛里都映着泪光,“姑娘,不枉小的一直守候,就知道姑娘一定会来的。” 翡烟与蓝田虽是家仆,可是这份爱护之心却早已超越了家人。清笛只觉动容,忍不住向蓝田福身下去,“多亏有你陪着,不然还不知道他要闹成什么样儿。我又不好太早过来,只能等着天黑,心里拿定了主意,才好来。” “姑娘切莫如此,姑娘与公子间的情分,小的绝对知道。”蓝田连忙下礼。 “别啰唣了,还不引姑娘进去?站在门外这样叙话,叫外人看了去也不好。”翡烟催促蓝田。 蓝田却搓手,“只是,只是……” 清笛秀眉微蹙,“可是,沈姑娘还在里边?” 蓝田极是尴尬,“正是。沈姑娘自打从姑娘你那边出来,便一直站在廊檐下,苦劝公子。可是公子发了盛怒,不肯开门。后来沈姑娘又气又急,再加上这日头也毒,沈姑娘便晕倒在廊檐下。公子这才开了门。” 清笛微侧了头。 蓝田赶紧说,“姑娘切莫走了!公子的心,小的能揣摩透,他定然也心急火燎等着姑娘来的。小的这就进去从旁提点,沈姑娘走了就好了。” “姑娘,蓝田说的没错。”翡烟也跟着劝,“这样晚了,沈姑娘毕竟是大家闺秀,想来沈家也会派人来问的;想来沈姑娘不会多盘桓了。” “我进去看看。”清笛只径向前去。 蓝田似乎还想拦着,却被翡烟一把扯住,“你再拦着,姑娘说不定扭头就走了。难道你想看着他们就此生分了?” 蓝田惹不起翡烟,也只能应了。 清笛没顾他们俩的嘀咕,也没要灯笼引路,只自己走向凤熙的书房去。 灯光如金,透过窗纸,氤氲落满回廊。就在这座九曲画 栋的回廊里,年少时的清笛与凤熙,几回怒目相向、却又和好;几番躲闪迷藏、最后相视而笑。 可以避过情爱,却终究避不过那独独仅有彼此陪伴的成长岁月。他们本都是对方的影子,倒映着对方的喜怒哀乐。 纵然不是爱,却也融入血肉,一生不得割舍。 几成追忆几成痴? 146、月迷似暮(第三更) 清笛站在门前,心已柔如灯陌轻尘。 白日里他那般待她,她已是都忘了。从此只记得他的好,只记得他为她付出过的疼。烟水云月,浩渺红尘,她不会忘记为他拈一炷香,诵一段经。 “凤熙,别再喝了!”房间内传出沈婉娥惶急的嗓音,“山阴甜酒纵然度数不高,但是你这样流水价喝下去,也是伤身的!” “我又何必还活着?”凤熙的嗓音里都透着醉意,醺然哀伤,“怜儿,我若连你都失了,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 “公子,你还有我!”沈婉娥纵然慌乱,嗓音里却也无比坚定,“无论何时,我总归会伴在你身畔!” 清笛无声一叹。这便够了。 清笛弯腰将手中木匣搁在门口,继而转身,无声退去。走到门口再回身,月满庭院,暮色深深。 古有“买椟还珠”者,不识明珠珍贵,只求取盒子的美丽。她便也做这样的人吧,还君明珠,却永远将他的情分记在了心底——明珠虽去,珠晖却依然熠熠在心田。 润而不耀,淡却悠长。 便是永远。 “姑娘,您怎地出来了?”蓝田一见清笛出来,惊得连忙拦住清笛前路,“姑娘且等等,小的这就去回了公子!” “不必。”清笛淡然一笑。 蓝田急得恨不得跺起脚来,“这沈姑娘,她怎么,她怎么还不走!” “蓝田,从此切莫再说此等话。”清笛摇头制止,“从此沈姑娘便是你的主母,小心侍奉才是。便将你从前对我的心意,尽数转了给沈姑娘。” “姑娘!”蓝田也惊了,“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来?纵然沈姑娘是皇上赐婚的,可是她又如何能替代了姑娘在小的心中的分量?” 蓝田的眼泪好悬掉下来,“当年吴越国破,江浙大灾,小的一家都死于瘟疫,小的只得卖.身葬亲。如果不是那年遇见姑娘,小的还不知会流落到何方,更哪里敢想会有今日体面的生活。姑娘于小的,乃是再造之恩!” “蓝田,你错了。”清笛眸中也是含泪,却还是喝止蓝田,“你终归是公子的贴身小厮,你眼里心里必须将公子的利益放在首位。这天下,凡是能真心对公子好的,你必得真心伺候;就算是我,可是已经惹了公子伤心,你便该敬而远之……记住,身为小厮,你的一切便都必须与公子共进退。” “姑娘……”蓝田的眼泪崩落下来。这道理他岂能不懂,但是姑娘这样说,全然只是为了公子…… “好了,翡烟我们走吧。”清笛转身,冷月照袍袖。 翡烟难过地嘀咕,“姑娘怎么就这么走了?奴婢都不甘心!” “你不甘心什么?”清笛没等着翡烟打着灯笼到前头去引路,只自己坚定踏着月光而行。 “姑娘可是傻了,难道不知道沈姑娘动了什么心?这样晚了她不走,又赶上公子伤心悲痛之际,姑娘这样走了,岂不是给了沈姑娘亲近公子的机会!”翡烟气得嘴都撅起来。 “不然我该如何做?”清笛清凉而笑,“难道我推门而入,捉奸一双?翡烟,我又岂可那般做?倘若我接受了公子的情,我或许还可以那样孟浪一下;可是既然我不能回应公子,我又怎可让公子为了我而再度推拒了真正对他好的人?” “便如观棋不语,棋盘与世事自有其自行变化的权利,没人可以随便置喙,去改变旁人的命运。我纵然就在门外,可是也不能来改变了内里的情势。一切的一切,端的还是要看公子自己的决定。” “我听到的,只是他们对饮而已。我并不知接下来里头会发生何样事,也许两人只是共醉一场,也许两人就此成了夫妻……都只能让当事的二人,自行来决定他们自己的未来吧。” “姑娘,你好狠的心!” 翡烟提着灯笼,在无人的夜色里,终是忍不住而落下泪来。要她这样眼睁睁看着姑娘和公子渐行渐远,她比自己失去了爱情还要难过。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她跟蓝田都在私心里期望姑娘跟公子就这样携手一些,这才是完整的家。可是谁知道,命总不遂人意。 “翡烟,公子的心性儿你也知道。他想要的总归是这天下最好的。我总归做不到沈姑娘对公子的情分,就算强扭着在一起,来日公子也会终究一日日生了怨。既如此,我便应该抽身而退。短痛虽尖利,却尚可保存从前一段美好记忆,不会在来日一日日的怨尤里,将一切都磨损。” 翡烟也是泪盈眼睫,“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回了长公主,明日一早我们便入南山禅寺斋戒祈福。”清笛淡淡一笑,心台已是寂明。 “姑娘!”翡烟惊得扯住清笛衣袖,“难不成姑娘你要,你要……” “不。”清笛摇头,“虽然心向佛法,但是我从不希望遁入空门来逃避红尘种种。逃避永远不是办法,我只是想暂居寺中一月,为我爹娘超度。” 一个月后,相信朝廷关于长公主收养一时事便会有了决定。而沈婉娥与凤熙之间的事情,在没有她在的情形下,也希望他们二人能想清楚。 “翡烟,备了一套我还没上过身的衣裳,悄悄儿送到蓝田这边来,暗自交给茜云。以备沈姑娘留宿之后,更换之用。但是如果沈姑娘没有留宿,便不必事先交给茜云。” 翡烟含泪点头,“姑娘放心,奴婢知道分寸。只是姑娘,奴婢为你不值!” 清笛摇头一笑,“公子毕竟是男子,想不到这些。长公主之尊当然无法照料这些细节,那么这些便理应我为他想着。其它的,概不要紧。” 147、美人心机(第四更) 天方微曦,清笛便只带了翡烟,悄然出了侯府角门。 门外一挂青呢马车静静等候。 “姑娘,真的便这样走了?”翡烟嘟着嘴。 “昨夜我已回过长公主,长公主允了今早不必过去辞行。”清笛尽量谈笑,伸手捅了翡烟一记,“舍不得蓝田?我昨晚儿上可是让你过去送衣裳,你天亮了才回来,这一夜难道还没说够了话儿?” “哎呀,姑娘!”翡烟登时面色大红,“姑娘想到哪儿去了!奴婢是去送衣裳,可是姑娘又嘱咐了,要拿捏好分寸;奴婢总要在原地看着,知道沈姑娘究竟是要留宿还是要走,这才能决定下来是否将衣裳交出去……” “我明白。”清笛轻叹一笑,“看你这两团黑眼圈儿,我便知道你昨夜受累了。” 翡烟嘟起嘴来,“那衣裳我倒是恨不得不必交出去,可是,可是……” 可是最终,沈婉娥也没再踏出凤熙的房间。 “姑娘难道心内就一点都不别扭?”翡烟不甘心地追问。 “有啊。”清笛搭着车夫的手上了车,坐定方说,“也会难过。所以我今日只想远远避出去,不想见他们两个。我也是小气的人,也舍不得与公子这多年的手足之情。便如这世上任何一个妹子,总归会瞅着新到的嫂嫂不顺眼吧。” “走吧。”清笛叹了口气,吩咐车夫发轫。 正在此时,角门处忽然一声低唤,“怜儿,请你留步!” . 清笛一震,撩开车帘,看见角门门檐下立着沈婉娥。她身上穿着清笛送去的衣裳,淡雅清素,娉婷立在青蓝晨色里,淡如水烟,着实好看。 见马车停了,沈婉娥奔过来,隔着车窗扯住清笛的手,“我昨夜的心计,总归瞒不过你的心眼儿。怜儿,难为你还为我打算,早早送了衣裳过来……只是,你这样早便要悄然离开,可是恼我所为?” 清笛笑了,“姐姐,小妹实在没有想到,姐姐这样早还是能追出来——由此可见,姐姐果然也是诚心之人,那么小妹便也说句实话:姐姐问我可有恼了姐姐,小妹的答复是:有。” “怜儿……”沈婉娥珠泪落下,“对不起……我沈婉娥也是心比天高,可是这一回甘心下贱,只是着实怕了公子回休弃我……” “姐姐别急,听我说完。”清笛回握沈婉娥的手,“这世上女人总会与女人不自觉为敌的吧?小妹说恼了姐姐,是因为看穿了姐姐的伎俩,毕竟小妹曾身在青楼,于这一切伎俩早已熟稔;可是小妹虽恼,却躬身自问,倘若小妹居于姐姐处境,恐怕小妹使出的手段比姐姐还要用力……” 清笛微微仰首,望天边那一颗灼灼的启明,直如那一对她搁在了凤熙门口的明珠,“女人本该都是如此的吧。其实反过来说,倘若姐姐在此事上一点心机都不用,只知道忍让流泪,那小妹反倒更看不起了姐姐。” “爱情里,女人若一点心思都不用,一点都不主动去争取,那便只说明不够爱。”清笛凝望沈婉娥,瞳如珠璨。 “姐姐昨日曾与小妹说得好,公子和侯府的未来步步危机。要成为与公子比肩而立的女子,必须要有足够的心机和手腕,否则定不能应对未来。所以小妹看见姐姐的手段,虽然心中也有微酸,不过更多的倒是欣慰。” “惟愿从此,姐姐便将所有的心思与手段,都用在维护公子、护持侯府之上。如此,小妹便也放心了。” 沈婉娥泪落成行,“怜儿,你竟聪慧剔透到让我汗颜!只是你真的,可以原谅我?” “姐姐又说笑了。”清笛也是含泪摇头,“昨日小妹已在姐姐面前直陈了心意。倘若小妹妹对姐姐说过自己真的是对公子没有男女之情,姐姐却抢先这般的话,小妹定然不放过姐姐——可是既然小妹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那么姐姐怎样做便都是姐姐自行的权利,小妹又岂会埋怨姐姐?” “怜儿,那你便下车来。别走。你若这样一走,叫我心底如何得安。”沈婉娥死死扯住清笛手指。 清笛却摇头而笑,“姐姐,昨夜过后,就算你我姐妹还能如此坦诚相见,公子见了我却定然会不自在。小妹这一去是为爹娘超度,也希望公子能得安详。” “妹妹,在你跟前,姐姐只觉无言以对,无地自容……不知该说什么,只在此起个誓,从此我沈家定当与公子同进退!” 清笛终究微笑点头,“姐姐,小妹去了。”便吩咐车夫发轫。 走出遥远,回头依然可见沈婉娥立在晨色里,身如水烟。 . 车子行进市集,周遭商铺已经开始开闸筹备。清笛却装束停当,跳下马车来。 “姑娘!”翡烟急得皱眉。姑娘在车里又变了装束了,还是当日那个小厮的相貌。翡烟就知道姑娘又不肯乖乖直接去了南山禅寺。 “翡烟,你好好地先去禅寺打点,我逛逛就去。” 翡烟撅嘴,“逛逛也不带着我?” 清笛叹息拍着她,“其实你这样清静自在,才更是福泽。我是求不得,倒羡慕着你。” 翡烟也只能心疼点头,“姑娘的心,奴婢明白。” >  姑娘本不是对生命有野心的人,但是命运却容不得姑娘清静,她必得拼争,否则只能引颈受戮,“姑娘你可早些来。” “放心。”清笛亲自拍了马的屁.股,看着马车走远。 不由得很是想念黑丫。坦白说,黑丫那烙印着“香”字的圆屁股行走摇曳之间,倒真是风情。 148、冷目相对(更1) “哎哟,客官,怎么这样早便登门了?小店尚未纳客。” 清笛看马车走远,这才沿着街市一直走到上回的胡家酒肆去。闸板刚开了一块,店小二在收拾门堂,看见清笛走上门阶来,惊得堵在门口,仿佛想要将闸板再安回去。 “明白人不说糊涂话,小二哥别逼我将你这店里的玄机讲说出去。”清笛自是不急不忙。 面上那小厮的平淡五官,此时倒是生出一股子痞气来。 店小二的面色一变,便只得一把将清笛给扯进门堂来,遂赶紧关了闸门,“这位英雄,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东家不在,小的手里倒还有些昨日未来得及入账的银钱。英雄说出个数儿来,小的尽量想办法。” “用银钱诓了我走?我敢打赌,走不出两条街去,你们的人就会从后头跟上来杀了我。然后沉尸西子湖底去喂鱼,或者是就埋在你们后院的桃花底下当花肥。”清笛现出不驯。 “这!英雄这是说得哪里话来,俺们这里又不是绿林人开的黑店!” “绿林人开黑店,不过是为了图财;哪儿比得上你们,你们看上的可是大宋的锦绣江山!”清笛下颌高抬,目光如炬! . “英、英雄……”店小二怔住,有点不知该如何回话。 “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是来找个人。”清笛看把店小二已是压服住了,便直陈来意,“请上回那位渔夫来见我。” “渔夫?什么渔夫?”店小二还想遮掩。 “原来我方才说的都是白说了!”清笛猛地起身,“今日你若给我引见了,我方才说的就都忘了;如若不然,你该知道大宋朝廷如何对待身为细作的汉人!” 店小二面上终究再也挂不住从商者的职业笑容,渐渐露出棱角峥嵘来。 清笛看见便越发肯定自己的直觉:眼前的店小二虽然是汉人,但是绝非大宋国治下的汉人,而是身在契丹的汉人。这些年来契丹的疆界不断向南扩展,许多汉人北去为奴,一代代繁衍下来,早已在情感上依归了契丹。 这样的汉人外表还是汉人,但是骨子里头已经有了契丹人的狼性。眼前小二面上露出的峥嵘,是江南本地的汉人所不会具有的。 “瞪我,我也不怕你!”清笛反倒笑了,“比你凶的我都见过、驯服过,何况是你。尽早收起那凶相吧,这除了会更多泄露你的身份,对我一点用都不管的。” . 店小二哪儿能想到这家伙能说这样的话?反倒愣了。 “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已经顺利脱身而去。”清笛叹了口气,心中一角空了。 她这么作闹,倘若小六还在,定然早已下来了。他忍不住不见她……可是既然小六直到此时还没有动静,那便证明,他极有可能是已经离开了。 店小二皱了皱眉,“东家倒也嘱咐过,说这两天定然会有人来找他……” “除非你瞎了眼睛!”清笛小性儿散开,“当日他怎么对我,难道你没看见?今日还这般对我推三阻四,我若手上有鞭子,便劈头盖脸抽服了你!” 如此,那店小二才真正露出驯服之色来,暗笑,“东家能够在意的人,自然该是这般的。那小的便也放心了,否则实在不敢直言相告——东家已经顺利北归了。当日多亏客官拖住了敬国侯府的侍卫,让他们内乱不已,东家这才顺利脱身。” “他这样急着回去,是北边有事儿了么?”清笛只垂首望着自己的指尖儿。为了掩护他顺利而去,她害得一个人失了双手,两个人丢了眼睛……她的手仿佛弥漫血色。 “是。”店小二便直言,“原本东家不舍离去,只是女真突然造反了!” . “哦?”清笛也是微微一惊。女真一直力量相对薄弱,同时向宋和契丹称臣进贡;这一回却突然反了契丹,这样便有可能与宋合击契丹。怪不得小六急着离去。 “我知道了。多谢。”清笛转身向外去。 “嗒、嗒嗒……”楼梯上却突然传来脚步声。脚步既缓,回声便越显空洞,一声声仿佛直直敲到清笛心上来。 清笛微微皱眉,却没停步,径直向前去。 从一个人的步态、步声,都能判断出那人来意善恶、情绪如何。 “你站住。”背后高阶上传来清冷一喝。 . 清笛皱眉,转身回望。高高的楼梯上,一个穿了桃红襦裙的少女睥睨而立。 店小二赶紧迎上去行礼,还没等说话,便让那少女给截住,“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 店小二讷讷而退。 整个店堂里便肃静下来,只有清笛和那少女在彼此打量。 少女在清笛的目光里,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又一步一步地走到清笛眼前来。步调一丝不乱,眼神一瞬没避闪。 少女到了清笛眼前儿还没停步,绕着清笛走了一圈儿,便笑了,嗓音清冷,“你是女子。纵然你伪装极好,可是有些地方是永远遮掩不到的。你耳朵上有耳眼儿,纵然被你以脂粉和着脂粉膏子给着意遮盖了,却依旧能看出来。” “还有你头发上的 桂花头油。男子总归不会讲究到这个地步。” “再者,男子女子的站姿都是不同,你的腰过细,腿过软。”少女冷冷一哼,“不过你倒是胆子不小,敢这样直接上门来,又能将小二说到哑口无言,足见你并非一无可取。” 少女目光如刀,尖利地一寸寸从头到脚,沿着清笛面容刮刺而下。 149、一般固执(更2) “姑娘说对了,恭喜姑娘。”清笛倒是没惊没恼,反而一笑转身,“姑娘已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么我便走了。” “你站住!”少女方才的盛气仿佛被猛地刺破,只急着阻拦。 “我若是男子,英俊些儿的,姑娘这般的怀春少女拦阻着,还有情可原;既然知道了我跟你同样都是女子,姑娘又何必苦苦拦着?”清笛好笑逗那少女。 人与人之间便是这样儿了,你非要先自强撑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儿来,想让人忌惮;实则这却反倒更早暴露出你内心的薄弱。若不是自己心底先存了忌惮,又何必要这般早早就武装起来? 少女越发光火,“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清笛!” 清笛这才心头一震。原来对方根本就是针对她而来。 “是我。”清笛明白躲藏亦无用,“姑娘从何得知?” “哈,果然是你!”那少女笑着,眸子里却猛地泛起泪光,“我说他干嘛非要心心念念来杭州,原来果然是你在这里!” 清笛秀眉紧蹙……这般的语气,已经能够说明太多。刚刚料理了凤熙与沈姐姐那边的事故,这边随即又出现这样一位少女。果然人生如戏。 “我早就知道你!”少女冷言,“青楼女子,将自己的初.夜闹得沸沸扬扬;我想不知道,都难呢!” 清笛阖上眼帘。这样分明的羞辱,只有一个缘由…… “既然知道我是青楼女子,姑娘又何必动这样大的气?不值得吧。青楼女子原本就是这样的,以姑娘聪慧,难道不知?” “你既然明白自己下.贱,便不要再想着勾着他!他又岂是你配得起?”少女愠怒。 “姑娘慎言。纵然青楼女子身在下.贱,但是却也可以心比天高。原本我并无心要勾着谁,可是我却也有逆反之心;姑娘越是这样说,说不定我反倒转念想要勾着他了!”清笛面上不见一丝怒色,反倒越发笑得耀眼。 想反击敌人么?该如何面对敌人肆无忌惮的攻击?便笑给她看,让她知道她的攻击半分都打击不到你,那么她自己的挫败感就足以击溃她自己。个中道理,早谙媚心之术的清笛,自然熟可生巧。 “你!”少女果然中招,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你不要脸!” “青楼女子倒是也会制作面具。姑娘想多要一张脸么?我倒是可以帮姑娘制备一张。至少,也可为姑娘遮遮这一头一脸的红。”清笛反唇相讥,转身便走。 到了门边霍地转头过来,“这间酒肆,如果只当做你们南下游玩时暂居所用,那我便不多说什么;倘若他设立此处,又是想要效仿当年攻破霸州所使用的计谋,我必不会袖手旁观!” “从今日起,我会小心盯着你们这里,倘若有一点为害我大宋安危的地方,你们便等着俯首就戮吧!” “这句话本是我要对他说的,既然他不在,我便说与你听。姑娘,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你家中是多尊贵,但是记着一句话:这里是大宋天下,容不得你在别人家地面上撒野!” “清笛,你!”那少女气得浑身颤抖。 “该说的都说完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清笛转身出门。 . 站到大街上,迎着初起的晨阳,清笛这才吐出胸中的浊气来。 心却更深地沉了下去…… 早知道他身边有人,从最初看见那把镶金角梳便已猜到。可是当一切印证了猜想,才知道自己的心竟会这样疼。 唯一可以略作欣慰的是,小六冒险潜入杭州,那少女竟然也胆子大地敢于跟来。或许就是为了护着小六、从旁相助吧。若非如此,她方才便不会受那少女这多窝囊气! 他既走了,她也终于可以安心。 清笛沿着街市走向南山禅寺的方向去。道路既远且长,清笛心底缭绕起层层迷惘:护送走了小六、安顿好了凤熙与侯府,可是她自己的未来,又当走向何方? . “女施主,今日依旧不肯见公子一面?” 禅堂寂静,清笛穿了青布僧袍,面色宁静。知客僧又一如往日般走进来稽首相问。 “自然要相见。”清笛回礼一笑,“南山禅寺既然是公子的家庙,倘若民女不肯见公子,反倒让阖寺长老为难。” “烦劳师父便去回了公子吧,说民女在禅堂等候。只是这后院的禅堂只是预备给女眷使用的,公子独身而来恐冒犯了神佛;便请他偕女眷同来吧。”清笛淡若雏菊,面上无波无澜。 知客僧也只能轻叹一声,回到外间去禀明了凤熙。 凤熙捏住腰间玉笛,沉默良久。那月白的穗子在风中摇曳多时,凤熙终究一笑,“隔壁院落的禅房,此时还空着吧?” 她不说不见,却要他带着沈婉娥同来。她以为必能难住他,却也小看了他。就算见不得她,便守着她吧。天涯咫尺,咫尺天涯,全在人一念之间。 知客僧忙应着,“正是。此处本为侯爷府专用的院落,与别处不通。这左右的跨院,倘若公子和府上的人不来住,便永远都预留着。” “那我便也住下。”凤熙转头遥望清笛 所居的清净院落,“这些年我的杀伐也重,正想着何时该住进来,好好斋戒一番。择日不如撞日,便选了从今日始吧。” “公子……”知客僧略微为难。 “放心,我必不叨扰于旁人。只静静住几天,你拣一卷《楞严经》与我,我只静心抄经便罢。”凤熙清净自在而笑,白衣不染尘。 “公子与女施主,倒都是一般固执的人。”知客僧带着小沙弥离去,不由得低声叹息,“若不放下,必然一生为之所困。” 150、敕封公主(更3) “姑娘,已是二十日了,你当真就忍得下心,不见公子一面?” 翡烟每日晨起去帮凤熙整理打扫,每回回来都是难过。倘若远隔倒也罢了,便是这般相邻而居,却苦苦守着心的藩篱。 “翡烟你错了。”清笛只是淡然一笑,燃起沉香,“你去公子那边,可见公子有任何急躁?他抄写经文可有半点懈怠?” “那倒是,没有。”翡烟皱眉摇头,“公子倒也沉得住气,奴婢看着反倒更难过。” “公子此来,并非如同大家猜想,急着来见我;他此来,实则也只是寻找心灵的宁静。纵不见我,却在我身旁,他便已甘之如饴——这世间是幸福抑或愁苦,永远不是外人眼里的模样,端的要看局中人自己的心。” 清笛含笑望门外,“公子这许多年倒是难得这二十日间的宁静淡泊。我便如同这静静沉香,让他能感知伴在身边就够了,不是非到眼前才是相伴。” “这……”翡烟听得愣怔,却也终究轻轻点头,“虽然还是不懂,不过奴婢这一刻,心却也跟着平静下来。” “公子是做大事的人。”清笛含笑垂首,“我相信他纵然心头也会有一时迷惘,但是他永远清楚他应当做什么。” 正说着话儿,住持和尚率同寺中有位号的长老在外求见。 清笛静静望佛前香炉里,燃了足有五寸长的一截纯白香灰,忽地折断了,从香炷顶坠落——原本修长的一根,此时跌碎在香炉里,只剩轻尘一般的残灰。 该来的,总归会来。 佛门净地,佛前香燃,却也终究躲不开世事红尘。 清笛一笑回首,“各位长老请进,民女已是等候多时。” 南山禅寺原本为吴越国的皇家寺院,住持大师得享亲王俸禄;后来吴越国破,南山禅寺也随之失去了皇家寺庙的荣耀,但是宋廷依旧恩抚有加,给了住持大师以国师称号。 这一番竟然惊动住持大师亲来,定然是顶顶重大之事。清笛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今日老衲当改口,连城公主在上,请受老衲率阖寺僧侣大礼……”住持大师率众行礼,山寺云板钟磬齐鸣,声声悠远。 翡烟惊得望着清笛半晌,这才赶紧也提着裙摆,跪倒在清笛面前,“公主千岁……” 只有清笛立在门阶上,面上无悲无喜,只抬头望高天流云,耳畔静听钟磬悠悠。 全在意料,又皆出意料。 朝廷终于下了旨意,答应了长公主所求,同意了将她作为长公主的义女;却给了不该给的封号: 连城——公主。 公主的女儿是外姓人,本不该有封号;纵然有的是因为皇帝感念与公主的亲情而给了封号的,最高不过郡主,以下都是县主、翁主,更何况她不过是个义女,就更应该不予封号的——可是这回竟然封了公主,且上封号“连城”! 岂是皇恩多浩荡? 清笛轻笑着,转眸去望住持大师,想要回礼。目光却定格在院子门口,一袭白衣的凤熙惊愕立在门廊下,如月衣摆全被山风撩动飞起,飒飒驿动。 “这一切,竟是怎么回事!”凤熙推开朝廷传旨官手下侍卫的阻拦,一步一步走进来,一双凤目刻着疼痛,只问,“怎么会封了公主?这是什么例?礼部官员脑子都糊涂了么?” 清笛蹙眉,急忙奔下门阶,迎着凤熙的脚步,抢先一把握住了凤熙的手腕,娇俏扬眸,“哥哥自是为妹妹高兴,竟至不敢相信。哥哥还不与我喝上一杯,共庆今日么?” 清笛说着用力捏紧凤熙的手腕。 夕阳斜挂,凤熙与清笛对酌,也是从午时喝到了黄昏。两人都是微酣,倒也都就此解下了面上的面具。 “这些酒,我越喝越熟。怜儿你赶紧招来,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酒?”凤熙长眉斜飞,眸光流溢。 “哈哈!”清笛拍掌而笑,小女儿的娇俏蓬勃而出,“喝了这么久,都要喝光了,才想到么?——当然是你私藏的山阴甜酒啊!” 清笛伸手点指凤熙,“小气鬼,明明从山阴带回几大坛山阴甜酒,却只肯给我小小一瓯子;我便索性将你房里私藏的都偷了出来,一下子喝光!” “哈哈……”凤熙也是大笑,将手肘抵在桌面上,眯了眼睛,着迷地望清笛自然的娇态,“我不是小气,那些原本也都是给你留着的。若一次给了你太多,你便也定会一次喝光。你是女孩儿家,难道让府中上下都看见你醉醺醺?” “哼,你自然还有其他念想!”清笛笑,“你一次给我一点,便总吊着我去找,这样我便总会去你那院子里……你这心思,还能瞒得过我?” 凤熙笑得长眉轻扬,却说不出话来,只是颊边红起。 “定是蓝田泄露了我的秘密。”良久,凤熙才悠然出声,“她就算还能瞒得过你,总惹不起翡烟。这回替你运酒出府的定然就是他!” “你担心我在府里喝醉,那么我们就在这山寺里一醉方休吧!”清笛笑着捏起盅儿,妙目流转望凤熙,“你错了,不光是蓝田,还有沈姐姐!他们一同帮我将那些酒从府里偷运出来,送到这儿来 。” 提到沈婉娥,凤熙微微皱眉,“怜儿,你还在怪我。” 清笛捏着盅儿,挑起眉尖儿,便娇俏地将盅里的酒隔着桌子全都泼向凤熙。酒花儿崩散,洒了凤熙周身。凤熙本是白衣不染尘的公子,惊得瞪大了眼睛,“怜儿?” 151、江山已动(更4) 清笛捏着空了的酒盅,瞅着凤熙一脸的惊愕,笑得前仰后合,“凤凰儿,凤熙公子,敬国小侯爷!你是风雅盖世,你是江南第一公子,你是多少仕女欣羡的如意郎君——可是,纵然你对我有情,谁说我就非要也喜欢你!” 清笛含娇带笑,若醉若真,“这世间,我纵然掌握不得自己的命,我至少还能抓得稳自己的心。我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就算一直都知道你对我的好,就算始终都记着你我一起长大的这段情分——但是我心内,始终也只当你是挚友、是宠物,或者是兄长的!” 清笛打了个酒嗝,面红如桃花潋滟,“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否则在怜香院里我还能容得你与横波那般?” “凤凰儿,那时候你便该看的明白才是——我能忍辱负重,但是我却绝不忍气吞声,可是既然我对你跟横波之间的事儿丝毫没有过反弹,那便只证明——我真的不在意。” 清笛抓过酒壶来,又给凤熙满上一杯。方才还眉眼飞扬的白衣公子,此时早已黯然。 “凤凰儿,你现在不是只凤凰,你倒像是个斗败了的公鸡。” 清笛再猛地一拍桌子,将凤熙惊得都险些蹦起来,清笛看着他的样子笑开,却在笑声里幽幽轻叹,“凤凰儿,你生来人世,不是只为了儿女情长的……你难道忘了么?” 清笛正色起来,“爹爹虽然不肯教我拳脚功夫,只让我今生当个普通女子,可是我依旧觉得,我的心却继承了爹的武将之魂。” “我纵看似娇弱,实则我的心硬如铁石。”清笛轻叹,转身望灯影里的凤熙,“能让我倾心去爱的男子,必得是能折服我心之人。纵然是得了我的身子亦不可得我的心!” “而你,凤凰儿,我知道你是倾世的公子,可是你却从来没能折服过我的心——从来都没有。即便当年我只七岁,也只是我牵着你的鼻子走;纵然我喜欢与你相伴,纵然我尽力护着你,但是你从来没能让我的心产生过令我不能自主的震颤……” “凤凰儿,你在这南山禅寺里也呆了二十日了,日日手抄《楞严经》,难道此中迷津,你还没能勘破?” . 凤熙阖上长睫,无言以对。 他纵然可能征服天下,他却独独从来没能攻陷过她的心——正如她所说,即便当年她只是个七岁大的孩子,而他比她足足大了五岁,他却依旧拿她没有半点的办法! “大丈夫能屈能伸。”清笛坐回桌前,再端起杯来,“便如攻城略地,你永远无法攻陷我这座城池。当然你还可以坚持不懈,但是顽固不化却反倒会影响了其他的大事——凤凰儿,生也有限,难道你真的只愿意耽于儿女情长,而忘了你这多年来心中最重要的事?” 凤熙在灯影里凝望清笛,定定,久久,终究接过清笛递过来的酒盅一仰而尽,随即——将那酒盅摔碎在脚下! “我虽忍不住怨你,但我知你心意!”凤熙清泪长堕,“原本也是我的错,在懂得动情之前,我便已经将天下与仇恨揣进了心底。你与我原本都是一样骄傲的人,我不能给你坦荡无私的感情,所以你全然不肯接受;怜儿,在你面前,我任何的私念都藏不住!” 清笛一笑点头,“蓝田和翡烟都以为是沈姐姐用了心计,当晚留在你房里——我却知道,那个真正动了心计的人,是你。” “沈姐姐毕竟是大家闺秀,她纵然想灌醉你,恐怕她酒量不及你百分之一;更何况即便你醉了,也是鹰隼一般警醒的人,我又如何不知?所以没有你的半推半就,沈姐姐如何能成就那一夜的好事?” 凤熙面色苍白,“去山阴扫墓的时候,我几番与她提起退婚之事。可是她说过,若再提起,她宁愿一死。再加上朝廷的旨意,她终归是迈不过的一道坎儿……” “我明白。”清笛垂下头去,“沈姐姐想要的,是这个正妻的名分,与子息。你便索性将这些都给了她。自此你便可自由,瞒过朝廷,甚至瞒过长公主……否则江山大业,如何能展?” . “怜儿!”凤熙微惊,“你都知道了?” 清笛转头望窗外夜空,远处尘嚣灯火映红半天,“女真反了契丹。凤凰儿,别说这与你无关。你在霸州与乌雅定了树下之盟,我相信你有能耐说服他,听从你的安排。” 凤熙反倒坦然而笑,“怜儿,我知道瞒得过天下,却瞒不过你!” “错了。”清笛轻轻摇头,“凤凰儿你没能瞒得过天下。除了我,契丹六皇子也早已窥破了你这三年里与女真之间的暗相交结!” “什么!”凤熙一惊,“你是说,耶律玄宸也知道了?” “越酒的铺子在成为胡家酒肆之前,曾经是车马店,再往前还是药材铺子……这一应的买卖都带着北方草原的印迹。耶律玄宸的目光早已不仅仅盯在黄河以北的土地,他早已将整个大宋都纳入了视野。” “他来杭州,是来看我;可是他也是来看杭州情势,也是就近来观察你安凤熙的动向!他早已担心你会扶持女真,在契丹肘腋之间平添出一个祸患来!” 凤熙只觉不能呼吸,原来一切的一切,怜儿都看得真真儿 的,“你既然护着他,今日怎么又会将他的事告诉给我知?” 清笛轻轻摇头,转身走向窗外,和着山间晚风,轻轻说,“我纵护着他的命,我也会舍命护着大宋家国!若他再敢为害大宋,他头一个要面对的敌人,就是我!” 152、二道圣旨(第一更) 车马鱼贯而入侯府,一应阵仗早已与清笛离开时,迥然不同。 清笛离开那天,不过是青布马车,伴着一个翡烟;而此时归来,侯府则是派出了翔鸾长公主的全副公主仪仗前来远迎。 所经道路,早三个时辰已经清退闲杂人等,布幔围街。响鞭敲响每一段旅程,提醒众人回避。清笛坐在轿中,只觉一切恍惚如梦。 她也曾高高在上过。那一年随着爹爹大军进入杭州,她也高高骑在马上,俯看吴越国皇族跪满沿街;可是纵然那时,又如何与此时相比? 凤熙坐在马上,只转头望她。万般言语只能吞在唇内,如今已是兄妹身份,更是君臣之别。 国太夫人与长公主亲自迎在大门外,国太夫人见清笛下轿,忙率领府中众人就要下跪迎接。清笛急忙奔过去扶住国太夫人,“老太太请起,这岂不是要折杀连城……” 国太夫人凤冠霞帔,正色摇头,“孩子,你如今已是皇上敕封的连城公主。老身该行君臣之礼。” 清笛扶着老人家,勉强受了礼。 长公主便也含笑而来,“女儿,让为娘极为想念。” 清笛连忙行礼,心中已是明白,必须要从此时起改了口,将长公主认作了娘亲。离开侯府时还能带着真实的喜怒哀乐,待得回来,便已经注定要掩藏了真心。 “劳娘牵挂了,是女儿的不孝。”清笛妙目一转,眼中已是含泪。不是做样子给人看,而是“娘亲”一词,已是勾动她心底太多情愫。 朝廷传旨官内臣徐传福走来施礼,“小臣参见连城公主。” 清笛连忙回礼,“中贵人切莫多礼。” 翔鸾长公主考虑周到,急忙使眼色,身边侍女便托上黄锦紫檀的托盘来,上头以赭黄绫子奉封仪若干。清笛心领神会,忙亲自接了托盘,双手捧到徐传福眼前,“中贵人远来,予身在南山禅寺替太夫人、长公主祈福,没来得及提早准备;这是一点小小心意,权当为中贵人洗尘。” 徐传福一笑接过,面上自然又和蔼了许多。将托盘交给身后小黄门,这才又捧出一卷黄绫圣旨,“连城公主跪接圣旨——” 又是一道圣旨! 在场众人均是面面相觑,唯有凤熙握紧了手指—— 昨夜酒尽酣醉,清笛迷蒙咕哝,“皇上封我为连城公主,凤凰儿,你道那是为何?你我从霸州一路南下,自以为瞒过了他人耳目,此时方知,怕是这消息早已经走漏了……否则,怎会以‘连城’为封号!” “你且记着我的话,明日回府,不管有何变故,你都必得镇定。一旦你有异动,朝廷便会连同三年前你带我离开之事一并追究!” “凤凰儿,你必得给我记住:无论发生何事,我袁怜儿都不怕;你若惊动了半分,那不光你我,连同侯府里的人,就会全都遭了祸患……绝对不许为我,露出你半分真心来!” 昭昭高天,悠悠轻云,凤熙真想于这一刻闭目塞听。可是传旨官徐传福的嗓音依旧能洪亮而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连城公主端庄明.慧,德淑礼恭,朕特赐予契丹大可汗为妃,愿大宋与契丹永结翁婿之好……钦此!” 静谧,在天地间滞重流转。 无人言声,更无人知道该露出何样神情。和亲契丹,这将意味着什么,在场之人谁能不明!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却是清笛自己高声谢恩,声达高天! 国太夫人、长公主,连同阖府众人便也一同跪倒接旨。煌煌跪倒一大片,只有凤熙迟迟立着,不肯跪倒。 清笛微微回眸,便再度叩首,“哥哥昨日前往禅寺迎我,不小心伤了腿脚。妾愿代哥哥谢恩……” “无妨,无妨。”徐传福倒是客气,“皇上当年便有特旨,即便小侯爷上殿,亦免去跪拜之礼。” 长公主忙亲自招呼着徐传福进府休息。众人鱼贯从身旁走进府中,清笛独站在原地,远远迎着凤熙。 身畔身影如水,涔涔流去,终究,方才繁扰的门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怜儿!”凤熙指甲已是刺入掌心肉里去,“你告诉我,朝廷特赐封号,定有异动,果然不假;你又告诉我,这一切没什么高兴的,也是果然;你叫我一切忍耐,切不可露出半点犯意来,我也做到了……” “可是你独独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最终指向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凤熙凤目染血,“我纵保得住我自己,我纵保得住全家,可是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你羊入虎口!” “我说过,我不怕。”清笛轻轻笑着,仿佛说的不是她未来叵测的命运,“我当年亲眼看见家人惨死,亲耳听着爹爹被凌迟时候的惨呼……那样的事情我都能打熬过来,眼前的已比不得当年的心死。” “你这样冷静,难道你又是早已猜到了!”凤熙大惊。 清笛静静一笑,“当年霸州一战,于清风大人率部死战。我相信于大人那一刻已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却后来忽然传来于大人降顺了的消息。相信于大人并非只为一己偷生,他是想用降顺来成为我大宋插.进契丹的内应……” “我当初在怜香院里,便是被于大人亲自选中参与媚心计;于大人既然亲自忍辱负重去了契丹,我又如何能独自苟且偷生?” “女真反了契丹,契丹又早与西夏有了不睦,此时为了消除女真之患,契丹必得暂时与我大宋修好……这个契机之下,当然最宜和亲。” “只是我大宋立国以来,还未尝有过公主和亲的先例。相信朝廷破费踌躇,不知该送哪位公主远嫁……正好,此时翔鸾长公主收了义女,身份变为宗室出女,恰可解朝廷燃眉之急。” 153、脉脉难诉(第二更) “姑娘,姑娘求您见奴婢一面!好歹奴婢也服侍了姑娘一场,姑娘怎地便这般忍心!”绿窗纱低垂,窗外花团锦簇,知了叫得热闹。 隔着丛丛盛夏,院子外头传来翡烟声嘶力竭的喊声。翡烟原本嗓音甜脆,说话最是干净利落,可是此时听起来早已沙哑不堪。 清笛立在窗边微微怔忡,终究是忍了心就当全未听见。只转眸,望院子里有宫女撑着长杆在粘树上的鸣蝉。 二道圣旨下,六月初一送连城公主北上。竟然只给清笛留下短短三日准备。 她自己自然没什么可准备的,一应嫁妆,朝廷早已着礼部官员备下。她自己私己的东西原本就不多,更何况此时身份已是变化,曾经的东西便都是不能用了的。 所以三天里,清笛唯一整理的,便是翡烟与小蓝。清笛亲自下令再不见翡烟,无论她怎样求告,也不见。 小蓝则转而托付给沈婉娥。 “回公主,沈姑娘在外求见。”内侍于门外回禀。 侯府出了和亲大事,诸事都需要人打点料理。国太夫人年岁大了,长公主又忙不过来,便留下沈婉娥助力料理。沈婉娥终究是大家闺秀,在家中也协助母亲治理家事,因此上倒是上下料理得井井有条,显示出未来主母的能力。 清笛便也越发放心。 “叫。”清笛轻摆衣袖,掩住心底波澜。 沈婉娥进来,匆匆行礼,被清笛止住,“姐姐这是怎么了,满脸的惶急?” 沈婉娥又是跪倒,“妾沈氏惶恐。” “怎么了?沈姐姐你快起来说话。这里只有你我姐妹两人,别那么多劳什子的礼节!”清笛急问。 “承蒙公主信任,昨夜将翠鸟小蓝交予妾照管,可是今日一早,妾亲去喂食,竟然发现,发现……” “小蓝怎么了!”清笛惊住。 “……小蓝它,它竟然啄断了脚上的金链,此时竟然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妾请托府中侍卫内外找寻,竟全无下落!” 清笛倒退几步,跌坐在胡床上。 小蓝不仅仅是一只鸟儿,它更是她打小的玩伴。那时候凤熙不驯,她独自在府中,视野里不是侯府家人憎恨的目光,要么就是爹爹麾下将士闪亮的甲胄……她孤单,没有伙伴。幸亏有小蓝,她能日日与它说话,听它歌喉啁啾婉转,心中的不快便也随之散了。 可是她要走了,小蓝竟然也不见了! 耳畔依旧传来翡烟哀哀的哭声,“姑娘若再不见奴婢,奴婢情愿一头撞死在这门鼓之上!” 沈婉娥也听得不忍,便在旁劝,“方才妾进门时,翡烟抱着妾的腿,哀求妾为她说项——公主,您就见她一面吧。” “不见。”清笛敛眉垂首,只望阳光跳跃着落上她的袍袖。袍袖上泥金绣鸾凤,正是公主仪制。 “公主!”沈婉娥也惊了。翡烟是清笛从人贩子手上买下来的,否则将被卖入青楼;清笛将翡烟也一直看做姐妹一般,从没当做丫头,这便要北上了,日后恐怕再没见面的一天……却没想到清笛这般狠心,愣是不肯见翡烟一面。 “回禀公主,门外那个丫头撞了门鼓!”内侍慌忙来报。 “公主!”沈婉娥惊得急望清笛,却见两颗又大又亮的泪珠,无声坠下…… . 房间里静静的,只有瑞兽香薰里的静怡香冉冉浮生。翡烟终于醒转,见了榻边的清笛,便不顾一切哭着起身扑过来,“姑娘,你好狠的心!” “你好生躺着!”清笛忙按住翡烟,“我不见你,你总该明白为何。” “我知道。”翡烟泪落如雨,“姑娘是嫌弃翡烟,嫌弃翡烟不够乖巧,不懂得伺候……” “你又胡说!”清笛含泪摇头,“我又哪里是受人伺候的命?我从无一日这样当你是丫头,我始终将你当做姐妹。” “那姑娘就带了翡烟同去,别把翡烟一个人丢在杭州!”翡烟哭得哽咽,“当年姑娘离开杭州,便哄着奴婢说,很快就回来了;可是那一走就是三年,生死未卜、不知下落……奴婢那时便后悔,为什么当日就受了姑娘的哄,没跟着姑娘同去霸州?” “当年年幼,被姑娘哄过了;今日奴婢是誓死再不上当的——姑娘带了奴婢同去,不然奴婢情愿就死了!” “奴婢的命当年是姑娘救下的,奴婢当日就发誓,一定要一世追随姑娘,伺候姑娘……姑娘这一去契丹,还不知道来日还能不能回来;姑娘若将奴婢就这样扔在杭州,岂不是,岂不是奴婢今生便再难见姑娘一面!” “姑娘带了翡烟去,哪怕只是做粗使的丫头,喂驴喂马也好;只求能在姑娘身畔,亲眼看着姑娘安好……”翡烟大恸,“姑娘!小蓝只是个鸟儿,它都因为姑娘要走了而啄断脚上金链;奴婢是个人啊,奴婢又如何能让姑娘孤身北去!” 清笛极力压抑着,却终究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翡烟,你好糊涂!我何尝舍得你?我何尝不希望远在契丹,身边也能有个体己的人?但是那是什么地方,还用我明白说与你?” “更何况,你若跟着我去了,蓝田又该怎么办!”清笛用力呼吸,想要 压住眼泪,“你也说了,北上契丹,便有可能再也没有回来的那一天……那你跟蓝田,岂非一生都不能再见面的了?” 清笛转头去望窗外日影,“我体会过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心情,那种感觉让人恨不得再不活在世上。所以我绝不要你也去体尝。” 154、九泉相思(第三更) “姑娘……”听见清笛掏心窝子的话,翡烟反而不再哭了,先伸手去替清笛抹干净了眼泪,然后再抹净自己的,“姑娘既然以心相授,又何妨听一听奴婢的心?” “奴婢与蓝田的情分,自知瞒不过姑娘。奴婢也从无一日想瞒着姑娘。只是,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奴婢纵然心底记挂着蓝田,却也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姑娘北去。” “奴婢与蓝田早已商量好,奴婢随着姑娘北上;而蓝田也会求着公子,不仅仅再当一个于府中伺候的小厮。他会好好跟着窦统领他们学着功夫,来日跟在公子身边,建功立业……这样一来,何愁蓝田来日没有北上的机会?” “姑娘不必顾着我们,我们定然会想办法再得见面。” 清笛听得微微含笑,“蓝田真的长了这些出息?那也便好了,我来日将你交托给他,就也放心。”清笛拉着翡烟的手,缓缓笑起来,“蓝田是个好小子,可是终究是出身微末,胸膛里少了点豪气。我总担心,这小子缺少气概,不足以让我将你托付给他——这回他既然肯为了你而上进,我倒是真该好好赏他。” “姑娘,如此便带了奴婢同去吧!”翡烟终究破涕而笑。 “也好。”清笛终于点头,“也让你与蓝田那傻小子分开些日子,也好趁此考验考验彼此的心。你俩打小儿就在一起,被拘束在这院子里头,只看得见彼此;这一回,倒也该让你多见见外头的天地!” 翡烟面颊微红,便用力点头,“嗯!” . 六月初一,晨空无月。清笛早早便起了身。 外头送亲的内侍、宫女早都已经忙碌开。长公主与沈婉娥更是彻夜未眠,仔细打点诸遭事体。杭州府、两浙路的官员也都齐集在外。 清笛却遣散了身边所有人,只说想要自己在府中最后走一回。 未及梳妆,清笛散着青丝,只穿白纱衣,赤了脚走在侯府内。 以她近日公主之尊,定是所有人都当避让,所以整个侯府便只成了她一人的天地。 这里虽然是当年吴越国的皇宫,如今是敬国侯府,可是曾经有三年的时光,这里也曾经是她的家。大将军袁承道率大军平定吴越国,杭州城内最高规格的宅院就是这侯府,于是大将军行邸便也暂时置于此处。清笛与娘,便以此为家。 娘生下她是在陪伴爹爹行军的路上,所以清笛始终对“家乡”一词心思淡漠。唯独那三年身在杭州,身在候府中,第一次有了依归感,明白了安定的意义。 开我旧时窗,著我旧时裳……今生,怕是最后一回。 清笛藏住疼痛,面上只挂着微笑。相信爹娘此时定在这侯府上空,静静凝望着她。所以她只笑,绝不流泪。 走入西跨院,穿过月洞门,眼前那扇略显凋敝了的小轩窗仿佛重复当年颜色。窗棂吱呀打开,窗内露出娘的笑颜。娘手上还捧着绣绷,含笑望她在院子里逗着小蓝,“怜儿,看你发鬟又乱了。且进来,为娘为你重新绾上。” 她便软软依偎进娘的怀抱,看见娘绣着的是鸳鸯。那时略通人事的她便偷笑,“娘绣了给爹爹的吧?” 娘便笑,“你爹爹身上永远战袍甲胄,哪里用得着这个。这个是为娘绣给你的——朝廷令女子十三而嫁,你如今也不小了,为娘倒要提前几年为你准备着……若哪日有心急的后生踏破了门槛来抢,为娘还怕措手不及!” “哎呀,娘……”年幼的怜儿红了脸颊。 一阵风来,窗顶紫藤的枯叶飘落,哪里还有鲜艳窗棂,何处再觅娘的温煦笑颜? 清笛站在原地死死藏住眼泪,轻声说,“娘,女儿今日真的要出嫁了。纵然没有娘手绣的嫁妆,可是娘放心,女儿依旧会好好的……” . 转过廊檐,后院的石堂巍巍屹立。石堂地面的青石,都已隐约有了凹痕;转头向左,第三根柱子,清笛奔过去,手指轻抚柱子上的剑痕…… 这里是爹爹练剑之所。 每当华灯高燃,爹爹忙完了一天的军务,便会卸去甲胄,来这院子里饮酒练剑。 她自小便不忿爹爹不肯教她工夫,便每每到此处来观看,窃以为能偷得一招半式。 爹爹就笑,每回练过一套剑法,便召唤她过来,问她可看懂了门道。她每回也只能撅起嘴来,说爹爹走得太快,看得她眼花缭乱,哪里看得清路数? 爹爹便会大笑,说我的女儿真的不是块练武的材料,为父也私心希望,你一生不染兵戈,只好好当个平凡的女孩儿,这一生嫁人生子。 爹爹说,建功立业虽然看似风光,却无人知那背后的辛酸。爹说我定不要我的女儿再去体尝那份艰辛。 一将功成万骨枯,转头功业都成空。夜深人静时不忍看来时路上,一路暗血枯骨。 爹说,这一生最酣畅时,不过此时醉里挑灯看剑,然后逗着女儿大笑几声。什么千古功业,又岂能比得上此时。 清笛垂下眼帘,仿佛又是旧日的幼女,依偎着爹爹昂藏怀抱,轻声说,“爹爹,女儿都明白。可是如果不得家国安定,又如何能有醉里挑灯看剑的心境?” “女儿纵不能如爹爹一般,为家国纵马横刀,女儿却也还有微末之力,愿意将之尽数奉献给家国。爹爹,女儿总不会辱没爹爹英名,女儿定会为爹爹洗尽罪名,还爹爹九泉之下的一世清白!” “公主,时辰到了,请公主梳妆,启程……”院子外头,内侍高声提醒。 清笛转头望东方天际,旭日已升。 155、碧野青峰(更1) 送亲队伍一路北上,沿途官员恭谨相待,巍巍然、煌煌然,倒果然似乎一场风光大嫁。只是除了满目大红之外,清笛却丝毫找不见身处事中的感觉。 仿佛身子在这一团花团锦簇里,神思却早已抽离,远远飞上高天。 不由得想起某年某地,那一场风光大祭。青蓝的晨色浮荡奔涌仿佛深海水浪,却忽地有漫天火色蝴蝶蓬然飞起。火红点燃了青蓝,飞舞激活了悲伤……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当日她映着青蓝晨光去望身畔的少年,脑海中便不自觉地浮起这样的词句——却原来,他的坐骑果然是一匹神骏的月下青骢。 端午之夜,霸州城破,她身在知州府墙上,远远望见他纵青骢而来……恍如披了周身的月色,轻易击退嚣然烽火。 车马微颤,截断清笛思绪。清笛连忙掐了自己一下:怎地又想起他?万万不可! . 掀开窗帘,转头向外。夕阳如金红色的轻纱,从天流泻,轻拢碧色大地。丘壑起伏,草原绵连,一条不知名的河水远远而来,银亮如带。 已是到了草原地界! 仿佛一股碧野清风直吹而来,涤散了清笛胸臆中的闷倦。清笛雀跃起身问向车外,“到了哪里了?” 队伍里,白马银盔的年轻将军策马而来。碧野为底,白马将军盔上长缨飘摇如月。他身上并无兵器,只有腰间一管玉笛。凤凰为首,同有玉穗轻扬。 正是凤熙。 “已是到了野狐岭。”凤熙凝望清笛容颜,“再往前,就是契丹地界了。契丹的迎亲使者明日便也到了。” . 从昭君出塞始,每一位远嫁和番的汉地女子,每每途中都定会忧思苦虑,重则大病一场,轻则容颜失色吧?可是眼前的怜儿,虽然面上也略有旅途疲惫,可是在这青山斜阳的映衬之下,她反倒越发容颜明媚! 就仿佛,就被困在笼中的鸟儿,终于有一日挣断了脚上的锁链,振翅飞上了碧霄! 凤熙一窒,只觉心中翻腾。他的怜儿,总归不是普通的女子!她的胆色与直面现实的勇气,都是在他之上。 “今晚须在此行营,我这便吩咐下去。”饶是凤熙,都不能不在清笛坚毅明媚的面容之前垂下头去,心早折服。 “好,有劳哥哥。”清笛凝望眼前的白衣将军,心中也是轻轻喟叹。 在侯府准备启程的三日里,每个人都到她眼前来了无数回,或是表达不舍,或是询问还有什么短少的;只有凤熙整整三日闭门不出。 直到她倚仗启程,凤熙这才白马银盔而来! 鸾车前,他只含笑仰首,对她低声说,“你不肯留在我身边,你总归也得答应我一路送你北上!” 传旨官与送亲官都颇是为难,想要拦阻;凤熙却傲然一笑,推开他们的手臂,“本侯爷乃是连城公主之兄。古来嫁娶,都应娘家兄长送亲而往,诸位难道连这规矩都忘了?” “纵然皇上没有旨意,倘若来日皇上要责罚,我安凤熙便也肉袒上殿亲请罪罚,定与诸君无涉!” 这一场和亲之事,传旨官与送亲官又哪里会不担心凤熙会闹?可是侥幸,这位桀骜不驯的小侯爷这回竟然乖乖接受了。他要送亲,到也是在情理当中;倘若不应允,那么便有可能前功尽弃,反倒激得这位小侯爷当场就闹了起来! 如若这般,一旦误了送亲的时辰,差事办得不利落,或者惹恼了契丹可汗,那他们的项上人头……传旨官与送亲官再不敢想,便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凤熙也慨然应允,送亲归后,会亲赴汴京请罪! . “姑娘,草原上风这样大,您一路车马劳顿,不好好歇着,怎地还要出来骑马?”草原夜色垂降,行营灯火如星,清笛却骑马缓行。 凤熙不放心,着亲兵牵着马缰,不许清笛快骑;翡烟也只能陪着,也坐在另一匹马上,被兵士牵着缰绳。只可惜翡烟不擅长这个,坐在马上摇曳得东倒西歪,忍不住跟清笛抱怨。 “骑马倒也罢了,还不准公子跟着!这若出了什么差池,您让奴婢和公子如何交待!”翡烟高高撅着嘴。 “翡烟,知道么,对于契丹人来说,天地万物皆有灵。即便这片草原,远处那连绵青山,夜色里无声流淌的河水……它们都不是静默的存在,它们都是有灵识的。”清笛在夜色里轻轻仰起头来。 “便如人与人的初遇。我不知道古往今来的和亲公主们都是如何面色与心境,我只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到的——翡烟,我要向契丹大草原示威!” . “向草原——示威?”翡烟听得愣怔,“为什么?” 清笛笑起来,“契丹民族是生于草原的民族,草原是他们的根。如果想要不被契丹吓倒,我便首先不能被草原吓怕!纵然草原上黑夜如漆,纵然远山还有狼啸,纵然——咱们汉人极为不适应这一切,我却依然要让这大草原和青山都看见,我不怕它们!” 清笛说着,猛地一夹马腹,娇声清喝,“驾!” 凤熙不放心别的马匹,让清笛骑了自己的“御风”;御风乃是大宛名驹 ,颇通灵性,纵然缰绳被兵丁牵着,可是它自小与清笛也是稔熟,自然更向着清笛——于是御风昂头便挣脱了缰绳,带着清笛跃蹄而去! “姑娘!” “公主!” 身后的兵士与翡烟喊成一团,翡烟更是哭腔都出来了。清笛跃马而去,笑如银铃! 156、暗草惊风(更2) 鸳鸯泺畔燕子城。契丹皇帝夏捺钵所在。 六位皇子、大国舅帐、南北两面官员齐聚议事青庐,南北分座。(契丹以东为上,所以官员分作不是传统的东西两边,而是南北两边) “南朝那个羔羊公主都到了野狐岭了,咱们到现在连个迎亲的使者还委决不下……”萧殷耸肩冷笑,“果然是不给南朝丝毫颜面!” 二皇子耶律玄舜冷笑,“迎亲官员倒是也好选定,派两个南面官去,倒也合情合理;只是这回是给皇上迎亲,论理皇族与后族定然都要派人去的。” 国舅萧定南主持大国舅帐,负责后族萧氏诸体事物,听见二皇子这样说,便轻捋须髯,“后族这边倒也简单;只是皇族这边,必定要有一位皇子亲自去的。毕竟那羔羊公主将成为众位皇子的庶母。” 其他众位皇子倒也都不以为意,不过耸肩笑笑而已。父皇后宫的女人多了,西夏、回鹘、吐蕃、大理……不多这一个宋国的羔羊,他们没人在乎。 只有耶律玄舜挑了眉尖儿,清清凉凉地盯了一眼那独坐在暗影里的青衫少年,“听说这位小庶母可是来自杭州啊。是身居杭州的翔鸾长公主的女儿……啧啧,自古美女出江南,更何况是那杭州的天堂之地,真不知道这位小庶母会美成什么样儿,嫩成什么样儿……” 萧殷也是狂笑,“那身子,一掐能不能出水儿啊?哈哈!” . “放肆!”南面宣徽使韩志古拂袖而起,“纵来人为南朝和亲之人,但此时已入我契丹国境,便为皇上侧妃。二皇子、萧四公子,以你二人身份,这样公然戏谑皇上侧妃,岂是为人子、为人臣者所当为之?!” 韩志古不过是个汉人,是契丹人从南朝掳来的奴才;但是这人命数奇好,原本是契丹开国皇后述律平兄长的奴才,后来随着述律平陪嫁,就到了述律平的帐下。因他才识过人,又精通医术,竟然渐渐得了述律平的欢心,视之如子;以奴隶的身份却渐渐成为了朝中权臣,如今总司汉儿事,俨然宰辅之位。 纵然是二皇子与萧殷,却也不能不忌惮几分。 “韩大人莫怪。”萧定南瞅着韩志古,缓缓一笑,“也罢,我便让小四代表后族前去迎接这位连城公主,以偿今晚失言之罪。韩大人看,可好?” 汉人纵为高官,却也总归必得在契丹人面前低下头去。萧国舅既然已经能说到这个地步,韩志古只能抱拳,“国舅思虑周密。” “看来现在就剩下皇族的人选还没定下来……”耶律玄舜冷笑,转眼看另外五位皇子,“咱们几个,难道就没有个主动想要去的?” 耶律玄舜虽然是目光转过了五位皇子,最终却定定落在六皇子面上。 . 六皇子青衫斜坐,星目微阖,手上一挂翠玉手珠已是在指尖转了多时,却自始至终微态未露、一言不发。 他竟然,不主动要求去? 耶律玄舜几番试探都未奏效,便也意兴阑珊,转头去望大皇子。大皇子耶律玄德出身低微,母亲乃是皇帝登基之前的侍女,因此纵为长子,也不过一天到晚埋头于佛事,远离朝堂争斗。 “大哥,你倒是拿个主意。”耶律玄舜将山芋扔给大皇子。 玄德一笑,“难道要我这吃斋念佛的去?不怕冲撞了新皇妃,我倒怕佛祖责怪。” 二皇子的目光又转向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可是这几位皇子便如同约好了一般,都当没看见。 耶律玄舜狡猾一笑,“既然你们都不去,那自然只剩下我去咯?” “二皇子!”一听此言,萧国舅忙出言喝止,“二皇子乃是我契丹嫡皇子,不必如此抬举了这位新妃吧!” 二皇子依旧不慌不忙,起身亲自走到角落里,立在六皇子面前,“小六,你说该谁去呢?” . 二皇子与六皇子之前的争斗,这三年来越发白热化。朝臣纵不明说,谁心中不跟明镜儿似的?此时见二皇子公开发难,便都将目光落在六皇子面上。 有等着看好戏的,也有暗捏了一把冷汗的。 草原上有风来,帐中高燃的松油火把猛地被风扯拽得摇曳了下。每根火把都是盈臂粗细,光芒一抖,整个帐中便是明灭一晃。 就在光影摇曳的刹那,那仿佛假寐的少年,忽地张开了森然的眼睛,冷冷盯着二皇子,却是灿然一笑,“二哥若肯去,自是最恰当不过的。” “可是国舅却说了,我不宜去。我倒觉着,咱们六个兄弟里,只有小六你平素最不肯应事,这一回不如你去。”二皇子亦不疾不徐。 “国舅大人说的是,毕竟二哥是嫡皇子,亲自去迎接个庶妃,不值当;可是不过倘若转念来想,倒是二哥嫡皇子的身份才最合适——此时女真起兵,我契丹正是要与南朝主动修好之时,唯有嫡皇子亲去迎接,方能显示出我契丹诚意……”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契丹亦应如此。暂时让南朝得了点甜头又能如何,待来日收拾了女真,南朝岂不又是我们捏在掌心儿的秋虫?” 小六的话说得不急不忙,不重不轻。依旧稳稳坐着,只仰头直面立在眼前 的二皇子,气势上竟无一丝被压低。 之前略有担忧的臣子,都不由暗暗一笑。 耶律玄舜也没想到小六竟然会这般回答,反倒显得他莽动而突兀。耶律玄舜咬牙,“好,我去便我去!” 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却猛地回头,邪佞而笑,“三年了,我倒是果然思念得紧。” 157、猎火狼山(更3) 青庐议事不欢而散。众人都散去之后,小六这才缓缓从青庐走出。 昂藏的身子逆着火光而来,让前头的人看不分明他面上的神色。 月牙儿候在门外,见他出来便奔上来,急急握着他的手,“听说你跟二哥当众顶撞?六哥,这又何必?” 小六没说话,只跨步向前。 月牙儿被甩在一边,在夜色里看着他青衫身影落拓孤行,便忍不住,“六哥你别这样!有什么话,你说与我便是!我只静静听着,我发誓我不乱发一言,更发誓我绝不泄露出去!” 小六停住脚步,转了头望月牙儿。营地火把如炬,映亮他面色;他竟然还在笑着,仿佛只觉一切可笑,“月亮你错了。男人有心事的时候,需要的不是嘴的倾诉,而是身.体的发泄!” “六哥!”月牙儿难过得跺脚,“你又要去哪个蹄子的帐篷!” 小六站下,仰头望无星无月的夜空,仿佛仔细考量了一下,才说,“那自然去你送给我的女人那里。哪个好呢,静箫?” “六哥!”月牙儿快要哭出来,小六却扬长而去,转头依旧在笑,“如果你不介意等我,稍后我再与你一同说话儿。” . “六皇子……”静箫听见了禀报,忙惊慌跪倒在帐门处迎候六皇子。 “起来吧。”小六淡然而入,并未伸手搀扶。 静箫哪里敢起身,依旧俯首,“六皇子今晚请移居别帐,奴婢,奴婢今晚身子来了月信,不能伺候六皇子。” “又来月信?”小六森然冷笑,“我记得半月前你刚说来过月信,这怎么又来了?女人的月信难道与谎言一样,说来就来?” 静箫吓得趴在地上不敢起身。她哪里想到,六皇子竟然将她说过的日子都记得真真儿的!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伺候我?” 小六冷笑着走过来,蹲下,伸手抬起静箫下颌,强迫静箫仰头望他,“难道你与那些要死要活的汉女一般,不肯伺候契丹人?你该知道,那会是何等的下场……” 那是何等的下场?静箫岂能不知! “六皇子饶命,饶命!非为奴婢不肯,而是,而是……”而是倘若她今晚真的伺候了六皇子,明天一早她就得被月牙儿鞭子抽! . 三年前霸州城破,月牙儿听说六皇子在霸州城怜香院里呆过,而且还喜欢上一个青楼汉女;于是月牙儿竟然将整个怜香院里的姑娘全都要到自己手下为奴为婢,全都带到了契丹来! 月牙儿以为六皇子喜欢的不顾是青楼女子的风情,或者是汉女的柔软,此一个与彼一个没什么大的分别,便亲自点选了几个姿色出众的,主动送给六皇子侍寝…… 清笛不在,那么静箫、婉笙、吟笳自然是首当之选! 刚刚知道这位契丹六皇子竟然就是小六之时,静箫心底隐有暗喜——清笛死了,她相信以她的姿色,定然能填补清笛在小六心中的位置。从此不但不必再为青楼女子,甚至在契丹能够成为王妃! 六皇子似乎也真的记着当日的情分,对她和怜香院里的姐妹们尤其和蔼;每每也总到她帐篷里头来。虽然没真的让她侍寝,却也总听她弹琴唱歌,甚或就是坐着说说话,夜深了才离去…… 静箫甚至体尝到了点点爱情的味道;却没想到这便惹恼了月牙儿郡主。 每回六皇子来她帐篷,隔日必被月牙儿郡主责罚——经年累月下来,静箫纵然渴慕六皇子,却着实不敢再痴心妄想留宿六皇子了。 . “你别怕。” 小六却笑了,丝丝笑意都浸润了温柔,“我知道月牙儿骄横,让你害怕;只是你总该知道,你唯一能够拥有的救命稻草就是拥有我的宠爱。倘若你听我的话,听凭我的宠爱,只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静箫是我六皇子的宠姬,那么就算是月牙儿郡主也不能不忌惮几分。” 六皇子甚至主动抚摸起她的下颌,“甚至,你最好早早怀了我的子嗣,这样你至少能拥有了安身立命的根基。否则,你随时都可能死掉。契丹草原,没有人会深究一个汉女是如何死的。抛尸荒野,喂食野狼便可。” “啊,不要,不要啊!”静箫听得浑身惊如秋叶,一把便抱住小六,“六皇子怜我,六皇子怜我!静箫愿意伺候六皇子,静箫愿意听六皇子的话!——只求六皇子垂怜,静箫什么都愿意……” “是么?那你去躺好。”小六一笑,回身吹熄了烛火。 夜色深浓,整个夏捺钵行宫都已经沉寂下来。月牙儿坐在静箫帐篷外头,听见静箫在里头若欢若泣的叫声,一直一直持续着,良久未曾歇。 侍女双羚心疼地扯着月牙儿,“郡主我们回去。明早奴婢替你收拾这个小浪蹄子!” . 清笛策马迎风,渐渐跑得远了,听不见了翡烟和兵丁的喊声。只因御风实在脚力太快,一般的骏马都追不上。 这一刻天地宁静,四野无声,清笛缓了马蹄,闭着眼睛将自己融入草原夜色里。 她知道,用不到片刻,凤熙一旦听闻了禀报,一定会带人寻来。留给她的自由,不过须臾 。 清笛阖着双眼聆听天地静声,耳边汩汩的都是自己激烈的心跳。 今夜过后她将再不是怜儿,不是清笛——她将之事连城公主,是那孩子的,庶母…… 再也不是从前。 她只得这最后一夜,只得这片刻的避开众人,才能偷来一点自由,在这契丹草原的天地里,最后地——想他。 最后的。 158、云巅独啸(①更) “嗷——” 陡然间,四野拢起狼嗥! 清笛惊得猛然一颤,险些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御风也失去冷静,马蹄散乱踢踏,出于求.生本能,只想发足狂奔! 可是今夜,天无星月,看不清四野八荒;周遭又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狼嗥声,显然狼群是结队而来,并且从各个方向一同袭来!倘若御风横冲乱撞,有可能非但无法逃离恶狼的包围圈,反倒可能入了狼群的圈套! 幼时,爹爹曾经讲过一个狼的故事。那年爹爹带兵深入漠北,遭遇狼群。原本以为狼群总归不是正规军队的对手,不过是些带毛的畜生罢了;结果爹爹轻敌,一路追着狼群而去,却反而被狼群给围困进了雪山! 原来狼群见到爹爹人多势众,便只围不攻,它们看穿了人类不熟悉当地地形的软肋,便合纵而行,将人类追进雪山当中。 雪山山谷积雪过腰,人马入内全都被积雪滞住,根本再难前行。狼群接下来耐心滴围困山口,爹爹说,它们的意图极为明显,分明就是想让人类最终被活活冻僵在积雪当中——这样一来它们便可不费吹灰之力享受美食,甚至这雪山之谷便成了他们天然的储存食物的库房…… 爹爹说过,草原上的野狼决不可等闲视之,它们的本性绝不亚于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倘若在草原上草鱼了狼群,一不可急躁,二不可乱突,否则非但不能逃生,反而将自己仅剩的生机全部葬送! . “御风你别慌,静下来,静……” 清笛于马背上伏低了身子,尽力将整个身子都贴在马背上,既帮御风冷静下来,也为了身子能清晰传达指令给御风,“好小子,御风你一定行的。你的脚力比风还要快,它们根本追不上你!” 直线奔跑,御风的脚力一定没问题;清笛所担心的是,狼群是集体作战,它们会彼此配合兜着圈子来影响御风。一旦直线的冲刺变成了兜圈子跑,那么御风的体力就会支撑不住,更何况御风背上还要驮着一个她。 “御风乖,我们以静制动,先看它们要耍什么花样。”清笛拍着御风的脖颈,低声而稳定地与御风说话,安抚御风的情绪。 群体作战虽然可以相互配合,但是个体之间也一定会留下空隙。所以现在应当做的,是冷静观察,找到可以突破的豁口之后,便直线冲出去,利用御风的脚力,奋力逃生! 在发现可以逃生的豁口之前,一点体力都不该平白浪费。 天地幽暗,周遭夜色里宛如鬼火一般,点点浮涌起碧色的眼瞳。那是一双双贪婪而凶残的狼眼。还不必开始生死的追击,只看着这一双双飘荡而来的诡异狼眼,便足够将人吓破了胆! 清笛也惊得不敢呼吸,死死地揪住了御风的缰绳。 当恐惧在心底越积越高,仿佛已成累累雪山,随时可能雪沫崩塌而来的刹那——清笛闭上眼睛,在心底用力去想小六的模样! 这世上纵有恶狼,可是还会有狼会凶得过那孩子么?想当初于街市上初见,他朝人贩子桀骜嘶吼,及至后来又凶狠扑向张衙内……纵然那样的狼崽子,她当日都没怕;今日眼前的不过是些带毛的畜生,她便更不必怕! 不能轻敌,她不会轻视狼群的智慧;但是她又决不可自乱阵脚,被自己的恐惧吓破了胆子! 就当它们都是曾经的小六,她便没什么可怕! . 狼群层层地围上来,却也不敢轻易正面袭击。毕竟训练有素的战马,倘若马蹄踢来,那钉了铁掌的马蹄,便能踢碎狼头! 狼群也在寻找机会,也在想要找寻从背身攻击的契机——只不过它们却也没想到,眼前的一人一马竟然慌而不乱,动而不逃! 双方渐成僵持,狼群反复移动,想要打开发动进攻的突破口;清笛也在审慎观察,只要狼群之间出现空隙,她便让御风冲出去! 即便暂时冲不出去,只要她能多拖延一刻,那么凤熙他们便有可能寻来,于是她的获救希望便也高了许多! 群狼旋转成死亡漩涡,死死围绕着波心的一人一马,渐渐将包围圈收缩…… 这是死亡的威胁,可是倘若从高山下望,这却又是壮丽奇景。 山坡上一个少年轻轻笑起,甚至带了点顽皮转头望身畔体型巨大的雪狼,“没想到她这样冷静,是么?舅舅,你竟然也急躁起来。从前看你带着孩儿们围困老虎和熊瞎子,也没见你这般急躁。” 狼王下意识刨动的前足急忙停下,转过头来,碧瞳不爽地瞪了少年一眼。 少年轻声笑开,却随即豪气扬手,“看,那就是我的女人!” “纵然是柔弱汉女,纵然孤立无援,可是她却敢与草原狼群对战!”少年眸中闪烁起暗色火光,“她注定是草原的女人,她骨子里有比狼还要强大的勇气!” 狼王前足前伸,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碧色眼瞳极慵懒地瞟了少年一眼,便朝空一声清啸。 . 山顶无月,黑黢黢的山壁仿佛巨大的怪兽阴森蹲伏,可是从那里却传来又一声迥然的狼啸——清笛惊得一提马缰。 难道山上还 有狼?难道围困她的,不止是眼前这狼群? 这周遭到底有多少狼在潜伏,而为了她这么个瘦小的猎物,怎地会齐集而来这样多的狼! 就在清笛微微愣怔的刹那,狼群仿佛发现了她的失神,一片碧瞳鬼火的幽幽移动里,一头狼猛然扑了过来! 腥风陡起,杀气凛然! 159、千寻幽碧(②更) “御风小心后方!” 看见恶狼猛然扑身而起,清笛攥紧手中马鞭,死死盯着那狼扑来的身势,兜转马头,小心防备狼群会同时从后方袭击御风。 御风突突地打着响鼻,鬃尾皆扬,后蹄向后踢踏,警吓着后头的狼。 清笛则瞄准了那飞身扑来的狼,在它身子拉长的刹那,以马鞭狠狠抽向狼颈! 听爹爹说过,狼的攻击部位分为两处:若是羊与鹿等较弱的猎物,狼便径直扑向前方,一口咬断它们的脖子!倘若是遇见牦牛等体型巨大、力气也大的猎物时,狼便会迂回到猎物的后方,咬中相对防备较弱的屁.股…… 同理,狼自身最薄弱、最怕被攻击的部位,便也是它们自己的颈子。只需一击击中狼的颈子,那么狼自然就会为了自保而放弃进攻! 与狼斗,自然要学习狼的技巧,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才能真正让狼也忌惮! 清笛狠狠一马鞭抽出去,正中那灰毛畜生的颈子!那还身在半空之中的狼猛然一声惨嚎,从半空直跌下地面,就地一个翻滚,转身狠狠瞪着清笛,却再也不敢轻易发动攻击。 清笛坐在马背上,也已经身骨俱颤。方才那一击,已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一头狼被吓住,可是狼原本是凶残的动物,其余的狼反倒被激起了斗志,全都昂首向清笛望来! 天地幽暗,一片碧色眼瞳宛如幽幽鬼火,仿佛随时会汇成死灵之潮,向她奔涌而来! 御风虽然只在原地防备,并未发足狂奔过,可是这样的高度紧张令御风通身浴汗。清笛知道,若再这般干耗下去,御风的体力也会在这紧张的防备里,一点点被狼群给耗尽! “御风,朝着方才被我抽落的狼,冲出去!”清笛伏低身子,紧紧揽住御风头颈,贴着它的耳朵,温柔又坚定地发布命令——方才被她抽落的那头狼,便是整个狼群中被她撕开的豁口。 生机一线,全看这一搏! 御风闻令也昂首一声长嘶,仿佛士兵做好了准备! “好,我们走!”清笛夹紧马腹,用力一击御风的屁.股,御风便如闪电一般疾射了出去! 可是,漆黑的天地之间,却有另外一道闪电,远比御风还要快! 电光火石之间,清笛只觉自己身子骤然腾空!——却不是被御风飞奔的身子带起,而是打横从御风背上被活活扯起! 漆黑夜空里,她只来得及看清御风依照原本的方向,腾空越过那被鞭击过的狼,四蹄发力,直直穿过群狼,如风而去! 可是御风走了,却忘了带走她! 一切发生均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得根本来不及看清一切的细节。转瞬之间清笛便跌落草原,而终于冲出狼群的御风也发现了背上一空,顾不得背后群狼追去,便猛地掉转了马头,还要再冲回来! “御风,走,走啊!” 清笛急得大叫!倘若御风再回来,便也会因为筋疲力尽而葬身群狼之口! “回去,带公子来!”清笛不顾一切摇手阻止御风,“只有他能救我,带公子来!” 唯有如此,御风才肯离去…… 御风前蹄扬起,一声长嘶,终于转身,发疯一般朝着行营的方向狂奔而去! 望着马儿的背影,清笛的眼泪无声滑落下来——最后的伙伴都已离去,这里只剩下她一人,独自面对群狼! 清笛却没时间流泪,抹干了面颊,将手上的马鞭“叭叭”抽出声响来,转身面对群狼,“还有谁要来么?” 面前的诸狼都已经看到之前清笛鞭抽狼颈的凶狠,一时之间犹疑着;倒也给了清笛一丝喘息的机会,让她恢复体力。 却就在此时,身后猛起一声狼啸,清笛都来不及转身,腰部便被饿狼前肢抱住! 巨大的冲力将清笛扑倒,清笛只觉身子失去控制,被那冲力推着,沿着山坡仓惶滚落而去…… 六月正是草原上碧草生长最为旺盛的时节,一路滚落下去,清笛只觉整个身子都被碧草淹没…… 终于不再滚落,身子已到平地。狼毛的腥膻之气就在鼻息之前,清笛闭着眼睛,却攥紧了马鞭——方才颠簸里,尽管手臂被撞击,她也没让马鞭脱手。她明白,马鞭此时已经成了她唯一自保的武器! 狼的喘息越发急促,灼烫的气息都喷到她面上来,清笛尽管闭着眼睛却也能判断出,他已到了她面前一尺以内! 此时挥鞭,恰可最重击中狼颈! 清笛拼尽全力,挥鞭便击! 半空之中,仿佛敲响一声空雷,蓦然之间,山野之间群狼齐嚎! 清笛一惊,分神之际手腕却被狠狠攫住! 一声邪佞狼嗥在耳畔漫溢,狼嗥散出是一声邪肆微笑,“还往哪儿逃!” . 天际空雷,群山狼啸,可是那些声音却都比不上耳畔夹着喘息的这一声邪肆微笑! 清笛猛地睁开眼睛,用力想要从黑暗里看清眼前的眉眼,“你,你……” “嘁……”那人慵懒笑开,却依旧不肯避让,反倒将全身放松,自在地都扑在清笛身上,“敢说不认得我 ,我现在就吃了你!” 全部的惊恐一下子再也没有了落脚之处,所有的防备都是白白用力,清笛此时虽然知道自己再没有了危险,却没有欢喜,反倒大声哭了起来! “混蛋,怎么会是你!原本是狼的,那么多狼!”当时绷紧了神经,努力不让恐惧占据身心;这一放松下来,后怕反倒滚滚而来! 哪儿有人类不怕狼的?哪儿有独身的女子不怕围攻的狼群的,啊?他竟然还在得意地笑! “你胆敢这样吓我!”清笛拼力撑起身子,照着他手臂的方向,便狠狠咬了下去! 这世上只有狼会咬人么?人若逼急了,一样会! 160、长云暗雪(③更) 所有的恐惧全都化作奇异的力量,方才的疲惫都再不觉得,清笛只觉浑身力量充盈而起,全都灌注到了牙尖儿,便全都咬向眼前人去! 那一咬,几乎是疯了一般,全然控制不住蓬勃的力道——直到牙齿迸裂皮肉,直到,舌尖儿染上了血腥的味道…… 天边空雷滚过,被乌云层层遮住了的夜空,仿佛被挑起了重重帘栊,渐次露出月色星光。 视野周遭一点点明亮起来,清笛也终于一点点看清了眼前人的眉眼—— 该死的,不是那个死孩子,又是谁! 认得他,原本不需要眼睛;可是此时眼睛里看见的,着实还是让清笛小小一惊! 眼前的,哪里还是自己认得的那个少年?甚至说,都不是个人——眼前的,分明是一头狼! 眼前的小六,竟然周身披着雪白狼皮!怪不得方才他猛地朝她扑来,清笛都直觉他是一头狼! “你!” 清笛真是不知该继续愠怒,还是该笑开。这一松口,便也没办法继续咬下去,“你作何这般妆扮!” 天际仿佛拉开大幕,整片的乌云全都尽去,天地一片月色清辉! 如银月华里,雪狼少年展颜而笑,“我听见有人说,要向这草原示威!”他转头,邪佞盯着她面上渐起的红晕,“那我既然为草原之主,自然也要代表草原应战!” “呸!”清笛又气又笑,“谁封你为草原之主?再说,你哪里是独自应战,你根本是人仗狼势,用一群狼来吓我一个人!” “这算什么应战!” 小六没反驳,只高高仰首,环望草原周遭,“这草原不只是静默的青山、随风摇曳的碧草、潺潺流淌的河流……这草原上的生灵才是这草原真正的主人。你想要对草原示威,就要先征服这草原上世世代代繁衍的生灵!” “我不怕。”清笛眯起眼睛来,“想要这样就吓怕我么?你太小看我了!我会战斗到最后一滴血!” “战斗?”小六手肘撑着地面,邪邪转头,“我知道你有勇有谋,只是倘若你揣的只是战斗到最后一滴血的心,那么你永远不会取胜。” “嗯?”清笛愣住,这才第一次主动转了身,去找他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爱上这里。”小六神色温柔下来,脉脉而荡,仿佛银白月光,“就像爱上我一般,从最初的抗拒、怀疑,到放开所有的防备,爱上这里——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人一马……” “怜儿,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你也爱上这里,这里也将是属于你的家园。你我厮守一生的家园……” 家园……清笛一怔。这里将是属于她的家园?那么她自己的家园呢? 眼前夜色浮涌,清笛仿佛又看见了烽火、狼烟,看见了铁蹄、弯刀……这里将成为她的家园,那是因为她的家园已经被践踏,被毁灭! 她从南而来,带着家仇国恨,带着媚心之计,她本是来毁灭这片土地!可是初来乍到的夜晚,他却要她爱上这里…… 是要她放下仇恨?放弃报复? 如何能? “今晚,你不该来。”清笛偏转了头,不再看他,“你明知道,从这里始,我已是你的庶母!” 方和缓了的气氛,陡然又是一紧! “庶母……庶母只是南朝连城公主。只可惜,我从来就不认得这位公主!”少年伸出手来,打横一把握住清笛的柔荑,“而你,是怜儿。” “我的,怜儿!” 心底仿佛被重重刺了一针,伤口不大,却有鲜血汹涌而出…… 清笛这一刻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却依旧只能清冷而笑,“好,也许你可以不顾什么劳什子的连城公主——可是我知道你敬爱你的父亲,难道你可以不在意你父亲的感受!” “他是契丹皇帝,难道要受到自己儿子的辱没!他纵然是你父亲,他也首先是一个男人!” 他的指尖冷下去,绝望一颤。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你我都不要再记得对方。发生的一切就都尽数忘了吧。野狐岭既是中原汉地与北方草原的分界之地,那么你我的关系便也从此地起,一刀分得干净!” 清笛冷冽起身,不顾一身疼痛,不再回首望小六,只冷声言,“纵然你契丹,男女大防不严;可惜我连城却是汉人,礼教入心。我决不会再记着与你曾经的私情,而置契丹可汗的颜面而不顾。” “我会谨守妇道,从此只当晚辈看你。” . 草原寂静,山风斜掠,草声飒飒。 “你,再说一遍。”他依旧半躺在草中,甚至连话语声都是轻缓。不是命令,仿佛祈求。 “不必了。”清笛转身朝行营方向走,“夜深了,六皇子也该回去安歇。明日一早迎亲使者将到,接下来还有诸遭事宜,还有的累。我也乏了,这便告辞。” 清笛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回去。实则她早已筋疲力尽,更是心底绝望,可是她必须要坚定地走下去,坚强地留给小六一个挺直的背影! 她与他之间,原本就是孽缘。既然她杀不了他,她也至少不能再继续爱他…… 留他一条命,却就此折断了那一份情。 “嗷——”就在清笛昂然向前的路上,猛然一声愤怒狼嗥!一头通体月白,体形庞大的雪狼,寒凛凛截立在清笛面前,挡住清笛的前路! 狼眸碧绿如深幽仇恨,狼口呲开,仿佛随时等待一口咬断清笛的喉管! “舅舅!”身后的小六惊得发声大喊,“别伤她!” “舅舅?”清笛也惊住,回头望小六,再转头望眼前的巨狼。 161、人狼为奸(④更) 狼王眯了眼睛,一步步走到清笛眼前来。 清笛个子娇小,虽然狼王四肢着地,也几乎眼睛与她平齐。狼眸幽幽,恨意不掩。 清笛自然惊恐,却不肯后退,只死死盯着狼王的眼睛,“原来你们不仅是同伙,还是亲戚!”清笛高高扬起尖尖的下颌,绝不示弱,“我只听说过狼狈为奸,倒是还头一回见着人狼为奸!” 清笛桀骜回望狼王。可惜狼王没听懂她的人言,低声朝她背后的小六嚎叫,碧眼里满是疑惑。 小六原本心痛欲绝,可是听见清笛这句话,却忍不住险些笑出来。 “舅舅,她说你我勾结干坏事,没有一个好东西。”小六便解释给狼王听,以人言结合狼嗥。 狼王眯了眼睛,再上下打量清笛一番,这回直接朝她长短嚎叫。仿佛在正式与她对话。 清笛听了半晌,还是只好转头望小六,“你舅舅说什么?” 小六面上压抑得越发痛苦,极想笑,却又不能,“舅舅说,你浅薄无知。以人类那微末的智慧来擅自揣度狼族的习性,真是愚蠢。” “什么!”清笛恼了,“它凭什么这么说我!” 狼王盯着清笛,再长短而叫,面色极其倨傲。 清笛咬住唇,转头瞪小六,“通译!” 小六终究忍不住露出笑意来……世上人有千百种,但是面对着舅舅却能这般回应的,只有她一个。旁人或者落荒而逃,或者惊声尖叫,有谁明明害怕与厌恶着,却还能重视对方的兽语? “舅舅说,狼族里是有狈的存在的。不过狼狈并不为奸,而是彼此扶持,共渡难关。” “狈的前腿极短,自己并不能行走,需要狼来背负;而狈的智慧却极高,通常可以成为狼群中的军师。狼族不肯放弃不良于行的狈,实则是不能放弃亲人与同伴,你们人类怎么会懂?” 月色一弯,照亮少年邪魅面容;长眸中依然有忧伤流转,红唇却已忍不住地勾起,藏满了淘气。 “呸!”清笛被刺得面色通红,“区区走兽,还敢蔑视人类!你,你等着吧!” 清笛说罢竟然推开狼王就走,愤怒之下竟然忘了人类本.能对于豺狼的恐惧…… 狼王显然也没想到眼前的人类丫头会这样快就克服了恐惧,而且上来就把它给推一边去了,意外加上愠怒,便是朝天又是一声长啸! 狼王发怒,自然是群狼应和。一时间天地之间狼嗥成云! 清笛恼羞成怒,索性大喊,“你们,都给我闭嘴!” “噗……”小六再也按捺不住,笑出声儿来。狼群这么久以来,当没受过这样的训斥,更何况这训斥来自弱小又孤单的人类女子。 清笛听见小六的笑,面上越发挂不住,转身朝向狼王撒气,“看在你是他舅舅的份儿上,今日我便不与你算账。日后你若再胆敢带着狼群欺侮我,或者是欺负我汉人,我定然以马鞭招呼你!” 说罢转身而去,娇小的身影披满月华星光! 而她面前,远处,传来了铺天盖地的马蹄声——显然,是凤熙带着接应的宋军到了。 狼王愣在当地半晌,转头又望了小六一眼,这才仰天长啸——命令狼群退去。 而月光轻拢,小六那傻孩子却依旧站在原地,遥遥望着那人类丫头的背影。 狼王走过去,张口咬住小六的手腕,扯着他向后退去。 小六失神轻笑,转头望狼王,“她是无人能比的,是不是?” 狼王恼得呲了呲牙,眼神滑过不耐烦。 “怜儿!” “姑娘!” 清笛用力不转头回望,只踯躅踏过碧草,走向行营的方向。远处凤熙一马当先,骑着御风发疯一般奔来;紧随他后头的,竟然是不会骑马的翡烟! 御风冲到清笛身畔,将长长的马颈全都凑过来,贴在清笛肩上。它咴咴地喷着气,大大的眼睛里竟然似乎含了泪…… “嘿,小子,我没事。”清笛也含泪笑着拍着御风的鼻子。 凤熙只站在她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上上下下一眼一眼地看她,仿佛连呼吸都不曾。 翡烟更惨,几乎直接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上来抱住清笛就是大哭,“姑娘,吓死奴婢了!你可好?你可受伤了?” “我没事。”清笛也回抱住翡烟,“都怪我任性,累你们担心。今夜是我最后一回,日后再不会了。” 凤熙这才终于相信眼前的怜儿是真实的,粗重喘息着说,“我看见御风发疯似的奔回来,背上空无一人,而它腿上、身上都有狼爪抓过的痕迹——怜儿,你知道不知道,倘若你出了三长两短,我下一步就会带人杀光这草原上所有的狼!” 清笛也惊了下。她知道凤熙倘若狠起来,绝不是表面上白衣如玉的形貌,可是见他此刻戾气,还是让她心底微微一惊。 “哥哥,我没事。”清笛轻轻晃了晃他手臂,“你看看眼前的我,没事。” “公主千岁,末将护驾来迟,还望公主责罚!”后头的送亲官员以及武将也都赶到,全都跪倒一地。 “今晚是本宫自己的疏失,与各位无关。请各回营帐,好好休息,以迎契丹侍者明日到来。”清笛昂首而言。虽然曾为罪臣之女、青楼女子,可是这一刻身在草原月华之下,却是贵气天成。让所有臣子心悦诚服。 凤熙遥遥望着怜儿,望着那个曾经一起长大,天天打架的女孩儿,此时却有一刻的恍惚——她仿佛已经融入了这片草原,她骨子里的某种气质已经暗暗绽放。 便如这草原里盛开的银莲花,虽然没有水中莲花那般娇嫩,却兼具莲花之秀丽与草原之野性! 她丝毫没有水土不服。 162、笳鼓喧喧(⑤更,答谢加更) 日出晨起,清笛早早便叫翡烟帮她梳妆。送亲的仪仗里原本也有随嫁的宫女,可以专为伺候清笛一应起居,却都被清笛回绝了。 好在她这个公主原本就是假的,这回和亲也没什么人真正在意,所以送亲的朝臣与内侍们也并没有多做苛求。 清笛明白,今日起,她便要以最佳的风貌来面对整个契丹的审视。相对于公主的衣装,能最让她舒服、能最帮她体现出风貌的,反倒是自己素常穿惯了的衣裳、梳惯了的发髻。 倘若只循着仪轨,穿戴属于公主礼服的那些劳什子,她会被压垮,又哪里还有精气神儿来面对契丹人的挑衅! “姑娘,你快给奴婢讲说讲说,昨晚遭遇了狼群,姑娘是怎么安然逃脱的?” 菱花浅映,翡烟望着清笛的面容,小心地避开不快,只说昨晚的事。 “我有马鞭在手。”清笛便也笑开,面上挂着十六岁的女孩儿家该有的稚气与狡黠,“我马鞭一挥,它们便都吓跑了!” “果真如此?”翡烟分明不信,却也找不到其它理由,“听人言说,草原的狼群是最不好对付的,它们成群进攻,就算比它们还大的野兽,都早晚被它们围困死!姑娘就这么甩甩马鞭,它们就不敢来了?” “小妮子,你还不信?”清笛笑开,面颊上终究染了赧红。她自然不能告诉翡烟,昨晚遇见了什么离奇的事体,又是遇见了什么人。 自己都知道这谎话编得一点都不圆满,断然骗不过翡烟这颗小脑袋瓜子去;可是她自己却也找不到更好的说辞,竟只能让这巨大的漏洞继续这么漏着——全因,想起昨夜便尽是心慌意乱…… 他竟狼皮而来,他竟将那狼王称作舅舅!他竟——竟然是真的狼崽子! 初次于草原中见他,他竟又是另一重面貌——他究竟还有多少面貌,是她所不知的? “好啦,我的公主殿下,奴婢可不敢再问了。”翡烟就笑,“公主这脸颊红的呀,倒是不用上胭脂了,最是自然不过!” 清笛冲着菱花镜瞪了翡烟一眼,“你倒是学会贫嘴了。” 翡烟一吐舌,“姑娘,听说最好的胭脂可是来自草原的燕脂……只因为只有草原高山上的花儿才能红得那么纯粹,那么拼尽了所有力气似的;倒是都说咱们汉地的花儿都开得过于温吞。” “这话,倒也说得。”清笛听着也愣怔一下,不由得想起昨夜野性潋滟的小六。他不是人,他是披着狼皮的动物,他是这大草原上万物生灵的一种;不是高高在上的所谓万物灵长,而是与草木走兽平等的生灵。 “草原上环境恶劣,比不得咱们汉地富庶。游牧之人都靠上天垂怜,若得水草丰美便是一年丰盈;倘若上天不肯开颜,那么他们的牲口就会损失极大,有的连自己的口粮都没有……草原上的花儿与草原上的人一样,为了活下来,没有半分外力可以倚仗,只能拼尽了自己的所有;活着一日,便灿烂一日。” 清笛说着都不禁叹了口气。 如果草原与汉地之间,没有那么多攻伐征战,彼此之间没有隔着那么多仇视和尸骨,该有多好。彼此赞赏对方的优点,而不只是一提到对方便是咬牙切齿。 都是苍天之下平等的百姓,每个人都为了生计而拼搏,却还要——自相残杀。 “启禀公主,契丹的迎亲使者已是到了。就在帐外,伏乞拜见公主。”内侍徐传富入内通报。 清笛截住自己云游的心神,知道真正的考验已然开始。 “中贵人,契丹派来的迎亲使者是哪位?”清笛亲自将最后一缕发丝绾好,拈起点翠花钿来,朝着镜子试验花样儿。随后呵融了呵胶,将花钿黏在眉间。 翠色朱红,冲撞之中更显仪态万方。 “回公主,正印使者乃是契丹二皇子……配印使者为契丹大国舅帐太保萧殷。以下从使为……”徐传福一一将契丹使者队伍成员报来。果然是训练有素的黄门内侍,竟然能将偌大队伍中的人名说的一个不漏。更难得的是,这其中更有诸多契丹人名,听来都是拗口,徐传福竟然说的口齿清晰。 原来来的都是熟人……清笛一笑,“请正副二位使者入帐。” 既来之,则安之。也许耶律玄舜和萧殷巴不得她避而不敢见吧?真抱歉了,她会令他们失望。 门口黄门内侍高声宣进,帐帘高挑,耶律玄舜与萧殷耀武扬威而入。 纵然已是六月天气,耶律玄舜的锦缎衣袍上依旧出着一圈风毛,玄色貂毛随着行走的带起来的风,飒飒而动。 “连城公主,别来无恙。”耶律玄舜走到近前,并不行礼,反倒面上漾起戏谑。他的目光贪婪地从清笛面上转了一圈儿,继而沿着她修长的颈子滑下她周身,肆意饱览。 “放肆!”翡烟看不过去,冷声提醒,“见过大宋连城公主千岁,还不下跪!” “小丫头。”耶律玄舜一笑,“可惜这儿是契丹地界。她是南朝什么劳什子的公主,我却是契丹嫡皇子!谁尊谁卑,还用说么?我没要她向我跪拜,已是给足了她脸面!” 萧殷也狂傲地笑,只盯着清笛的脸,“别给脸不要脸。” “你们!”翡烟气得浑身俱颤。她在江南礼仪之邦长大,何曾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 清笛伸手扯住翡烟,暗示安慰,只含笑望二皇子,“抛开公主、皇子的身份。二皇子倒是该叫我一声庶母的。我们不说国尊,只论家事,二皇子这一点礼数总该还有吧?” 163、莫作独醒(第一更) 耶律玄舜原本是带着强者倨傲而来,还以为清笛见了她,就算敢见,却也一定惴惴;哪里想到清笛不卑不亢,一句话便将他推到崖边,无可反驳! 萧殷咬牙瞪着清笛。 耶律玄舜倒是缓缓笑开,挑着眉尖儿睨着清笛,“庶母……好,儿子这便见过庶母。还望小庶母来日多多疼爱儿子……” 萧殷愣了下,先扭头去望耶律玄舜;却见耶律玄舜面上拢起狎色,便也会意而笑。 清笛就当没看见。来日方长,且待来日再看。 . 号角浑厚,声荡天地。清笛弃了宋国宫车,坐上了契丹带来的迎亲毡车。 从前便也听小六说过,毡车便是契丹人移动的家。无论贵贱,所有人都是在毡车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即便是帝王之尊,每有重大国典要回归京城皇宫,可是到了夜晚还是要回到城外的毡车中歇息,足见毡车已是融入了契丹人的血脉之中。 皇家毡车巨大,下头以八匹马拉拽,便宛如可移动的毡帐。清笛端坐其中,知道就算不愿,却也从此都要将一日日的时光,都交付给这异族的毡房。再没有从前的青瓦飞檐、曲廊画苑。 “姑娘,这毡帐倒似许久未曾清洗,闻闻这里头一股子腥膻气!”翡烟自幼在江南长大,对于北方的一切都不适应,更何况是草原上的迥异。 “翡烟,只管抬眼望窗外吧,别只顾着眼前的方寸之间。”清笛扯着翡烟的手一同坐下。 “嗯?”翡烟不明所以。 窗帘掀开,外头大片的翠色扑入视野中来。碧空、青山、绿草、清水……天地辽阔而清透,无一丝污渍。 草原上更是处处都开满了花儿,那一蓬蓬、一簇簇红的、粉的、蓝的、黄的、白的。遥遥望着,便仿佛翠色的绒毯上织满了的繁复的花纹…… 那些花儿都小小的,虽然不知名字,也看不清细致的形状,却点染了草原天地,让大片的青翠之间平添万重风情。 “哇,好美!”翡烟由衷赞叹。 清笛漾起微笑。也许心中带着排斥的心境而来,便会时时刻刻只看得见眼前周遭的不适,就仿佛翡烟方才执拗于毡帐中的腥膻气;越是在这样的时候,也许反倒越该放开心怀,抬头去发现辽阔草原的壮美景色,以欣喜来代替心中的憋闷,才是最佳的自我安慰之道。 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带着笑颜,活下来。 清笛转头望窗外,将视野拉得更远。心思便也不由得随着视线而飘飞起来,飞出了毡车,飞向了大草原的高高云天——便禁不住想起,昨夜雪狼少年说,要她爱上这片草原…… 初时只以为他是要她放下仇恨,此时想来,却已有另一番领会。 “我还以为契丹人都只会茹毛饮血,却没想到他们倒也还会附庸风雅。那名字倒也好听。”翡烟自顾在旁边聒噪,嗓音甜丽的,倒也欢快不少。 “嗯?什么名儿?”清笛这才收回心神来。 “鸳鸯泺、燕子城啊!”翡烟扬起娇俏的下颌来,“听着,倒不比咱们汉地的名字粗糙,反倒还多了份轻灵之美。” 是了,翡烟说到的是她们即将到达的地方——乃是契丹皇帝夏捺钵之地。 “鸳鸯泺的得名有两个因由。”清笛便也将心思放远,只去想那片即将到达的地方。不论那里的人会是什么模样,那片天地倒是她所神往的,“头一个是因为鸳鸯泊乃是南北两片水泊,两水相依相偎,共同汇成古老的湖泊,所以以鸳鸯名之;其次则是因为那片古湖上鸳鸯栖游,所以就叫鸳鸯泺了。” “哇……”翡烟听得神往,“如此说来,那燕子城便也是同样的好意头吧?我听见鸳鸯,便自然想起‘梁上双燕’。姑娘,这也是成双成对,恩爱相守呢!” 成双成对,恩爱相守……清笛轻笑阖上了双眼, 倘若只是印证这一场南北两朝初次的和亲,倒也应了不错的口彩;只是若要深问内心,又哪里有什么成双、相守? . “静箫那蹄子,干了贱.人的事儿,还就知道哭哭啼啼哀求,真是脏了我的鞭子!” 燕子城,月牙儿郡主的营帐,贴身侍女双羚一大早便拎了鞭子进了月牙儿的寝帐,面上愠怒未消。 今儿是南朝公主抵达的日子,自然要所有人都迎接的,月牙儿便也只能一大早就梳妆打扮——她尤其要在今天现出自己最美的容颜来,岂能输给那人去! 所以纵然心内对静箫揣着不满,她今儿却也还没工夫去亲自教训,却没想到双羚倒是先去办了此事。 “那蹄子又怎么了?”月牙儿对着菱花梳妆,斜了眼睛去瞟双羚。 双羚站在原地还气哼哼地,“实则要是光看那蹄子,奴婢还不怎么生气,反正她们汉女不都是那个样儿?遇事便哭得梨花带雨,像是受尽了委屈一般——我就是生气六皇子的态度!” “怎了,六哥护着她?”月牙儿啪地扔了手里的绒花,转过头来。 “到没有。”双羚撅着嘴,“六皇子不过是从她身边走过,看都没看她一眼——只不过,六皇子一直在笑着!” “ 他在笑?”月牙儿眉毛都是一挑。她已经有多久,没看过六哥真正的笑颜? “正是!奴婢先时并未敢当着六皇子的面教训静箫,是一直瞄着六皇子走远了的——结果六皇子一壁走一壁微笑,到了后来甚至还唱起了牧歌!” 月牙儿阖上眼帘,攥紧了手指,“他是从静箫帐篷里走出来的?” “是呢!想来定然是静箫那浪蹄子昨晚上让六皇子适意了,所以六皇子才会欣喜若此!” 164、帝王之爱(第二更) 金龙大帐,契丹皇帝耶律真元却全无一丝喜色,只枯坐帐中。 韩志古告进,向耶律真元施礼。 耶律真元忙拦,“韩卿平身,站着回话吧。” 韩志古总司汉儿事,所以此番与南朝和亲的一应事体都是韩志古亲自负责,他此来正是向皇帝禀告相关筹备之事。 “韩卿辛苦。有你操持,朕凡事便都放心。”耶律真元强笑赞许。 “微臣惶恐。”韩志古却长跪不起,“微臣为契丹议,力主这一番与南朝和亲之事。微臣带领一众汉臣,当堂与契丹臣僚辩论,令陛下左右为难——但是扪心自问,微臣此举全为契丹,绝无半分私心,绝不敢如契丹臣僚所诽议,说微臣只为迎合圣上,贪图权势……” “韩卿请起。君之公义,朕心甚明。”耶律真元亲自下了玉阶,来扶韩志古。 韩志古却依旧不肯起身,“臣为国为民,考虑了诸班利益,自问对得起任何人——却独独愧对了皇上……” . “韩卿何出此言?”耶律真元便在韩志古面前,坐在玉阶上,两人平面而视。 “皇上……”韩志古眼中已是含泪,“微臣虽然是汉人,身份又是皇族私奴‘宫分人’,但是从应天大明地皇后起,皇室便待微臣甚厚。皇上更是将微臣视作兄弟一般,让微臣总司汉儿事,迎娶后族萧氏女……这是不世的荣宠,微臣敢不誓死效忠,肝脑涂地?” “韩卿,这是你自己一身绝学,又勤勉为公,应得的。”耶律真元也不由得动容,“朕也从不将韩卿当做异族,只当手足。” 契丹虽然国境益发广大,治下汉人数量甚至渐渐超越了契丹本族,但是对于契丹皇室来说,最为棘手的就是汉人的不肯归心。韩志古的存在,无疑让他心中宽怀不少。 “可是微臣独独只能暂时忘掉皇上您的心……自打贞懿皇后故去,皇上的心便似乎也随着去了;这多年来后宫再不见任何一位嫔妃有喜,便足见皇上与贞懿皇后的伉俪情深……”韩志古已然垂泪。 “可是微臣还是狠了心为皇上再谋划此次和亲一事。微臣明白,皇上实则心中最苦,最怕因为此事而对不住贞懿皇后……” . 小六娘亲在小六攻取霸州之后,因这一件大功,而终于被追谥为“贞懿皇后”,以皇后尊号得与耶律真元百年之后共享帝陵。 提起贞懿,耶律真元面上的哀戚便再也控制不住。他长叹一声,拍了拍韩志古的肩头,“韩卿啊,朕虽然心中不愿,但是朕实在是明白你的心意。所以朕不怪你;相信九泉之下的贞懿,也不怪你。” “不过她倒是一定会生气的。”耶律真元眼前浮现起她那张含冤带怒的小脸儿,一点情绪都不虚掩的。耶律真元笑起来,“她怨,她自然会来找朕。若能在梦中再与她相见,朕倒也愿意之至。” “她这么多年始终不肯梦里来见我,便是要我因着对她的想念,而好好看顾我们的儿子……可是她哪里明白,一日日见着小六,我便一日日想她更甚……” 耶律真元猛地转过头去,不愿在臣子面前落泪。韩志古的眼泪却是滚烫地落了下来。 “皇上,万事都已筹备妥当。前方来报,南朝连城公主的仪仗也已到了城外。皇上请准备迎亲吧……” “好。”耶律真元一笑起身,抹掉面上泪痕。 百战立国,一朝为君,手握天下却永失心中所爱。这就是千古帝王所必须要肩上担起的遗憾。 “启禀公主,这便到了。契丹大可汗率领臣工后妃,已于前方迎候。请公主于此处下车。”毡车外有礼官提醒。 “好,我知道了。”清笛敛尽思绪,掸掉裙袂微尘,淡然起身。 下车,遥望眼前的燕子城。 城廓高起,虽然没有汉地城池般雄浑,却反倒胜在轻灵小巧,与这鸳鸯泺的秀丽山水倒是融为一体;全然没有印象当中草原民族的粗野,反而略有江南山水一般的意蕴。 很好,她喜欢。 看过山水城廓,这才放眼去望遥遥殿堂前云集的黑压压的人群。 乐工已是高奏礼乐,花冠而博带,一看便知都是从汉地掳掠而来。契丹但凡自己做不到的,便伸手抢来便是。 礼乐如此,疆土如此,臣民如此。女人,亦如此。 只可惜,她不是被他们抢来;她是自愿到来。一步一步,她都看得清自己脚下的路;所以即便此时孤身面对千百人,她也丝毫不怕。 汉人的血,曾经染红脚下这片大地。她会踩着那些早已干涸了的血迹,一步一步走上契丹最高的殿堂,俯瞰曾经作威作福的契丹贵族。终有一日,让他们全都俯伏在她脚下! . “公主请上马!”契丹礼官牵过一匹白马来,立在清笛身前,只躬身微微一礼。阳光从清空明晃晃地洒下,照亮了那人面上藏着的一抹讥讽。 可能在契丹人看来,单是骑马这一道程式,便足够让她惊慌失措。恰是最佳的“下马威”。 清笛倒是一笑淡然,扬手便接过那礼官手中缰绳,伸手轻轻抚触马鼻,柔声 招呼,“嘿,你好。” 那马儿似乎愣怔了下,随即马鼻子喷气,显示驯顺之意。 清笛一笑仰头,桀骜环视远处契丹诸人,便准备上马——却,猛地怔住! 马背上有绣金彩鞍,却独独没有上马的马镫! 这叫她如何上去? 165、唯你为重(第三更) 对于清笛而言,骑马倒是小事一桩。就算没有马镫,她也有把握爬上马背去。小时淘气,她也曾爬上没装马鞍的马背上去,骑着没有鞍的马也能跑上几圈。 可是眼前情势毕竟不同。 倘若自己这样爬上马背去,姿势自然难看。当着这么多契丹贵族的面,便注定出丑。 她自己出丑没关系,可是她身上此时牵系着大宋的脸面,她不可以让大宋国颜被契丹胡人讥笑! 清笛一时难住。马儿见她几次三番不肯上来,难免急躁,打着响鼻,马蹄踢着脚下泥土。清笛只得拍着马颈,试图安抚马儿。 借以回头,远望凤熙。 凤熙等南来的男性官员全都被远远隔在城门处,只有随同陪嫁而来的宫女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可是这些宫女在宫里除了会莺莺燕燕,哪里懂得这鞍马的门道?人数虽众,又有谁人能帮她脱了此时的困窘! . 宫殿前的场地空阔,众人的目光都齐聚在红毡之上的孤单女子身上。看她虽然努力镇定,却似乎对那白马毫无办法。一人一马兜转了半晌,那女子都没办法上马而来。 这原本是契丹草原迎亲的规矩。契丹先祖便是骑着白马、青牛而来,于是迎亲入门自然有这样一道程式:新娘要骑着白马走入夫家大门。 这一项仪式对于契丹女子来说,简直是再简单不过;可是竟然连这都做不到,眼前这个宋女还凭什么赢得他们的尊敬? 若将她独自扔在草原上,她除了会哭着求助上天,恐怕只会等着饿死,或者白白让野狼吃了吧!草原人最鄙视的,便是这般柔弱而不肯抗争的生命。 “郡主,果然好主意。”立于阶下的月牙儿身畔,贴身侍女双羚窃窃耳语,“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任凭外人都看不出内中门道来,只以为那女人不敢上马!” 月牙儿却并不放松,“我在杭州见过她,我看得出她绝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更何况,她终究是六哥看上的女人,又怎么会是普通的丫头?” 双羚颇有不甘,“跟随郡主这么些年,婢子还是头一回听郡主夸赞旁的女人!尊贵的月牙儿郡主,怎地会涨别人威风?” “你好糊涂。”月牙儿回身瞪了双羚一眼,“便如草原上狩猎,如果不能正视猎物的擅长之处,你又如何战胜它们!” “奴婢失言……”双羚面上一红,再不敢多嘴。 月牙儿转回头来,再去看立在玉阶之上的小六——却猛地一惊,小六已经不在了原来的位置! “郡主,六皇子这是,这是干什么去?”双羚也随之惊呼起来! 顺着双羚手指的方向,月牙儿忙推开几个兄长,奔到前头去——只见青天碧野、红毡绵延处,正有青衫少年,奔走如飞! 而他冲向的方向,正是那个贱.人! “六哥!”月牙儿哪里还顾得上这是什么场合,扬声惊呼! 场面肃穆,天地皆静。却猛然间炸响了月牙儿的呼声。清笛也是一惊,急忙回身去看—— 原本众人扰攘,她并不能一眼从人群中找出那少年来。可是此时,殿阁巍巍为背景,高天青山为衬托,那少年却脱出人群而来! 清笛怔住,只能呆呆回望。 从前情形,便如被风吹落的花瓣,一片一片全都缤纷落到眼前来。 初见,他白衣染血,狼狈跪倒在街市。 后来,他被她强簪榴花,容光乍现。 再后来,他金鞭跃马穿越烽火而来;西湖藕花深处,长大了的他姿容倾城,掩尽水色天光…… 昨晚,他却一身狼皮,于暗夜里呼啸着冲到她眼前…… 那些时候的他,千种面貌,百变诡谲;不过那些时候的他,终归还都是平民模样。 哪里想象得到,此时的他! 远远去望,青衫少年华贵宛如倾天而降——青色丝袍,整幅绣满粉红杏花。青色衣裾绣满金线,行走之间有金色蟒龙鳞爪飞扬! 青衫玉带、鸦鬓金冠……贵为皇子的他,终究在她面前华贵尽展,果然是仪态万千! 纵宫装丽人,亦不能及;纵江南公子,亦有所逊。 他便是这清透草原的钟灵毓秀,他真正便如他自己所说,乃是这草原之主! 他来了——可是他来做什么! 斯时斯地,千万双眼睛观望着,他本不该来! 清笛急忙收摄心神,猛地一扯缰绳,向后再退数步;继而转身,全然不去望他,豁出一切去,便要徒步爬上马背去! 纵然自己丢丑,也不能让他在众人面前现出真情! 否则,那是比丢脸更要严重的性命危险!她不可牵累他,万万不可! 清笛已是小心拉开距离,岂料那白马却与小六熟稔,遥遥见了小六来,便再不肯后退,反倒扯着清笛朝前去,想要与小六亲近。 清笛绝望地被白马拖到小六面前,努力垂首不去看他;更躲过他炽烈而来的目光。 草原阳光比汉地更为清透火辣,可是他的目光分明比阳光还要难躲! 清笛回身安抚马匹,却压低了嗓音对他低吼,“你回去。不必你管!” “当年看我受难,你又何必管我?”小六伸手扯住马缰,嗓音柔如春水,“隔着国恨家仇,你都看不得我受苦;我满眼满心都是你,又如何能做到眼睁睁看着你为难?” “你乱来!”清笛颤得身子都稳不住。 “看见你,便什么都乱了。”他含笑伸手拍着马颈子,低声哄着,“别伤了我的女人,乖。” 清笛原本强撑着要爬上去,这一声便让她手脚都软了,再难撑起力道。 小六却轻声一笑,回头仰望殿堂之上的皇帝,继而朗声朝着众人,“雪宸代父皇,恭迎连城公主上马!” 说罢那桀骜如风、华贵如雪的少年,竟然朝着清笛,屈膝跪倒! 继而躬身,将自己的身子伏在马侧,以为上马之凳! 166、灼若芙蕖(更1) 小六此举令契丹上下大哗。 并立皇帝身畔的皇后萧贵哥眯了眼睛,轻问,“六皇子此举又是为何!堂堂我契丹皇子,又岂有为汉女俯身为马凳的规矩!” 众臣皆不敢轻易出言。六皇子是皇上心头宝,却是皇后眼中钉。若是出言弹劾,唯恐令皇上不快;而若附和六皇子,则得罪了皇后…… 韩志古略作沉吟,这才出班行礼,“连城公主生在汉家,不谙鞍马;六皇子亲去相帮,乃是人子礼节,更是周全了皇上龙颜。毕竟,连城公主将为皇上侧妃,若出丑,也有损皇家颜面。” 耶律真元却没说话。 萧贵哥和韩志古都悄然去望耶律真元,不知道皇帝此时心中作如何想。却只见耶律真元立在玉阶上,定定望着红毡之上的清笛,目不转睛。 竟似,方才萧贵哥与韩志古的话,全然都没听进他的耳中一般。 萧贵哥不由得一皱眉,转眸去望立在身侧的萧国舅。并不意外地,在萧国舅面上看见了同样的忧虑…… . “多谢。”清笛上马,低声说给小六听,“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驾!”清笛上马扬鞭,朝着契丹众人,便坚定驰去,再不回头。 到了玉阶之前并不下马,只在马鞍之上,横过马鞭,抱拳一礼,“连城见过契丹可汗陛下!” 这女子原本上不得马,却没想到她于马鞍之上这般娴熟;更没有甩镫离鞍,反倒于马上这般行礼——契丹众人都不由得一愣。 “见了皇上,还不跪拜!”一旁的礼官急忙申斥。 清笛转眸,看见了那汉装的礼官。显然他是契丹的南面官。南面官主管汉人事,按照汉家的一应礼制为契丹朝廷制定礼法,于是他便也要求她按照汉家规矩跪拜君王——若在汉家,这原本是理所应当;可是今天在这里,她不跪! “这位大人,多谢提醒。”清笛依旧端坐马上,微微抬起下颌。骨子里的傲气如草原上的阳光般清透炽烈,“本宫此来,乃是和亲契丹。方入得城门来,契丹礼官便牵上马来,要本宫循着契丹礼节入门……入得其乡,当随其俗,本宫循例而来,那么便该有始有终——既然开端乃是契丹礼节,到此便该仍以契丹礼节见礼!” 清笛清亮一笑,转眸去望耶律真元——青天之下,龙袍金冠的中年男子屹立阶上。 虽髡发,却穿着汉制的龙袍,通身贵气,又不掩草原汉子天成的霸野之气——遥遥看去,轮廓上有六分像小六。 身子轮廓本出一辙,只是小六的眉眼五官细致秀美;耶律真元则为典型的契丹粗犷。 这便是契丹皇帝耶律真元……传说里杀人的魔王,此时看来也并无三头六臂。清笛心底惧意尽去,反倒仰头迎上耶律真元落下的目光,“敢问皇上,契丹人于马背上见了君王,还要下马行礼么?” 殿前一时静肃,众人都被清笛惊住,没想到这个汉人女子这般胆大。不跪拜倒也罢了,竟然还敢当众直接质问皇帝! 耶律真元也眯起眼睛来,立于高阶上垂眸审视清笛良久——这一番打量,让清笛彻底明白了,什么是“虎视眈眈”。 耶律真元果然是草原一代雄主,他看人的目光能让你不自主地颤栗,脊背沥汗。被他目光审视着,仿佛一重无形的酷刑,让人极难忍受。 “哈哈——”忽地,耶律真元大笑起声,“问得好!” 皇帝大笑起,众臣皆面面相觑,不知皇帝是喜是怒。 “我契丹人,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倘若不在马背上,便是朕的子民,万事自然当循仪轨,见朕惨败,这是君臣不可变之礼……” “可是上马为兵,若遇战事,情形危急,自然便该抛开那些劳什子的规矩!上马为兵,除非已经战胜,或者战死,否则都要人不离鞍,手不离刀!——自然不必下马跪拜!” 耶律真元朗声环绕,清笛面上终于清笑潋滟。清笛再一抱拳,“多谢皇上!” 萧贵哥面色一沉,低低对身畔嫔妃言,“成何体统!” 众妃面上皆有变色。 远处红毡尽头,青衫少年缓步跟上来,一步一步细听清笛与皇帝之间的对话,一步一步仔细去打量父皇面上神情。 到最后,就连小六面上都是一白。 “小六,既然帮了连城上马,便亲自牵了缰绳,扶连城下马!”皇帝扬声谓小六。 “遵旨。”小六上前牵住了马缰,仰头望清笛,双瞳里碧蓝闪烁,直盯着她的眼睛。 仿佛在质问,仿佛在求证。 清笛指尖轻轻一抖,转头避过了他的目光去。她明白他在问什么,他分明看穿了她是在刻意讨得帝王欢! 他还指望什么?难道他希望她嫁来,便当做后宫里一道沉默的阴影,虽然存在却无人问津,然后就此终老契丹么? 他错了。她此来是来行使媚心之计,那么首当其冲,她便要迷住这位契丹皇帝! 无关情爱,只为家国! 她会如这世界上任何帝王后宫里头的女人一样,想尽了办法去争宠!——这是她必须要走的路,没人能够改变。 她已经留下了他的命,她便再不能记着对他的情。 这是命,不能改。 清笛嫣然一笑,目光滑过小六面颊,轻盈跳下马背,这才朝着玉阶之上,盈盈一拜,“皇上,连城可该立在哪儿?”言语之间,顾盼流转,华光四溢。 “走上来。”耶律真元呼吸一窒,伸手召唤,“让朕,看看你。” 167、旧情重燃(更2) 仰头迎着耶律真元的目光,清笛一步步走上玉阶去。 不,她丝毫不怕眼前耶律真元的虎目凝视;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最严重的下场,不过一死。 她真正怕的,是来自背后的那两道目光。 如芒在背,灼烧着她的脊骨,让她心魂都颤抖起来。 可是越在此时,她只能越加挺直自己的脊背,越加坚定地走上前去——若能令得他恨她,也好让他就此放手,放他解脱…… 她与他,注定不可在一起。否则家国不容,更是愧对双亲! 清笛笑起来,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自己所有的容光都于这一刻倾注在面上,都展现给眼前的那位帝王看。 唯此,方可掩住面色沧桑。 或许家仇国恨都没能扯断她与他之间的牵绊,或许就连生离死别也没能抹去对方在先自己心内的影子——可是这一刻,纵然都站在彼此的视野里,相距不过咫尺,却已注定,就此别过…… 奴,去也。 “皇上这是怎么了?”另一萧氏女德妃萧只今低声问着皇后,“已经有多少年,不见皇上如此失态!” 皇后萧贵哥用力平复呼吸,“可还记得,皇上上一回这般失态,是在何时?” 德妃面色一变,“当是——那狼女出现的那回!” 萧贵哥转回眸子去,冷冷凝着清笛一步一步走来,再没说话。 德妃惊得掩住朱唇,“皇后姐姐的意思是,是——难不成,这丫头让皇上想起了那狼女!” 当年那狼女也是这样桀骜不驯而来。那是春捺钵,皇帝率领群臣渔猎,众臣射杀大雁、天鹅还不过瘾,索性去猎杀野狼……那狼女凭空出现,披了狼皮直闯龙帐,指斥皇帝无道。 那狼女说,这大草原乃是人类与众生共享的家园。皇帝狩猎并不为填饱肚子,只为好大喜功,却将狼的性命轻易毁灭——狼女说皇帝这样的所为,终将遭到报应! 皇帝的所为,真的是遭到了报应——皇帝的心便在那一刻失落,从此魂不守舍地爱上了那个狼女…… 甚至,即便狼女死了多年,皇帝仍不肯忘情;多年来后宫子嗣再无所出…… 这样的报应,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已是足够严重。 德妃喃喃惊愕,“怪不得,怪不得……我就说那汉女远远走来像极了一个人。不,不是说五官相貌,而是那股子明明在害怕,却挺直了脊背的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原来是像她,这便是了。” . “再拜君王。”清笛已到了耶律真元眼前玉阶之下,福身再拜。 耶律真元笑起,遥遥向清笛伸出手来,“再近前来,到朕眼前来。” “遵旨。”清笛声如空谷新莺,身子曼妙如风拂春柳。说不尽的袅娜曼妙,道不完的娉婷风.流。 单只这段气度,草原上的女子又如何比得? 契丹人的眼睛都已经被清笛牢牢引住,无人看得清这小女子究竟是柔弱婉转,还是坚韧如金! 清笛知道众人皆在望她,可是她就当不知,而只凝望帝王。莲步轻移,走上最后的玉阶去,终于站在帝王面前。 天空清透,一片浮云也无。炽烈的阳光宛如细切的金丝,直而凛冽地倾刺下来,照亮清笛周身,纤毫不遗。 清笛含羞垂首,娇柔再拜,“皇上……” 耶律真元定定凝望着清笛的脸,良久,这才伸手去拉清笛的柔荑,“过来,站在朕身边儿。”目光流连,只凝望身畔佳人,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欢喜之色。 众人皆默,只望韩志古。 这多年来后宫蓄妃颇多,每一回到了这个环节,便该由韩志古来宣读诏书,册封新妃。可是这一回韩志古也颇为难,只垂首就当没看见众人目光。 皇帝并非予他任何口谕,他又如何草拟诏书? . “去见过皇后。”耶律真元依旧握着清笛的柔荑,温和说。 清笛忙再度出班,朝皇后萧贵哥裣衽一礼,“妾身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起来吧。”萧贵哥并不热络,只着身边侍女亲自扶住清笛,“日后你我便是一家姐妹,共同服侍皇上。皇上万乘宸极,国务尤重;你我姐妹当尽心服侍,且不可为争宠而擅起事端,搅扰了皇上国务。否则,我这个当皇后的,少不得要问责施罚。” “妾身谨遵皇后教诲,铭心不敢忘。”清笛垂首礼谢。 皇后果然是皇后,威仪高张。皇后对她的敌意摆在明处,虽不好对付,却好在直来直去,倒是比汉家多了份洒脱。 妈妈说过,这世上女人争斗最甚的地方,除了后宫,就是青楼;她是从青楼里打混过来的人,又岂能怕后宫? 更何况,草原的女人,倒也心思坦荡。 循着侍女的指引,清笛再一一见过后宫中有封号的嫔妃。至于那些没有封号的小妇,数量更是难以计数,且各个部族皆有,出身各异。清笛明白自今日始,她将成为这一众女人的假想敌。 有封号的妃嫔里,除了皇后、德妃之 外,虞妃、勤妃也是出身萧氏,不过是另外的门系;四位萧氏女之外,丽妃来自回鹘、李妃来自西夏,淑妃来自女真、芳妃来自渤海国。 契丹毕竟起于草原,后宫位份远没有汉地分封品级那样严格。皇后之下便是妃,妃之下便被统称为侧妃、小妇;倒也比汉家后宫少了不少的规矩。 清笛极快便记准了一一的名号、出身。她知道,身在后宫的战场已是摆开,她无可退避,只可向前。 168、一枕小窗(更3) 清笛站在了皇帝面前,漫天阳光以及众臣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全都忘了他。 小六只呆呆立在红毡上,遥望清笛背影,一时忘了进退。 六皇子帐下的人都暗自着急,却苦于不敢造次;多亏月牙儿不顾一切从台上冲下来,一把扯住小六,低低喝,“你疯了吗!难道你想让所有人都看出来!”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独她看不见。又有何谓?”小六笑起来,眼睛是在望着眼前的月牙儿,却又似乎目光早已穿越了她,看着不知名的远处。 “以你的性子,怎会看不出此间轻重!”月牙儿捏紧了小六手腕,“这还是你么!” “我明白此时有多冒险。”小六惨然轻笑,“可是每次在她眼前,我就笨得什么都顾不得。” “你给我回去!”两人一顿拉扯,周遭便有目光拢了过来。月牙儿急忙将小六推回他帐下。 “月牙儿郡主与小六,难道也羡慕了皇上与连城公主不成?”皇帝的弟弟、敦亲王耶律真金朗笑打趣。 众人都投目去望。月牙儿自幼喜欢小六,这已是契丹不必公开的秘密,众人见了也只微笑。 萧定南却面色一变,急忙赔笑,“敦亲王说笑了。月牙儿自小与六位皇子一同在太后帐中长大,感情同样深笃。因为年纪最近,所以月牙儿与六皇子最是兄妹情深。” 敦亲王挑了挑眉,连忙抱拳,“哎哟,正是,怪我用词不够细致,说的正是兄妹情深。”敦亲王说罢,目光掠过皇后与二皇子的面上去。 他差点,得罪了皇后。 “月牙儿,还不回来?”契丹长公主、月牙儿的母亲耶律真晴急忙去扯了月牙儿的手回来。 “都是小儿女的吵闹。他们一同长大,玩闹惯了的。”耶律真元含笑与清笛解说,清笛只静静望着阶下的一切,并无半分神动。 如此说来终于明白,那孩子藏在心里的人,原来就是这位高贵的月牙儿郡主。而他腰中藏着的那柄嵌金角梳,自然是月牙儿公主的体己之物——契丹草原上,天鹅原本就是皇室才可采用的纹饰,更何况嵌金装饰。如今是月牙儿郡主的东西,自然便说得过去了。 “皇上,妾身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草原上的阳光又是炽烈,妾身有些乏了。”清笛轻轻倚着耶律真元的手臂,柔声求告。 “如此,连城便入内歇息吧。今日的欢迎盛宴还要通宵达旦,还有的你累。”耶律真元轻轻拍了拍清笛手背。 “是……”清笛福身而去。 有宫帐侍女引领而去,清笛只带了翡烟,谢绝其他人。 . 虽说是宫帐,可是室内一应陈设都不能与汉地一般官邸比拟。清笛坐在虎皮褥上,面上强撑的笑容点点瓦解。 “姑娘,方才那位六皇子……”翡烟未曾见过小六,之前小六俯身甘为马凳的一幕让翡烟都惊呆,无法想象一位皇子能做到这般。 “奴婢以为这世上只有公子能为姑娘做到这般,却没想到契丹的皇子也能……”虽然看出来清笛不想多提,可是翡烟还是按捺不住方才那一刻的震撼。 “我原本,认得他。”翡烟是好奇的姑娘,清笛知道必得回答她,“在霸州。” 翡烟眨着眼睛,“姑娘回杭州后也对公子不冷不热,难不成,难不成就是因为在霸州认得了他?”翡烟惊得捂住了嘴巴,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清笛。 清笛阖上眼帘。就连翡烟都猜到了,她又能瞒得住几个人? “姑娘,你……他是契丹人啊,还是契丹的皇子!”翡烟极是无法接受。 “……他还是亲自攻破霸州的人,他甚至是我的杀父仇人!”清笛回望翡烟,苦涩笑起来,“我何曾不想,这一生从没遇上过他!也想着,哪怕那夜从城墙上跌落下来,或者是死了,或者是撞坏了脑袋,从此便全然忘了他!” “可是上天终究不肯怜我,终是不肯让我躲开他!”清笛咬紧唇,藏住悲伤,“既然躲不开,便只能面对。难不成就因为他的存在,我爹娘的声名便不要了,这多年我要做的事便都不做了?” “从今往后,面面相对便烟水两忘,就是了。”清笛合衣躺下,心内冰寒。 . “连城公主,皇后着奴婢来为公主更衣。”帐外有女子声音。 “进来吧。”清笛起身,见进来的婢女手上捧着的乃是契丹衣装。 清笛与翡烟都是一皱眉。 既然侍女是皇后派来的,而之前皇后的敌意又是那样直白,所以让她穿上契丹衣装,何尝不是一招考验? “先搁着吧。我累了,想先小憩一下。稍后再更衣。”清笛缓了一步。 “如此,奴婢先告退了。”侍女放下衣装,便躬身退出。 “姑娘,皇后好阴的心思!我们若不换上契丹衣裳,便是初来乍到就得罪了全体契丹人;倘若换上了,就又等于刚到契丹便忘了家国根本,又让宋臣难堪!”翡烟气得拎起衣裳就丢到地上去,恨不得踏上脚踩上几脚。 “连城公主,儿臣求见。”门口竟然传来小六的声音! 清笛一颤。皇后的刁难都未让她变色,一听小六到来,她反倒没了半分主意。 “姑娘?”翡烟也惊了。 “我累了。六皇子请稍后再来。”清笛扬声拒绝。 “儿臣之前为公主牵马,捡到公主发钗,前来送还。想来那定是公主用惯了的物件儿,留在儿臣手中也不方便……”小六却不肯放弃。 清笛闭上眼睛,迅速恢复神色,“六皇子请进。” 169、不可理喻(第一更) 小六步入帐中,挑起眉眼凝睇清笛,目光滑过被扔在地面上的契丹衣装。 翡烟一抖,连忙奔过去,将衣装捡拾起来,“六皇子恕罪,方才是奴婢手笨,将衣装跌落地上。” “不必与他迷藏”,清笛也同样挑着眼角儿回望小六,“便让六皇子责罚你我好了。我便对契丹衣装不敬了,又能怎样!” “姑娘!”翡烟惊了,何曾见过清笛这样说话。 翡烟打小跟在姑娘身边儿,一向宾服姑娘细密的心思。姑娘对公子说话虽然也不客气,却从来有礼有节,绝不会这样分明是赌了气一般地。 “嘁……”六皇子非但没恼,反倒笑开,只望姑娘,“你究竟,在生什么气?还想瞒我?” “皇后着人送契丹衣装来,要我更衣。这便是摆明了的羞辱,难道我还不该生气?”清笛语气亢硬,可是翡烟却看得见姑娘竟然下意识地两手揪紧了身畔的虎皮大褥。 姑娘分明在紧张。 “你撒谎。”六皇子依旧不恼,面上笑容越发盛,“你是在生我的气。”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清笛仿佛被逼到了绝路,只能抬头仰望一步步走到了她眼前来的小六,“发钗还我,你便出去吧。儿子哪里有随便进庶母的帐篷,且耽久不出的道理!”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小六笑容越发盛,“方才你站在父皇身边儿,正是一身荣宠的时候,怎地忽然就离开了?还说不是因为见了我跟月亮在一起!” “你纵能骗得过你自己,却仍然骗不过我。” 清笛重重一怔,“如此说来,你之前分明是装的!混蛋,你是为了试探我!” “原本就是。”小六微怆一笑,“你说不枉你我相识一场,然后便打马而去,再不回头。我知道你是想说,从此你我一刀两断,你心中再也没我——你在父皇面前光芒闪耀,你想去吸引父皇所有的目光……可是我知道,你做不到,你搁不下我!” “你能坦然面对父皇的目光,你更能在皇后与嫔妃的非议里淡然微笑——可是怜儿,我不过在你眼前跟月牙儿拉扯了几下,你便看不得了……” “在你心中谁更重,难道我还试不出来?” “你,你给我滚出去!”清笛大怒,握紧拳头砸在虎皮大褥上,面孔已然窘得通红。除了呵斥,再说不出话来。 “你认了,我就出去。”小六伸手接过翡烟手里的衣装去,眼睛半分都没离开过清笛的面容。 翡烟已然被吓傻了。自小在江南长大,江南的男子都是骨子里飘逸着儒雅之气,哪儿见过眼前这种既不讲理、又胆大妄为,全身到处都是邪气儿横行的男子! 他竟然一点不顾礼法,他竟然就这么丝毫都不掩饰眼睛里对姑娘的——侵占与爱恋! 直到小六一把将翡烟手里的衣装抢过去,翡烟这才回神,轻呼起来,“六皇子,您这是……” “我为她更衣。”六皇子依旧凝着姑娘的面容,只邪邪给了她回话,“你歇着吧。” “您,您为姑娘更、更衣?!”翡烟吓得差点没一头昏倒在地。 论宗族礼法,姑娘此时是六皇子的庶母啊,是他爹的女人;他竟然说要给姑娘更、更衣!翡烟这般的江南汉女,如何能受得了这个刺.激! “不,不行!”翡烟不顾一切冲上去,想将衣裳从小六手里抢过来! 好吧好吧,她实则是非常忌惮这位邪气的六皇子的,可是她现在硬着头皮也得抢回来啊!否则,那,那成何体统啊! “都别闹了。”清笛率先冷静下来,冷声喝止两人的争夺。 翡烟纵然拼尽了浑身的气力,又哪儿争得过小六去,衣裳到底还在小六掌中。 小六甚至朝翡烟做了个鬼脸! “衣裳我自己会换,你先出去。”清笛仰首清冷命令小六,“无论何时,我都不许你再如之前一般,用自己的性命为赌注,来试探我的心!那是大庭广众,稍有不慎,你的命就没了!” “我若不以命为赌注,又岂能试探出你真心来?”小六依旧笑起,青衫少年长眉飞扬,“你有多聪明,我又岂是不知?倘若不能以最严重之事突破你的防备,你永远不会对我展露真心。” “所以方才就算搏命,也是值得。”小六捉紧衣裳,柔声哄着,“让我为你更衣,可好?” “不劳六皇子了。伺候姑娘,自然有奴婢!”明明是姑娘被那六皇子调.戏着呢,翡烟却觉着自己的身子都快被火点着了。草原上的男人真是狂野成性,这样的话都能当着人这么肆无忌惮地讲。 “你伺候?”小六孩子气地一哂,“你会吗?” “我们契丹人的衣装虽然没有你们汉人的繁琐,不过许多细节却也与你们迥然不同。你若弄错了哪里,稍后你们姑娘岂不当众出丑!” “我!”翡烟被诘问得结舌。 可不是嘛,她哪儿摆弄过契丹的衣裳…… “那,那叫契丹的侍女过来便罢。”清笛也一窘, 面颊越红。 “难道你喜欢让除了我之外的其他契丹人,碰触你的身子?”小六的嗓音越发沙哑下来,柔得一根一根刺进心底去,“再说,你又哪里知道她们对你安了什么心。是否有人就是要刻意害你,故意将有些东西弄错,就等着你人前出丑……” “只可我来。”邪肆少年,放肆宣言。 170、微露华浓(第二更) “你,你放肆!” 清笛又急又羞,更何况还有翡烟在一边儿瞪眼看着,她已是乱了分寸,只能低喊,“你别胡来,赶紧出去!衣裳我自己会想办法,定然不会出糗!” 明知道这话对那孩子根本起不得半点效用,清笛只得忍心再说,“我已是你的庶母,你方才也早已自称儿臣,你我之间该守的本分你总该明白!” 小六面上的邪气儿终究缓缓散去,可是他却依旧不肯退去,反倒在她面前单膝跪地,“儿子伺候庶母,原本也是应当。庶母便将儿子看做是顽童便罢;或者,将你自己看做白发老妪。顽童帮白发老妪更衣,再也不至于理不合,庶母说,不是么?” “你!”清笛被他的话堵得说不出话来。 翡烟真是恨不得冲上去踹这位六皇子一脚。还有他这么抵赖的! “儿臣已是入帐良久,如果庶母再不应允,儿臣便也绝不出去;倘若庶母不在意旁人发现儿子消失良久而想到庶母这儿来,儿子倒不介意多陪庶母片刻。哪怕今日都不出去了,儿子也是乐意。” 有人越发无赖。 “若我今日断不应允,你又要怎样?”清笛阖上眼帘。他的执拗,她如何能不知道? “那我便绝不离开。”小六伸手握住清笛脚踝,单膝跪着仰头望她。 女人的足,岂是随便男人都能握得?翡烟惊愣望清笛,看她一点都没躲闪——显然,姑娘这样的细节便已经泄露了,姑娘恐怕早被他这般握着莲足多次…… 翡烟脸红过耳,虽说心中替公子叫屈,却也只能告退,“姑娘更衣,奴婢去帐门外守着。” “你别急着走。”没想到那无赖的家伙竟然还不肯放过她!翡烟惊愣瞪着小六,“六皇子还有何吩咐?” 小六挑眉一笑,起身走到翡烟面前,“我知道你是凤熙公子的人,你必看不得我对她这般。但你是她的贴身侍女,我此时便告知你,日后你见我对她这般的机会还多着;你最好此时便做好准备——从今日起,我便日日都要对她这般的!纵你不愿,也影响不到半分。” 那少年邪邪笑着,可是话语里却是如刀锋一般锐利的警告! 翡烟一惊,转头望清笛,再仰首望小六。 “她是我的。”小六最后轻轻一语,便转头回到清笛面前去,留下翡烟如被雷劈在当场,动弹不得。 “翡烟。”清笛忍不住轻唤,“日后我再慢慢说给你听。你先去歇着。” 翡烟愣愣走出宫帐去,仿佛许久无法回过神来。清笛忍不住伸脚踹小六,“你何必对她这样凶?她不顾自己安危,陪我来这虎狼窝,你怎么敢这样吓她!” 小六野性儿一晃,“你的人,个个对我咬牙切齿。乌丫如此,翠鸟如此,连这个丫头也是如此!我索性见面便说得清楚,省得她们日后再对我没完没了。” 清笛惊住,半晌方欢呼出来,“你是说,你是说黑丫、小蓝,原来都在,都在你这里!” 小六终于温煦笑开,“是。只不过我也真是失败。养了乌丫三年,它现在见我还咬我;那翠鸟,为了救她,我险些从悬崖上摔下去,可是它好悬没叨瞎了我眼睛……那个丫头,我看她说不定都想亲手杀了我。” “这草原上的动物都早晚听我号令,只有小驴和翠鸟怎么都不肯听话!” “哈……”清笛到了契丹,终于第一回真心笑开,“它们都在哪儿?你快带我去见它们!” “待天黑。晚上会有篝火大会,我再带你去看它们!”小六星眸闪烁,这一刻终于红了面颊,“这一刻,我不想将你让给它们。这一刻,你只是我的……” 窄袖胡服,左衽短襟;腰际一勒,紧贴身周。清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便已是羞红了脸。虽然出身青楼,却也从没穿过这样紧贴着身子曲线,将每一寸凹凸都清晰勾勒出来的衣衫。虽然没一寸薄透,却分明遮蔽不住身子的线条。 杏红织锦的长袍将胸、腰、臀的线条一径勾勒,停在膝下。胡服没有遮过脚面的长裙,袍下需着绣裤,下套长筒皮靴,长及膝盖。 杏红缎袍,纯白鹿皮翘头轻靴,菱花镜中的清笛清丽娇俏,宛如四月梢头最美的杏花。 原本担心自己穿上契丹服色定不好看,此时清笛倒是被镜中的自己惊住,只觉周身有说不出的自在,只想就此欢蹦跳跃一番。 “还剩头发。”小六送着肩膀,吊着眼梢儿望清笛,“便按我契丹规矩,做髡发吧。”说着还真的就拿起剃刀来,目光绕着清笛头顶,“剃哪里好?” 清笛面色一变。汉人规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伤也;更何况女孩儿家爱美,哪里舍得断一寸青丝? “真的要髡发?”清笛心中喜悦全都消散。 小六没说话,只抽过丝带来,蒙住清笛眼睛。头顶一番摆弄,清笛只觉满头青丝全都散落下来,额前更是响过利刃断发的声响……心便就此沉落。 倒也多亏这一刻帮她髡发的人是小六,若是换了另外一个契丹人,她定然会抗拒,会难过得落泪……也唯因是他,反倒让她多了一分安心。 “好了。”小六含笑抽走清笛眼上丝带,手指定着她的臻首,两人一同望向妆台上的菱花…… 清笛先不敢看,待得躲不开头,这才只能凝目去望——菱花镜里,两人目色相映。可是镜子里并未出现秃发,只有长发披垂的少女,青丝如黛,掩映清灵眉眼。 原来他只是将她长发散开,披垂下来。只将额前发丝髡齐,轻轻掩映黛眉长睫…… 再不复汉地发髻,却反倒让她面容掩映如画。发顶被他编了红玉珠络,轻轻罩着她的发丝,帮她将发丝拢住。简单的发式,却让她藏在骨子里的野性儿,自由而出,再不拘束。 171、两心相映(第三更) “你胆敢欺我!” 清笛情知,先前那一番恐惧,定然全都落进了他眼底去。他难得见她害怕,定然是心底偷笑了! 小六终究藏不住笑意,蓝瞳轻闪,只贴着清笛的面颊,四目共同望向菱花镜,轻柔言,“可还记得,霸州怜香院,你初次为我篦头,便也这般对镜相望?” “你!”清笛面颊再染绯色,“都忘了!” 她越说忘了的,便是越记得清楚的。小六笑容便越发扩大,“当日你为我簪花,今日我为你亲手编了红玉珠络。竟然比我想象中,还要美丽……” “休说这些浑话!”清笛羞不可抑,伸手推开小六,回手将菱花镜倒扣,“既然已经更衣梳妆完毕,你便退下吧。这一番耽搁的光景不短了,我总归该回到皇上身畔去。” “好。”少年面上染了不舍,却竟然点头。 “嗯?”清笛反倒一怔,“你答应得这样痛快?” 小六邪肆笑开,回到清笛身畔来,伸手便狠狠揽住清笛纤腰,“当然不愿意!原来你也不希望……这便够了。” “你,你休得胡言!”清笛心跳如鼓,他身上的气息不断攻入她的鼻息,扰乱了她心神。 “……或者你以为,我要为你更衣,是另有其他事情要做……”小六喘息,按捺不住弯腰压下来,轻吻清笛鬓边青丝,“或者你其实更期待,我对你做其他的事……” “别再乱来!”清笛急忙伸手掩住小六的唇。那里如丝般润滑,却比火还要灼烫。 “我是想要你,随时随地。”邪佞少年温柔笑开,凝着清笛的眼睛,“可是我又岂可急在一时?倘若今日要了你,你我都活不过明天早晨。纵然想不顾一切,我却怎能推你入杀机!” 小六猛然退后,撑住背后桌案,用力深深吸气,“只拥抱你,我已经这般。怜儿,你终可放心。”少年长眸轻佻斜飞。 清笛心内重重一撞——她明白,他在说月牙儿。他在告诉她,月牙儿从没能让他这样。 “那你,干嘛非要对翡烟说那样暧昧的话;又说要为我更衣……”脸颊燃起火来,清笛背转身子,不去看他。 “就是要为你更衣。你第一回穿上我契丹的衣裳,会变成何等的美丽?这样子,总归要我头一个看见,决不许别人比我先看见!所以必然要我亲自为你更衣梳妆的!” “更何况……”少年平复了些,走上前来,从背面揽住清笛肩头,“你们汉人重视头发,夫妻新婚之夜更有解发、结发的规矩,我又岂肯让别人解开你的发髻,再切断你的发丝?这一切都必得是由我亲自来做的!” 清笛千般忍耐,可是这一刻却如何还能按捺得住? 原本以为他只为一逞欲念而来,却哪里想到,他分明用心若此…… 清笛背对着他,无声落下泪来,“雪,你好自为之。切莫再做这样傻事,纵然我明白,可是一切却都改变不得。” 就算他为她解发,第一个看了她穿着契丹衣裳的模样——可是今晚却也不是属于他的洞房花烛夜!她嫁给的、她要委身的,都只能是他的父亲! “只要你肯,我们便有机会改变一切!”小六一把转过清笛的身子来,手指穿进清笛指间,十指交握,“你从来不是那些只知道逆来顺受的女人。你纵然面对父皇,都并无一丝惊色。只要你肯,你我合力,便有机会改变一切!” 清笛无法去面对他灼灼的目光,轻轻垂下眼帘来,“六皇子,你实在高估了我的能力。从前你认得的我,不过是青楼之间搬弄小伎俩的女子,那些伎俩又如何于今日去对抗皇权!抱歉,我做不到的。除了顺从,我别无他路。” “姑娘!”翡烟一挑帘子走进来,见了清笛衣装发饰也是一呆,却随即收敛形色,“外头有个契丹侍女来来回回走过三次。奴婢担心,是来暗中窥望的。六皇子不宜久留,姑娘也应尽早回到可汗身边去。” 清笛急忙收摄心神,与小六互望一眼,都是点头。 小六转身向外,四面看过之后,谨慎离去。 翡烟则呆望着清笛,轻轻一声,“姑娘,可真是好看!奴婢一时之间错觉,倒觉得姑娘应该是这草原上的人似的。” “翡烟,方才他让你受了委屈。我代他给你赔个不是。”清笛脸红。 “姑娘说的哪里话来,奴婢可担当不起。”翡烟也红了红脸,“方才奴婢一直听着里头的声音,倘若他敢对姑娘用强,奴婢必然冲进来的……原来他只是吓唬奴婢,奴婢就也不记恨他了。” 清笛舒了口气,笑起来,“我若不容着,他才不敢!” 原本清笛是给翡烟一个定心丸,却让翡烟心中又是一翻涌——从两人情状之间看得出,这两人早有了亲密。原来那些亲密,还都是姑娘容得的…… 姑娘的心终究丢在了哪里,翡烟这回还岂能不知? 清笛回了耶律真元身畔,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草原斜阳如金红轻纱,罩着这广阔天地。 大殿前头已经高燃起了篝火,有契丹的汉子正在彼此相搏,形状如同汉地街市上的相扑,只是场面越发激烈,争斗的手段越是凶狠。 “皇上……”清笛曼妙一礼。 耶律真元见了契丹装束的清笛,都是一愣,许久才大笑伸手,“连城真乃契丹第一美人!” 此言一出,在座所有女眷都是勃然变色。 耶律真元握着清笛小手,让她坐在他身边,映着火光笑望她,“朕还担心,连城初来契丹,不习契丹衣装。没想到连城竟然主动更换衣装,更这般绝美动人。” 清笛娇羞一笑,“此来契丹,虽然人地殊异,但是妾身也请教过师长,得知契丹诸多传闻。”清笛说着妙目流转,望着皇帝身上的龙袍,“皇上令契丹朝堂上下分两制,契丹官员着契丹服色,南面官则着汉地服色。就连皇上和皇后,也如此分别——国母着国服,皇上着汉服……” “就连皇上都能打破胡汉之间的藩篱,亲自穿着汉人的服饰;连城区区一介女子,又岂能不追效皇上,首先从服色上突破了彼此之间的界限呢?” 172、不愿回首(4更1) “说得好!” 耶律真元果然没有想到清笛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扬声而笑,亲自将自己的金杯递到清笛唇边,“再尝尝我们契丹的美酒!连城,你终将爱上这一片契丹草原,成为草原的美人!” 清笛含笑,就着耶律真元的手,便将金杯内的酒一饮而尽! 还要多谢自己小时便会偷偷羡慕爹爹的豪气干云,于是也想学着爹爹的样子来偷饮美酒——否则就这一杯,她便已醉了。 汉家美酒都是温软,爹爹常常一饮几十碗,都不见大醉;可是草原的烈酒却着实厉害,一碗怕是抵得上汉地一小坛了。 清笛喝完了酒,娇咳不止。她原本柔态袅娜,这一咳嗽起来,越发显得娇俏惹人怜。耶律真元越发大笑,亲自伸手拍着清笛脊背,轻声哄着,“别怕,别怕。多喝几次,你便会习惯了。” “连城,别看你是南朝女子,你骨子里却果真有几分我草原女子的胆色!这碗酒,若是换了其他的汉女,未必敢喝,或者也只轻抿一口罢了;你却整碗全都喝干!哈哈,痛快!” 皇帝毫不掩饰对这位连城公主的喜爱,上下众臣全都冷眼旁观,各自饮酒。 “回皇后娘娘,奴婢亲眼看见,六皇子的确是从连城公主帐中走出。”皇后萧贵哥身畔,一个侍女凑近低声。 坐在皇后身畔的长公主耶律真晴气得一锤桌子,“他,他竟然这般狼心狗肺!亏得我月牙儿那般护着他!” “所以要说月牙儿这孩子瞎了眼睛!”萧贵哥冷冷睨着耶律真晴,“你这当娘的是怎么约束月牙儿的!还好意思在我眼前这样么?” “嫂子……”耶律真晴脸上臊得一团红,“嫂子放心,我定规束月牙儿,她终究是要跟二皇子的!” 德妃反复看了看皇后与长公主的面色,一笑凑过来,“皇后姐姐,你说我们要不要将此事说与皇上?真不知,皇上得知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与自己的新欢之间……会是什么心情。” “糊涂!”萧贵哥一把握住德妃的手,“记着,不经我首肯,你决不许将此事说与皇上。你若敢轻率而为,坏了大事……” 德妃惊得一颤,“姐姐,妹妹说错话了,妹妹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德妃虽然与皇后出于同一门系,只是谋略不足,皇后从不敢倚重于她。 耶律真晴也微微一愕,“皇后的意思,难懂是——容得他们胡来?” “有何不可!”萧贵哥冷笑,“如果不容得他们胡来,那你的月牙儿又怎么会乖乖地将心收回来,等着做未来的皇后!月牙儿一日不将心转回到玄舜身上来,我又如何能放得下心!” “皇后姐姐明鉴!”德妃也是点头,“让那丫头跟小六胡来,她自然就没工夫伺候皇上……” “她没工夫伺候皇上,难道皇上就会去你的帐篷了么?”萧贵哥冷斥,“进宫这么久,亏得我屡次扶持你,却一男半女都没生下来,真是个废材!” “姐姐又要怪我!”德妃羞臊难掩,“是皇上他不肯,不肯最后……我,我有什么办法!” 萧贵哥回头瞄着耶律真元与清笛的把酒言欢,冷冷一笑,“最好小六跟她生出孩子来。到时候正好可以一箭双雕,让皇上亲手除了他们两个去。永绝后患!” “那日后……”耶律真晴面色也是一变。 “告诉所有人去,日后非但不许有人擅自将他们私会的情形报告给皇上,我们甚至要给他们推波助澜、创造私会的机会……我等着,他们情不自禁、珠胎暗结的那一天!” . “我问你,方才竟是去哪里了?怎地我四处都找不见你?” 小六回来一直面带微笑,月牙儿扯着小六到了一旁,恨得满面通红,“你可是去找她了!” 小六眯了眼睛望月牙儿,“月亮,你又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想怎样,你自然知道——我要你向我爹提亲,我要你娶了我!” “可能么?”小六叹息摇头,“你爹肯么?他还等着你当契丹的皇后,他怎么可能将你嫁了给我!” “怎么不肯!”月牙儿急得快要哭了,“只要你肯跟他说,来日若你登基,定然还会保留他种种权势;只要你肯跟他说,我与你已有了夫妻之事!” “我没碰过你。”小六伸手推开月牙儿。 “可是我碰过你!”月牙儿眼泪迸落下来,“我碰过你了!我早认准了你是我男人,你跑不掉的!” “月亮,如果我是你,便永远不再提那晚的事!”小六长眉陡起,“那晚趁着我伤重昏迷,你竟对我做那般的事。我想起那晚,只有恶心!” “可我若不那样做,二哥他那晚怎么可能放过你!就算皇上已经到了霸州城外,可是远水救不得近渴;我若不那样对你,让二哥看见我的决心,他又怎么可能忌惮着我萧氏的力量,没敢最终动手!” “也只有让二哥亲眼看见我与你之间做的那些事,皇后姑姑也才能死心——我绝不嫁给二哥的,我只跟你!” 月牙儿扯住小六手臂,“我认准的,谁都改不得!你注定是我的夫君,我自己去找皇上说!还有我爹,他若不应允,我便死在他眼前!” 提起霸州那晚,小六目光略有散乱,下意识抬头去望高台之上坐在父皇身畔巧笑倩兮的怜儿……她若知道了,又会如何? 月牙儿也看见了小六的目光,绝望一笑,“就连她,我也要去说!我要亲口告诉她,那晚都发生了什么!” 173、你别多想(4更2) “你若去对她说,月亮,我们这多年的情分就全完了!” 夜色越浓,篝火灼灼的光焰映入小六眼瞳,暗蓝翻涌,泛着冰色。 “六哥,她究竟有哪里好,我究竟有哪里不如她?你说给我听,啊?除了我学不会汉女那份柔弱,别的我也会做给你看,可好?”月牙儿目中含泪,扯住小六的手臂。曾经骄傲如烈焰的少女,此时只剩泫然哀求。 “你纵然什么都能学来,你也总归不是她。”小六甩开手臂,“月亮,你永远只是你自己;若你做了旁人,你就连自己都找不见了,还要我作甚!” 小六说罢,转身不顾而去。 月牙儿站在众人背后、火光不及的夜色里,孤单落下泪来。他竟然这般绝情,竟然这般待她! 小六回归皇子营帐,正听见耶律真元朗笑而言,“怜儿,他们的敬酒,你不必全都喝干;他们不过都是你的儿子,敬酒本是礼数,你抿一口已是够了。” 小六猛然回眸,望向皇帝与清笛——父皇竟然唤她为“怜儿”! 感受到小六的霍然凝眸,皇帝朗笑言,“小六,你五位兄长都已为怜儿敬酒了,就缺你。还不快来为怜儿敬酒!” 小六起身,斟满了美酒,走到清笛眼前,凝睇清笛醉颜。她微醺,颊边映着篝火,妙目流淌醉意。夜色里观她,越显媚态。 “庶母怎地这便醉了?篝火大会刚刚开始,今夜还有很长。”小六眯起眼睛,嗓音柔缓却清冷。 她想灌醉她自己! 只要醉了,便可以去跟父皇洞房花烛夜了! “小六说得对,怜儿,不必多饮。”皇帝今晚心情极好,又是朗笑。 “父皇怎地唤她怜儿?”小六心内懊恼翻涌,豁出去转头去问皇帝。 “连儿……这昵称不好听么?”皇帝只含笑言,“她的封号是连城,朕总不能日日连城、连城地唤,便取一个连字,昵称为连儿,可好听?” “连——儿。”小六这才缓缓漾起笑意,转回头来只定定望眼前娇颜,“好听。” 清笛避过小六的眼光去,还没等小六将酒杯举起,清笛已经自行接过了小六手上的酒杯,仰头便喝尽!这一回,竟未咳嗽! “连儿,朕便说,你早晚会喜欢上草原的美酒!”皇帝惊喜而呼。 小六却一笑,目光与清笛一撞。 他送来的,哪里是酒。 清笛高高扬起下颌,这一回明白地回望小六的眼瞳,“六皇子,听闻你的帐下有许多好马。” 小六挑起了眉尖儿。 皇帝又是大笑,“连儿,你找对了人!契丹草原上最好的马,都在小六的马厩里!” “我刚到契丹便被要求骑马,我知道日后可是要日日都坐在马鞍上了。”清笛娇俏转眸望皇帝,“皇上可否给连儿一个恩赐,任连儿自行挑选一匹坐骑?” “好!”皇帝大笑,伸手点指小六,“任凭连儿选,小六子你可不许吝啬!” “如此,连儿这便去看马!选好了,稍后骑马跳舞给皇上看!”清笛在火光里,发丝轻扬;发上红玉珠络摇曳如跳跃火花。 “连儿要跳舞?好!”皇帝大快,吩咐小六,“这便带连儿去看你的马!” 随着小六走出人群,火光与人声渐渐被抛在身后,月色清冽倾天而下,照亮眼前少年的容颜。 “我想念黑丫了,迫不及待想见它。”清笛扭头瞪了小六一眼,“你莫多想。” 小六之前还一腔的懊恼,此时见她的眉眼飞扬,便所有懊恼全都散去,“我原本没多想。可是你这样一说,我反倒不能不多想。” “随你,你若多想,我便也随之多想就是。”清笛站下,眉眼在月色下璀璨,“比如多想想,月牙儿郡主扯着你的衣袖在人群后头喊叫什么……” “嘁……”小六虽然心下一颤,却反倒只能无奈笑开。他的什么都瞒不过她,从来如此。 “黑丫在哪里?”清笛转过头去,望清光月色之下的草原,“我现在什么都不想问,我只想看见它。三年了,它可一切都好?” 小六静默下去,带着清笛走向他营帐的马厩。 若是怜儿从前的性子,她心里存了的疑,她必会现下就让他全都交待出来;可是她竟然没有再去问他与月牙儿之间吵闹什么,并非她不在乎,那就只剩下一个缘由——或许,她已经猜到了大概。 月色如霜,印满脚尖。 . 许是今晚整个燕子城都沉浸在欢声笑语里,连同动物们都跟着发了疯吧。黑丫从今儿一大早起就狂躁不安,一个劲儿用头撞马厩的立柱。 霁月不胜其扰,不时以头去撞她,低低打着响鼻以示警告。 黑丫跟霁月比起来,自然是又瘦又小,被霁月给顶得全无招架之力,便急得叫起来,“你干什么你!你们主仆没一个好东西,一样就知道欺负人!敢不敢放开我,我这就自己跑回霸州去!” 霁月呲了呲牙,“又忘了途中有野驴的事情了?” 像是一道闸门,一听见“野驴”俩字儿,黑丫便是一个激灵。某年某月某一天的某段不愉快的记忆在脑海中轰然炸开,黑丫烦躁得伸蹄子踢土,“我就不信我每回都能遇见它们!” “或者你更想遇见狼群……”霁月依旧不急不忙,将危险一个一个抛出来。 “草原这么大,我说不定野驴也遇不见,狼群也遇不见!”黑丫还是嚷嚷。 174、谁欺负谁(4更3) “哎哟!”清笛的酒意这一刻漫延开,她的脚下全都暄软起来,一个落脚不稳,便跌坐在地上。 遥遥夜色里,黑丫冷不丁听见一个嗓音,它的耳朵登时就直了! 霁月也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出现幻听。转头看见黑丫的模样儿,便也一愣,“怎么傻了?” 黑丫的大眼睛在夜色里一下子便涌满了泪水,“我,我听见主子的动静。” “三年来,你这样听错了的,也不下十回了。”霁月只能叹气,“都跟你说了,主子的营地里来了好些汉女,她们说话的动静都差不多,你还是会认错。” 黑丫呆呆的,一转眼,眼泪珠子豆大地一颗一颗直落下来,“主子不要我了,主子不要黑丫了……都三年了,主子竟然也不来找黑丫。主子当真是不管黑丫的死活了……” “便留在草原吧,有什么不好?”霁月被黑丫哭得烦躁起来,“三年了,你竟然还不定心!” 黑丫瞪了霁月一眼,“主子背过的一句诗我可都记着:‘不教胡马度阴山’;你个青色的大葱,你就是胡马,我才不与你为伍!” 霁月气得“兮溜溜”一声长嘶,前蹄扬起,真想踹它两脚! 原本还都好好的,她还总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瞅着她;虽说他对她起初没什么好感,可是顶不住她总那么水灵灵的…… 可是一切到现在却都变了!自打主子将她带回了契丹草原来,她还变成“烈士”了,连同对他的水灵灵都不见了! 敢情她心里是“不教胡马度阴山”啊,她是不肯再让他朝她多近一步了,是不是! 清笛跟小六走到马厩前,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驴马怒目相向的情景。 草原是霁月的地盘儿,在他眼前儿,黑丫显得又瘦又小,外加泪眼盈盈、极为无辜。 清笛一见就恼了,转头瞪小六,“你方才说过,这三年好好待黑丫;眼前这一番又是何事!” 清笛咬牙,伸手就到小六腰上蹀躞带上去扯马鞭。 “怜儿!”小六一惊,急忙拦着,“你要作甚!” “欺负我的黑丫,我先上去抽他几鞭子!” 清笛之前在皇帝面前,努力压着酒意。倒还无碍;这一刻却不知是不是被凉风吹着,所有的委屈都翻涌起来,再也压不住,“我受委屈便受了,我总归有法子自行排遣;可怎地我的黑丫也还要受委屈!我决不让!” “怜儿!”小六一把扯住清笛手腕。 她的委屈借着黑丫受欺负而流淌出来,她纵用力藏着、压着,可是这一刻却全都印在他眼底,他如何不懂? “你若恼我,就发泄出来。别这样压着!”小六难过握紧她指尖儿,“在杭州你就问过我,我知道当日就没能瞒过你……你却不再问了,我明白你恼我对你撒谎!” 小六咬牙,亲自解下蹀躞带上的马鞭来,倒放进怜儿掌心,“你抽我!” 鞭子入手,清笛却如何能真的抽的下去?月色如水,染湿了清笛的眼睛,她丢了鞭子,只转过头去,“我原本没有资格恼你。我先成了你的庶母,又有什么资格管你?我只看不惯你的青骢欺负我的黑丫,你又何必叫我抽你!” “来日管束你的,自有旁人,何时轮得到我这个庶母!”清笛死死咬住唇,不肯被他看见眼泪。 “你再说,再说!”小六听得心神俱碎,冲上去便抱住清笛,一口咬下来,咬住她的唇,“再说!我这就什么都不顾了,只带着你走!” “你滚开!”清笛身子抖如秋叶,用力推拒着少年的狂肆。却哪里推得开? “太晚了。当年是你把我买到你身边儿,你只可选择开始,却没权利选择结束。怜儿,当初在你的身边,我是你的宠物;此时草原却是我的天下,该颠倒过来,你只能听我的!”小六再难忍耐,舌尖急迫探进清笛檀口去,贪婪而急切地吮着她口中甜蜜…… 夜色宁静,剑拔弩张的黑丫和霁月却都愣住。夜色里奇异传来喘息吟咽…… 一驴一马大眼瞪小眼,心里便也奇异地跟着一蓬一蓬地长满了野草。 黑丫更是激动得不顾一切去撞马厩的立柱——那是主子的声音,那一定是主子的声音! 从前主子跟那狼崽子在一处的时候,也经常发出这样的声音!她都认得! “你放开我,雪!”清笛的理智想要拒绝,身子却在迎纳……那少年已是疯了,恨不得就这样天地为床笫,将她按倒在草地上! 就在此时,只听得“轰”的一声儿,紧接着便是驴嚷马嘶! 清笛拼尽力气,扭身回头去看——却猛然抬头,只见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凑在她跟小六的脸旁,用力地盯着她看! 清笛差点叫出来,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脚上去,她一脚踹开了小六! 小六一声闷哼,趴倒在地上苦笑,“怜儿,你……” 清笛连忙收拾衣裳,羞得恨不得在地上挖条地缝,“黑丫它,它在看!” 清笛这一起身,月色如银洒落,照亮了她的眉眼。黑丫终于看清了,便是一声驴啼,大眼睛刷哒刷哒落下泪来,一下扑进清笛的怀里! “主子终于来找黑丫了,主子不会不管黑丫的……” 黑丫的个头跟霁月比,自然是又瘦又小的,可是它跟清笛比起来,自然是身大力沉的。它这一激动奔来,清笛活活被她顶倒在地上,又是笑又是落泪地,抱着驴头,站不起来。 175、腾蛇乘雾(4更毕) “你怎么流血了?” 黑丫的呜咽,清笛自然听不懂;可是就算没有语言可通,这一刻人与驴之间又如何不明白彼此要表达何样的感情?清笛含泪抱住驴头,心疼地看见正有血滴沿着黑丫的额头流淌下来。 就仿佛当日,黑丫的头顶总是戴着碗口大的一朵大红花。 三年已过,那红花定然也失落在霸州城陷的兵荒马乱里;真不敢想三年后,她们还能再度相聚。 小六咬牙起身,狼狈又沮丧地抬头瞅了自己的坐骑霁月一眼。霁月看了看小六,又看了看流血了的黑丫,咴咴直打响鼻。他是不懂了,怎么这一男人、一母驴见了那女子,就都癫狂成这样儿了? 不但一点都没了矜持,还连命都不管了? 小六转头去看马厩,惊愕望见马厩竟然整个坍塌下来。小六都忍不住挑眉,跟霁月又交换了个眼神儿。霁月无奈地呲了呲大马牙。 “六皇子,发生何事?”小六营帐里的亲兵闻声赶来。 “没事,你们都下去吧。”小六急忙斥退亲兵。这一刻正有一人一驴抱头而泣,纵然是草原人,看着都得吓一跳。 “药!”清笛抹干眼泪,朝小六喊。 小六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亲自奔向帐篷去。 霁月似乎犹豫了下,终究还是走过来,垂下头伸出大舌头去,轻轻地一下一下舔着黑丫额头上的伤…… 清笛看傻了,抬头看了看霁月的眼睛,再转头去看黑丫的眼睛——难不成她之前弄错了,这俩东西不是在打架,更不是青骢马在欺负黑丫?反倒是,反倒是……?! 黑丫见主子一个劲儿瞅她,羞得急忙向后躲。可是那大葱还一个劲儿跟上来,气得黑丫扭了屁.股抬起后腿就踢霁月! 骄傲的霁月一惊,气得兮溜溜就是一声长嘶! 清笛看着这一驴一马,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小六从帐篷里走出来,看见这一幕,面上已是笑开。 “或许你我在它们眼里也是一般,每一回都是怒目相视,像是要拼了命争斗一般。”小六立在清笛身畔,转头将全部的目光都落在她面上。 柔如月色,璨若星光。 “是么?”清笛终于笑开,转头迎着他的目光,“可是我看,我的黑丫倒是不愿呢。反倒是你的青骢,死缠烂打。” 小六当然也看见了霁月方才那副主动讨好的模样儿,也是笑开,“他学我。” 心底原本苦涩,可是他的话还是逗笑了清笛。草原夜风清凉而来,吹乱清笛披垂的发丝。心也随着散乱开,再难恢复之前的冷硬。 “我不懂驴马。”清笛转头红了脸颊望小六,“它们,它们是否到了年纪,可以……” 玄色草原,少年终于展眉笑开。终究也有她不懂的了——“它们现在都是最好的年纪。”小六忍不住淘气,凑近了清笛的琼耳,沙哑低声,“它们还都是初次……便如你我。” 清笛惊住,梗着身子不敢动。他的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他灼热的呼吸笼罩她周身。 清笛只伸脚,用力踹了他小腿一计,这才转身跑开,“好了,我该回去了!你找人好好给黑丫料理伤口。下回再想法子去看小蓝。” 月色轻盈,落满她周身。纵然舍不得这一刻,舍不得这头驴,更舍不得——这个人,可是她总该回去了。 今晚的一切,注定不能逃避。 . “连儿怎地这般回来?没找见合意的马匹?”耶律真元略有醉意,眯了眼睛望清笛。 清笛朝小六扬了扬下颌,“原来草原的传闻也有讹传。枉听六皇子马厩里尽出好马,可是妾身看了,却没一匹入眼的。” “哈哈!”耶律真元愉快大笑,点指小六,“小六子平素最大的得意之处便是善于捕鹰驯马,却没想到这一回竟然没有一匹马能入了连儿的眼!小六子,今晚你当一大哭!” “哈哈……”帐下一众契丹臣子也都跟着凑趣大笑。评判草原男人是否勇武,能否驯服烈马、帐下是否能拥有最好的马匹,便是一大标准。没想到六皇子今晚也吃了瘪。 “连儿,没能找到合适的马匹,岂不是遗憾?朕可一直等着看你跳舞……”清笛妙目一转,“纵然无马,连儿徒步而舞便是。皇上便不想看了么?” “当然看!”耶律真元面上亮色一起,高拍手掌,“全都散开,将场地全都留给连儿!” “学着些。”皇后萧贵哥转头低低与德妃说,“她每一句话都是逆着说。这样儿就会反倒勾起男人的征服欲。看见皇上的神色了吧,早被她勾得不能自持。” “逆着说……”德妃懵懂摇头,“皇上最不喜欢被人逆着。她难道不怕惹恼了皇上?” “便说你笨!”萧贵哥咬牙,“哪里是要你真的忤逆?只是在顺从的同时,增加了难度进去,让男人觉得你不好驯服,却又不真的伤了男人的自尊心!” “不过初见面,才说了这几句话,皇上的心就被她勾去了……”德妃咬牙,“果然是个狐媚子!” 火光猎猎,清笛轻盈跳入场中。身上的胡服,倒是比身在青楼时候的舞衣更 为舒展自如。虽则缺少了云袖、帔帛,舞蹈中会缺少云水意,却反倒更激发了她骨子里的好胜。 纤指袅转,玉臂高展,清笛脚上铃声陡起,清泠铃音里,原本柔弱的女子,娇娆如蛇、狡黠如猫、欢跃如鹿、柔软如兔;疾如骏马,静若灵狐……原来清笛跳起的,竟然是这大草原上的百种生灵! 却不知为何,无人留意的夜色深处,却猛地漾起一声猫叫。那猫,仿佛发狂。 176、狸奴逞勇(第一更) 场上虽然没有乐音,但是清笛身子扭转急速,脚上铃声清泠而响;观者皆击掌与铃声应和,所以那一声猫叫,原本入不得耳去。 可是清笛却听见了,她越舞越快,脚上铃声便越响越急;到后来便仿佛一片急雨从天而降一般,刷拉拉搭在毡帐顶上,激起一层层的水色青烟。 那猫叫声虽然压抑着,却已经能听得出越发急躁…… 就在清笛一个急停,身子仰躺在了火光之畔——铃声与掌声也于这一刻骤然停下……骤然而来的寂静里,冷不防一声猫嘶凌空而起! 与此同时,一只狸猫从夜色暗处直直飞身扑出,呲牙伸爪扑向清笛! . “护驾!”皇帝斡鲁朵宿卫高喝,众卫兵团团将耶律真元护住。耶律真元则大声喊,“护卫连城公主!” 眼见猫儿眸光碧幽、利爪伸开,朝着尚仰躺在地上的清笛扑去,小六与身在送亲队伍中的凤熙全都大惊,纷纷起身,却又哪里比得上那猫儿的灵黠! 情急之下,只见空中猛然窜过几道闪电,飞身扑向那狸猫而去! 众人都是惊呼,看清了那数道闪电,分明都是堂上权臣步步不离带着的海东青。而那为首的,分明就是六皇子的小青! “呜哇……嗷~~”狸猫纵然同时被几只海东青攻击,却丝毫不减凶狂本色,跳跃躲闪着,甚至还能适时伸出尖爪去回击海东青! 海东青与狸猫颤抖起来,却让清笛转危为安;她就地翻滚靠近篝火去,抓起一块燃烧的木头便挥向那狸猫! 动物终究怕火,狸猫与几只海东青缠斗又落了下风。那狸猫不甘地弓起脊背,冷冷瞪了清笛一眼,终于向外围的毡帐窜蹦过去,几个腾跃便消失在了夜色里。小青等众鹰要追,被小六唿哨拦住。 . 小六率先冲过来,急声问清笛,“可有事!” 皇帝那边也着人来急问,可有受伤。 清笛身子趔趄了下,摇头,“妾身无碍。” “流血了!”翡烟冲过来抱住清笛手臂,“姑娘,这样了,还说没事!” 距离最近的韩志古连忙过来。他精通医术,当年便是以医术获宠于开国皇后述律平。韩志古仔细查看了清笛手臂,回身向皇帝躬身,“皇上,连城公主手臂上的伤为篝火火焰灼伤;其余为礼貌抓伤。身子略有滞重,当为躲闪急了扭伤。都无大碍,只需安静休养皆可。” 清笛目光从韩志古面上轻轻滑过,韩志古也回身望了清笛一眼。 “快引连儿入帐休息!”皇帝面上却没有丝毫轻松,反转头望坐下大臣,“北面官随朕归龙帐议事!” 凤熙和小六与翡烟一同扶着清笛。清笛的目光滑过韩志古之时,小六则眯起眼睛来望凤熙。 . 众人各自散去,翡烟扶着清笛进了皇帝特命为清笛准备的帐篷。 小六则将凤熙拦在了帐外。 天地清阔,夜色澄澈流荡,映着月色星辉。 “六皇子有何见教?”凤熙一身白衣立于夜色里,仿佛披满了周身的清霜。 “契丹草原并无狸猫。善于驯服狸猫的是女真人。”小六眯着蓝瞳,一瞬不转地凝望着凤熙的眼睛,“今晚竟然诡异出现狸猫,凤熙公子意下,这是为何?” 凤熙一笑,“如果我的情报没有错,掌握可汗宫帐宿卫的详稳(将军)其实就是六皇子你。既然你负责防卫可汗的斡鲁朵,这燕子城怎么会混进来女真人,还有他们的狸猫……这都是六皇子你的疏忽失职,怎地还会来问我?” “凤熙公子果然不知?”小六依旧邪邪地笑,凤熙的一问三不知并未激怒小六,反倒似乎正好给了他答案一般,“那便算了。我倒要感谢女真人与他们的狸猫。怜儿伤了皮肉,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是至少一两月内不能为父皇侍寝。倒是解了我一桩心事。” 凤熙眯起眼睛凝睇小六。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这便派人送凤熙公子回馆驿。送亲完毕,凤熙公子自可早早安排回程。”小六傲然扬起下颌,睥睨凤熙。 两个男子之间,波涛暗涌。 凤熙眯了眼睛望小六,“我倒有件事压在心底三年,一直想要问问六皇子。” “你说。”小六玩味而笑,却仿佛并不认真。 “当日我在凌霄山死人堆里,在怜儿那座假墓前头发现了银线草——据此想到了女真人曾在城破之前贩马入霸州城,从而想到了乌雅……” “我原本以为那些银线草该当是乌雅衣襟褶皱里带着的,不经意掉落在墓前;可是后来我才想到不对劲。以乌雅个性,他定然会极其谨慎,怎么会让银线草暴露了自己?更何况,他们之前来霸州贩马,日子也不短了,就算衣衫上会粘着银线草,也应该早就掉光了……何至于那墓前还会出现银线草!” 小六清清凉凉地笑,“凤熙公子的推断呢?” “是有人故意在假坟墓前留下了银线草,引我去想到女真人乌雅!”凤熙凤目陡张,目光如剑芒射向小六。 “我为什么要留下银线草?你明知道我自不愿被你带走怜儿……”小 六哂笑,瞳色幽蓝。 凤熙一叹,“此事我也曾这样问过我自己,总觉推断到这里便说不通——直到三年后你找到了杭州来;直到怜儿亲口告诉我,说你的人早已暗自渗透进杭州来,要我加倍小心!” “我这才,猛然意识到你为何要这样做!” 177、江山如棋(第二更) “我为何要这样做?凤熙公子请说。”小六清朗而笑,不似被凤熙捉到短处,反倒像是逗弄着猫儿一般,一点一点以饵诱之。 凤熙极不喜欢这般被动,却早已入了镬中,只好亦步亦趋,“霸州城破,你与怜儿的矛盾也推到了最爆发处,短时根本无法调和。你自己也受了伤,整个霸州又落入二皇子掌中,你没有办法救下怜儿,更没办法带着怜儿走。” “但是你知道我闻讯一定会赶来,一定会想尽办法找到怜儿,一定会不顾一切带怜儿离开霸州这块伤心地,一定会——倾尽我所有,让怜儿未来得安。” 凤熙凤目清冷,凝着小六的脸。月色之下,提到那晚霸州,小六面上的笑谑和从容终于点点散去。 “所以你才故意在假怜儿的墓前留下银线草,引导我找到乌雅;继而眼睁睁看着我带走了怜儿……你能够眼睁睁看着我带走她,不是因为你放手,而是因为这一切原本都是你设计好的;我安凤熙一不小心反倒成了替你办事的!” 凤熙攥紧了手指,“我百思不得其解,何以怜儿那日易了容,可是在酒肆中却能被你一眼便认出来?就算你们之间心有灵犀,也该到不了这个地步——以怜儿智慧,她的易容连我都会猛然之间被骗过,怎地你就能一眼看出!” “……是因为连城这个名字,对不对!我带着怜儿一路南下,是在途中怜儿才临时起意,为了男子的伪装身份而换名连城。既然你在杭州一听便知,便证明即便我带着怜儿南下的路途中,也有你的人暗中跟随!” “所以你知道连城就是怜儿,你甚至知道怜儿早晚有一天一定会去那家酒肆!因为那间酒肆原本就是当年怜儿去过的那间卖越酒的铺子!” “我自以为终于有机会为怜儿做一件事,我自以为一切计划都安排的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一步一步其实都是按着你的路数在走。我志得意满,却不知道我根本是你的棋子!而且直到长长的三年之后,我才猛地悟透!” 月色如银,罩着一袭白衣的凤熙,面上越发苍白,“我再回头想之前我陪着婉娥去山阴扫墓之事。我四处去打听哪里有最好的山阴甜酒,路上遇见一位老哥亲自指引……六皇子,如今想来,那位老哥也是你布下的人吧?” “你的山阴甜酒是好,只是味道太像当年怜儿喝过的蓬莱春。所以我带了回去没敢给怜儿太多,只给了一小瓯子,可是那一点点酒还是足以勾起怜儿的回忆,将她引向了越酒铺子!” “六皇子,你果然是契丹草原不世出的天纵少年——你一步一步都算计好了,就等着怜儿自己走回你眼前去。六皇子,你轻易就戳破了我做了三年的美梦!” 凤熙说到最后,嗓音已然沙哑。 “我明白你早晚会想通整件事,我也知道这对你的骄傲会是多大的折损。”草原上夜雾飘荡而来,宛如银纱遮蔽了幽谧天地,青衫少年凝立白雾间,眸如轻霭,“可是我那个时候只能想得到你,也只能——信得过你。” “这天下的人,对怜儿不是贪婪想要占有,就是想要利用她的美貌与智慧——可真正当大难到来,有谁肯为了救她而付出自己的一切?” “凤熙公子,你我都知道,能够这样做的人,除了你我自己,就只有彼此!” 凤熙凤目一眯。 轻雾荡过,小六青衫飘摇。平绣满衣襟的杏花,在夜色里开得潋滟,“我是利用了你,那也只因为我独独信得过你。” “身在霸州之时,我知道怜儿一直在想家。她知道她终有一天要来这契丹草原,可是她极想在来契丹草原之前,再回家看看。” “她的这份心意,是寒食那天早晨,她不顾一切前去祭奠她爹的时候,我看出来的。她想不顾一起了了自己所有的心事,才能轻装离开——可是她从不肯告诉我,她心中的家在哪里。” “我想到了袁承道带兵去过的所有地方,最后将心思定在了杭州。袁将军戎马一生,行军天下,极少在哪里停留超过一年。唯独在杭州,他驻扎了三年。而那三年,也正是怜儿初懂人事的三年。” 夜雾流荡,遮住小六眉眼。凤熙只觉微微一凛,隔着雾霭仍能感受到小六的注视,“我其实想亲自带她回家……只是那时我做不到,而且倘若我真的做了,她也会担心我是要毁了江南……所以凤熙公子,这件事我只能假你之手,由你带她回家。” “她在杭州这三年,我看得见她过得很快乐。她面上重又现出小女儿的恬淡笑容——也唯有这三年之后,她才会整理好了自己,含笑走向这契丹草原来。” “这一切,全都有赖凤熙公子三年来的用心。这份情,我将来定将回报!” 凤熙微微一个踉跄,“你方才最后这两句话,在暗示什么?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怜儿她也多少猜到了你的心思,所以才甘愿自己推动了和亲之事,继而甘愿主动来这契丹草原?!” “来契丹的路上,你可看见怜儿掉过一滴眼泪?”小六垂下头去,“她看见我出现在杭州,恐怕也多少已经猜到了我的意思——倘若她不肯回来我身边,那么只有我亲自带兵南下杭州!” “杭州与大宋,永远是她心中最重的。她能在西子湖上将身子再度给了我,可是她却依旧将心留给了杭州和大宋!” 雾霭越聚越浓,小六的嗓音轻袅,“成为我的庶母,而不是我的妻子,便是她对我的报复。她恨我再将触角伸过江南。” 178、灵猫心计(第三更) “公子,可有大碍?”夜色里,仿佛草木浮生一般,从暗影里走出黑衣人。 凤熙忙转身凝望,确认小六已经进了帐篷、周遭无人,这才点头,“你们是暗人,不必主动现身。除非我亲自召唤,否则就算看见我被杀,你们也不许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那黑衣人皱眉,急忙施礼,“属下知错。只是六皇子心思诡秘,属下担心公子有失。” “是乌雅来了么?”凤熙皱眉。 “并未。”那黑衣人回话,“乌雅少爷此时正忙于女真内务。按照公子嘱托,必要先统一了女真三十部,才可以与契丹相抗。所以乌雅少爷目下自然不会冒失来契丹。” “要他多加小心。耶律玄宸定然已是知道了我们与女真的联盟……” 凤熙说着忽然顿住,缓缓漾起苦笑,“我又错了,哪里是他发现了我们与女真的联盟,分明我们与女真的联盟,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当日小六在墓前留下了银线草,引导凤熙找到了乌雅,从而促成了凤熙与乌雅的树下之盟……这一切原来尽在耶律玄宸心中,甚至可以说分明是他的安排! 安凤熙啊安凤熙,亏你自诩胸藏天下,如此看来你竟然在全然无知当中,一步一步替耶律玄宸走了许多步棋! 凤熙仰头望夜空,胸中愤懑几乎爆裂! 只恨上天不公,既生瑜,何生亮! “六皇子以为今晚狸猫突袭之事,乃是我的安排。既然乌雅并没来,去查查,来了契丹的是谁。”凤熙急忙收摄心神,眼前的事情才更重要。 倘若不是乌雅来了,而今晚的事情也并非凤熙自己的主意,那么就要防范是否是六皇子引蛇出洞之举…… 万万不可,在女真还未完成内部统一之时,便让耶律玄宸抓到了空隙,毁了他这么多日子来的暗中绸缪! . 龙帐议事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方散。韩木成掀帘步入帐中,韩志古已是等待多时。 “二皇子那边可说什么?”韩志古忙问。 原来二皇子身边的汉人文士韩木成乃是韩志古之子。 “回父亲,二皇子说,皇上是担心女真人混进来了。他们也知道南北两朝和亲之事,便有可能想趁着这些日子捣乱!”韩木成回答。 “怪不得皇上只召集北面官,而不召集南面官。”韩志古点头,“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韩木成略微沉吟,“儿子倒是不认为是女真人进来了。倒有可能是有人利用女真人的狸猫来扰乱视线。” “虽说狸猫原本是女真住地的兽类,只有女真人懂得驯服它们;但是并非说,这天下的狸猫便全都还在女真人手里——就比如大宋皇宫,女真人也是进贡过不少狸猫的。” 韩志古点头一笑,“为父也这样想。不知是不是为父多心,为父只觉今晚这件事的机关出在连城公主脚上的铃声上……” “哦?”韩木成也是一惊,“原来竟然是这般么?” 韩志古点头一笑,“她身上的伤都无大碍,甚至于她原本不必受那些伤……恐怕那狸猫不过是她的一步棋。” “那丫头心思缜密,儿子早已领教过。身在霸州那些日子,儿子跟在二皇子身边,便屡次听闻有关她的一切。萧殷、二皇子都被她政治过;甚至于就连六皇子,都只能对她俯首帖耳。” 韩志古垂下头去,“一个孤女子,的确难得。” “父亲可会向皇上揭发了她去?”韩木成瞅着父亲的神色。 “你说呢?”韩志古起身走向帐外,“你我都是夹缝中人,本为汉人,却在契丹为官。所以只要那丫头不会真的危害到契丹国祚,我们又何必再将汉人的不轨说与契丹人听?但是你我不说出来的前提,也必须是她不会危害到契丹国祚!” 帐外夜色,越加深浓。 . 契丹铁骑横行草原,可是在这浓稠的夜色里,天地却是自由的;纵然契丹卫兵四出,也没办法奔袭到这天下处处。 无人的草原深处,有鹑衣少年飞奔在旷野里,一边如风奔跑,一边唿哨轻叱,“你给我站住,还跑!” 碧草里一声凄厉猫叫。 那少年叹了口气,又加快了步子奔过去,一把扯住猫儿的尾巴,“好了,我不罚你就是,你站下!” 猫儿被扯住尾巴,只能无奈停住,转身依旧耸起脊背,猫眼略带防备地瞪着鹑衣少年。 那少年只好坐下,朝着猫儿伸出手臂去,“来吧,别闹了。” 猫儿这才嘤咛一声,收起了防备,跳进少年怀中去,以面颊蹭着少年的胸膛,“咪呜咪呜”地轻轻叫着,仿佛小孩子的撒娇和讨好。 “你今日倒是真给我丢脸。原本说好了,我们只是混进来转转;你我只好好看戏便罢,你若累了只管在鹿皮囊里睡觉,可是你怎地忽然发狂奔出去?” “看将个契丹宫帐搅得个底朝天,我也好悬被他们给擒了。”少年抚摸着猫儿的头顶,温声埋怨。 猫儿累了,自然不回答他,只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着自己的爪子尖儿。显然之前没命似的飞奔,让它爪子都累疼 了。 少年眯起眼睛来望着幽深暗夜,“那个女人倒也好奇怪,她明明是汉人,第一次来草原的。她怎么会知道用密集的铃声来扰乱猫儿的听觉,从而激得猫儿发狂?这竟是巧合么?怎地会这样巧?” 猫儿却咕哝着在他怀抱中睡着了。 少年叹了口气,“走吧,我们回家去。这契丹草原,我们早晚还要来玩。到时候,这里便是我们的牧场!” 179、深夜诉情(第四更) 已是夜深,耶律真元还是来了清笛的帐篷。 见到皇帝身影,清笛本.能向后瑟缩了下。 “连儿可好些?”耶律真元坐在榻上,撩开床帐,俯身望清笛面颊。 清笛努力撑起笑颜,“有劳皇上挂牵,妾身没事。只不过受了点惊吓,想起前朝的一段故事。” “哦?说来给朕听听。” 尽管夜深,皇帝却并无倦意,更无离去的意思。甚至伸手招来贴身侍从,为他脱去了长靴,盘腿坐在榻边。 清笛只能拖延,“前唐时,武媚娘得宠唐高宗。武媚与王皇后、萧淑妃争宠恶斗。武媚以女儿性命为代价取得后位后,命人将萧淑妃砍去手脚扔进酒瓮,声言要萧淑妃骨醉而死。” “萧淑妃死前,曾恶咒武媚,说:‘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他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 耶律真元听着,都是眉头一皱。 “皇上,今晚恰逢猫祸。妾身并不怕猫,只是难免会由猫儿想到后宫的争斗……” 清笛轻轻扯着枕席,瑟瑟轻颤,“今日妾身初到契丹,皇上便颇多照拂。妾身只担心,从今日起,妾身便也会涉身那杀人不见血的后宫争斗。而那只猫儿,便是哪位妾身不小心得罪的姐姐,用以惩戒的吧。” 耶律真元深深阖上眼帘,伸手轻握清笛柔荑,“你别怕,朕断不会让人伤了你!” “皇后说过,皇上万乘宸极,国务缠身,纵然皇上恩宠妾身,又哪里可能时时都护在妾身身旁?”清笛泪下,如雨打梨花,“妾身惟愿,皇上对妾身的恩宠少一分,也唯有此,才会让后宫里的姐姐们,不至于嫉恨妾身……” . “连儿……”耶律真元微微挑眉,“如果不是朕听错,你倒是在埋怨朕对你的喜欢?” “妾身不敢!”清笛连忙想要起身跪倒,却身子疼得动不了,被耶律真元阻住,“不必。” 耶律真元凝望清笛眼瞳,良久方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夜深人静了,朕极是想与人说说话儿;也或者是之前看你受惊,朕真的怕你出了任何差错——此时朕便也与你说说心里话吧。” “朕身在帝位二十余载,镇日里眼睛里看见的都是勾心斗角。朕要率领整个契丹与宋国斗、与西夏斗、与回鹘斗,与女真斗;朕的朝堂上皇族后族与庶族斗、契丹官员与汉人官员斗;朕的后宫里,女人们还要斗……” “看多了这些,朕又如何看不见连儿你眼中的疑问和防备?你虽然一径想要讨朕的欢喜,可是你由始至终眼睛里依旧有不信任。你也许觉得,朕对你的欢喜只是在做戏,只是因为此时女真反了,所以朕急着要与南朝修好,以集中精力对付女真的肘腋之患。” “连儿,实则你错了。朕是真的喜欢你。如果不是你来,而是南朝任何一位公主,朕定然会以礼相待,会优加款待,但是绝不会那般欢喜。” “皇上,妾不敢……”清笛急忙俯首,心却越发沉落下去。 . “该怎么说呢?你让朕,想起了一个人……”周遭沉静,耶律真元陷入回忆里去,浅缓露出微笑,“她也与你这般,清亮、桀骜、浑身上下都仿佛浴着光芒。” “还有……”耶律真元忽地转头来深深望了清笛一眼,“都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仿佛能让鸟兽都俯伏在你们的脚下。” 清笛大惊,浑身的血液仿佛骤然被抽空! “皇上,妾身……” 耶律真元摇头微笑,仿佛刚刚说的是句不相干的话,他只继续说着他心中的那个人,“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本是在狼群中长大的。她能听懂狼的言语,便也渐渐能推知其他动物的心思,所以那些动物肯于听命于她,自然不奇怪了。” “其实人也是动物的一种,所以人也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她,即便以我身在帝位之尊,也只想俯伏在她脚下……” 耶律真元微笑加深,再转眸细望清笛,“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这样一个她。失去了她,我以为穷己一世,再不会遇见这样的人儿;直到今天,朕看见了你……” “白马令你为难,可是你不迁怒于它,你反倒首先与他打招呼,平等相待;第一回向我要恩赐,原来只是想去小六子的马厩去看看马;直到猫儿撒野,就连那场中只肯听主人号令的海东青都飞身而起前去救你……连儿,你也是这样神奇的人儿,你说朕如何能不喜欢?” “看见你,便如同时光倒流到当年,朕初见到她的模样……” . 周遭一时死一般的宁寂。翡烟紧张得绞紧了手里的帕子——这样的深夜了,皇帝还来姑娘的帐篷里,说着这样真情流露的话,难不成是说,是说——皇帝今晚就要宠幸了姑娘,不肯走了?! 这可如何是好! 宁寂之中,忽听得清笛一声轻笑。笑声虽然依旧甜美,却仿佛坠满冰块,满是寒凉,“皇上这般的宠爱,妾身不要!” “你好大的胆子!”耶律真元仿佛也愣住,沉声出言,“朕宠爱你,却不是让你恃宠生娇。竟然胆敢对朕这般说话!” “妾身便这样说了 ,皇上便处置妾身好了!”清笛不但不避,反倒高高仰起下颌,定定直视皇帝眼睛,“妾身再不堪,如今还是堂堂大宋连城公主!皇上竟然要连城只作为一个狼女的影子,妾身宁死不愿!” 180、心雨霖铃(①更) 皇帝拂袖而去,清笛伏在榻上深深喘息。翡烟急奔过来扶住清笛,“姑娘……如此冒险,倘若真的激怒了皇上,该怎么办!都说契丹皇帝杀人不眨眼!” “翡烟,契丹又哪里只是一个皇帝杀人不眨眼?契丹草原,想要杀我的人还多着!我唯一的靠山,只能是皇帝的宠爱……可是自古君王又有几个长情?想要获得皇帝的宠爱,想要这份靠山能久一点,就不能让皇帝太早得到我……” 清笛垂下眼帘,“他现在对我好奇,而且会想起他曾经喜欢过的女人,所以便要想办法将这种感觉延长下去。如果我刚到契丹,第一晚便侍寝了,如何还能保得未来长久?” “姑娘……”翡烟听得也是难过,“咱们的将来,可怎么好?” 翡烟脑海中不由得掠过六皇子与姑娘之间的暧昧情形,便忍不住问,“姑娘,你说能活下去的靠山只是皇帝的宠爱……那么六皇子呢?” “便是不能将他牵扯进来。”清笛转头望帐外夜色,“我既然当日在霸州已是饶过了他的命,今日又如何可以为他引来杀身大祸!” 媚心之计是要搅乱契丹朝堂,她只想将他从这件事中远远推开。就算将来有人杀她,也不许他拼了命来救。 媚心计是她注定的命运,整个契丹,她唯一不想去以媚术迷惑的就是他的心。 “翡烟你记住,倘若明日有人问你,今晚我是否侍寝了;你便说因我身子有伤,暂时没能侍寝,但是与皇上已经行了亲密之事……算算方才皇上与我说话的时辰,足以令外人相信了。” 翡烟都是一惊,“姑娘!” “尤其是两个人问起时,你更要如此说!”清笛眸光冷冽,直直望着翡烟的眼睛,“六皇子,还有公子!” “姑娘!”翡烟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奴婢若这般对公子说了,难道姑娘要让公子痛死么!” “唯有这样说,才能让凤熙死心!翡烟,凤熙既然能亲自送我来契丹,他便早该做好这个心理准备。早点让他心死,也好让他早些踏上归途!”清笛伸手握住翡烟的手,“契丹是个什么地方?这里虎狼环伺,步步杀机。今天他们可能与大宋和亲,明天一早就可能撕毁了和约!” “更何况公子身份特殊,倘若被他们扣留,我又如何对得起公子?所以只能冀望着让他早早离去,便也早早得了安康。” “姑娘我懂了。”翡烟的眼泪坠落下来,“姑娘最是狠心的时候,却也是最为他人着想的时候。姑娘放心,方才这帐篷里头,除了皇上和姑娘,也只有奴婢在。奴婢定然记着姑娘的话,早早让姑娘挂怀的人死了心,也好让姑娘放开手脚,寻计自保……” “还有一事。”清笛犹豫良久,不肯出口。 “姑娘说罢。”翡烟也是聪慧,明白姑娘又是求她,“奴婢既然随姑娘同来,便是生死都系在一处的。但凡有姑娘用得上奴婢的,姑娘尽管开口。” “之前我被狸猫抓伤,所有人都没有起疑,唯独那位韩大人深深望了我一眼。这个人究竟是敌是友,我们必须要弄清楚。最好,要让他站在我们这边。”清笛斟酌,“从面相上,我觉着二皇子身边的韩木成当是韩志古大人的亲子。韩木成又能在二皇子身边成为心腹,足见这个人心思老道,未来定不可限量……” 翡烟轻轻一笑,“姑娘的心思,奴婢明白了。姑娘碍着身份,没办法接近这个韩木成。姑娘放心,奴婢定然想办法去接近这个人。” “我们说白了都是汉人,原本就会亲近些;再者奴婢不过是个丫头,也不会有人过多留意,这样奴婢说话办事便也方便许多……” 清笛欣慰点头,“翡烟,这是否令你有所为难?如果你不喜欢,便直说出来;我来日慢慢培养别人去办。” “姑娘说的哪里话来!”翡烟急了,“姑娘身边只有奴婢一个体己的人,倘若真的要等到来日慢慢去培养人来办,那又要耗去多少时日!姑娘放心,姑娘只是要奴婢来结交,并非要奴婢付出什么代价——姑娘不会为难奴婢,奴婢都明白。” 清笛欣慰落泪,“翡烟,我袁氏怜儿何其有幸,竟然能有你陪在身边……” “姑娘!”翡烟也是落泪,“记着奴婢的话:奴婢的命是姑娘给的,奴婢全凭姑娘吩咐。姑娘再不可有事瞒着奴婢,自己去为难……” . 夜色深沉,整个燕子城与宫帐全都宁谧下来。除了卫兵之外,所有人都沉入了梦乡。 小六盘腿坐在草原上,伴着身畔的霁月,肩头上站着小青,映着孤影独自吹响筚篥。曲声幽咽,摧断人肠。霁月听得一个劲儿用蹄子刨地,小青则不耐烦地拍动翅膀。 人言兽语纵有区别,可是乐曲中的情绪却可共通。 虽然亲眼看见了父皇从怜儿的帐篷里走出,可是之前毕竟父皇在里头耽搁了许久。 “这首曲子叫《雨霖铃》,是前朝唐明皇创作的曲调。安史之乱,马嵬坡贵妃香消玉殒,明皇避走川蜀。经过栈道,正逢夜雨,栈道上供人攀扶的铁链上系着铃铛,以提醒人们前后呼应。” “雨声淅沥里,铃声连绵不断,让明皇 在凄苦里不由得越发思念贵妃。善于谱曲的明皇便谱写了曲子,名为《雨霖铃》。明皇将曲子交给身边善于吹奏筚篥的乐师张野狐吹奏。曲子流传下来,后世频频有人按照那曲调填写曲子词。南朝柳三变的便最为著名。” “如此孤夜,纵然没有夜雨,我的耳边却一直响着铃声。当年初见她,她帷帽青纱上便坠着八枚铃铛;而方才,那般曼妙而舞的她,脚上亦有铃声。” 小六说着,幽幽笑起,“我已是为她疯魔了,你们说,可是?” 181、水过无痕(②更) 契丹首夜,惴惴而终。早已想过初到契丹便一定会发生诸般事端,却着实没想过,会发生这样多事。 清笛勉强合了合眼,醒来时只觉浑身麻木。原本便有伤,加之契丹的床榻稍硬,自然又觉身子滞重了。 “连城妹妹可起身了?”帐外有人问话。那嗓音宛如草原上的阳光,热情透朗,却也有些咄咄逼人。 翡烟忙迎出去,见了来人便一怔,“奴婢拜见德妃娘娘。”多亏翡烟好记性,昨晚随着清笛一一拜见的时候,还真的记住了。 清笛微皱眉,急忙拢住发丝,努力想要坐起来。 “哎哟你快躺着,别起来。”德妃言笑晏晏而来,窄袖织锦的翠色衣裙灼满光焰,“皇后亲自嘱咐了,说连城初到草原来,衣食起居恐怕都不习惯;着旁人来照应,皇上和皇后也未必放心,这便叫我来亲自看着。连城你有什么需要,尽管都对我说。我爹在南枢密院为官日久,虽说我是契丹人,可是家里处处也都依了汉人的习惯,总归比她们要明白些。” 这位德妃也是萧氏女,与皇后出于同一门系。清笛明白,皇后让她来,定然是不放心旁人,唯恐她再有了别的依仗。 “小妹怎么敢劳烦德妃娘娘。德妃娘娘派个侍女过来便够了,如何可让德妃娘娘亲自前来?”清笛只当客气。 “快别这么说。”德妃便笑,“你的衣裳从今儿起我便叫织造署制备。原本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穿得惯契丹的衣裳。皇上原本也说,如果你愿意,那就让你穿着南朝的衣裳;但是昨晚就改了生意,说反倒觉着你穿契丹的衣裳好看。这就得马上着手准备。” 德妃说着,眼睛转过清笛搁在妆奁上的红玉珠络,“倒是连城你这压头发的珠络可真是好看。” 清笛心下一警。那原本是小六带来的,说是他亲自手编了的。“南朝女子没有北朝女子的自由,自十岁上下便要居住在深闺之中。平素闷了,便只能随手打几条络子来玩儿。德妃姐姐若喜欢,日后小妹多打几条奉上便是。” “那便有劳妹妹了。”说罢便嘱咐跟随而来的侍女们一应事物,倒是将清笛帐篷内所需要的大小东西都嘱咐了个全。足见德妃是个理家的好手。 清笛强撑还要起身,德妃忙拦着,“妹妹昨晚初承恩露,此时晨起必然是身子最不自在的。皇上早就说与皇后与我了,叫我们别以礼节拘着你。” 清笛怔住,“皇上说我……承了恩露?” 德妃便笑,“皇上说你们汉家女子脸儿小,不禁说笑,原本不准我当面说的;既然你问了,咱们姐妹就私下说说。皇上当着皇后和我,倒是红了脸,说原本看你有伤,不该侍寝;可是皇上倒是情不自禁了,这便强扭了你。” 翡烟大惊,险些打了手里的水壶。清笛连忙以目示意,翡烟这才冷静下来。 她们主仆昨晚动的心思倒是白动了,原来皇帝早已抢先了一步。皇帝的话,又有谁敢不信? “打点得也差不多了,连城你先歇着,我这就去吩咐织造署去。”德妃说着转身望帐外,“妹妹手底下就这一个丫头,也不够使的。我手底下倒是有两个得力的,难得还都是汉人,便拨来给你使吧。” . 清笛不及言谢,那两个人便已走了进来,跪下见礼。 泪水便瞬间涌满了清笛眼瞳,再转眸望那边的丫头,清笛心底又是一冷:跪下的两个人,一个是个婆子,一个是个丫头。而那婆子,正是失散多时的郭婆婆! 而那个丫头,愕然竟是当日伺候在横波身边儿的巧儿。 清笛用力藏着情绪,没在德妃眼前儿表露出来。郭婆婆却已经低低地垂下了眼泪。而那巧儿则如看见了鬼似的,瞪着眼睛,半晌也没回味过来。 德妃安排完了诸事离去,郭婆婆便已经哭着膝行上来,一把抱住清笛,“老婆子我不是眼花了吧?座上尊贵的公主千岁真的是,真的是——我的清笛?”郭婆婆打小跟在清笛身边,名为主仆,情分上早已如同母女一般。 听郭婆婆喊出清笛的名字来,巧儿则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翡烟没见过这两人,却着实看不惯巧儿,便忍不住走上去呵斥,“在主子跟前儿,你这算什么礼数?这样坐在地上,说严重了,便是大不敬之罪!” 巧儿惊得连忙爬起来,收敛形容,朝上叩头,“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奴婢当年多有得罪之处,公主请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宽宥了奴婢。” “都起来吧。”清笛扶着郭婆婆坐下,只冷眼望巧儿,“别说你罪不至死,单说你是德妃指过来给我使的人,我便不至于责罚你。只望你日后好自为之,谨言慎行、好好跟着我倒也罢了;否则如果再主动撞上来,就算我不想记着旧日的事情,怕也不能。” “奴婢知道了,公主大人大量!”清笛作为和亲公主,虽然自身尚且难保,但是处置个丫头,还是手到擒来。巧儿心底自然不敢不怕。 遣了翡烟带着巧儿出去,吩咐她差事,帐篷内便只剩下清笛与郭婆婆。清笛握着郭婆婆的手问短问长。郭婆婆一一答了,便说,“多亏六皇子一应照拂。我原本在六皇子营地里,可 是六皇子毕竟还未婚娶,营帐内女眷太多恐惹人闲议,这便将我们陆续遣了出来,分到各位嫔妃与夫人帐下。六皇子格外关照我,时常派人来问可有短少。” “算他有心。”清笛垂首,轻叹了口气。 “清笛啊,你可知道院子里的旧人,多数都来了契丹?”郭婆婆似有急意,紧盯着清笛的眼睛。 182、凄凄暮角(③更) 院子里的旧人,都到了这契丹来…… 清笛轻轻笑开,“婆婆有话便直说吧。这一回我来契丹,早已做好了任何的准备。没有什么是担不起的。今日的清笛,已经长大。” 郭婆婆叹了口气,“我说给你听,总归比你从旁人那里听来,或者亲眼撞见要好些——清笛啊,院子里的人最初都是到了月牙儿郡主与六皇子的营帐下。我们这些年老色衰的倒还无妨,但凡年轻貌美的,都事先被月牙儿郡主调.教过。” 清笛轻轻皱眉。月牙儿的手段,她纵然没有多有领教,但是也猜得出来。那女孩儿从不掩饰对小六的独占。 “……静箫她,如今在六皇子帐下。这三年来,六皇子身边儿最得宠的美姬便是她……”郭婆婆瞄着清笛的神色,不忍继续说下去。 . 清笛抚着心口,用力深吸了两口气。告诉自己就当没事,可是却不知怎地,心就这样无凭地仿佛被直接摘了出来! “也好。这原本也是静箫的执念,也是她对我的报复。汉家女儿来了契丹,原本都只是悲惨,若能圆了她一个执念,说不定倒也是她的福祉。”清笛努力不去问自己的心。 “清笛……”郭婆婆如何看不出眼前这孩子分明都已经心痛得颤抖? “婆婆别担心。我现在只想着,倘若静箫真的能好好跟着六皇子,从此收了其他的心思,倒也罢了。婆婆应当知道,静箫的心思绝不在我之下,倘若她要因着当日的仇怨而为害小六,我倒更担心些。“ “惟愿情能化解了怨恨,她跟在小六身边倒也能帮衬着他些。我倒也更放心了。”清笛用力呼吸,一点点逼着自己无视心上的疼。 “只是静箫自己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看见清笛疼,郭婆婆也忍不住了,“她纵然得六皇子独宠,可是却日渐成了月牙儿郡主心上的刺。我倒是市场看见月牙儿郡主的贴身侍女双羚呵斥她,甚至用鞭子抽她;看样子她倒是收敛了不少。” “怎么会这样……”清笛秀眉紧蹙,“月牙儿这样对她,无非是因为小六。我就怕,她会把这股子怨气再搁在小六身上。静箫是个闷罐子,什么事都只肯搁在心里,自己绸缪。这可如何是好!” 郭婆婆也一怔,“恐怕她也做不得什么。毕竟这里是契丹草原,小六贵为皇子,难道她一个汉女还敢做些什么?” “婆婆记着我的话,替我暗中观察着静箫。她镇日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尽量都探听着。”清笛握着郭婆婆的手,“这是顶重要的。我这边陪嫁里还有些人来使唤的,这边的一应事体都不必婆婆你奔忙,只帮我做好这一桩。” 郭婆婆深深望清笛,终究叹了口气,“清笛,只要事关小六安危,你便总是头一个紧张。你说放下,分明放不下。” “婆婆,别再说了。”清笛转过头去。 她永远做不到坐视他遭遇危险,她只是永远不对自己承认。 . “哈,果然是她!”鸳鸯泺畔,一众粗衣的女子在浣洗衣裳。一个女子宛若疯癫的笑声不合时宜响起。 “你笑什么?这里又没有男人,你这样浪笑又想勾着谁?”管事的婆子狠狠训斥,拎着鞭子便要走过来。 巧儿一慌,连忙从兜囊里掏出一角碎银子塞进那人手里,“都怪我,与她说两句旧事,勾得她疯病犯了。大娘莫怪,留着吃酒吧。” 那管事的妇人这才走开。 又有谁能想到,那蹲在水畔洗着衣裳,手都又红又粗的女人,竟然是当日霸州怜香院里的头牌红姑娘横波! 霸州城破,怜香院便遭了大难。横波因为花名在外,被契丹人冲进去,轮番着糟蹋了整夜……第二日醒来,虽然保了命,却已经疯癫。可是契丹人还不放过,将她一并掳到契丹来,路上又多有糟践…… 待得到了宫帐,便已是疯了,只能派在浣衣院,做最粗重的差事。多亏巧儿还记着旧日的情分,时常来照顾她;三年过来,除了偶然还会发疯,平素看着倒也如同常人一般。 只是再不见从前的风华绝代。 . “姑娘再忍忍,大夫说,再使几服药,姑娘便有望大好的。切莫在这个时候得罪了人。”巧儿低声,“就连清笛都有可能一朝飞上枝头变成公主,姑娘你的来日还不可限量!” “我当日只是不甘心被契丹人糟蹋,如今我倒是想明白了。待我好了,索性主动委身给契丹人,最不济也给自己挣一个明天,不必这般为奴!”横波眼里闪过决绝之色。 “不过咱大宋的朝廷倒是真的好狠,让个青楼女来和亲,配给契丹皇帝——这不是活活将皇帝当成绿头乌龟!更何况,清笛还是跟他儿子有私情的!哈哈,契丹人的报应来了,这回可有好戏可看!”横波笑着骂着,眼睛却坠下泪来。 “如果当日不是清笛收留了那个狼崽子,那狼崽子怎么会有机会在霸州潜伏下来,又怎么会毁了霸州城——如果霸州城不毁,我又怎么会被那帮野兽糟蹋,又何至于到了今天……” 横波笑着抹掉眼泪,“冤有头,债有主,我终于找见了自己的仇人。从今天起,我又想好 好活着了!我要好好活着,看着他们两个死!” 巧儿一颤,“姑娘,你,你的身子?” “巧儿,就连你也被我骗过了,是不是?”横波寒凉而笑,“就连自小儿就陪在我身边的你,也以为我真的疯了,是不是?哈哈,哈!”横波大笑,“既然都能骗得过你,旁人自然便再没人怀疑!” 183、阿离不离(④更) “姑娘!”巧儿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索性鸳鸯泺面积广阔,平素因为横波是个疯女人,其他的浣衣女也不愿与她结交,因此上身前左后并无他人。 巧儿颤抖着问,“姑娘,难道你,你没疯?” 横波冷笑,“青楼女子原本就该最善于隐藏心意。我当日原本是想装疯,以求自保。以为被糟蹋了之后,只要疯了,那些契丹人自然就也失去了兴趣——却没想到,我都疯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一样掳到这契丹来!” “我只能继续装疯,好在倒也因此进了浣衣院,不必给契丹士兵去当营妓……” 巧儿也自难过,“是啊,院子里其他的姑娘,倒是多少还有六皇子照拂着;可是六皇子独独不肯关照姑娘你,显然是记着当年你对清笛的那些事儿!” “我明白,所以我只好继续装疯!”横波眼中闪过狠绝,“那狼崽子有仇必报,他绝无汉人的优柔!” 横波转头过来,直直盯着巧儿,“你如今被派到清笛身边儿去伺候,倒能帮得上我的大忙。” 巧儿一颤,“可是她今日,又仿佛与从前不同了。从前她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今日她反倒主动出言警告我。说如果奴婢再不守规矩,她必,必……” “你怕了?”横波挑眉。 “奴婢,奴婢……”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什么奴才,巧儿的性子虽也一般刻薄,但是巧儿毕竟是个当丫头的,不过贪图了些钱财,与清笛和小六又无切身的深仇大恨;便不由得害怕起来。 “别怕,我自然一步一步教你怎么做。”横波伸手握住巧儿,“别以为清笛就真的会忘了你从前帮我做的那些事,她不会真心待你的。在她身边儿,你注定讨不到什么好处去。只有我才能真的待你好。” 巧儿颤抖,只能缓缓点头。 “听我的,现在小心伺候着,让清笛看见你的改过之心,让她一点一点放松了对你的警惕。还有她身边的那个丫头,你也要务必与她成了姐妹。只有这样,我们才可徐图将来。”横波毕竟曾经是红牌姑娘,最擅拿捏人心。 “是。”巧儿垂首。 . “姑娘,快来看,皇上送了个什么来!”眼前一切纷纭而来,清笛借着调养身子的机会,坐在榻上细细沉思。帐外翡烟却惊喜地叫了起来! 翡烟在杭州侯爷府里,也算见过世面的,但凡奇珍异宝也未必就看得入眼的,此时却这样惊喜。清笛便不由得转头去看。 帐外阳光刚烈,乍然转头去望,清笛只觉眼前明亮刺目,仿佛一团绒绒白雪! 却又似乎不仅仅是雪,那雪分明闪耀着白玉一般的光华。 清笛的心狠狠一颤——这情景,让她想起了小六…… 眼睛的不适,瞬间淡去,清笛用力眨了眨眼,终于看清,原来门口竟然立着一头白毛的狐狸! 那狐狸极为谨慎地不肯进帐来,只遥遥站在金色的阳光里,防备地盯着帐内的清笛看。那一双碧色眼瞳闪烁着骄傲、冷漠、防备,还有一点点的——迷惑。 清笛心底轰然一声,便忍不住下了榻来。 身上纵然伤还在疼,可是她却都顾不得——眼前的小东西,竟然像极了初见时刻的小六! “你们放开它。”清笛忍着疼,一步一步走到帐门去,看见狐狸旁边还立着狐奴,手上提着狐狸脖颈上的锁链。便宛如见到当日小六被锁链所缠的模样,清笛清叱。 “连城公主,这狐狸虽然有灵性,只是公主从南朝来,未必驯得住它。”那狐奴还是犹豫。 “它若咬了我抓了我,自然由我自己负责;就算它就这么跑了,也由我去向皇上请罪。不会牵累你们,你们只管放开它!”清笛冷着挑起眼角。 那狐奴只好解开了锁链。 狐狸原本一直在暗自挣脱,可是骤然被解开,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转头望望身后的大草原,又凝眸看看清笛,似乎在犹豫,该向哪边去。 “你是谁?”清笛撑着身上的疼,蹲下了身子来,用自己的眼睛与银狐平齐,轻柔说着话儿,“你是皇上送来的么?” “正是呢!”翡烟笑着跟清笛说,“皇上说,怕公主在帐中养伤闷坏了,便特地从西京御苑里将它带来,就为了让它陪着公主!” 翡烟久在江南,乍见这灵动的小东西,虽然也有害怕,但是还是欢喜更多。她自小就跟着清笛骑马、逗鸟儿,对小动物也充满了喜欢。 “它可有名字?”清笛抬头去望狐奴。 狐奴嗫嚅了下,“是有的。当年它是贞懿皇后饲养的,贞懿皇后为它取了名字。可是贞懿皇后却谁都没告诉过,只与它单独说话的时候说。” “它原本是贞懿皇后的?”清笛绝没想到。 “正是。不然这样的雪狐,就算最好的猎手都难以捕捉。”那狐奴也是面现钦佩,“它们都是生在高山雪线之上的,人类都难以攀登上去。它们据传是通灵的神物,凡人哪里能够拥有。也唯有贞懿皇后这样的人,才能找到雪狐。” “皇上说,也只有公主这般的人儿,才配拥有贞懿皇后生前钟爱的东西。从前御苑里也并 非没有嫔妃与公主们想要这只雪狐,皇上谁都没给。每次回京,皇上都要亲自喂养方才放心的。” 草原风来,吹动雪狐身上飒飒银毫。清笛都不由得目眩神迷。 “阿离,我便唤你阿离,可好?”清笛依旧蹲着,只含笑对那雪狐说话。 “阿离?”翡烟迷惑望清笛,“离并不是一个好口彩。”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清笛转头娇俏一笑,“纵离,亦会再来。更何况它原本就是这草原的精灵,它的毛色又离离闪耀。所以叫阿离,正是最好。” 翡烟眼睛也是一亮,“正是呢。离,离,叫着叫着便也叫破了,便成了不离不弃!” 184、暗暗心惊(第一更) 女真住地,白山黑水,森林绵连碧草,遥遥无垠。 虽放眼看去,也如契丹一般是大片的草原;但是女真住地山川与江河更多,于是虽然同为草原民族,女真与契丹便有了诸多不同。 女真的物产多来自山与水,比如人参、貂皮、北珠等;便也注定,女真与契丹拥有绝不相同的心性。 有少年鹑衣而来,远远看去,鹑衣百结,简直就像个要饭花子。可是大寨的守卫见了便连忙行礼,“二少爷,你可回来了!大少爷都快急死了,四处派人去寻你!” 那少年吐了吐舌头,“我这样大了,大哥何必还这样担心?这个年纪再不四处去看看,又如何能帮得上大哥的忙?” “话虽这样说,可是二少爷您的身份何其贵重!更何况此时咱们女真正是要跟契丹人大干一场的时候,契丹人明里暗里早就想捉了二少爷去!”那卫兵陪着少年往里走。 冷不防,少年腰上路皮囊里一声猫叫。灵猫儿从鹿皮囊探出头来,朝那卫兵呲了呲牙。 卫兵都被唬得一跳。 少年大笑,伸手拍拍猫儿的头,“不是他要捉了我去,说契丹人呢。你乖。” 猫儿护主,除了这少年,就算是大少爷的话也不肯听。猫儿得了主子安抚,这才伸了个懒腰,又钻回鹿皮囊去,眯着眼打盹儿。 少年一路走向大寨居中的大木房去。大木房虽然没有汉地与契丹的宫殿雄伟,但是在这片女真人的住地里,已经是最为高大雄伟的建筑。纯白桦木的房顶与墙面,让整座房子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仿佛传说中的白银殿。 大木房中,众人正在议事。少年踏进门槛,为首的男子眯着眼起身,也不多说,走到少年面前来,扬手便是一个耳光! 众人都是一惊,纷纷起身拦阻,“乌雅少爷息怒!二少爷毕竟少年,贪玩了些,也是有的。既然能安然归来,便为天佑。” 原来那少年正是乌雅的弟弟。 “你可知我因何打你?”乌雅只垂眸望弟弟。 少年咬了下唇,将唇角的血全都吞进唇里去,“哥哥打得对,弟弟知错!哥哥说过,你我兄弟的命不仅仅是自己的,更是整个完颜部的,是整个女真的!要爱惜自己的性命,这是自己生来的责任!” “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还敢偷出部落,一声不响去了契丹燕子城!”乌雅越说越气,再加上后怕,手指都是颤抖起来。 “哥哥怎知道我去了燕子城?”少年也是一怔。半晌转眸,“难道是有人告诉了哥哥?” 正是那晚凤熙着人暗中调查,究竟是哪个女真人混入了燕子城去。竟然被凤熙推测出,此人便是乌雅的弟弟。 少年忽地一笑,“契丹人都未必猜得出是我去了,却有人没见过我还能猜得出来,真是了不起!哥哥,日后总归要赖你替弟弟与此人引见一番。” 乌雅也只能叹息,“我早与他说过,日后早晚要引你们相见。此番看来,你们之间果然有些缘分。既能如此,我倒多一重安心。” “一言为定!”少年方才还在知错,一转眼之间已是满面风发;显然并不真的认为自己错了,却愿意在众人面前周全哥哥的权威。 “这一回进燕子城去,我倒开了眼。”少年回身对在场的家臣说,“如今的契丹,倒是越发不像契丹了,我方到城外,看见那高耸的城郭,及至城中百业之民,倒以为是我走迷了路,进了南朝城池呢!” “不光城郭百业,如今就连契丹朝堂,也全都越发像汉地了。虽然他们骨子里依旧看不起赵宋,可是他们如今的服饰、礼仪、器具、言谈反倒越发与汉人无二。” 少年坐下,眉飞色舞说与众人,“我还在街上看见书店里刊行皇帝的诗集,名为《清宁集》。啧啧,哪里还像是契丹的皇帝,简直是汉人!” “有何奇怪!”一位虬髯汉子大笑,“他们契丹的皇帝,个个都是生错了身子,不该生在这草原,反倒应该去当汉人!不说旁人,阿保机的长子耶律倍便是首冲,他的诗词歌舞、琴棋书画,都堪比汉人!” “看来,契丹的皇帝们已经没有心思四时捺钵,不如我们女真来代天巡狩,而让这些耶律家的诗人画家们,好好儿地找个地方吟诗绘画去好了!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 “正是此说!”一众女真汉子全都朗声大笑,“身在草原,却丢了狼性,反倒变成了温驯的绵羊——那他们还有什么资格统驭草原!” 乌雅与弟弟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 少年狡黠一笑,那笑容倒是宛如他鹿皮囊里的猫儿一般。 简单几句话,便挑起了手下的封土野心,这少年果然狡黠如灵猫。 “二少爷,你这回拼着被大少爷责罚,也要偷着溜进燕子城去,其实是去看南朝公主去了吧?”手下有人逗少年。 这位二少爷今年也不小了,眼见便满了十六。可是他从小胸怀大志,愣是不肯娶亲。手下们还在谈笑,说他心性儿未开,如果这一回是对女人产生了兴趣,倒也是好事。 “南朝公主?”那少年微蹙长眉想了想,“我这回 看见了契丹人的不济,却也同时看见了汉人的厉害……” “汉人的——厉害?”一众汉子又笑开,“汉人倘若厉害,又怎么会这么多年被契丹人骑在脖子上拉屎?” 少年却是摇头,“南朝公主,按说是养在宫闱之中,除了柔弱诗书之外,当没什么能耐;可是我见到的那个女人——却让我心惊!” ------------- 185、山外青山(第二更) “哦?”乌雅也凝神来听。 原本乌雅对于和亲之事,只将注意力放在契丹因此而与大宋联手上。毕竟契丹愿意暂时与大宋和解,为的不过是想专心来惩治女真人的造反;乌雅倒是并未在意连城公主这个人本身。 宋人男子都是那般文弱,又能指望一个女子何为?可是二弟却说那公主令他心惊! 二弟是什么样的人,乌雅心中岂能没数?又有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二弟心惊? “旻,你说。那个公主如何令你心惊?”乌雅急问。 “那女人虽然极力在讨耶律真元的欢心,但是到了篝火大会的尾声,明明要去侍寝了的关键时刻,却以脚上铃声引得我的猫儿发狂!” 少年旻长眉微皱,“哥哥,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女人怎么会发现了我鹿皮囊中的猫儿,又是如何了解了猫儿的秉性,从而善用猫儿来为她解困!” 旻的困惑,乌雅都明白。旻的猫儿对主子极忠,除了旻自己外,那猫儿绝不肯听任何人的指令。就算是乌雅都不行。可是这么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尤其还是汉人女子,怎地就能引动了猫儿? “此事不宜看得过于复杂。”乌雅皱眉沉吟良久,方说,“纵然猫儿是只听令于你的,可是猫儿的习性却并非奥秘。汉地早有养猫儿的历史,她能了解猫儿的习性,倒是不难。” “猫儿听觉敏锐,对周遭充满防备,这是任何猫儿都逃避不开的习性。她用脚上密集铃声引发大量嘈杂之音,扰乱了猫儿的听觉,自然会让猫儿狂躁不安,进而出于自保的本性而扑向那铃声……铃铛在她脚上,所以猫儿便看似在攻击她本人。” 乌雅的分析丝丝入扣,可是旻面上还是难掩惊愕,“可是她之前从未见过我,她怎会知道我带着猫儿躲在人群中?” 乌雅坐在虎皮大座上,面上阴晴流转,忽地猛然一拍扶手,“嘭”地一声。大家都惊讶去望。 “是我愚了,我怎地竟然没能想到!”乌雅面上涌起笑容,“怪不得能让旻都心惊,我知道那公主是谁了!” “哦?”旻第一个跳起来,“难道哥哥与那女人曾经相识么?” “正是!”乌雅点头而笑,“我说为何这回契丹与南朝和亲,连凤熙公子都会跟着来!汉家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我听着便头疼,只以为因为凤熙也是外戚,所以便按例应该跟着来送亲——却忽略了,凤熙必然来送亲的一个最重要的可能!” 坐中有当年随着乌雅一同闯荡过霸州的家臣,他们便惊了,“乌雅少爷,您说的难道是,是?!” 当年霸州北城门外树林里的一场大战,凤熙如神祗般倾天而降的气势,令多少女真人记忆犹新。 “正是!”乌雅笑容越发扩大,“原来竟然是她来了……谁敢想到,竟然是她呢!倘若是她,旻心惊倒也不奇怪了!” 乌雅转首望旻,“那个女人曾经与我在一处过。我担心她闷坏了,便曾经与她讲过我契丹的种种,其中便提到过狸猫。我只想着女人总归都喜欢猫儿,便特地拣选了猫儿的性子说给她听,说过我们以铃声驯化狸猫。” “想来她因为知道凤熙公子与我们的关系,便会大胆去推测,当晚燕子城中有我女真人潜伏。她这才准备了铃铛。一旦真的有女真人和猫儿在侧,自然便会为她所用。她果然胆大心细,连我们都敢利用!”乌雅说着,面上已是笑容隐隐浮动,是藏不住的赞赏之意。 “难道那南朝公主,竟然会是那青楼小妓?”女真家臣都惊了,“南朝人自诩礼仪之邦,怎么会给一个青楼小妓封为当朝公主!” “哈哈!”乌雅也是仰天大笑。“由此可见,大宋朝廷对这回与契丹的和亲,哪里有半分得诚意!” 旻眯着眼睛,仰头望兄长,“如此说来,契丹与大宋的联盟根本就不会成!我女真便不必担心契丹与大宋联盟来夹击我女真!” “正是!”乌雅大笑,伸手拍着弟弟肩膀,“我们只管锐意进攻契丹便可,大宋绝不会管!甚至由此次和亲可见,难保来日大宋不会从背后递出一刀,让契丹腹背受击!” “这样看来,当初我们还要担心契丹与大宋联盟;如今这场和亲非但不是坏事,反倒对我们有利!”家臣们也都欢快起来。 “旻,哥哥改了方才对你的呵斥。”乌雅转头去望弟弟,“你这回去燕子城,为我们带回来这样重要的军机,该是你大功一件!” “哥哥原本以为你只是年少贪玩,这才偷去燕子城;此时恍然大悟,原本你就是想要从这场和亲当中,来窥知南北联盟的是否可行!” 旻终于颔首笑开,“我女真根基尚未稳,此时举旗反抗契丹,压力已是不小;倘若契丹与南朝联手,对我女真来说真是没顶之灾。自从听闻南北和亲之事起,哥哥便愁眉不展。” “弟弟便想,何苦这般旁观担忧,何不亲去一看?弟弟虽然知道此去有绝大危险,但是弟弟却不退缩。因为知道背后家中自有哥哥坐镇,就算弟弟有什么闪失,也不会影响到我女真大局……” 乌雅眼中已是含泪,“旻,别说了!你的心意,哥哥全都明白了。只要你我兄弟 齐心,我女真将来定然是这草原霸主,再不受契丹人欺凌!” “不受契丹人欺凌!成为草原霸主!”女真家臣全都振臂高呼! 旻却没有众臣的一时兴奋之情,只仰头望乌雅。乌雅一笑,“放心,只要是她来了,那么我们的盟友便不只是大宋,还多了凤熙公子一脉!” “我只想知道,那个女人,究竟是谁?怎地哥哥原本认得,却从未对弟弟说过?”旻的少年面上现出渴望。 186、暗通款曲(第三更) 六皇子营地,迎来不速之客。 两相落座,小六慵懒一笑,“二哥怎地会有空到小弟营帐中来?小弟镇日遛鸟逗马,这营帐里马粪味儿都比别处浓些,不怕染了二哥的鼻子?” 耶律玄舜一笑。小六说的这些,原本是二皇子手下用来诋毁小六的;小六能够知道,他也不意外。 “眼界小的人才只能看见马粪,只有居高处者才能看见那些骏马将来的用处!我契丹铁骑,若没了骏马,那不成了南朝不济事的步兵?” 小六挑起红唇一笑,转头向内里,“还不给二皇子上茶?你们这帮蹄子,越加懒散,仔细回头我用鞭子抽你们!” 二皇子仰天大笑,垂下头来,按住小六手腕,“我倒想知道,你要用你腰下哪根鞭子来抽打她们?” 小六微眯了眼睛,便也放浪大笑,“不如两根鞭子同用?便如二哥于帐中同时教训豹子与女人……” 二皇子幽幽而笑,“一根鞭子驭天下,一根鞭子驯女人。只是不知,对于六弟来说,究竟哪根鞭子更重要?” 小六一笑,手指推开没来得及梳理的发丝,“她。” . 二皇子谨慎的试探,小六却只以一个字来回答,且回答得这般明白而毫无遮掩,倒让二皇子的笑容也僵在脸上,没来得及全然绽放。 “二哥今日既来我的帐篷,便是有事。二哥尽管问吧,小弟知无不言。”小六慵懒蜷起腿来,即便当着二皇子的面,依旧盘腿而坐。 二皇子还是略微犹豫,“小六子你可知我来意?” 小六仰头,微阖眼帘,“父皇完成了与南朝的和亲,接下来便要进攻女真。进攻女真又是要你我兄弟分头领兵攻打,父皇此举依旧是在考校我们兄弟六个,也是给了我们机会去建功立业,以为未来计。” “说得好!”二皇子眯起眼睛一笑,“六弟却说了,她最重要。” 小六手指捻住腕上的碧玉手珠,轻轻捻动,“女真三十部,分为生女真与熟女真。势力强大的皆为熟女真;女真各部联盟的首领也皆出于熟女真。可是这回主张起兵反抗的,倒是生女真,二哥如果想要拿下这件平叛女真的首功,便要将生女真与熟女真分而治之。” “熟女真势力强大,但是他们同时受我契丹封赏多年,并不愿起兵对抗;二哥只需将熟女真南迁至辽东,将生熟女真分隔开,这样便等于釜底抽薪,将女真的力量折损大半。至于那些只想反抗的生女真,没有了熟女真贵族的引领与强大的军事力量,便不过一群山民的乌合之众……我契丹铁骑难道还没有办法对付他们么?” “妙啊!”耶律玄舜一击桌面,“大家想出来的法子,无非是左路攻击还是右路攻击,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要利用女真内部两大派系的不和来削弱他们!诚如小六子你所说,熟女真倒是真的不想反的!” 说的是军国大事,小六却意兴阑珊,只以手指玩着手珠上的络子,“小弟提前恭贺二哥擒获平叛女真的首功。” “好!”耶律玄舜眯眼而笑,“投桃报李。父皇这一回要御驾亲征,带兵东去,虽然不必担心南面会有大宋来袭;却总归还要防着西边的西夏和回鹘从背后攻击。燕子城这边,以及西京定然还要留下妥帖的人来留守……” 耶律玄舜挑起眼梢去望小六,“不如,六弟便任留守吧?” “父皇御驾亲征,虽然随行也有嫔妃,但是连城公主身上有伤,不宜随驾。到时少不得要六弟你多加照拂。”耶律玄舜目光连闪,绝不放过小六面上任何一点神色变动。 小六听着倒也不隐瞒,笑容微起,“如此,还有劳二哥在父皇面前替我保奏。” . “好说。”耶律玄舜正想起身,帐门处袅娜走来奉茶的侍女。因逆着光,看不清那侍女的脸,倒是越发看得清那侍女身态袅娜,娉婷如柳。 耶律玄舜一眯眼睛。 小六却一声轻斥,“非经传召,你怎地到前帐来了?方才说过,要你等我回去。”言语声里虽然是责备,却也有隐秘的宠溺。 “六皇子恕罪……方才妾身等得急了,便暗暗来看六皇子可忙完了;不想送茶的侍女在帐门外崴了脚,又怕耽误了上茶。妾身这便替她送茶进来。”莺声呖呖,沁人心脾。 耶律玄舜眯了眼睛避过光线,这才看清眼前的人儿。鹅黄襦裙、紫纱为帔,衣衫里隐隐露出银红抹胸,上头一痕雪脯如脂如玉。青丝绾成堕马髻,偏垂一边,越发显得姿态袅娜,不胜娇羞。 “静箫,见了二皇子,还不见礼?”小六眯了眼睛,似有微愠。 “原来你就是静箫。”二皇子挑眉而笑。当年萧殷在怜香院里找错了人,将另外一个汉女当成清笛而给开了苞,那个女子就叫静箫——后来静箫便被六皇子收归帐下,闻说百般宠爱。 想来小六极为宠爱的女子,姿色定然与清笛相似;今日看来,果然不分伯仲。 二皇子一笑,“百闻不如一见,六弟宠姬果然佳人。” 静箫红了脸前来奉茶,一不小心茶杯倾侧,茶水洒了二皇子一身! “二皇子恕罪!”静箫惊 得浑身轻颤,连忙伸手去擦。 “来人,快帮二皇子清理!”小六起身,向外招呼人。 二皇子则一笑,垂首细看静箫俯身之时,从抹胸内露出的盈盈雪光……而手,则不经意一般拂过静箫慌乱擦拭的小手。 静箫一颤,柔弱的身子更是酥软得动弹不得。 187、三边曙色(第四更) “二哥可受伤?”小六招来众人,这才回身望耶律玄舜。隔着静箫的身子遮挡,耶律玄舜不慌不忙将手从静箫抹胸里抽出,眼睛依旧凝着静箫面上泛起的红霞,低低一笑,“小六你别吓坏了静箫。不过一碗茶,又能烫着我么?” 静箫宛如火焚一般,低垂了头不敢回身。 “静箫这蹄子越发恃宠生娇。”小六皱眉,“还不拿你帐里存着的玉肌膏来?便罚你亲自照顾二皇子。” 静箫忍着泪,只能施礼,便向后去。 “小六,不必如此唐突佳人吧?”耶律玄舜傲慢挑眉。 “玉肌膏是他们汉人的药膏,碧如翡翠,清香沁凉,原是极好的外用药。二哥你便让静箫伺候你抹药便好。这总归是我帐下的规矩,即便她受我宠爱,也不能乱了规矩。” 耶律玄舜淡淡点头,“由此可见,谁也比不得她在你心中的地位。若今日是她,你定不会这般的。” 小六也不推辞,只转头迎着二皇子的目光,“当日霸州,二哥也是亲眼看见的。为她,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又何在意什么规矩?” 耶律玄舜眯眼凝睇片刻,终究扬声大笑,“既如此,我便先回自己营地更衣去了。若真有那神奇的药膏,倒不妨烦劳静箫送到我帐篷。” “好。”小六一笑,躬身送二皇子离去。 光影摇曳里,没人看见小六唇边一弯浅浅勾勒的微笑。 . 雪狐阿离果然灵物,虽然初时对清笛极有防备,但是渐渐相处下来,阿离已是越发温驯。清笛坚持每一餐都亲手喂它,让它看见了她的诚意,也渐渐熟悉了她的气息。 “奴婢唯独担心一样儿”,看见阿离终于归心,翡烟也是快活,“就担心小蓝若回来,阿离跟小蓝会打成一团!” 狐狸吃鸟儿,这是没法子的事情。 清笛也笑,“小蓝总归吃不到亏去。它会飞,又从来都是灵黠,想来阿离也奈何不得它。”清笛转眸莞尔,“我倒是担心小青。海东青是鹰中之王,小蓝既是它的口食,又是它的臣属,飞也飞不过、打也打不赢。真不知这些日子来小蓝跟小青一处,受了委屈不曾?” 正说着话儿,郭婆婆从外头急急走来,扯住清笛衣袖低声说,“月牙儿郡主来了。我见她一脸的愠色,正是朝咱们这边走来。清笛你不如避避,这边我与翡烟敷衍了她就也是了。” 清笛蹙眉,却摇头,“婆婆别担心。这契丹的帐篷又哪里如我汉地的房屋,没有前后穿堂,只有这一间穹庐,总归避不过。” “更何况,就算避得过一时,又哪里能避得过一世?一回闪躲了,便会让她气焰越盛一层;日后越发难收拾。我心里有数,你们不必替我担心。”清笛正色起来,面上绽放如玉般宁和却坚定的光芒。 郭婆婆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帐门便被“啪”地挑起,月牙儿挑着眉梢儿立在门口强光里,眼睛却没望向清笛,而是落在阿离身上,“原来皇上真的将它给了你!你凭什么!” “阿离是皇上赏赐的。内中情由,月牙儿郡主如有不解,何不亲自去问了皇上?我可不敢擅自揣度君心,所以请恕我没办法给你理由。”清笛清清淡淡地笑,将月牙儿气得面色发白。 月牙儿身边的贴身侍女双羚也看不下去,“这雪狐原本是我们郡主跟皇上求了多日的。连城公主却这般夺人所爱,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清笛微笑,只转眸望翡烟。翡烟便也不客气回过去,“主子说话的时候,哪儿有咱们当奴才的说话的份儿!知道的,是奴才自己不守规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主子教导无方。狐狸尚且有灵,人岂能反倒学着那狗仗人势!” 清笛一笑颔首。双羚不过是个奴才,她若自己直接回了,倒失了身份;翡烟说,就合情合理了。更何况翡烟自小跟着她,原本也是个聪明伶俐的,用汉话来骂人,自然绝不是双羚能抵挡得过的。 双羚当场气得说不出话来,想用契丹话回骂,却也明知道人家翡烟听不懂契丹话,骂了也白骂。 月牙儿扯住双羚,“够了。” 清笛便也一笑相让,“月牙儿郡主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既然来了便别在门口立着,请进小坐。” 站在门口儿的,都是低人一等的礼节,月牙儿如何能听不懂清笛口中的暗讽?便狠狠踏步进了帐中,以马鞭指着清笛,“你明知道,这雪狐是六哥娘亲的爱物。便本该是我的,你既然已经侍寝,怎地还有脸要六哥娘亲的遗物,难道你还厚着脸皮想要缠着六哥不成!” 雪狐不过只是个由头,心结依旧还在小六这儿。清笛如何能不明白? “阿离冰雪可爱,着实善通人性。”清笛缓下语气来,“只是皇上既然已经赐了给我,君命便不可再更改。倘若月牙儿郡主喜爱阿离,何不请郡主每日来我帐中一同看望阿离?日后待阿离与我再熟些,我带着阿离去草原玩儿,也一样叫上郡主,可好?” 月牙儿听得一愣,转头不敢置信望清笛,“你竟然主动向我示好?” 清笛倒是坦然,“被郡主看出来了,那便也好。其实从杭州相遇,我便从没想过要与郡 主为难。反倒只是郡主看我不顺罢了。” “我怎么可能看你顺眼!”月牙儿一委屈,眼圈儿便都红了,“我从小跟六哥一起长大,整个草原无人不知我是要嫁给他的!一切原本都在我掌握,可是有一天,你,你竟然出现了!从此后,六哥纵然还会碰别的女人,却再也不理我!” “我也并不喜欢你。”清笛清宁一笑,“我愿意向你示好,也从来不是为了我自己。郡主记着这个便可。” 188、心香独熏(3更1) “你什么意思?”月牙儿愕住。 清笛接过翡烟捧上来的茶杯,亲自递到月牙儿手里,“月牙儿郡主是聪慧人,又如何会不明白我的话?你我出身迥异,性情也不相同,所以我们本不必彼此欣赏,更不必成为朋友——但是很不巧,你我之间却有一个共同点。” “除非,月牙儿郡主愿意放弃这个共同点。”清笛淡然一笑,轻袅宛若茶香。 “你说六哥!”月牙儿咬住唇,“我决不放弃!” “这便是了。”清笛轻轻笑起,“情也是劫,没人能预测它何时来;来了,又终究逃不过。月牙儿郡主再不欢喜,却已经没办法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抹除。” “我与那孩子的过往,月牙儿郡主心中纵然再气不过,又哪里能够将已经发生过的尽数推翻?往日不可追,月牙儿郡主何不放眼将来?拘泥于过往,只会让人的心界更为狭窄,将自己画地为牢,又是何苦?” 清笛淡然微笑,坦然望着月牙儿,“我们生为女子,心眼儿原本就小些。一旦动了情,就满心满眼都是那一个人。寻常的心思都没了,再也没有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由,总归时时刻刻心思都只围绕着那一个人的。这份心思,就连那个人自己都未必能够想的全,倒是我们女子最懂彼此。月牙儿郡主你说,你我又何苦彼此为敌,彼此为难?” “若你我缠斗得狠了,最受伤害的究竟是谁?” 月牙儿微怔,继而冷哼了一声,“我听懂了。你的意思是,为了六哥,你要我与你捐弃前嫌,甚至携起手来!” “月牙儿郡主聪慧。”清笛赞许而笑,“他的处境,虽然从来没对我明说过半分;但是我又岂是看不出来他的情形?虽然贵为契丹皇子,但是契丹上下想要除掉他的,也不少。” “不必你费心!”月牙儿冷冷转眸,“六哥的处境虽然堪虞,只是有我护着他就够了!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护着他走过来。不必加入你,我也一样会让他没事!” “我相信月牙儿郡主的能力。”清笛努力微笑,“我的意思是,请月牙儿郡主继续这般护着他吧。不要因为我的出现,而让月牙儿郡主你改变了初衷。” 月牙儿一怔,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想说什么?” 清笛笑开,藏住眉间的哀伤,“任何事与他的安危相比,我永远选他的安全。其他的,我什么都可放手。月牙儿郡主,我说的可明白?” 月牙儿手中的茶杯“咚”地一声磕碰在桌面上,“你的意思是,为了六哥的安危,你宁肯不再与我抢他?” “月牙儿郡主如何看我、待我,我全不在乎。但是希望不要因为我的出现,而让月牙儿郡主与他之间反倒生分了。” 清笛清亮笑起,“他的性子我懂。我来了,他心中总会有所执拗,也许言行之间对郡主有所得罪。可是倘若因为我而让郡主改变了护着他的初衷,却并不是我想要的。相信,更不是月牙儿郡主你想要的。” “如果他不肯给郡主承诺,那么我来给郡主承诺,可好?我不敢保证未来他定然迎娶郡主为妻,但是我可以保证,我绝不越过郡主去。郡主可会放心?” 月牙儿绝对无法想到清笛会这样说,此时月牙儿反倒不知如何回应。 “茶凉了,月牙儿郡主请喝茶吧。这茶是我从杭州带来的西湖龙井,月牙儿郡主莫辜负了茶香。”清笛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谈香茗。 . “姑娘……”月牙儿跟双羚离去,翡烟心痛得奔过来,“姑娘您,您真的……” 清笛含笑,“小时候,我不懂大人为什么会喜欢饮茶。茶方入口,那样的苦涩,我不知道吐过多少口茶。直到有一天,我还是在下意识想将口中茶汤吐掉,当那茶汤滑过舌尖儿的刹那,我忽然就舍不得吐掉了。” “一脉无法形容的妙味从齿颊间倏然滑起,妙不可言。我才明白,原来这便是茶的回甘之味。如果不经历之前的种种苦涩,如果不能一直坚持下来,便永远无法邂逅那一刻回甘涌起的奇妙……” 清笛静静喝完杯中的茶,转头轻笑望翡烟,“我来契丹,前途叵测;我自知恐怕再无心力去顾着他。而偌大契丹,唯一能让我信任,能让我安心托付的,只有月牙儿郡主。如果因为我的到来,而让月牙儿与他之间生了嫌隙,让月牙儿非但不再护着他,反倒有可能与他为敌……那么我便得不偿失。” “姑娘便宁愿自己苦,而把那回甘全都留给了六皇子!”翡烟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茶并不知自己在人口中是苦是甜,它只知道自己是寻常的植物,春绿秋黄,只循着天道做自己该做的事。”清笛淡然微笑。便做自己该做的事就是了,不问结果。 再浓的茶,被几遍水冲泡过,便也都变得无味;就仿佛心中的苦涩与不甘,放在时光里反复冲击些日子,便也会渐渐习惯了吧。 . 七月初十,契丹东征大军开拔。契丹皇帝耶律真元在鸳鸯泺畔庄严誓师,历数女真背主、斩杀契丹官员、阻断契丹商道、怂恿奚人与渤海人一同谋反等十二大罪,旌旗高举,剑指东方。 清 笛登高台,目送皇帝亲率大军招展而去。军队纵然人多,但是比不过天地广大;十五万大军,不久便被广阔草原吞没,全都消失在了天地交界处。 与这草原天地相较,人终究是卑微而渺小的存在。有人可笑说自己是草原之王;其实草原之上的物种,何时生,何时灭,全无自己掌控。 189、临风一唳(3更2) 大军东去,盛夏来临,燕子城便也变得恹恹的。仿佛所有的生机都随着东征大军而去。 草原的盛夏虽然来得晚,却是仿佛将所有气力都集中到了一处,泼天价在这青翠大地上潋滟开,滚滚热浪,让人喘不过气来。身在毡帐里便越发难耐酷暑,幸好燕子城地处鸳鸯泺畔,时有水风送凉,否则清笛等一众汉人皆要病倒。 小六循着人子的例,晨昏定省,清笛却都不见。只让他在帐门外回话便罢。 两人之间种种,郭婆婆和翡烟看了,都只能黯然叹息。 “皇上与众臣都不在这里,公主你又何苦这样避着他?”当年之事,郭婆婆最知,所以就连郭婆婆都忍不住劝。 “正因为皇上与众臣都不在,我反倒要越加小心。” 清笛淡然打着手中的络子,“越是这样的时候,身周也许耳目反倒更多。这回皇上走了,留下皇后与六皇子监国。虽说皇后要回上京去坐镇,但是这边定然也是留下人手。越是看似远离,越是容易出错。” “唉,说的也是。”郭婆婆终究是有阅历的人,明白清笛所说的利害,“只是,月牙儿郡主也留下。倒是日日找着六皇子去骑马、放鹰……” “婆婆以为我会不开心么?其实这反倒是我想看到的。”清笛手上未停,“小六身在契丹,能够依靠的只有皇帝与月牙儿。如果没有这两人的保护,小六定然步步危机。我不希望因为我,让他与皇帝之间生了嫌隙;更不希望因为我,让他与月牙儿渐行渐远。” . “帐篷里这样热,公主便别打这络子了。耗神又费眼,若是急着用,便给我做。”翡烟过来扯清笛手中络子。 “别闹。”清笛一笑躲过,“这络子也是考验。德妃当日便说我头晚戴在发上的红玉珠络好看,我知道她起了疑心。如要打消她的疑心,必得我亲手来打了几条相同绳结与花样的送给她,她才肯信。” 翡烟也是一讶。当日德妃来,翡烟也在畔,却决计没听出来这里头的暗藏的乾坤。 “德妃怎么会有所怀疑?”翡烟不解。 “这红玉珠络是小六亲手打的,他的手法和绳结便有可能加入了草原惯用的打法,比如套马绳结。” “这样的绳结在汉地,尤其是闺阁里是绝不可能出现的;德妃自然看出来了,便想用这络子试探我。我当然不可以让她确定是小六做了给我的,所以必得亲手学会了、熟练了,才好打了同样的给她去。” “难道说,皇后和德妃一脉早就知道了公主和小六当年的事?”郭婆婆也是大惊。 “也不奇怪。”清笛点头,“如今宫帐里这么多院子里的人,个个都认得我,知道当年小六在院子里的事。纵然我今日有公主身份的这个伪装,却难免不会有人将此事献媚说了出去。” “那,那可怎么好!”郭婆婆惊得坐不下。 “所以才要更加成全小六与月牙儿。”清笛掩住自己眼中凄楚,“只要他们镇日在一处,便没人再敢乱说什么。记着,越是看似身边没人的时候,我们越要拉远与小六的距离。” 郭婆婆与翡烟都点头应下,可是都明白,这对于清笛来说,该有多难。 . 帐中一时静默,帐外却一阵嘈杂。却不是人声,而是天际中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鸣羽声,仿若鸟儿打架。 清笛听了,几乎一跃而起,“快掀开帐帘。小蓝来了!” 翡烟忙不迭奔过去,掀开了帐帘。 草原的天空原本碧翠,可是却哪里比得上那翠羽的鸟儿。就仿佛天际所有的蓝都凝聚到了一处,析出滴落,便化成眼前这通体碧翠得令人心颤的鸟儿。 更无法言喻的是,她红嘴朱爪,额上颈下各有一带鹅黄,灵动得让人无法不喜爱。 “小蓝!”翡烟也惊喜叫起来,伸开掌心让小蓝站上来。要不是碍着姑娘的命,翡烟早去看小蓝了。来了这些日子才得见着,已是想得不行。 小蓝仓皇地飞入,站上翡烟的掌心,这才安心了些。转着小脑袋,叽叽咕咕与翡烟似乎说着什么。倒像是小孩子诉苦。 翡烟还没猜到是什么,外头又是一顿乱。清笛倒也不急,只是挑眸望着帐外—— 果然,青天阳光激烈闪处,青羽鹰隼从天而降。又不肯进来,只站在门口光地儿下,傲然地瞅着帐内诸人。口中叽叽咕咕有声,仿佛在命令小蓝。 小蓝听见便越发慌了,从翡烟掌心飞起来,一直躲到清笛身边儿去。 清笛看见小青那傲慢的样儿便笑,吩咐巧儿,“谁家不懂规矩的鸟儿?打出去!” . 巧儿一听就惊了,“公主,那是六皇子的海东青!” “管它是谁,一律打出去!”清笛只含笑,并不放松。 小青仿佛听懂了,一声清啸凌空而起,鹰眼狠狠瞪了清笛一眼。只得转身而去,一个转瞬已是不见。 清笛望着小青背影,淡然一笑。心下暗说:不必替你主子来打抱不平。他不好受,我比你知晓。他纵怨我,我亦情愿。 见小青终究走了,小蓝又伸着脖子确定了良久, 这才转头叽叽咕咕与清笛说话儿。 清笛抚着它小小额头,点头,“我知道,你早想来,是小青不让。小青怨我折磨它主子,便也如此这般不让你见我。小蓝受了委屈了,我都知道,来日我替你教训那坏鸟儿……” 小蓝这才安心。 小青灰头土脸飞回小六帐篷去,小六正等在帐门口。看它独自归来,蓝眸里漾起淡淡哀伤,却红唇还是勾起,轻喃,“早说过,你也惹不起她。” 190、绳结同心(3更毕) 六皇子忙于公务,白日间极少在自己营帐。横波寻了机会,捧着浣衣院浆洗过的衣裳送进六皇子营帐来,直入静箫的帐篷。 静箫见是横波来,惊讶得一把将横波扯进来,低声埋怨,“你怎地亲自来了!早就嘱咐过你,凡事千万小心些。且莫说清笛的眼睛独,若是被六皇子发现你我私相交结,也是祸事!” “我自然知道,所以我既然来了,自然是百般小心。静箫你倒不必忧心。”横波坐下,“你的胆子反倒比当日还小。” “横波姐姐哪里知道我的苦。”静箫叹了口气,“当日在院子里,也就只有妈妈一人看管着;如今六皇子、月牙儿郡主,哪个不是死死看着?” “所以我才劝你,总归要自己寻找出路。否则在这契丹草原,便再无生路。” “横波姐姐说的是。”静箫垂下首去,“小妹上回听了姐姐的劝说,明白不可坐以待毙。仔细思忖了契丹的力量较量,便自知只有二皇子才能与六皇子和月牙儿郡主制衡。” “二皇子!”横波一皱眉,“我原本劝你回身去找萧四公子。不管怎么样,他当日总归是你第一个客人,多少还能论得出些情分来。而且萧四公子为人有勇无谋,当好控制;二皇子却哪里是你我能轻易控制得了的人!” 横波素日在浣衣院里,自然听多了浣衣女们谈论二皇子荒唐的事,“他爱女人永远比不上爱豹子,就连曾经最宠的一个西域舞娘,一样被豹子一口咬死!” “横波姐姐说的是。”静箫暗自握紧粉拳,“萧殷就是个有勇无谋的。他纵然是国舅之子,但是他哪里有什么未来!他根本没有能力与六皇子抗衡——二皇子虽难驾驭,但是却可徐图未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横波姐姐,既然我们有了想要报仇的心,自当挑选最强有力的助力才是!”静箫面色坚毅起来。 横波自然最善察言观色,一望静箫神色便笑了,“妹妹你难道已经与二皇子成了好事?” 静箫面上一红,却不掩得色,“正是。二皇子不知餍足,我却只给了他一回。他走时说,待得胜班师,便因功要了我去。” 横波含笑颔首,“妹妹好手段。只是遗憾,月牙儿郡主非但没跟清笛打起来,反倒这阵子有所走动。实是匪夷所思。” 静箫走了会儿神,只问,“姐姐还没打听到,掌院的下落?当日霸州城破,难道掌院真的就躲过一劫了?” 横波点头,“还要查。年轻的丫头好查,定然是被分到各个营帐里去;掌院终究年老色衰,未必有人肯要的。” “姐姐用心留意此事吧。来日,怕是用得上。”静箫清冷一笑,目光放远。 . “……倒没想到,婉笙与吟笳这两个孩子……”郭婆婆和翡烟陪着清笛进帐,站在帐门处便愕住。只见小六竟然不请自来,自在地坐在杌子上,手上正看着清笛打了一半的珠络。 “六皇子怎么来了?”清笛急忙以眼色示意郭婆婆和翡烟。两人会意,转身回去四处查看。 “我来看阿离。”小六无赖地挑了挑眉,“有人不许我来看,那我来看我娘留下的狐狸,这总归不算越界吧?” 清笛被他噎住。转了眸子辗转去望那无赖少年,“我此时倒真后悔,当初怎地就没拒绝了皇上的好意?” 小六无赖一笑,眉尖儿却蹙起了忧伤,“我娘去的时候,它不吃不喝,只守在墓道口,不肯离开。就连父皇喂食,都不肯吃。是我去了,跟它说,‘娘走了,你若再不留下来陪我,那这世上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它这才流着泪,吃下我手里的吃食。” 少年碧瞳一转,恍有水光,“所以我必得隔几日便见它,而它也必得时常看见我。若是看不见,定会因相思而亡。这个道理是契丹上下都明白的。” 清笛心尖狠狠一疼,背过头去。 “你这条线打错了。它是居中的套马结,用来收摄四周的,若这个结打不稳,其它的结便都不稳当。”小六也敛起之前的哀伤,只含笑轻柔说络子,“你来,我指给你看。” “谁告诉你的?”清笛咬住唇。她在为珠络的事情费神,却怎么也打不会;又不能公然去问小六,已是打熬许久。不想他竟然来了。 小六也不说话,只拉过清笛来。以手握住了她的手,“我教给你。” 清笛想挣,却哪里挣得开。他便握着她的手,一转一结,将线绾结了,彼此纠缠一处,再分不开。绳结完毕,他的手指也早已穿进了她的指间,十指交握。 清笛身子颤抖得几乎不能自持。他却笑,贴在她耳畔,“这样,才是最稳定的结。记着,无论何时,只要你我握住了手,便没有度不过去的。” “我不许你凡事都自己扛着,自己揣度。我说过我不再是你的宠物,此地也不再是霸州的怜香院。我不许你再宁愿自己背着危险,只想护我周全……这回,该倒过来,该由我来护着你!” 清笛忍耐着,可是泪水还是一下子冲进了眼睛里。原本以为只需自己暗自绸缪便好,却没想到原来从没能瞒过她。 她宁愿他恨她怨她,也不要他对她说这样 的话——他这样说,让她再如何装作无动于衷! 191、城下烟波(①更) 草原碧翠,清透天地间,一片欢腾。 六皇子营地里的马群在平坦如绒毯的大草原上尽情奔驰,霁月当仁不让地一马当先,黑丫在一旁望着。小青率领十数只海东青凌空望着,不时回首瞪一眼站在清笛身畔的小蓝。 就连月牙儿的一对雪兔也在草丛间嬉戏,还得不时小心天上的海东青。 清笛远远在大伞下看着,只能微笑。 草原不光是人类的草原,更是万物共生的草原。如此众生平等,方更显出草原的博大。 一众野马奔驰间,小六腾越其间,以绳套与长杆归束马群。吆喝声清亮而起,少年豪情尽展! 到后来,小六也是玩儿得起兴,索性闪了上衣,赤膊挥舞。精壮的身子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看得人不由得鼓掌喝彩。 清笛转眸望旁侧大伞下坐着的婉笙。 霸州城破,怜香院内的女子皆被掳北上。静箫、婉笙、吟笳自然全然无法逃得过。所幸,婉笙自幼礼佛,契丹人也重新佛教,便没敢过于强迫婉笙。大皇子耶律宣德也是笃信佛法之人,在朝中有“佛王”的称号,一路上对婉笙极有照拂。 来到契丹之后,婉笙便也自然归到了耶律宣德帐下。 婉笙见清笛望她,便从自己的大伞下走来,笑着凑近清笛,“姐姐别担心,这样并无不妥。我们来契丹三年,早已习惯了皇上的四时捺钵。春水秋山、坐夏坐冬,原本就是将军国之事与四季渔猎结合一处。” “契丹人近些年来汉化许多,契丹上下都希望自己不失草原本色。所以这样的聚而奔马、狩猎,乃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姐姐不必多虑。” 清笛这才含笑点头。 这些日子来,小六每当处理完国务,便将留守在燕子城各帐的眷属都召集在一处。饮酒赛马,虽然乐,只是清笛却明白,他这样费心,不过是想要日日能见着她,与她说话。 当着众人,总最方便,她也推辞不得。 “姐姐可知,端午前夜,我倒是见过六皇子的。” “哦?”清笛一怔,“端午前夜,你我姐妹三人在金雀湖畔游玩。你看见了,我怎没看见?” 婉笙笑起来,“当日六皇子虽然在院子里日子也不短,但是我跟吟笳却因为都讨厌契丹人,所以都避而不见;有时就算走到一处,也转身就去了。可是那一晚却着实看清了他的脸。” “姐姐可还记得当日我们看龙舟竞渡,有一艘龙船上,有少年在紧窄的船头上翻筋斗?他身上鞋上都擦了磷火,翻转起来周身火花璀璨?” “记得。”清笛点头,“吟笳还特地指给我看,说是最喜欢那少年的身法与勇气!” 清笛说完,自己便怔了,“婉笙你是说……” “那可不是六皇子,又是谁!”婉笙抿嘴而笑,“姐姐当日独自放天灯,我与吟笳知道姐姐要与双亲说话儿,便先走开,去看那龙船,可不就看见了。” “后来六皇子却不知怎地,看见了姐姐你独自在岸边放天灯。结果就什么都不顾了,一众龙舟竞渡的奔驰里,他竟然直接从船头跳进水里,险些被旁边的船给撞破了头!——他就那么朝着岸边的你游去,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一般!” “什么?竟有此事!”清笛一颤,“他怎么那么傻?他又要做什么!” 回忆当时,天灯升空,许是惊动了山壁上的金雕;她只听得半空里有鹰隼展翅一般的声响,奔向那盏天灯去,可是她却没回头看。 原本难过,放给爹娘的天灯可能要被雕儿给扑落了吧,她不忍看那灯破碎落下;可是难道说,他那样不顾一切飞奔而来,竟只是为了帮她护住那份承托了最后心意的天灯么? 点燃那盏天灯时,她许下一个愿望,希望未来独自在契丹草原时,若是绝望孤寂之时,能够看见一盏天灯升腾天空……那么她便不会再害怕,不会再绝望。 他是听见了她的话,于是不顾一切去护着那盏灯;又于端午夜晚,当她走向阁老府的时候,点燃了满城嫣红的天灯么? 清笛抬眼去看兜着圈子奔驰的马群当中,那纵横呼啸的少年,眼睛一湿。记恨他时,以为那漫天红灯只是发动攻击的讯号……此时看来,却是错怪了他。 他攻下霸州城,却在攻伐的同时没忘了小心护着她的心…… “姐姐快看,吟笳要与六皇子一同策马呢!”婉笙笑着碰了碰清笛手臂。只见婉笙与几位契丹王族子弟都牵马出来。 契丹人骨子里的野性都爱奔马,看到小六与马群之中恣意呼啸的样子,他们便也都被激活了。 月牙儿也一声清喝,“等我一等!” 月牙儿牵着她的朱缨走向草原,忽地回头望清笛,“连城公主虽然是汉人,可是马技也是了得。不如与我们一同策马?” 清笛一笑,“不了,还是看月牙儿郡主的英姿。” 清笛笑着目送月牙儿上马,与吟笳汇同一处,并辔而去,转身问婉笙,“我看吟笳倒是与一众契丹王族子女交游甚密,甚至与月牙儿郡主也颇相得?” 婉笙点头,“当初我也没想到过。吟笳从小就喜 欢鞍马,到了契丹之后她反倒是最自在的一个,最早从被掳的哀伤里复苏。她的性子,倒更像是这草原上的丫头多些。” “极好。”清笛欣慰而笑,“你我终究还是汉人心性,就算与契丹人结交,也总是心中设防;吟笳能够做到今日地步,于未来用处实大。” 清笛沉吟了下,“吟笳她,目下可归了哪个宫帐?” 192、玉鞍金络(②更) “尚未。” 婉笙轻叹,“一路上她也几次遇险,可是仗着她从小骑马射箭的,那些契丹人没能讨得什么便宜去。我便求着大皇子将她也要过来,这才护着她完璧之身。只是五皇子与萧家的大公子都对吟笳有意,辗转着来跟大皇子要人,已是不止一日半日。” “吟笳与月牙儿郡主交好,一方面是年纪相当,且都爱鞍马;另一方面与萧家大公子的请托有关。” 清笛点头,目光滑过另外大伞下的静箫,“她这些日子面上总是隐隐有得色。婉笙你私下里看着些,看她有何异动。” 婉笙点头,“姐姐放心,交给我办。” “别伤我的兔子!” 清笛正与婉笙叙谈,冷不防草原上,奔驰马背之上的月牙儿便是一声尖叫! 清笛与婉笙连忙抬眸去望,也都是惊呼——原来两只小兔子贪玩儿,不及躲避,群马奔来,皓皓和皎皎竟被兜在马群当中,随时都有可能丧生马蹄之下! 月牙儿急了,不顾一切催促着朱缨就朝马群当中闯!那一对雪兔原本就是小六送了给她的,她如何能让它们有一丝闪失! 看月牙儿那般不顾自己的性命,清笛也是动容。两只兔子的性命,又如何比得上月牙儿性命的金贵?她竟然这样不顾了性命去救,便仿似那一对雪兔倒比她自己的性命还更重要一般。 婉笙回眸望清笛,轻叹一声,“那一对雪兔是六皇子送给月牙儿郡主的。契丹上下都知道,谁也不许委屈了那对小兔。” “怪不得。”清笛轻轻垂首,“由此可见月牙儿对他的情分。” “看,六皇子!”清笛稍一闪神,周遭伞盖之下的内眷都惊呼起来,“六皇子当心!” 清笛忙起身奔前去看,只见万马腾起的尘雾之间,小六将袍子闪掉,裹在腰间,身子一个仰躺从马背俯下,单脚踏着马镫,在奔腾如飞的马身上,身子一个斗转,已是横下马腹! “天!”清笛知道小六要做什么,可是此时万马齐奔,根本就减不下速度来,倘若旁边的马匹奔得急了,撞上小六的话,他将也有可能从马镫上跌落,葬身万马蹄下! “你要当心!”清笛纵然平素百般谨慎,这一刻却哪里还顾得上?整颗心都快从喉咙口蹦跳出来,恨不得自己就能飞身扑上去,不让他受半点的伤! 马蹄声踏动天地,众人惊呼声盘旋耳畔,清笛知道自己的嗓音早已湮没在一片嘈乱声里,定然连落入他耳际的机会都不会有——却只觉万马奔腾之中,那少年身子微微一窒,横在马腹之下的他,霍地于尘烟之中仰起头来,远远朝她望来! “你万万当心!”清笛什么都顾不得,全部的命都悬在一双眼上,双手抱在心口,恨不能立时飞过去! “呜——”马背下的少年忽地手指入唇,蓦地一声长哨! 霁月仰天一嘶,前蹄腾空而起,鬃毛飞扬! 头马骤停,万马都是一窒,猛然收住马蹄,天地之间烟尘暴涨,遮天蔽日! 就在短短一个停滞的瞬间,小六催动坐骑电闪上前,俯身伸臂,将已经吓呆了的一对雪兔捞起,随即身子旋转,只靠双腿的力量,竟然将身子转回了马背之上! “好!” “六皇子果然神勇!” 掌声与欢呼震天价响起来,在天地山野之间洪亮回荡! “姑娘!”翡烟从旁扶住清笛手臂,清笛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已经忘形落下泪来。面上一片凉凉的湿润,忙转身走回伞下,吩咐翡烟与郭婆婆,“我们回去吧。” “姐姐可有事?”婉笙也随上来问。 “烟气迷了眼,我身上的伤也还没好利索,有些上不来气。”清笛转身,藏不住身子微晃。 “姑娘……”翡烟眼中泪光急闪,“难道是……?” “翡烟!”清笛冷声拦住翡烟,“扶我回帐,没事。” 背后草原上,小六少年风发,索性再逞马技,整个身子直立在马背上,只单手提了缰绳,另一只手将一对小兔子凌空举起。 周遭山野之间,又是欢声雷动! 月牙儿冲过去接过小兔子,早已泪落两颊,却也掩不住眼中的崇拜。 众人齐欢里,清笛扶着翡烟的手,缓缓走回自己的帐篷。 . 清笛卧在榻上,这方好了些。 翡烟从帐外进来,“姑娘,公子来了。” 清笛皱眉,“谁让你去告诉公子?原本没事,歇歇便好了。” 翡烟委屈的泪光一转,“奴婢当然明白姑娘的心,可是奴婢这一回拼着被姑娘责骂,奴婢也得去告诉公子!” “别错怪翡烟,她是去找我,但是半途已是遇上我。就算她不去找我,我也会来。”帐门处,凤熙没等传唤,这便闪身而入。 “哥哥糊涂!”清笛急得一皱眉,“南朝送亲队伍全都被羁留馆驿,这是契丹在报复上回契丹使团被羁留霸州的旧事。哥哥一举一动都自然有人观望着,何必这样唐突而来!” “你想瞒着旁人,又如何能瞒得过我!”凤熙凤目一转,已是隐然泪光。如玉的公子,这一刻 悲愤仿佛即将爆发。 “好了,你们都下去。”清笛望了一眼立在帐门处立着的巧儿和几个粗使的小丫头,“只郭婆婆和翡烟服侍便罢。” 巧儿等人退去,翡烟也跟到帐门处立着,以防外头有人。 清笛这才说,“我这回恐怕又要小病一场。哥哥替我回南朝去寻医问药吧。契丹没有我能用的药材,所以总归还要烦劳哥哥。我稍后便禀明六皇子。” “你赶我走?”凤熙坐在榻边的杌子上,急得想要伸手去握清笛的手。清笛向后退开。 193、情深攻心(③更) “哥哥必须得走。”清笛缓了口气,“现下契丹是顾着女真,尚未腾出手来料理哥哥以及南朝使团。趁着这个机会,哥哥决不可再多耽搁!” “哥哥是吴越国皇脉,断不容有失;更何况,当日哥哥恐怕是与二皇子结了梁子的。”清笛喘了口气,“而且,我见到了横波。” “横波?”凤熙也是一愣,“原来她还活着。我倒是要找她!” 横波嫁祸给横笛,引二皇子去杀横笛,此事后来被丁正松等人探知,报与凤熙。凤熙又如何肯放过横波! “哥哥不可。坦白说,就算契丹或者二皇子可能要跟哥哥过不去,我倒是并不担心;我反倒更担心横波多些。如果是契丹或者二皇子,总可还有转圜,找到对方的利益点,或者可以用交换来保命;可是女人一旦因爱生恨,那便断无余地。” “报仇的女人会不计一切得失,只求报仇,毫无道理可谈。” 凤熙皱眉,“若是如此,我便更不能走!倘若横波为害你呢?” 清笛抬眸静静凝望凤熙,终究莞尔一笑,仿佛再回童年,“哥哥难道不明白,横波因何恨我?只有哥哥离我远些,才能让她对我恨意淡些。哥哥若时时在我身畔,只怕非但保护不了我,反倒让她更是恨不可消。” 凤熙皱眉。 “……哥哥的风流债,总归还要我来背。嘁……”清笛一笑顽皮,笑靥如花。 “哥哥此去,记着我的几句话:当年我在霸州吃惯了于记药铺的药,又要烦请张老太医代为将药方合剂;而我在杭州养病吃着最好的老山参,还要央求哥哥托人去长白山想办法,总归是那里的山参道地。” 凤熙凤眸连闪,凝着清笛。 “哥哥去吧,我也乏了,小困片刻。明日我便说与六皇子,让六皇子放南朝使团南归。我身子不适,就不送行了。还烦劳哥哥与各位大人讲说。”清笛说完,再不回首,径自躺下。郭婆婆忙过来伺候着。 凤熙呆立原地良久,只紧紧盯着清笛的背影。直到真的听见了清笛微微鼾声,这才狠狠跺脚,转身而去。 临去,郭婆婆清楚看见有一滴清亮水滴滑落斜阳余晖里。 . 箭漏不知又过了几时,帐篷周遭一片静寂。 所有宫帐留守的人都在草原上奔马,饮宴。营地里反倒安静。 翡烟躲在帐篷外头掉眼泪,郭婆婆忙一把扯了,到旁边的偏帐去,“到底怎么回事,翡烟你说给我听!怎么问,那孩子都不肯告诉我!” “旁人也许看不到什么,我却明白,公子也明白……”翡烟掉眼泪,“姑娘当年的重伤,已是断了命的;多亏因缘造化,能碰上女真人手里那千年成了仙的老山参,这才能吊住一口气。大夫暗自嘱咐过,姑娘求生极强,这才能侥幸好了;但是千万不能让姑娘动了心气。” “方才看见六皇子在万马群中那一幕,姑娘定然是又伤着了心了!看似没什么大碍,我却怕那好容易吊住的一口气,又这么、这么散了!”翡烟哭得抱住头,“也只有六皇子,才能让姑娘疼成这个样儿!他还逞英雄,他还是给月牙儿郡主救兔子,可是他可知道,他好悬要了姑娘的命!” 郭婆婆惊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好久都回不过神来,“原来是这样,是这样……打小我陪着她,她虽然不跟人计较短长,总归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她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可是这一回却都变了,她好像从不为自己计算什么……原来她早就安着这份儿心!” 翡烟已是哭得喘不上气来,“她自小就这样,越是心狠的时候,越是在为旁人思虑,好让周遭人都看不出来。她撵公子走,她又千方百计把六皇子推开,她只想自己就做完了所有的事儿,不想牵累任何一个人!” “她这一回,竟是铁了心的,再不为自己着想!” 清笛翻了个身,醒转,抬头轻唤,“翡烟。我口渴,点茶来。” 帐篷里光线暗了下来,悉悉索索有衣料彼此摩擦的声响。帐篷外依旧静静的,显然草原上的饮宴尚未结束。 有人端了水过来,掀开了床帐。有力的手臂托起她的身子,将水凑到她唇边来。却不是茶,而是温水。 清笛猛地彻底醒来,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别人呢?怎么是你!” 方才在马背上逞英雄的少年,这一刻低眉顺眼就在眼前。清笛不知道是否自己错觉,只觉他眸中碧蓝闪烁,仿佛压抑不住什么剧烈的情绪。 又怎么了,她可没惹他。 “我吩咐所有人不得干扰你静休。你可好些?”他也不管她躲避,一径攥紧她的手。 “没事。那会儿烟土大,我有些呛了嗓子,这才气短些。”清笛用力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无碍。 “原来不是生我的气?”小六笑,眉眼里映着斜阳余晖,有脉脉不散的温柔。 “我缘何要生你的气?”清笛垂下头去,不肯看他。 “那兔子是月牙儿的,又是我送给她的;我那么舍命去救兔子,就是怕会有人多心……”他仿佛又是当日那个少年,虽然口齿伶俐了些,却笨得一径凝着她的神色 ,唯恐他惹恼了她。 “兔子是谁的,又是怎么个缘故,倒不重要。”清笛这一回清冽扬眸,“重要的是,那是两条性命。我难不成因了自己的小心眼儿,而去罔顾那两条性命?” 小六眸子里漾起一片华光! 他就知道,她从来都是与众不同的!她会拈酸生小气儿,但是她更能明白他的心! “放心了,那你就走吧。”清笛放肆一回,细细望眼前的容颜,“要你忧心的事还多着,不必只担心我。我没事。” “又撵我!”小六眼瞳里又是一片孤寂的蓝。 “久留我帐中,终有不便……”清笛还在阻拦。 “那我们不在帐篷里,我带你出去!”小六眸里燃起火来,“只有你我两个!” 194、烟火莲灯(5更1) 草原夜色弥漫如雾,却有两骑脚力并辔踏着月色出了宫帐,奔向燕子城。说是“两骑脚力”,而非“两匹骏马”,实因其中一骑乃是黑驴儿一头。 正是清笛与小六。 清笛易了服色,只做寻常侍女打扮;而小六依旧青衫窄袖,只除掉了标记身份的玉带与金冠。 两人并辔而行,蹄声踏破月色,天地星月都向后倒退去。夜风清凉染透鬓边,心波都脉脉如水。 “这样,真的可行?”捉着黑丫的缰绳,清笛还是忍不住去问小六。心下岂能没有惴惴。 骏马轻裘,他端坐青骢马上,面上身上映满了月色,“良夜纵马,自是人生乐事。更能与你并辔踏月,还有何憾?人生得意须尽欢,其它的无暇忧愁。” 他只说人生乐事,全不担忧这一行孟浪。 清笛便也只能摇头笑开,“好狂的小子。” 他在马上含笑转身,横身过来握她柔荑,“对着你,只觉豪情酣畅。想藏着掖着,都难。” “那,倒比比看,谁的骑技更佳!”清笛转眸轻笑,随即便催了黑丫前去,“驾!” 月色如水,溶溶洒落她身畔天地。她骑着小黑驴,一路恣意奔行。虽明知道黑丫的脚力定然比不得霁月,她却一丝都不示弱! 小六只能摇头而笑。她从来都是不服输的,而他纵然可以凭霁月的脚力赢了她,可是心在这尚未开始奔跑的一刻,早已尽数折在她掌心。 他知道她身子不好,可是他并不想阻拦她的兴致,只小心纵马在后头护着。比起千年山参,也许久已未有的欢笑,才是她最宜的良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马一驴一前一后,极快便到了燕子城城门前。勒住缰绳的刹那,两匹脚力几乎同时到达。座上二人不由得相识而笑,面上俱是酣畅。 仰头看去,银亮圆月硕大的,正挂在城楼飞檐斜角。月色下的城阙斗拱,恰成一泓剪影,望之如月殿神宫;而那轻灵陡起的飞檐,越发显得俏丽轻巧,正如双燕比翼。 清笛只觉目眩神驰,忍不住转头去看那月色之下的青衫少年。青衫磊落,衣裾上整幅的平绣粉杏被星月染得妖娆如魅。 如堕梦境。 直到见他唇畔一抹笑意勾起,清笛这才猛地醒悟,“月又圆了,我竟忘了,竟然已是中元节!” 怪不得他今晚不顾一切带她出来。不为孟浪,而是明白这个节日终究是她不能忘怀的。 小六一笑,没有说话。只转头凝望清笛如剪侧影,心里无声地说:“你没忘。只是已经远离了中原故土,你便不打算在这草原上再追思你的双亲。毕竟你的双亲皆是因契丹而亡,所以你又怎么会在这块敌人的土地上,来祭拜双亲的亡灵?” . 清笛提了缰绳,率先走入燕子城去。 虽然契丹人与汉人同在燕子城,但是契丹人更习惯居住在城外草原的毡帐里,城郭内的房舍则为汉人居住。中元节乃是汉俗的重大节日,契丹与汉人杂居,连契丹人都渐渐被汉俗所影响,渐渐接受了中元节俗。 同时,中元节又恰重合了佛家的盂兰盆会之期。契丹人笃信佛教,便也都与汉人一般,于今晚祭祀先人。 所以此时,燕子城中早已是灯火闪烁、人声如沸。 “若是往年,父皇还要亲自率领文武于七月十三迎节,在于十六送节;今年恰逢对女真用兵,这才一切从简。”小六将霁月和黑丫寄在车马店。 黑丫极是不愿离开清笛,一双大眼睛水灵灵地让清笛都心颤。清笛只能哄着它,“城中人流稠密,你与霁月若一同跟着来,恐寸步难行。黑丫乖,我去去就来。” “主子,不要丢下我……”看着狼崽子带着主子相偕而去,黑丫难受得嘶鸣。她好不容易才捞着跟主子亲热亲热,可是就又被丢在这儿了。 霁月打了串响鼻,“比起你来,主子他们两人能得相聚更不容易。你便安分些,再吵,我咬你!” “你敢!”黑丫登时呲出大板牙,“我比你牙大!” . 黑丫与霁月的争吵自然入不得清笛的耳,钟磬云板之声从山寺古刹中来,满耳的喧哗;人流摩肩继踵,处处灯影如花。 小六带着清笛入燕子城中名刹天王院。此时大殿中灯火通明,殿内摆了五道长长供桌。桌上摆满了各色供果、香料;更有大盆莲花。 清笛混在人群里,向佛祖敬了香,便转去寺院后院的河畔。河畔早已灯如繁星,人人都手提莲灯,等待放入河水中,让莲灯为逝去的亲人带去他们的思念与祭奠。 清笛正待去买莲花灯,却被小六拦住,“跟我来。” 清笛不知所以,只得循着他的脚步一同向前去。古刹中人流如潮,两人时时被冲散。他便隔着人,伸手过来捉她指尖;她一颤,终究还是躲不过,便也转而回握住他。 世人只道背着他人才是私密安全,殊不知,有千万人同为掩护,方为安全。 这样的夜晚,这样多的人,抬眼处处只是莲灯如雾,千万张面孔被灯火映红,便无人特地记得清身畔掠过的某一张面容。 清笛捉紧小六的指尖,两人衣袂翩然,宛如一双蝶,穿过密密匝匝的人影丛林,奔向另一方生天。 直到步上石阶,回望红尘灯影,清笛才明白,原来小六是带着她上了天王院后院的小山。山上香木遍布,步步皆有香气清幽而来。清笛不由得深深呼吸。 “这山名旃檀。”小六明白清笛此刻感受,便含笑解释。 195、天地飞红(5更2) “旃檀山?”清笛闻名而喜。 旃檀乃香木,用作雕刻佛像与礼佛,后来被泛指诸种檀香。这小山玲珑雅致,兼有清香,又置身佛寺之中,旃檀为名果然最好。 石阶盘旋,溶落月色,旋即便已置身山上。俯望人间灯火,清笛回首,“你怎带我到这儿来?” “又为何,不叫我买一盏莲灯?” “万流归海,我契丹草原上的江河与汉地的江河,同是流向东去。”小六俯身轻刮她鼻尖儿,“只可惜,却不流向南。你纵然在契丹的江河里放了莲灯,又如何能传达给中原的二老知道?” 清笛不曾想到过此节,听见小六这样说,急忙背转了身去。泪已是积满眼眶。 南北不相通,即便一份哀思,都已不能够传达。 “所以,我带来了这个。”小六在身后轻柔耳语,扯着清笛指尖。 “什么?”清笛借着暗影抿掉泪珠子,转过身去看——一看之下竟然呆住! “你,你从哪里找来这个?!” 小六手中正撑起一盏孔明灯。大红的颜色已经淡去,显是隔了时光。可是从那熨帖整齐的折痕里能看得出,尽管隔了时光,这盏灯却被小心收存。 这世上的孔明灯都是同一个制法、同样的材料,但是清笛还是能分辨得出,这盏灯绝不是这世上同样面貌的另外一盏——这盏灯,便是三年前的端午前夜,她于金雀湖畔念着爹娘而放飞的那一盏! “那晚听见你说,希望将来于契丹草原最孤单绝望时,能看见天际浮起这盏灯,便仿佛二老相伴……”玄宸说着,手指早已轻巧将纸灯全然撑开,“所以我便偷偷奔上山崖,抢在它被金雕扑碎前的刹那截下了它,一直带回契丹来。” “那晚你果然在金雀湖。”清笛深深吸了口气,隐住泪意,“那你为何只躲着,不肯出来见我?” 那夜是霸州城破前的夜晚,如果那夜他能出现在她面前,说不定,一切还都来得及转圜;反言之,他明明已经到来,明明宁愿以船头浴火翻转来引她远观一笑,也不肯到她眼前来——便也只为,不希望因为她而改变了整个破城的计划。 想起霸州,藏在心底的痛再度蔓延开来,滚入四肢百骸。 纵然此时也可不顾一切随他而来,静幽小山之上独独相对,可是又如何才能忘却心中积压了沉重的国恨家仇! 回望山下,灯火如星瀚;可是那光辉与温暖都只在远方。他们两人独处的这一方山顶,却只余幽暗。 “你费心了。”清笛伸手去想要抢过孔明灯来,“我自己燃与爹娘就够了,六皇子还请回避。” . “你错了。”小六却伸了手肘挡住清笛,护着那盏灯,“这灯虽然曾经是你的,可是升上天空之后便不是你的了。今晚我说放灯给二老,却不是属于你的。” “你说什么呢?”清笛听得迷糊。 “是我要放给二老。”小六叹息了声,吹燃了火折子,点燃灯捻。 红灯冉冉升空,清笛纵然想要再拦,蹦跳着去抢,却已经够不到。只能呆呆仰首,看那一盏红灯被草原的风吹送着,越发高去。 天地苍阔,草原的苍穹越显得疏朗。孤零零一盏红灯飞升而起,却越发显得艳红而醒目。 “契丹的水不流向南,放在契丹江河里的莲灯无法抵达霸州,可是这片大地上的高天却是同一片,南北无界。所以,这盏高高飞升在契丹上空的红灯,二老一定可以看见。” 灯火远去,灼热却印在了小六眼底,他炽烈地凝望她,“就算这灯只是孤零零的一盏,可是它的光芒却足以照亮天地。不管多远,总能看见;不论多孤单,总有不可泯灭的光与热。” 玄宸握紧清笛的手,“更何况,灯下的大地上,还有我陪你一同仰头,目送灯火。” “在这片契丹大地上,能够陪伴着你的,不光是二老的在天之灵;还有我!” . 契丹的大地,与中原汉地,隔着国界,隔着无法跨越的沟堑;可是她却忘了,覆盖着契丹草原和中原汉地的天空,却是同一片! 从契丹大地上冉冉升空的红灯,纵然在中原汉地亦可看见。契丹与中原的江河也许不能交汇、民俗总有分隔,但是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却殊无疆界…… 清笛轻颤着转头望玄宸。天际红灯、山下莲火,他站在明灭的界限内,笑如轻雾。 他想,对她说什么? “我去杭州,找飞天鱼。怜儿,你可猜到为什么?”他忽地扯远话题,仿佛说着与眼前全然无关的事。 “不是你临时起意,胡诌给我听的么?飞天鱼倒是真的,可是你拿来的那条,我倒是不信真的就那样巧。”清笛想起他那日的渔夫装扮,不由得微微翘起唇角来。 “那是我娘要的……”玄宸抬眸望天际红灯,幽幽地说。 “你娘要的?!”清笛一惊。丝毫没想过,这事竟然与贞懿皇后相关。 “我娘弥留之际,已是水米难咽。草原的吃食原本就油性大,身子虚弱的时候便难以承受。我便流泪问娘想吃什么,不论是 什么,我都一定去找了来;娘当时面上露出笑容,只说,她记忆里有一种鱼叫做飞天,滋味极是鲜美,若能品尝便能飞升极乐……” 清笛巨震,“你娘说知道飞天鱼,甚至可能品尝过飞天鱼!” 玄宸转回眼眸来,深深凝望清笛,“我想说什么,你必然已经知晓,是不是?” 196、白月明田(5更3) 清笛怔怔望着玄宸,“都说贞懿皇后自幼在狼群长大,却一直忘了再往前想:贞懿皇后在流落到狼群之前,她究竟是哪里人——原来,她老人家竟然是汉人么?而且极有可能就是江南人,且到过杭州的?” “是。虽然娘并未对我明言过,但是我猜,情形也该大抵如此。弥留之际想念的滋味,早已不是口腹之欲,那是她一生都没能舒展的思乡之情……”玄宸眸子里泪光闪动,“我娘谢世时,我没能给娘找见飞天鱼;这一回给娘改葬,我却一定要找到飞天鱼去送到娘的灵前……” 清笛也是心中寂痛,只能望着他,听他诉说。这些事他必然在心底已经压了多年,却从未对人开口。今夜中元,盂兰盆会,他便带了她来这旃檀山,说给她听。 “我十岁那年,我娘谢世。悲痛欲绝的父皇,不惜与整个朝堂为抗,执意要追封我娘为皇后。唯有如此,父皇百年之后,他们才能同享帝陵,千古相随……可是整个契丹都不答应。不仅仅是因为我娘是狼女,实则更是因为我娘是汉人……” “契丹与中原那时正是彼此敌视达到巅峰之时,契丹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一个汉人女子被封为皇后!契丹草原,世世代代的皇后只可出于萧氏,无人能改。”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我娘孤零零一个人葬入一座孤坟;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活着的时候孤零零只有狼群和父皇为伴的娘亲,死后也同样孤苦无依!是我无能,是我这个当儿子的无能!” 玄宸语气里漾满悲愤。清笛明白,那年少年的他,那一刻的绝望。 纵然身在帝位的皇帝,一个人与整个契丹对抗,到最后都不得以大局为重而败下阵来;而他一个刚刚十岁的孩子,那时候与整个契丹对抗,又能怎么办…… “只有建下一场不世的大功,才能为我娘赢得最后的机会。霸州一直是契丹南攻的一块心病,久攻不下,伤亡无数……父皇便曾下谕,倘若能以最小代价攻下霸州城者,父皇将满足他一个愿望。” 清笛垂下头去,“所以你才一年绸缪,终究攻下霸州城。更没有在端午前夜见我,不肯因为我而改变了破城的计划……” 于她而言,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为了重新证明爹爹的清白,她不惜亲蹈媚心之计,北上契丹;以求用这样不世的功绩赢得朝廷的认可。 都为了爹娘,都只有一条别无他选的路。 “不仅仅是三年前的霸州城破。那件事开端更早,当年与张昌兴联手害了袁将军,便也是为了这件事……只是可惜,袁将军治军严整,纵然牺牲了一己之身,可是他仍旧留下遗言,号令守城三军不许乱;若记得他当日的血,便要死守城楼,以契丹人的鲜血来换……” 清笛的眼泪,狠狠跌落下来。 “十一岁那年我没能做到,也从此明白汉人的智慧与勇气。又用了三年筹划、一年部署,终于在十四岁那年攻破了霸州城……霸州城破,我知道终于可以告慰娘亲,可是当我看见你从城楼上坠下的那一刻,我只能恨上天对我的狠毒——为了娘,我只能攻破霸州;可是攻破了霸州的代价却是失去你!” “我能攻破霸州,我能独力改变整个契丹对娘的蔑视,我能扶持起一个皇帝……我却独独不能攻破你的心。若我还是被贩卖的少年小六,用我真挚的情尚可换得你的真情回报;一旦我回复契丹皇子身份,一旦我用智谋来覆盖本真,你就会对我竖起心防,再也不肯接纳……” “我能夺得天下,代价却是要永远失去你!那份惩罚,已是够了……即便当年眼睁睁看着娘遭受不公,我也还能忍耐;可是那一刻失去你,我只能问自己,何必还要活着!” 玄宸紧紧握着清笛的指尖,仿佛当日情景再度重来。他的手都在颤抖着,仿佛唯恐这一瞬再也抓不住她的手。 “我明白,霸州成了凝在你我心底永远的隔阂。即便今日你就在我身边,即便此时我握着你的手,即便——为了我你小心绸缪,甚至忍痛与月牙儿结交,只为了护我周全;可是你我之间终究隔了霸州之痛,终究始终不能坦诚相待。” “你宁愿凡事都自己来背,也不肯一切都与我言明。以你我之力,倘若能够携起手来,定然能渡过一切灾厄去;可是你却选择背转了身对我,不肯告诉我半分。” “只因为我是契丹人,只因为在你的心中,我是不能接受的仇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不对!” 玄宸攥紧清笛指尖,深深垂眸下来,“那么现在我告诉你,我娘实则是汉人;我虽然是契丹人,可是我的血脉里流着一半的汉人鲜血。怜儿,你可会觉得好些?” “其实只要你肯垂眸去看——你看这旃檀山下,万众齐聚,你如何还能看得出他们谁是汉人,谁是契丹人?中元节原本是汉地节日,却在这里落地生根;这片土地虽然是契丹的地界,可是民俗早已变作汉地规矩……在这片大草原上,有契丹人的毡帐,也有汉人的房舍;汉人与契丹人共居而处,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清笛转眸去望山下,漾漾如烟的灯火里,尽管衣着上还是能分得出汉人与契丹人,但是他们面上的神情相同,所做的事情亦相同。并无想象之中,汉人与契丹人一旦狭路相逢,必然怒目相向的情形。 他们就像是这天下最普通的邻居,相邻而居,并肩而行,对视而笑。 契丹人与汉人,尽管加诸身份之前的民族不同,但是修饰成分的中心词都只是一个“人”。 “就连契丹的太祖皇帝,也从不认为自己只是契丹人的皇帝。”玄宸轻轻一笑,“耶律二字不过是后代追赠给太祖皇帝的姓氏,以标示皇族之身份。实则太祖皇帝自己给自己的姓名是:姓刘,名亿。” 197、别样风景(5更4) 清笛微微一怔。 实则游牧民族若成气候者,朝廷都会颁赐汉姓。便比如西夏国主李元昊,党项人原本没有李姓,这个姓氏便是大唐朝廷赐给他祖上的国姓,以示恩宠。宋时,朝廷又赐了赵姓,所以元昊又可被称为赵元昊。 早也知道契丹皇室也有汉姓,只以为这姓氏也是来自朝廷的颁赐,却没想到这实则是契丹皇室自行的选择,便越发能体现出他们内心真实的愿望。 “不光皇族如此,即便后族的‘萧’姓也一同而来。太祖皇帝便是承托萧何辅佐刘邦创建汉室天下的先例,在皇族姓刘的同时,将萧姓赐予后族。” 玄宸定定垂眸,细细望清笛面上神情,“太祖皇帝方称帝,曾经问过诸臣:‘受命之君自当侍奉上天,敬仰神明。谁当排在最先?’便有人说,当是佛祖;可太祖不喜,说佛教乃为外来之宗教,可以崇信,却不可以之治国。” “僵持不下,太祖长子、人皇王耶律倍提议,说孔子乃是万世尊崇,为君王者当首尊孔子……”玄宸拉着清笛的手坐在山石上,转了头,撑着下颌凝望清笛,“怜儿,你说,这样一个给了自己汉姓、又要以孔学儒礼治国的皇帝,还是你们汉人心中所谓的‘胡人酋长’么?” 清笛微微皱眉。 “从太祖以降,诸位帝王都好汉学,能诗文,善书画。燕子城中便有刊行父皇诗集《清宁集》的;宫帐内也保存着人皇王诸多丹青妙笔……来日我一一带你去看,倒请你品评,如果忽略了他们的名讳和身份,你倒是看看他们可与中原文人有何区别?” “怪不得……”清笛轻轻一叹,“怪不得你当日便擅丹青,让我着实惊诧。” 提起当年事,玄宸不由得展眉而笑,握着清笛的手,便也多了许多温柔,“我知道你们汉人倒是宁愿都相信,契丹人都只是茹毛饮血,契丹草原是蛮荒之地。” “我知道你不是。”清笛垂下头去,“倒果是头一回听见,原来契丹人还有这一段旧事。” “实则这样的旧事从未曾断:西晋末年已经有五胡十六国,及至你大宋朝廷统一汉地之前的五代十国,都一直有草原民族封邦建国。反言之,即便大唐号称汉家天下,实则大唐皇室亦是胡人血统,所以唐皇才皆爱鞍马、对四方万邦怀博大容纳之意,此举迥异于传统汉人的主张……” “便是你们汉人所称许的许多大文人,也都是胡人后代。譬如《陋室铭》之刘禹锡,便是匈奴后裔。他们的笔下风华,又有哪里有半分逊色?即便诗仙太白,也是生于胡地,极有可能是胡人血统,他的神采风流,又有几人能及?——重不在胡汉血统,重在各自造化。” 玄宸轻轻咬着清笛的指尖,“汤汤华夏,从来都是汉人与胡人杂居相处,彼此融合;又何止只是汉人独居?” 清笛转眸望他,“所以方入契丹地界,你便告诉我,要我爱上草原,而不是带着恨来?” “嗯。”玄宸乖乖点头,“你恨契丹,可是我却要告诉你,如今契丹国中之民,汉人之数早已超过契丹本族去。你若恨契丹之国,难不成你要连占据了大半的汉人也一并恨了去?” “而对我这样一个半是契丹,半是汉人的,你又究竟是要憎恨我那一半的契丹血统,还是接纳我另一半的汉人血缘?” 玄宸将清笛的手缓缓按在他自己心口,“爱我还是恨我,我要你只是因为我这个人;而不是我身子里一半的某种血统。否则你说什么,我都不心甘;就算你成了我庶母,就算你想用这种规矩拦阻着我对你的念想,也办不到!” “我有野心,却不仅仅是手握天下。”玄宸手臂用力,将清笛直直带入怀里来,“我更要集合人心。我要无论是契丹人还是汉人,或者是渤海人、女真人、奚人,所有人都能这样比邻而居,有出身民族之分,却无心之界限!” 清笛彻底怔住,“你当真?” “当真!”玄宸正色颔首,“所以我攻下霸州,却不直接交由契丹,反而是交给汉人张昌兴。霸州地处中原与草原的交界地带,我便要从这里开始,让汉人与契丹人、女真人、西夏人平等共居。” 旃檀山下,灯影如幢。河面上挤满了密密匝匝的莲花灯。灯火映着人面如织,便再难分清那河上的莲花灯,究竟哪一盏是谁放的;便干脆放手,只望着它们光辉交映地一同随着水波向前去。 每人放入的莲花灯纵有不同,可是那些莲花灯所承载的祭拜先人的心情,却是相同的。 水波脉脉,灯影悠悠,光辉灿烂着,结伴而去。何必还问,哪一盏是契丹的,哪一盏是汉人的? 契丹的铁蹄弯刀纵然能政府汉地城池,汉地的文化却早已于无声中征服了草原的人心。 征服城池易,征服人心才最难——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古来胡汉相争,究竟是谁赢谁负?又如何还能一一分得清?唯一能见的是如今胡汉之民共居相处,多种文化交相辉映,以平和之态湮灭了曾经的兵戈硝烟。 清笛心有微澜。 身在中原时,从无人对她说过这样的道理;今时今日,仿佛房间另开一闪门,望见与从前原本不同的风景。 “你今晚,净是故意的!”清笛转头瞪他,“从前那在我面前笨得只会说一个字的小六,今夜说出这样长篇博论,原来早已学会了自辩,更是想要教化于我。” “我是不是该执弟子之礼,拜叫一声‘先生’?!” 玄宸展颜笑起,“莫叫先生,叫别的来听听。” 198、藤树相缠(5更毕) “不理你,我要回去了。” 清笛夺回手来,起身就要走,面上已是藏不住的羞意,“来时我告诉了黑丫,说去去就来;耽搁的时光不短了,她定然着急。” “你又躲我!”玄宸急急扯住清笛手腕,“好容易你肯与我出来,好容易哄得你敞开了心怀,好容易看见你微微见了笑意……你就忍心这时就又扔下我?” “我不让你走!”心机深密的六皇子,这一刻又化身顽劣少年,撒泼耍赖,只扯着清笛的手,继而抱紧她的腰。竟仿若藤缠树一般,痴缠不休。 “雪,你今晚说的话,我会都记着;来日也会一点一点仔细琢磨清楚。只是今晚,你我不宜离开宫帐过久。”这一句承诺对于她来说,才真的不容易。 身子早已托付过,只是心一直隔着千山万水;所以她今晚宁愿只给他这句关于心的承诺。 “嗯。”他乖乖展开了笑颜,整个身子紧紧抱住清笛,面颊相贴,“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我们走吧。”清笛扯了玄宸的手走,他在无人的山间夜色里呻吟祈求。 转过石阶,再须一个转弯,就可重回山下人间。人们的喧哗与他们只剩下一道薄薄山壁的阻隔,两人的独处便将告罄。 清笛心底也是微微一颤,转眸去望他,终是忍耐不住,主动踮高了足尖儿,将唇含住了他的唇……他恁样高,她要撑起所有的气力,用力向上才能够着他的唇——他的唇一如当年初初品尝起来的一般,嫩软、甜滑,丝柔……绝难想象,他原本是个那样建议决绝的人呢。 舌尖初初一探,便尽数被他急切吸着深入;他口中柔滑轻颤,灼烫水润,便仿佛刚刚出锅的上好乳酪,方将舌尖探入那甜软凝冻之中的情形。 说不尽的香浓软滑,酥软了骨头一般的妙味——清笛都忍不住地颤抖起来。情不自禁将整个身子都向他贴去,以求支撑,手臂更是深深探进他发丝里去,扯紧满手,以加深这个吻,探遍他唇内所有…… 玄宸如何能抵挡这美妙的攻击?少年闷哼着便将清笛两腿抱到腰间去,低低嘶吼着急切寻找她秘境入。 隔着一道山壁,仿佛天生人间两番世界。清笛轻轻叹息,却还是不许他恣意;终究只握了他灼烫的大手,入了她肚兜,喘息着轻声许诺,“只给你这一点……旁的,暂不给你。” 那如火了的少年如何禁得住这般撩拨,凶狠挤压她在山壁上,双掌用尽了力道揉捻,宛如困兽一般低吼,“你故意的!” 清笛俏丽笑起,主动向他掌心挺起丰柔来,将所有美妙都主动送到他掌心,“就是故意的。” 曼妙婉转咬住他的耳朵,“要你,只能想着我。若全给了你,你该忘了。” 终归,还有小性儿;终归,还是不许他忘了她。 “怎会!”玄宸早已颤如秋叶,“我夜夜都在与你的梦里煎熬!虽然你我相识已超过三年,可是这般相拥,统共这才是第三次!” “你不如干脆吃了我,让我进了你的骨血,永远留在你身子里,再不出来!” “你呀!……”清笛被他言语逗笑,终究答,“你放心,我没侍寝。” “当日不会,以后也不会。” 玄宸狠狠一震,呜咽一声,再说不出话来,只能张口咬住了清笛颈侧。轻轻含着,微微以齿尖儿给她一点疼痛,“我便也是一样。纵然再想你,也绝不以别的女人代替。因为原本就没人能比得上你分毫!” “我便忍着,甚至我也要打破从前誓言——从前我与父皇说过,我不想当这个皇帝;可是现在我要当!我要建功立业,我要再如当日告慰娘亲一般,以不世之功向父皇去讨得你。” “父皇直到今日还没给你任何封号。只要还没给你封号,你便依旧只是连城公主,你就还不是我爹的嫔妃——我就还有讨得你的机会!” 清笛的眼泪滑下来,轻声问,“倘若有一天,我要你放弃皇位天下,甚至放弃契丹家国,跟我走……你,肯么?” 玄宸吻住清笛的唇,“你本不必开口问,你原本就该知道我的回答。天下虽重,永不及你!” “哎哟哟哟……憋死我了。”有人慌慌忙忙从外头奔上山来,找见树丛深密处便解开裤子小解。哗哗水声里,还高兴地哼起小调儿。 清笛惊得连忙推开玄宸,系上衣裳。 那人小解完了,这才猛地发觉身后有人,忙转头来看;月色正好,再怎么黑也能看见是一男一女。 那人登时惊得一呆,半天方说,“对、对不住。” “无妨。”玄宸邪气笑起,索性也不再挽着被清笛抓乱的发丝,反倒将一头黑发全垂下来,还将发尾都塞进清笛掌心儿去,“来日方长。总能恣意。” “你!”清笛听得大羞,伸脚去踹他足踝。 那人提着裤子尴尬地赶紧转身而去,“那,那不打扰了。” “喂!”见那人走远了,清笛这才含羞去掐玄宸,“听嗓音,那还只是个半大的小子!你,你这岂不是造孽……” “让他从今夜明白,男人要爱女人,不好么?”玄宸大笑,“早一日明白相爱的滋味,方不白来这人世一遭。我是为他好。” 清笛轻叹了一声,依进玄宸怀里去,“让你对我这样儿,我只怕倒是害了你。” “那你便怜惜我些。别再躲着不见我,让我至少能日日与你说说话。”玄宸亲手替清笛将发丝拢好,“不管以何身份:当年的主子与宠物也好,今日的庶母与儿子也罢,总归在一起一天,便不要辜负了相守。” 清笛皱眉,终究轻轻点头,“好。” “狼王舅舅要纳新妾了,我带你去一同道贺,可好?”玄宸急急订下下回之约。 199、射人射马(第一更) 中元节的夜晚,燕子城注定不眠。清笛与玄宸在人丛中,隐秘地牵了彼此的手,藏着矜持的笑颜,穿过人流,走回车马店去。 今夜一切,恍然若梦。回望灯影阑珊里的彼此,仿佛失而复得。 隐秘而脉脉的快乐,在心底奔流成河。 清笛的笑容却在走到马厩下时候僵住——原本拴着霁月与黑丫的是草料槽子前头竟然是空的,霁月与黑丫竟然不知哪里去了! 玄宸也一怔,急忙招来车马店的掌柜。 那掌柜来了也是一惊,全然一副懵了的样子,“客官,小人真的不知。今晚中元之夜,来来往往寄存马匹、租用车马的人极多。小店所有的人手都用上了,却还是有照顾不周的。” 那掌柜见丢了客人的脚力,也是急得满头冒汗。就算那头黑驴值不得什么,可是那匹青骢马却一见便知乃是绝世良驹的月下青骢,这若真的是丢了,砸锅卖铁也赔不起…… 更何况,眼前的这位公子,一看这身满襟泥金暗绣蟒龙纹的服饰,便知大有来头;他们这小小车马店若真的弄丢了人家的绝世良驹,就不仅仅是要赔偿银子那么简单了,说不定脑袋都没了…… “所有伙计都听着,停下手上现有的活计,全都给我周围前后地撒出去,给这位客官寻找那两匹脚力!倘若找不回来,你们,你们全都甭继续干下去了!”掌柜的急忙将所有人都派出去。 . 玄宸与掌柜的说话,清笛则在草料槽子周遭仔细看着。一绺落在草料槽子里、与草料几乎混在一处的黑毛,吸引了清笛的注意力。清笛将黑毛分拣出来,仔细看了,那分明是黑丫的毛……而那毛的底部还带着一块皮下来,血淋淋的,边缘极不齐整! 霁月与黑丫都是通了灵性的,主人要它们等在这里,如果不是发生了极意外的事情,那它们绝不会这样擅自走了;而且就算走了,也一定会回来的。 它们终究是遇上了何事! 车马店的活计全都撒出去找,提着灯笼、拢着嗓子,周遭一片乱。 清笛将黑丫的毛拿给玄宸看,藏不住担心,“我倒是忧心,怕是它们遇见危险了!” 玄宸看着那毛皮下头的血迹,长眸也是一紧,“霁月曾是马群头马,在草原上时,就连狼群都不敢惹;如果是一般的攻击都奈何不得它。既然它此时一同不见了,那么就证明它们果然是遇见了危险!” “那可怎么办?”清笛急得跺脚,“又有谁会对牲口为难!黑丫它跟着我已是遭了这么多罪,好容易重新聚首,难道我又害它遇险?” “怜儿你先别急。容我再细问问。”玄宸想了下,转身回去拎住掌柜的衣领,“我只问你一句,你既经营车马店,店中所备马匹都来自何方?” 那掌柜的登时脸色发白。 玄宸的问题正问在了他软肋上,只因他店中的马匹多来自女真!此时契丹正在攻打女真,他却私下里还在购买女真马匹,若说得严重了,便是死罪! 契丹与女真皆是草原民族,皆有良马;但是随着契丹国力强盛,契丹人也越发做大,渐渐贪图了享受,便都以驯马为苦。契丹压榨女真,只需用马,便从女真索要便是,于是价钱相对便宜的女真马便成为车马店行当的首选,反倒是契丹马价高用不起。 “这位客官好商量,好商量。有什么是客官想知道的,您尽管问便是,小的一定不敢隐瞒!”商人总归善于察言观色,车马店掌柜登时便明白了玄宸的意思。 “好,那我便问了:你这店里,最近这些日子可来过女真人?”玄宸眸子翻涌碧蓝。 “来,来过!”店掌柜情知再瞒不过,“就是这两天有一批女真马送到,便跟着来了几个女真人……公子容禀,小人也知道朝廷正与女真用兵,因此商贸上发了禁令;可是小人真的不是故意要违令,只因这笔买卖早就谈好了,朝廷颁发禁令的时候,这批马已经进了咱们契丹的地界,算不得是违抗朝令了啊!” 清笛在一旁静静听着玄宸与车马店老板的叙话,忽地插了一句,“敢问掌柜的,这批押送马匹而来的女真人里头,可有人带着狸猫的?” 那店掌柜的面色又是一惊,微微慌乱地转头望向清笛,“真是奇了……姑娘未曾见过这些人,却仿佛都知道他们形貌一般!姑娘说的不错,果然是有的……女真人最爱海东青,曾经随身都带着;后来海东青都被咱们契丹的老爷们给征用了来,女真人再不得拥有海东青,他们就转而去驯服了山狸子,带在身旁,当做猫儿一般养着,狩猎时候都能派上用场,且能用作防卫。” “这规矩原来姑娘也是知道的?” 玄宸也眯起眼来,与清笛迅速交换了个眼神。 清笛轻声一叹,谓玄宸,“别难为掌柜的了。他所有的伙计都撒出去替咱们找脚力,他柜上的生意总归要他自己照应着。门口这边聚了这样多的客官,还是先让掌柜的去忙吧。” 玄宸点头,松开了手,“你去吧。” 掌柜的千恩万谢,连忙回了柜上。 清笛在灯火里望玄宸,“最好的可能,只是女真人记恨你 我,便只是将霁月与黑丫放走。倘若这样,它们俩早晚会自己跑回宫帐去,我们回去等着就好。” “最坏的可能——他们有可能对霁月和黑丫下了狠手。可是我依旧相信霁月的勇猛与黑丫的灵慧。如果真的是他们下了狠手,我们干等在这里也没了用,更应早回宫帐,以作打算。” 200、金芒太岁(第二更) 玄宸与清笛相偕而去,夜色沉寂,车马店的伙计们还在周遭寻找、呼唤。一片嘈杂声里,远远走来鹑衣百结的少年。 这少年因年纪小,穿着又是破衣烂衫,便极少会有人正眼瞧他一眼,不过只当他是马队里最不济事的小跟班。 整座车马店都找马找得人仰马翻,只有那少年无事一般站在灯影地儿下,扭头敲着玄宸与清笛身影消失的方向。 店掌柜眼睛尖,一眼瞧见那少年出现,便急忙从柜上奔出来,一把扯住少年的手臂,“怎地就你自己?你那些师兄们呢?” “今晚是中元节,他们不是进庙里烧香,要么就是寻乐子去了。掌柜找他们作甚?有事便与我说也无妨。”少年不慌不忙,仿佛眼前的忙乱全然与他无关。 “与你说?与你说顶什么用!”店掌柜唉声叹气,“你们几个女真人,可害死我了!要了你们的几匹马,我怕我这店和一家老小的脑袋都要没了!” “又与我们何关?”少年听见周遭有人吆喝着找马,“你店里牲口走丢了,倒骂我们女真人?” “丢了马匹倒好办,我是砸锅卖铁赔银子也就是了。最最得罪不起的,是那位爷猜着了我跟你们女真人在用兵时还在做买卖!”掌柜的都要哭了。怪只怪自己这商人的本性,为了省些银两,这回倒是要连命都赔进去,这可真是赔本到家了! “你是说,他们猜到了你店里有我们女真人在?”少年也是一惊。 其实倒是不奇怪他们会猜到,但是绝没想到他们这样快就猜到,而且几乎是立时便想到了! “唉,这算什么。那位姑娘更是离奇,她竟然直接问我,说你们当中可有人带着狸猫的!看情形,我倒是担心那姑娘曾经见过你的!” . “什么!”这回少年面上终究见了汗,“她难道知道我!” “别的先别说了,你先告诉我,那两匹牲口是不是被你们弄走的!速速归还了回来,否则,否则我只能把你们都送到官府去!那两个人,怕是我惹不起的!”店老板急得恨不得掐折了少年的手臂。 “他们在你们店里丢了牲口,关我们何事!”少年不耐起来,“我们女真尽出好马,就算那月下青骢是绝世良驹,我女真却也未必没有;再说另外一匹不过是普通的驴子,又岂能入得我们的眼!” “果真不是你们动的手脚?”店掌柜还是不放心。与女真人买的这批马,他是狠狠压了价钱的,原本也是担心这些女真人生意上吃了亏,便挟恨报复,放走了店里客人的马。可是看眼前这少年的样子,仿佛真的没他们的干系。 可是如果不是这几个女真人干的,那马和驴又跑到哪儿去了! 店掌柜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那少年却兀自立在原地,眼睛盯着夜色里的灯影,嘴角浮起浅淡笑意。 她竟记得他。就算未必认得,却立时想到了他在两国用兵之时还会再来燕子城……这世上,竟然果真有这样聪慧的女子! 父亲、叔叔们娶来的女人,曾经看着都是年轻漂亮的,可是娶回家里除了会生孩子之外,就只会争风吃醋。那样的女人他决计不要。 若这一生终归要娶亲,必得是一个能与他并肩赢得天下的。 倒是难怪那个女人会赢得那么多男人的注目:契丹皇帝与皇子,还有江南的凤熙公子,甚至还有自己的哥哥……她在他们眼里不光是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更是一个可以并肩而立的战友。 凡能夺得天下的男人,他身畔的女人便也决不能是个孬种。 这般的夜色里,人间世界分为两极:百姓在燃放莲花河灯,沐浴着佛祖慈悲,来追念逝去的先人;而那几个胸怀天下的,则在暗中百转千回着揣度对方的心思。 可是人间的这些事情却已经都落不尽黑丫的心中。不是她不挂心主子了,而是她此时疲于奔命,实在是顾不及主子了! 好在知道主子有狼崽子护着,断不会出什么闪失;她现在只能不顾一切地逃,只有逃得过今晚,她才能重新回到主子身边儿去! 该死的,她今晚儿上就算跑断了这四条腿,她也决不能让那野驴撵上她! 黑丫一边拼了命地跑,一边还不时回首——霁月跟她被野驴群给冲散了,霁月被一帮公驴给围到了一边去,此时也不知道是吉是凶! 而那头为首的金毛野驴就跟在她后头,不疾不徐地追定了她了! 看他那一身浅金色的毛,还有那纠缠她没完没了的劲儿,倒是像极了天上那颗太岁星!她可真是流年不利,怎么就惹上了这头太岁——只因为她不小心在太岁头上动土了啵? 黑丫是越跑心里越惴惴,心里越惴惴脚步就越沉重……眼见着越跑越远,越跑就越听不见了大葱的声息!黑丫四蹄猛地刹车,不顾一切地调转身来,瞪圆了一双驴眼,死死瞪着那野驴太岁! 看见黑丫猛地刹住,野驴也不急不缓地停住脚。月色罩着他一身金色的毛皮,倒是比一般的驴贵气不少。大葱是披着一身月色的,这小子倒像是个小太阳。 “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黑丫呲起大板牙,忍着颈子上的疼,朝着他怒吼起来! “跟我走。”太岁好整以暇地摆了摆大耳朵,“你是母驴,不是母马。你更应该跟驴在一起,而不是跟马。” “上回让你跑了,这回我来找回你。” 201、拼死而搏(第三更) “我是母驴,不是母马,所以只该跟驴在一起,而不该跟马在一起?”黑丫现下已经不怕了,甚至都忍不住冷笑开,“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是驴,所以我更应该跟你在一起,而不是跟大葱?” “你终于想通了,很好。”金毛野驴眨着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傲然竖直了长耳朵。,“那我们就走吧,回驴群去。” “分门别类,再分出三六九等,是不是?”黑丫水灵灵的大眼睛转了转,“那我也会!——你说你是驴,所以我更应该跟你在一起,是吧?可是真可惜呢,我是家驴,你是野驴;纵然你我都是驴,可是我们却也是不相同的!” 黑丫得意地摇了摇耳朵,“要知道我生长于中原之地,那是天天吃着来自波斯的紫花苜蓿、听着院子里的丝竹管弦、默诵着姑娘天天念的诗词歌赋长大的;你这个在草原里长大的野小子,配得起么!” 切,中原繁华地出来的,不管是人还是驴,岂能看得上你们草原蛮荒地的野小子! 太岁被激怒了,呲起大板牙来,再不多说,猛地奔向黑丫! 黑丫吓得掉头就跑,但是她原本体力就已经耗尽,再加上还得转身,哪儿还能跑得过金毛太岁! 太岁一个冲刺便到了黑丫身畔,张口就咬中黑丫的颈子! 自然驴群中的公驴制服母驴用的都是这个法子,这不仅是公驴在宣誓性别优越呢,也更是求偶的一种表现……黑丫就更慌了。被他咬掉几口皮毛她倒是不怕,可是他总对她求偶,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不要,不要啦! 黑丫却挣脱不开,腿都散了,急得黑丫只能仰头朝天哀鸣,“主子,救命啊……狼崽子,救我……”却明知道,主子和狼崽子一定都赶不来。 那头该死的野驴咬得她没力气跑了,转头就去闻她屁.股……干嘛啦,干嘛啦!讨厌,讨厌! 没辙了,黑丫只能大哭,“大葱,大葱你在哪儿……你快来啊……” “你再叫也没有用!”太岁一边寻找着黑丫的屁.股,一边傲慢地笑,“上回跟他打了一场,他仗着个子大,这才打败了我。我上回是没做准备,这回可是带了六头公驴一同来!那匹青骢马纵然再英武,可是却有六头公驴围攻他,他也是出不来的!” “你滚开,滚开!”黑丫腿脚都软了,虽然已是再跑不动,可是还尥蹶子,拼命踢蹬那野驴,不让他碰着她屁.股! “你别动。逃也无用。我要定你了。”黑丫大眼睛泪盈盈的,惹人爱怜;可是她却还拼尽全力尥蹶子,越发显得腰细屁.股圆,四肢恁有劲儿,看得太岁越发心生喜爱。 “你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非要缠着我不放!”真是个野蛮驴,他怎么不讲理啊他!这事儿是不可以强迫的好不好! 太岁歪了歪头,咧开嘴忽地笑起来,“你只怪我关注你屁.股,可是你怎不责怪你自己?谁让你往屁.股上纹了一朵花儿,让我想不注意都难!你这样儿,不就是为了吸引公驴的么?你个小母驴,乖乖从了我吧!” 什么,什么?什么屁.股上的花纹?那死公驴他什么意思他?他的意思是,她是故意勾.引他呢呗? 黑丫慌忙回头瞅自己的屁.股——她要哭了。真是契丹的野蛮驴,她屁.股上那叫花纹啊?那叫汉字好不好! 真是没文化的野驴! “你别再闹,我会对你好。上回见了你,分开这些日子,我总想着你。”太岁温柔嘶鸣,还微微笑起来,“眼前总晃着你头顶那朵大红花,还有纹着花朵的小屁.股,弄得我都再不能要别的母驴了。她们都比不上你妩媚……” “我噗……”黑丫真想一头撞死在树上。还,还妩媚!滚他个蛋! 她头上有什么,屁.股上有什么,管他个死野驴什么事儿!弄得她跟主动招风似的,真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黑丫激了,也不管什么的了,张嘴就骂,“我说你们野驴,是不是一年到头都发.情,见着母驴就想交.配啊!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你们野驴!我们家驴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你给我滚一边儿去,我当一辈子的老处驴,我也绝不从你!” “是么?”太岁高高仰起驴头,目光有炽烈渐渐融入了傲慢,“每一头刚刚加入我们驴群的母驴,最开始都是这样充满了防范和抵抗的。对于不听话的母驴,你该知道她的下场是什么吧?——不是最终驯服,那就被公驴活活咬死!” “好啊,你咬死我吧,你有能耐你就来!”黑丫悲愤仰头,“总之,你是不必梦想我会驯服于你了!我宁死,也不跟你!” 太岁也怒了,一声长嘶,朝着黑丫就冲过来!—— 黑丫跑不动了,尥蹶子也尥不动了,看着那公驴愤怒而来,只能闭紧了眼睛……主子,若黑丫这一回回不去了,主子就把黑丫忘了吧…… 就在黑丫闭上眼睛的刹那,夜空中猛然一声清越长嘶!就仿佛银白月光倏然绽放,凌厉撕破夜色一般! 黑丫一个激灵,忙睁开眼睛去望——只见夜色月光里,霁月电闪而来,如风如电冲向野驴太岁! 霁月浑身都是汗,身上还有几处 血痕,显是之前与那六头公驴拼死而战! “你别怕,我来了!”霁月冲向太岁,月白鬃毛轻扬里转头望黑丫。 黑丫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泪眼朦胧地望着两头公牲口拼了命一般地彼此厮斗起来! 202、无路可逃(第四更) “哎,小哥儿,俺问你个事儿:你长这么大,见着过一匹公马和一头公驴,竟然为了一头母驴打成这个样子的没有?”道旁树丛里,一位马贩子皱了眉头,瞅着身畔的鹑衣少年。 “没见过。我们家的公马,从没有看得上母驴的。”那少年咬着草棍儿,懒洋洋躺在树枝上,对眼前的一幕也是忍不住乐。“马群里头漂亮的母马多得是,即便最难看的母马也比母驴好看。谁知道这匹公马,竟然走眼到了这个地步……” “俺们走贩马这个行当,倒是也干过这样的事儿,故意把马跟驴给拴到一个圈里,让它们杂.交出骡子来。骡子有劲啊,干活不偷懒,吃料也不比精细;比驴子力气大,又没有马那么娇贵——不过这都是人工圈养情形下,马和驴都别无选择了才会干的事儿啊,怎么这回这母驴不但被野驴群的头驴给看上了,还惹得那么匹绝世良驹来争抢?难道良驹与头驴一同看花了眼?”那马贩子简直纠结死了。 那少年乐得一口喷出了嘴里的草棍儿来,“也许那母驴的好,是咱们当人类的所看不出来的……要不,老哥,你去跟那母驴试试?” “啊我呸呸呸!”那马贩子笑着伸脚踹了少年一脚,“你个小毛孩子,什么都乱嚼嚼!” “哈哈……”少年眯起眼睛来,望向那三头牲口,“咱们草原人就是公马与公驴,汉家的女人就是那母驴……也许外人永远猜不明白,她究竟有哪里吸引了人。也唯有真的与她结识过的,才会明白。” . 马贩子听得愣怔,“小哥儿,你在讲说啥?” 少年抿嘴一笑,“没事。我在说这母驴的皮色和骨架,应当是中原的驴。中原的母驴跑到草原来,也许公马和公驴都看着新鲜吧。” “是这个样子儿啊。”马贩子点头,终于寻得了门道,“那我就明白了。中原的母驴隔着血缘远啊,生出来的后代都是更出色的,所以这才惹得公马和公驴这么较上劲了!” “噗……”少年再度笑开。 一马一驴正打得热火朝天,一大一小男人倒是优哉游哉,树丛后头却驰过一片马蹄声,一个声音娇叱,“呔,那不是姐姐的黑丫?打架的青骢可不就是六皇子的霁月!” . 听见那声音,马贩子就呆了;少年如蛇一般沿着树干滑下来,一把扯住马贩子就滚进草丛里去,掩住身子。 马蹄声停下,一个戎装少女跳下马来,扔了马缰就跑到公马和公驴的战场旁边儿去,仿佛丝毫不怕会被伤及。 “四姑娘,你可当心些!公马和公驴争夺起配偶来,那是要玩儿命的!”那四姑娘身后奔过来一个侍女,典型契丹女子的打扮,同样很勇敢,用力扯着那四姑娘的手臂。 那位叫四姑娘的,穿着上虽然是胡式戎装,可是一看之下却是粉嫩柔软,一看就是个汉女。 躲在草丛里的鹑衣少年不由得挑了挑眉。怎地又会遇见个这么胆子大过天的汉人女子?难道从前的听闻都错了,汉家女儿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手无缚鸡之力的,反倒是比草原的丫头还勇武的? “我既然遇上了,哪儿有不管的道理!你没见着六皇子的霁月身上都是伤,还淌着血!姐姐的黑丫,分明是浑身都在颤抖着!”四姑娘扭头一指自己的马背,“双鱼,你去拿了我的弓箭来!我一箭射死这头野驴便罢!” 哦?汉女还会射箭?而且听语气,分明极有把握能射死野驴?草丛里的鹑衣少年再度挑高了眉梢。 侍女双鱼只好去去了牛筋弓、鹿皮箭囊来。四姑娘搭弓射箭,就瞄准了野驴太岁! 谁知那野驴也不是白给的,他原本是草原上野驴群的头驴,自然对周遭极为防备,纵然与霁月相搏,却也留意了四姑娘的到来。 一见四姑娘搭弓射箭,那野驴一声长嘶,忽地放开了霁月,转身将驴蹄子向四姑娘头顶砸来! 野驴纵然没有马匹高大,但是它直立起来的高度,也足够一驴蹄子就踏破四姑娘的脑壳! . 草丛里的马贩子都惊得一声低呼;鹑衣少年则瞅准了时机,一拍腰上鹿皮囊,“去!” 夜空中一声猫叫,只见一道身影快似流星,闪电般扑向野驴的颈子! 野驴全副精力都放在攻击四姑娘与防范霁月上,哪里想到会猛然扑上来一只狸猫!狸猫扑上去,一爪子就抓破了野驴的颈子,血色淋漓地洇了出来。 野驴惊慌长嘶,旋转了个身,狠狠瞪着身畔四方的霁月、四姑娘、狸猫,还有黑丫。 终究,好驴不吃眼前亏,野驴转身朝黑丫的方向便奔了下去——相对而言,四方里只有黑丫的方向虚弱些。 野驴与黑丫擦身而过的刹那,黑丫慌忙地转头避过了他的灼灼目光去——干嘛呀,输了还不肯认输,用眼睛也想咬人么? . 野驴终究落荒逃去,四姑娘奔过来拍着黑丫的头,“你还好么?” “吟笳姑娘!”黑丫认得吟笳,眼泪汪汪。 原来这位四姑娘就是吟笳。 草丛里的鹑衣少年正待打口哨叫狸猫回来,却猛然听得身畔一个嗓音,“你 说,我是让人逮了你的猫,还是逮了你?” 嗓音轻柔,宛如夜色中璀璨成轻雾的星光。少年惊得寒毛都立起来,却心地奇异滑过一片柔软。 她竟能在这一片嘈乱里,准确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这天下能这般轻易找的见他的,没有几个。 203、温柔如许(第五更) “你有把握能捉得住我的猫儿?”既然被捉住,少年反倒放松下来,从草丛里径直站起来,迎着清笛的眼睛,目光丝毫不躲。 少年的衣衫很破烂,脸上也仿佛被汗水和尘土扑得灰蒙蒙的,可是这一双眼睛却在夜色里明亮得仿佛天上的天狼星。清笛微微皱眉,“竟然,是你!” 方才在旃檀山上,尽管看不清那个小子的面容,可是这样一双明亮到刺目的眼睛,还有这把嗓音,清笛还是记得清楚。 “你的惊讶,我同样也有。天下狸猫有千千万,你竟然能认得我的猫儿,更能知道我在燕子城内。”少年丝毫没有慌乱,“如果我说,只要我想,你就既逮不住我的猫儿,也逮不住我呢?” “是么?”清笛知道他说的并非狂言。 女真人驯养的狸猫,并不是汉地的普通猫儿,它们原本是山狸子,最是善于在山林之间生存;人类根本就追不上它们。而这个少年,虽然暂时看不出他有何能耐,但是就看他在契丹与女真用兵之际,依旧敢几次三番独闯契丹的这份胆量,就定然不是普通人。 清笛微笑,“你以为我自己去捉猫儿么?或者我会让几个人去捉?那果然是捉不到的,只要你的猫儿上了树,那这林子就是它的天下,谁都奈何不得它。” 少年一笑点头,面上有小小得意。 “可惜我却不准备叫人去逮它,我叫海东青来,如何?”清笛清清静静地笑,直对着少年的得色,“猫儿跑得再快,总比不过海东青的翅膀;猫儿能上树,却又如何躲得过从天而降的海东青?” “说真的,我还从未亲眼见过海东青捕猎。据说海东青捕猎都是从空中电掣而降,爪子抓住猎物的头颅,尖喙一口便可啄破了猎物的头壳,登时会有脑浆飞起如白线的?” “你!”少年面色猛然一凛,“都说汉家是礼仪之邦,没想到你个汉人女子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狠的话来!” “我汉地还有一句话叫‘入乡随俗’。这里是草原,我便自然要按草原的规矩来办事,否则还不被你们欺负死?”清笛依旧柔软袅娜地笑,可是眼睛里的刚硬却让那少年都止不住心寒! “算了,你们放过我的猫儿!它桀骜惯了,受不得半分委屈。你有事便对我说!”这还是头一回,他只能主动向一个女人俯首! “名字。”清笛问。 “旻!” 清笛一挑眉,“旻?你竟然以‘天’为名?好大的口气。” “又怎样!”旻直视清笛的眼睛,“男人就是天,女人是地,总归是男人压覆着女人!” 清笛说不出话来,望着那少年炽烈的目光,微微皱眉。随即转过身去,“你走吧。我放你一回,下次别再被我捉到。” “你放我走?”旻却不走,反而转身来望清笛。他们年岁相仿,旻虽然没有玄宸个子高,却足以直视清笛的眼睛,“为什么?” “你哥哥救过我一回,这次我们两清。”清笛也瞪回去,“不是因为你,只是因为你哥哥!” “那我不走。”旻反倒上来拧劲儿,“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 清笛皱眉,“你这话不妨对你女真父老去说!意气用事,不在乎自己的安危,逞英雄,嗯?让你的子民看看,这样的你如何当他们的二少爷!” “你是怎么猜到我的身份!”旻被噎得无话反驳,只能另问。 “女真部落,除了你们兄弟,还有谁敢以‘天’为名?这是大逆的罪!”清笛轻声一哂,“你走吧。也看在你的猫儿帮过我,这一回又帮了我妹妹的份儿上。这回不说你哥哥,你总可接受了?” 旻傲然一笑,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却回过头来,“你的契丹皇子若知道你放了我走,你说他会不会与你之间生了猜忌?” 清笛微微皱眉。 吟笳赶紧奔过来,“姐姐!” “旻少爷多虑了。”一声清啸从林外传来,随即玄宸驰马而来,急勒马缰,望着马下的旻,桀骜而笑,“就为了你,而让我二人之间生了猜忌,旻少爷也忒过托大。你值得么?” “六皇子,百闻不如一见!”旻并不示弱,迎着玄宸的马头,一步都没退避,仿佛丝毫不怕马匹冲撞上来,“身为监国皇子,真的可以眼睁睁看着她放了我?你将家国利益置于何处?” “她今儿放了你,我明儿再亲手擒了你就是。这又有什么关系?”玄宸坐在马上挑了眉尖儿,一副浑不在意,“又何必因为你,而惹她不开心?” 清笛望着玄宸,已是说不出话来,只觉心底热潮翻涌。 “好,你好!”旻也无话反驳,咬了咬牙,转头唿哨召回猫儿,转身便走! “来日沙场再见,我必不会留情!”少年甩出一句狠话,消失在苍茫夜色之间。 “你果不怪我?”清笛走过去,捉着玄宸辔头,仰首问。 “恩是恩,仇是仇。先报了恩,才好报仇。否则还要总亏欠着人家,自己反倒不畅快。”玄宸笑起来,伸手扯住清笛的手,“他兄弟二人都替我救过你,这比什么都重要。” “姐姐你看!”吟笳忽地笑起来。 清笛与玄宸急忙抬眸去望,便也都是笑开——人类在这儿唇枪舌剑,黑丫却已经依偎到了霁月身边去,极心疼地在帮霁月舔着伤口。 霁月也低下身子来,将颈子伸长了,绕着黑丫的头,面颊厮磨。刚历经生死考验的两个小牲口,这一刻难得地温柔相对。 清笛与玄宸也相视一笑。只觉夜色流转如玄色轻纱,温柔如许。 204、明珠紫辔(①更) 时进八月,前方捷报不断传来。契丹东征军在最初遭遇到了女真人的顽强抵抗之后,渐渐适应了当地的地形条件,开始取得胜利。 玄宸教给二皇子的“分而治之”的计策也起了举足轻重的功用。被移居到辽东一带的熟女真贵族非但没有与生女真完颜部一同抵御契丹,反而派人为契丹引路。 契丹人终于放下心来,只等着在草原枯黄、新的冬季到来之前,东征军队能够彻底毁灭女真的反抗力量。 燕子城的夏捺钵也要向西京转移,转为秋捺钵。玄宸此举也是为了能更好防范来自西方的西夏、回鹘等对手的进攻。 秋捺钵又称为“秋山”,所有参与秋捺钵的契丹人都要进山打猎。鹿与猛虎是他们最想要得到的猎物。鹿的全身都是宝,正是滋补的佳品;猎捕猛虎则是契丹男子勇气与身份的象征。 玄宸却以进山打猎为借口,暗自带了清笛出来。 八月的草原进入最热的时段,碧草疯长,海子澄碧。草原上开满了黄色的金莲花、白色的芍药、蓝色的鸽子花、红色的山丹花……各色的花儿将草原装点成了炫丽的花海,映着天空金灿阳光,便是一片天地锦绣,直如绮丽梦境。 清笛骑在黑丫背上,扭头望玄宸,“你舅舅怎么会在八月纳妾?宫帐里的侍卫说,狼应当是在一、二月,最迟不晚于四月的时候交.配。” 玄宸听了便是一笑,挑了眉毛,转头邪邪望清笛,“已经在请教有关草原的一切?看来,已经准备敞开心怀来爱这片草原,与草原之上的生灵?” “我只是好奇你那位傲慢的舅舅。” 清笛避过他目光,只望远处那片映满了青天白云的海子。碧翠灿烂的一片,仿佛一块上好的琉璃,耀人眼目,“狼总归与人不同,便是发.情也是有固定的时节;怎地你这位舅舅就这么与众不同?人家都是在早春尚冷时,它却偏赶在盛夏?” “它是想表现与众不同,还是想借此来让所有狼都知道它精力超常旺盛?”那狼王当日桀骜的神情,如今还深深刻在清笛脑海里。想起那头傲慢的家伙,清笛便忍不住话里带刺。 “哈哈!”玄宸越发开怀大笑,“稍后,我替你问问他。” “嘁,不问也罢,我又不关心。”清笛有些面红,庆幸面上戴着帷帽,便扯下紫色轻纱来遮住头脸。紫纱在风中轻轻摇曳,波纹曼妙。玄宸看得一呆。 当年在霸州街头,他初见她时也是这般。实则都没看见面容,只看见帷帽上垂下的紫色轻纱,还有轻纱四面缀着的八枚指甲盖大小的铃铛。 汉人向来对服色有严格的规定,紫色尤其曾经被宋室朝廷严禁庶民穿用。可是清笛那日却穿着紫色的襦裙,又配着紫色的轻纱;更何况,她原本就是青楼女子的身份,这僭越的罪过就更大。 而且,她当日这样装扮了,实则是去见张阁老。这该是多么明白的一重挑战! 张阁老送给她的那柄和田美玉的簪子本为贡品,她却又那么轻易便拿来换下他……这份勇气与无法掩盖的高高的自尊,令他无法不惊颤。 纵然是他,为了破城的计策,也只能无奈在人贩子手底下受罪;可是她却即便身在青楼,受满街人白眼,却依旧能以服色这样无声的语言来高高升起她的自尊……就在那一刻,玄宸便知道自己输了。他的心,只能折服在她的襦裙之下,再难扬起。 众人皆只看见他眼中不断滑过的迷惑;他自己却明白,那是刹那之间的倾倒。即便那时甚至看不见她眉眼,他却早已心折。 她纵然美貌,可是她最初征服他的,便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那高高飘扬的自尊之心。那一刻他被她买走的不是所谓的自由,他是不得不奉上了他的心。 “你看这草原的八月,碧草如茵、野花处处,可是其实一切都在最美好的一刻,便也即将凋落。”玄宸轻声一叹,“九月,草原就要开始枯黄;九月下旬,便有可能降下草原上的第一场冬雪。” “这样早?”清笛也是微微惊讶。 “与中原不同,草原上的人都要依靠这片草原来生存,一旦草原枯黄了,牲口和人都将失去口粮,所以在九月到来之前,所有的生灵都要提前做好熬过冬天的准备。所以舅舅便要选在八月来纳取新妾,借此来壮大狼群,让狼族以集体的力量来共同熬过漫长而又残酷的冬季。” “纳妾来壮大狼群?”清笛微微惊讶了下,随即笑开,“原来狼也会学着人,用那和亲的招数?” “狼与人,原本没有太大的不同。”玄宸点头,“草原上的狼群,小的会有七匹左右的狼,中等规模的会有五十只到七十只;而狼王舅舅统治的最大家族,狼只已经超过了三百。” “就与人类的帝王一样,狼王舅舅也在完成它一统天下狼群的事业。”玄宸含笑朝清笛眨眼,“小狼群的主宰实则是为首的母狼,因为小狼群里只有那头为首的母狼才享有交.配权,而与她交.配的公狼自然就成为狼群之主。狼王舅舅通过纳妾来接纳小狼群并入大狼群。” 清笛微微讶了下,“你舅舅的狼群若有三百头狼,其 中以七匹狼为一个小狼群的话——天,那你舅舅的妻妾岂不是要超过四十个?” “哈哈!”玄宸点头,“所以舅舅才是草原上最大的狼王!他妻妾的数量足以媲美人间帝王了!” 清笛暗自撇了下嘴,“原来也是个贪色的家伙!” “嗯?”玄宸侧过耳朵来,“有人在说我么?” 清笛笑而不答,黑丫则用力点了头——他原本就是狼崽子么,还能好到哪去! 205、野性呼唤(②更) 西入山谷,渐渐远离契丹人秋山行围的伏虎林,草丛里便已隐约冒出狼踪。此时夏末秋初,狼的毛皮也丰厚如密草,风吹而粼荡,遥遥看去都极难发现。 玄宸也不提醒,黑丫原本又是中原的驴,所以一人一骑直到走到一头放哨狼的眼前儿还没发觉。直到那狼猛地从草丛里直窜出来,将黑丫和清笛给吓得都大叫起来! 一旁,玄宸乐得像个诡计得逞的顽童。 倒是霁月不赞同地打了个响鼻,走过来用额头顶了顶黑丫的头。 “你!”清笛便越发恼了。霁月还知道过来安慰一下,玄宸却只知道坏笑。清笛抽出马鞭子来,扬手便去抽他! 本是笑闹,这一鞭子下去可不得了,周边山谷登时漾起一片狼声!分明都是警告! 玄宸坐在马上挑了眉,得意地望清笛,“别看我是人,他们早视我为狼群一份子。狼是最爱护家人的,它们不会答应你伤了我。” “是么?”清笛小性儿潋开,“那倒试试看,终究是它们先扑倒我,还是我先扑倒了你!” 她与玄宸原本并辔而行,霁月又来跟黑丫安抚,两人之间没有一拳的距离。清笛突然发难,全然出乎玄宸意料之外,周遭狼纵然发现了却已经晚了——清笛猛地纵身,将玄宸直接从马上扑下,两人一同摔进浓密碧草之间! 草窠里还有一窝雏鸟,被惊得四散飞起,雏鸟鸣声回应着清笛清亮的笑。 周遭的狼全都奔来,可怜玄宸被扑倒在草里,还得嘬唇唿哨——狼群停下脚步来,在他们周围环绕起来,保留着防备的姿态,小心看着清笛想做什么。 玄宸却享受其中,一点不做挣扎,任凭清笛压着。眉眼映满水色天光,分外明媚。一个草原的男子,竟然生成这样儿,真是妖孽——清笛脸一红,便撑着他想要爬起来。 玄宸哪里肯放,大手揽紧清笛的腰,更贴近了些,“别动。宁愿这样,到地老天荒。” “去!”清笛脸红过耳,慌乱挣扎起身,“我扑倒你,原本只是学着狼的模样。这里是狼群的地界,我便只得入乡随俗,告诉它们我也是会它们的本事的。你别想歪了!” “唔,原来有人到了狼的地界,便也宁肯抛弃了人的自尊,主动化身为小母狼咯?”玄宸大笑,揽紧了清笛,咬住她耳珠,“我就知道你骨子里定是一头小母狼,只是汉地的规矩束缚着你。若来了草原,你的野性才会尽数都显露出来!” “你……”清笛面色大红,被他撩.拨得心旌急荡,“胡说八道!” “我知道你是的。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那头小母狼!”玄宸坏笑,在草地里翻了个身,转而将清笛压下,“一直便想着,定要在这广阔草原里,毫无禁忌地要你!看你在我身.下用尽狂野!” “混蛋!”清笛羞得再不敢听下去。就算这天地山水都是静默,就算身周的黑丫霁月与群狼都听不懂人言——可是这一刻,清笛只觉它们都在侧耳倾听,诡异微笑。 看那两个人在草里翻滚,霁月转头望了望黑丫。黑丫一个激灵,赶紧转头去咬地上的一朵鸽子花儿,就当没看见…… . 就在此时一声清亮狼啸穿透山岳,众狼齐齐仰首高声应和。玄宸一笑,“舅舅来了!” 虽然明知道他舅舅是头狼,清笛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赶紧将玄宸推开。坐起身来敛了发丝衣袂。 “它们的叫声,彼此都能听懂么?” “能。”玄宸眨眼笑,“我们听着狼啸都差不多,实则每一头狼的啸声都是不同。狼便是依靠这种每个人都独一无二的啸声来区分身份。它们的啸声可以传得极远,上百里都没问题。一旦狼遇见危险,便可以用这样的啸声,瞬间告诉同伴知道,前来营救。” “真的?”清笛也惊了,“每头狼都不一样?” “不仅如此,狼啸有时候是他们的猎物听不见的。有时候狼群围困着一群鹿,尽管狼们在彼此用啸声传递声息,可是鹿却完全不知道有狼在环伺。” “好神奇!”清笛听得神往。 “狼是这草原上真正的霸住,比人还要古老。”玄宸含笑,“我以能成为狼群一员而骄傲。所以,你也当定了小母狼!我们来日也建立起一支自己的狼群,加入狼王舅舅的家族……” 清笛脸红,“什么?什么狼群?” “傻瓜。”玄宸动情,在清笛颊边轻吻,“生一大堆我们的孩子,那我们就是一支狼群了。” 清笛一窒,面上红晕未褪,却凝冻住。她背转过头去。 “嗷……呜……”天地风起,狼王凛凛而来,立在他们身畔,仿佛在与玄宸交谈。 玄宸笑起来,柔声解释给清笛听,“狼王舅舅训斥我了,说他这个当舅舅的还没洞房呢,我竟然敢抢先。它还说……” “它又说什么?”清笛回首望狼王,情知这家伙定然没有什么好话。 “它说,你我身前左右的风里,都是发.情的味道……这在狼群里是绝对不允许的。狼王还没交.配呢,哪里容得我们两头小狼先发.情?” “我……”清笛被梗 在那里,脸红得都无法呼吸。良久才猛地揪了身畔的一把草扔向狼王去,“就算你是当他舅舅的,也不能这么为老不尊。说什么呢!” “哈哈……”玄宸乐得瘫倒在草丛里。 狼自然用狼眼看人,它们只说最直白的感受,哪里顾得上人心的那么多弯弯绕? “不管你恼不恼,只要知道你也发情了,那我便放心了。”玄宸扯起清笛来,两人随着狼群一同走回山谷,“不然只有我一人发情,那才可怜。” “你!”清笛羞得用指尖狠狠扎进他掌心肉里。 那家伙却眉开眼笑。 206、为伊憔悴(③更) 夜色初降,天上出现日月同临的奇妙一刻。漫天红霞,映着地面碧草;满山谷的狼当中,坐着两个人——都是极截然的对比,却奇异地那般和谐。 纵然知道这些狼都是玄宸的亲戚,可是这样坐在几百头狼当中,清笛还是身上起了紧张的粟粒。谁知道除了那头狼王是可以通人性的之外,其他那些狼会不会突然野性大发,扑上来就吞了她? 清笛不由得不去想玄宸的母亲,那位让契丹帝王一生爱恋的狼女。当日她是独自身处这狼群当中,都没第二个人与她相伴和说话。那时的狼女,该有多么孤单?她要依靠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独自熬过那么漫长的成长岁月,出落成一位令帝王都一见钟情的美丽少女? 清笛想着,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玄宸停下与周遭狼只的嬉戏,转头来望清笛,“在狼群里,觉着不自在?再忍忍,稍后我带你去别处走走。新妇快到了。” “不是。”清笛也不想提起玄宸的母亲,从而引玄宸伤怀,便只望向狼群中间高石上昂首而立的狼王,“我在好奇,你说过狼都是忠实伴侣的;可是你那位舅舅既然能有四十多只母狼,那么他真正的伴侣又是哪一个?狼后呢?” 玄宸微笑,却摇摇头,“舅舅没有狼后。如果有了狼后,他便不会与其他母狼交.配。” “哦?”清笛皱了皱鼻子,“空着元妻的位置,只为了能迎纳更多的嫔妾……哼,果然是个狡猾的家伙!” “不是的。”玄宸笑起来,抬头望向远方。草色碧翠全都映入他眼底去,仿佛多了一点忧伤,“他喜欢的同样不肯接纳他,甚至都不愿留在他身旁。所以他干脆都不要狼后,转而对任何投靠而来的母狼,全都来者不拒……” “啊!”清笛惊得差点跳起来,“难道你舅舅爱恋的是,是……!”清笛不敢说了,只觉周身栗栗。 玄宸被清笛吓了一跳,扭头惊诧地盯着清笛。 清笛连忙摆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对尊者不敬……” 玄宸又转了下眼珠,忽地放声大笑,原地纵起,将清笛扑倒在地,“好啊,你以为是我娘,是不是!” 清笛惭愧得不敢抬头,“我只是想,你舅舅也是骄傲的狼;一般的母狼肯定入不得他的眼。你又说他喜欢的不在他身旁……” “我替我娘罚你。”玄宸自然不肯放过任何机会,悄然说,“让我亲一下。否则我娘在天之灵都不得安。” 清笛自知错了,只能点头,“去树后……被三百头狼看着,好古怪。” 玄宸轻笑起身,抱着清笛就奔到树后去。还没等清笛脚底落下来,少年渴望的唇早已压下来。辗转着轻叩她牙关,稍有放松便悍然全部攻占进去,贪婪吮紧了清笛的丁香小舌…… 清笛不敢让他放肆,吻了片刻便推开,只喘息着问他,“那,究竟是谁?” 玄宸渴望不得纾解,这一吻反倒越发加重了渴望,便将她挤在树上,将身子恨不得就这样全都嵌进她身子里去,“你猜。错了再让我亲一下……” 少年毛手毛脚地不肯放过,清笛被他抚弄得几不成声,“那,那还能有谁?” 玄宸痴醉,呢喃着哄她,“我若告诉了你,可有我甜头吃?” 清笛的好奇心被吊起来,哪里肯轻易就不问了?只能娇喘问他,“你想要什么甜头?” 玄宸喘息着厮磨清笛的身子,身子早已四处起了火苗。却也明白就凭这样一个小小的答案,清笛定然不会给他全部……他也知道进退,索性要一个稍小的:“要你身上最甜的……” 他不明说,清笛反倒全身越发酥软。只因能想得到他要什么,仿佛隔着纱与雾,越发朦胧难耐,“那你便说给我听。” 玄宸得了应许,呢哝一声便落下唇去。还隔着纱衣,便咬住了清笛玉峦上的甜樱…… 清笛勾起脚趾来,整个身子紧紧依靠住树干,这才没有彻底坦然下来。他的急切全在他齿尖儿,让她灼热让她疼……那渴念,就越发肆虐开,再不肯收归辔头。 “小笨蛋……”他的舌尖终究舔开了她的抹胸,哽咽着含住了全部的甜美,“是阿离……” . “阿离!”他用力咬啮,清笛一声惊呼。她竟然忘了阿离! 不是她没能想到,而是她没往这处来想。毕竟阿离是只狐狸,并不是只母狼啊! “阿离一直跟在娘身边,后来又陪着我。所以纵然狼王舅舅一直渴念,阿离却也不肯离去……狼王舅舅索性广纳侍妾,却再也不肯确立狼后。” “竟是这般……”清笛只觉一股泪意汹涌冲上额头。从前一直对狼王颇有成见,这一刻却只觉心疼。那般威风凛凛的狼王,纵然能统治草原上最大的狼群,虽然有一天还有可能一统所有狼群,纵然——身畔有四十多头母狼,他却依旧截然一身。 仿佛能够想见,月夜之下,只有他孤单身影,仰首孤寂地鸣。 “你怎不早说?我该把阿离一同带来……”清笛忍不住轻怨。她若自己不得与玄宸相守,总该要让身边人都得 喜乐。 “傻瓜……”玄宸也轻轻叹息,“今晚是舅舅纳娶新妾,带阿离来,难道要她眼睁睁看舅舅与其他母狼洞房么?” 清笛险些落下泪来……转头去,藏住自己的神色。 树外,已经漾起一片狼啸。玄宸挑眉,“新娘来了。” 207、恣意相怜(④更) 新妇到时,夜色正好覆盖了整个天空。红霞尽去,清月漾起。漫天的星光仿佛引路的灯火,一盏盏到了眼前。 山谷入口处,几头狼缓缓簇拥着一头狼走来。 清笛并不熟悉狼,所以从外貌上她并不能一时分得清雌雄。可是当狼王走过去,清笛立时便能看得出了——只见那几头狼都向狼王俯身,将头低于肩以下;尾巴垂下,指向地面。 只有当中那头狼不仅仅是躬身为礼,甚至整个身子便躺倒在草地上,四肢蜷起,向狼王露出了它的腹部…… “这便是最为臣服的表现。”玄宸在清笛耳畔解释,“走兽的腹部最怕遭受攻击,她能如此,已是毫不反抗。” 如果不是这般亲眼看见,清笛绝难想象在汉人心目中凶狂嗜血的狼,竟然也会拥有这么多聪慧。他们的传情达意的方式,他们在族群内等级而治的规矩,竟然并不亚于人类。 “它们便是来投靠的小型狼群?”三百头狼的环绕之下,那几头新到的狼,显然很是局促不安。 “是。这个狼群是家庭式,为首的是一对公狼与母狼。可惜作为头狼的那头公狼刚刚被伏虎林里的老虎咬死,狼群中另外的公狼还没有足够强大到保护与引领整个狼群,便只能向狼王舅舅臣服。” 那个狼群是一个家庭……清笛抬眸去望,这才慢慢发现,原来那几头狼里果然有几头应该是尚未成年的小狼。 身为家庭的女头领,甚至就是那几头狼的母亲,母狼只能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她的儿女,延续她的家庭……原来女性的力量,不光是人,这草原上的物种中皆可见。 新来的狼全都臣服于地,新妇更是主动躺倒在地露出了腹部……这样一场投靠与接纳的仪式便算完成。山谷间所有的狼都齐声仰天清啸。用这样的方式来向新加入家族的伙伴致意,更是向狼王道贺。 “接下来,便是舅舅的洞房了……”玄宸微笑,握紧清笛指尖。 “它,它难道要当众,这、这般?”清笛面色大红,看周遭环绕的狼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 “是。因为这是那狼群是来臣服的,这种臣服要整个家族都亲眼看见,这才能放下戒心,全然接纳了它们。” 清笛红着脸转身,“那,我们走吧。” “别走,这是狼群的规矩。我也是狼群一员,应该观礼。”玄宸微微坏笑,扯住清笛,不让她走。 “喂!”清笛颈子都红了,“可是……” “是你说的,来了草原,要学习草原的规矩。放下戒心,真心接纳草原的一切才是。”玄宸伸臂将清笛拥在身前,“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会有困难,可是却是我们对狼群的尊重。” 狼是这片草原最早的霸主,甚至比人类还要古远……要想真的认识这片草原,果然首先要尊重狼群的规矩……清笛红着脸终究点头,“好。” 银月清亮升上中天,如水清芒潋滟盈满天地。山谷里的风都停下来,花香和着草气清新一同弥散开来,染醉了每个人的心。 新妇母狼在月色里温驯地向狼王转过身子。银白月色落满她白色皮毛,越发显得她轻盈灵动得宛如白玉雕就、月华凝成。 她玄色的眼睛在月华里迷离而转,纵然是清笛都看清了那眼神里的妩媚——接下来,那母狼竟然主动向狼王伸直了后腿,将自己的身子全然地臣服在了狼王眼前! 群狼呦呦而鸣,轻柔地在月光里此起彼伏,仿佛一场合唱。狼王清声一啸,走过来,垂首去嗅那母狼的气息…… 清笛的心狠狠一荡,只觉浑身都着起火来。 天地清华,群狼呦鸣里,狼王威武地迈步上前,仿佛征服自己的领地一般,从后方趴上了母狼的身子…… 清笛羞得转身,将脸颊都埋进玄宸怀里去。听见他在坏坏地笑,甚至在她耳畔轻喃,“狼王舅舅好威武哦。只是,定然比不过我呢。” “撕你的嘴!”清笛羞得跺脚,却已是在狠硬不起语气来。 “我们走吧。”玄宸拉着清笛的手,“舅舅现在正忙着,就算我溜掉了,他也无暇留意。” “嗯。”清笛乖顺地握紧了他指尖儿…… 华月坠在幽蓝天幕上,夜空如靛蓝丝绒,清月便如硕大玉璧。 这般仰躺在绒毯一般的草间,只觉苍穹低垂,伸手便能摘下月亮与星子。鼻息之间全都是草丛蕴满的脉脉暖意,还有草香花起一同温温而来。 清笛转头去望与她并肩躺在无人草原上的玄宸。他竟然那样乖乖地,就像个孩子般,低垂了眼帘,仿佛睡熟。唇角咬着一根草棍儿,长长的睫毛被风吹得泠泠轻动。 清笛只觉自己的心变成了这草原上的沃土,有细小的草芽儿悄然萌动,一下一下羞怯却又执着地顶着土粒儿,想要破土而出…… 这草原上的月色,定然有魔法吧?这草原上的花香,催得人心痒难耐。清笛咬了唇浮起身来,垂首去看那少年绝美睡颜…… 曾经的记忆重来,曾经于怜香院内,也有许多回这样偷偷去看榻边他睡熟的样子。那时绝不敢爱下去,只恐将来害了他;可是今日却终究无路可逃。 他就在她身畔,再也闪避不开。 清笛听见自己的心底有一根绷紧的丝弦,终究因为越紧而断裂……她喘息着落下唇去,而小手渴望地主动伸进了他的衣裳…… 紧致而强健的肌理,贲张如丘陵,丝滑如绸缎,惹得清笛再难忍耐。 对他的情,终究于这一刻,放肆蓬勃。 208、怯雨羞云(第一更) 身在青楼之时,每当习艺,院子里的清倌儿总会有害羞的,循着女子的本性,别开眼睛。彼时掌院湉娘便会厉叱,责备那样的姑娘是弄错了自己的身份。 “当你们自己是良家的姑娘,将来嫁人当诰命夫人的?倘若你们有命当人家的正妻,我自然不会让人教你们这些;真正当正妻的倒也简单,便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官人为所欲为即可。可惜啊,你们没有这个命!即便从良,也只能给人当妾;就算熬到人家正室死了,你不过是个续弦的。永远没有当正妻的体面!” “既然这辈子都没机会有体面,你们还端出那副良家女子的矜持给谁看!男人们将自己的尊重只给正妻,他们来青楼买你们,甚或将来给你们赎身,要的不过都是你们服侍的功夫!” “想让自己安身立命?就一个个儿的都给我乖乖转回眼睛来,给我仔仔细细瞧个清楚,该怎么来取悦男人!” 这样的习艺,清笛从未躲避过。只因她从爹娘死去的那一天起,心便早已成灰。她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所以她根本就不会躲闪。 只可惜造化弄人,她是学会了诸般技巧,却没想到自己的心先一步失落,从此再也无法将身子托付给除了这孩子之外的任何男子。 今晚天晴月朗,草色香暖,她心底埋藏了许久的情愫,便仿佛获知了春气之暖的虫子一般,将呢哝之声一点点透过绿窗纱来…… 这家伙仿佛真的累坏了。清笛明白他肩上担着监国的重担,在东方用兵之际,要小心防范着西边来敌的进犯,这责任该有多沉重。所以今晚偷得浮生,他便睡得熟了。 他说过他夜夜都被想念着她的梦境所囚困,那么她今晚就给他一个真实的美梦——梦里有她,身旁也有她。 清笛小心去吻他的唇。他的唇边已经起了小小的胡茬,细小却坚硬地,全都刺进清笛肌理中去。不疼,却好似格外的麻痒,一根一根地仿佛刺满了清笛的心。清笛轻笑,忍不住用舌尖去舔舐它们,只觉它们如倔强的新草,莽撞却又执着,充满了雄性的生机。 他因睡着,唇都是微微翕张。清笛的舌尖儿丝毫不费力地便游走而入。他的唇里有美妙的滋味,一股幽幽的香气仿佛麝香轻袅。清笛不由得微笑:原本麝香便也是麝发.情之时用以吸引母麝的。这世间最美好的动物香料,其实都是源于爱情。 情生意动之时,每个人身上都会散发出最为迷人的香气。 唇吻已经不足以让清笛满足,从前习艺时见过的那些图像,此时在这月色如银的草原上,一帧一帧在她眼前清亮浮现;仿佛动态的画面,水流一般默默从眼前流淌而过。那些图像里的男子与女子便都姿态生动起来,不再是静态的画面,而变成了活色生香的动作。 极尽宛转,绮丽曼妙。 清笛便控制不住自己地,将自己与小六都嵌入到脑海中的那些画面中去,心与意皆已迷醉,身与形恣意流连。 他的长袍左右散去,十七岁少年茁壮的身子袒露于月华之下。月光如银,在他光滑的肌理上反射起脉脉清光,便仿佛上好的丝绸柔光潋滟,又仿佛出蚌的真珠华贵氤氲。 月色清辉之下,光华而紧致的肌理之上,碧瞳的狼头刺青毛发贲张。虽凶悍,此时却是被她压伏着,便有一种委曲而臣服的姿态,惹得清笛心底的征服渴望蓬勃而起! 垂首,清笛伸出舌尖儿舔舐上他男性的胸尖。那便是狼眼的位置,她这样舔舐下去,狼眼便消失不见,再也不能如同从前那般凶恶地瞪着她。 再凶狂的狼,也总有软肋。再邪肆的他,此时也反倒被她压在身.下…… 他说她骨子里便是一头小母狼,她初时还打他,此时却只觉身在这辽阔的草原之上,她骨子里头真的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苏醒。映着月色,看自己落在草上的影子,身子向后高高仰起,却也与狼族对月而鸣的姿态极为相像! 若她是狼,那么此时臣服在她身下的他,又是什么?清笛忍不住轻笑,在脑海里为他揣度身份——定然不会是温顺的小绵羊。那么便该同样也是狼,就仿佛狼王最终爬上了那头新娘母狼的后背一般,他也注定是一头臣服在她身下的狼! 只不过,狼王是雄性覆盖了雌性;而她与他,则是女子在征伐男子…… 身子里越发灼热,像是有暗色的火苗潋滟开。清笛清晰听见自己的喘息在草原上宁静的夜色里弥散开来——手便按捺不住地,沿着他光滑而贲张的胸膛,一直向下滑去…… 系着裤子的汗巾子根本无法形成阻碍,清笛一笑,却拿开了手;反倒学着狼的模样,用了贝齿去撕咬那根汗巾子。松花色的汗巾子无辜地滑开绳结,将他最重要的关口尽数敞开在她的攻伐之下…… 清笛的喘息声在银白月色里弥漫成雾,雾气拢着她的身子,在她额上化作旖旎细汗,洇湿了她的青丝……却都无法阻碍她继续的征伐。 这样动人的月色,这般广阔的草原,这样狂野甜蜜的夜晚——她忽地想看他的一切,看他雄壮在天地间。 贝齿虽然微微颤抖,却坚定地撕咬掉了他的长裤……他卓然的雄壮几乎弹跳入月色,直如长剑出鞘! “嚄……”清笛微微紧张地轻喘。真的难以想象,这般卓然的硕大,曾经尽数淹没于她的身子深处……她是如何做到的?定然原本容纳不下,而是他霸道,硬是全都硬顶而入的吧? 那样坏,不怕伤了人么?直没入底,如同战场厮杀时将整柄剑全都刺进敌人身子,是不是?男人是不是骨子里都有这样的凶狂,不全然地攻占便不满意? 清笛勾起唇角,挑衅地去看那柄卓然长剑。这一回,她再不容得它攻入了她,她要自己来度量合适的尺寸,总归要循序渐进才好。若得了妙处,便不放他全都进来;度量好了,下回便与他明言,只让他进来那量好了的一些些…… 209、雾吟风舞(第二更) 辗转着细细看清了他的卓然,便微微怯了,回头去看他的面上——他依旧在睡着么?还是之前早就偷偷看见了她对他的一切? 清风拂过面颊,他长长弯翘的睫毛便如同这草原上的香草,随风泠泠轻动。 “雪?”清笛试着轻轻唤了他一声。回答她的,只有草窠里小虫的呢哝。 他是真的,累坏了呢。 清笛便越发胆大,眼珠子溜下他的身子去,忽地发现了他腰肋旁下的一带柔滑。男人的腰与女子不同,女子的纤窄而柔软;男子的腰虽然也收紧,但是整体却是直线溜下,腰肢瘦长而有力。 清笛不由一痴,想象着每回他在她身上,狂肆攻伐之时,他的腰便是那般有力地张弛起伏,这才让他的分身得以在她身子深处放肆出入…… 不知在男子眼中,女人身上最曼妙的地方该是何处;在清笛眼里,倒觉得他身上最令她收不住情思的,便是他的腰…… 尤其是这样的少年郎君,腰便越发引人情思——白日里箭袖长袍著身,衣裾缠裹,越发显得少年长腰玉立;腰上蹀躞带上垂下香囊丝绦、錾金绿鱼皮套的腰刀,更是将那少年柔韧有力的腰上点缀了繁华一般。 有力又曼妙,如硬玉著锦,刚柔并济。 他在马上褪了长衫驰骋,他的腰紧致地贲张,稳稳驾驭住坐下马匹; 他凫水时,掩身入莲花,身子划水一荡,轻巧柔曼宛如银鱼——便也是那腰美妙地一摆,这才推动了整个身子入了水莲深处…… 他用力时,腰上背后的两带肌理全都贲张而起,恍如乍然隆起的丘陵,而中间的脊勾曼妙地深陷而又柔滑。她曾无数次好奇,想要用指尖沿着他两条紧绷肌理之间的沟壑滑下——最后,手指会陷入哪里?是被他的臀丘截住,还是直接会合于他臀丘之间那更为神秘的谷底? 越发想着,身子越是软热难耐。他竟然这样乖觉,在如银月色之下任凭她探寻、抚弄。丝毫没有抵抗,更无任何忸怩作态——也只因为他睡熟了,才会这样门户大开吧? 他说过,狼就算睡熟了都是竖起耳朵的,遥遥地听着四面八方来的声响;即便看似没有竖起耳朵的,其实也豆浆耳朵贴在地面上,借以听得见遥远大地传来的动静。 可是他这回,却全然卸掉了防备——是因为有她在身旁,所以他便放心了,所以才会睡得这般酣畅? 傻瓜。 身子已至灼热酥软,心却沁凉地疼痛,清笛不必去自问,这种融合了两种相反感受的情感是什么——这世上也唯有他才能给她这样的感觉。 与他是不是契丹人无关,只因他是他。 清笛不再拦阻自己,放纵了垂下了身子,伸出丁香小舌,点点去舔舐他的身子…… 他的身子袒露在草原上,染了月色清凉与花草暖香,如今紧致柔滑尽在舌尖,惹得清笛不尽缱绻。 有时急了,甚至去咬他。贝齿轻轻一啮,提起他一点皮肤来,想象着自己像是捕食的小母狼,真恨不得将眼前的美食尽数拆分入腹,反复咀嚼? 他依旧沉睡,静静的任凭她为所欲为。直到她淘气的舌尖越过了他的腰线,舔上了他紧致有力的小腹…… 那里越发紧绷,有微微的雄性毛发,蜷曲阳刚地悍然缠上她的舌尖儿,仿佛早已设好了一间迷雾森林,只等她这只小绵羊自投罗网而来。 清笛不由得喘息,他雄性的味道从舌尖直冲鼻息,再凶悍地直达头顶,漫延至她的四肢百骸。 那是干燥的气息,宛如被阳光炙烤过后的青草,青涩染了暑热,将柔嫩与阳刚混合在一起;他身上的沟壑毛孔里更是散发出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幽香气。那些香气柔曼而勾缠,仿佛轻易便迷惑了她的神智,让她最后的矜持全都投降…… 清笛已是不能自持,舌尖早已自有意志,径自沿着他紧绷的小.腹再滑下去…… 毛发迷宫越发神秘,阳刚越是紧缠,他的皮肤与血脉终于第一回有了压抑不住的反应——他的身子,一寸寸,在她舌尖经过的路线上,颤抖…… 颤抖,这是最极致的臣服,更是最直白的表达的欢悦——他喜欢她这般对他。 这般的体悟给了清笛更澎湃的勇气,手指便终于攀上擎天玉柱,奇异看他在月光之下,在她指尖之下,昂然而立! 清笛浑身都已湿透,喘息得灼热难耐。 这东西自然见过,不光是他的,当年在青楼的时候,也曾见过年纪大的姐妹们私下里购买过这样形状的用具……其中用途,自不必多说;可是那不过是桃木削成的东西,再肖似,终究是假的,是冷硬的,如何比得上眼前的这样活色生香? 清笛却也害怕起来……男子面对女子最后的神秘时,也许只剩渴望了吧?可是女子看见男子这,却还会觉得恐惧…… 那样大,那样坚硬,便要这样收纳了?怎么可以呢? 或者现在逃走,可还来得及? 清笛咬着唇儿,辗转着再细细地看那昂扬。它已到极致,每一分褶皱都已绷直,线条如雕似刻,仿佛磨砺好了的刀剑,必须见了血肉,否则绝不善罢甘休! 清笛想了又想,竟然退后去,不肯再向前来。 “你,你究竟还要怎样!”寂静夜里,忽地一声闷喝! 清笛惊得跌坐在地,转头去望那声音来源——哪里还有什么睡熟了的少年,此时那若羞若辱、若喜若恼的家伙,哪里有半分睡意! 210、天造地设(第三更) “啊,你!”清笛惊得越发不敢动。浴着月色惊愕望他。 方才也不知真的是他成功地骗过了她,还是分明就是她在骗自己——怎么竟然真的就敢相信,他被她那样抚弄着,竟然还是一直熟睡的! 完蛋了,所有的孟浪,早被他一丝一毫全都窥破了…… “明明已经来了,又怎地还要退去!”他嘶哑低吼,满眼都是挫败,“你这样退去,要我死么?” 他清俊的面上刻满了疼痛与压抑,让他如狼的狠绝都不自觉地展现出来;可是同时,那少年面颊红霞斜飞,一双眸子半张半合、长睫缀满月光,又如同羞涩难耐…… 清笛看得心惊,却又心动。 出身青楼,她如何不明白男子此时的怒不可遏;便只能咬了唇,怯怯辩解,“我,我不是要弃你不管……我是,我是……” 该如何形容方才那一刻她心底的感触? 那时只有她醒着。天地这样浩大,草原上无遮无拦;月色如水洒下,仿佛所有光辉都齐集在他那处卓然——有一点点像,小孤女于草原上遭遇恶狼哦! 她无可抵抗,她被他的气势吓住。那样的模样,让她不由得担心自己无法负荷——而他又睡着,她终究要独自接他进来,又如何能保证他进的来? 人在无法战胜的强敌面前,原本第一个想法就是转身逃走——她逃了又不是她胆小,只是她知道自己的身子这样小,实在是无法可为…… “我,只是,只是……”清笛纵然害羞,还是勇敢说出了自己方才那刻的决定,“我不是真的要逃走,我只是退后一步,想着等,等他……”清笛红着脸指了指那强硬的家伙,“等他,小了些,我再,再……” 天地山川皆无语沉默,天边一颗星子都吓得直接化身流星跌落天际……月亮那张白白的脸儿,也猛地腾起一丝红霞。 只有不懂事儿的海子,不知道被哪对野渡的鸳鸯给惊破了水面,哗啦地扬起一串水花来,仿佛是谁终究压抑不住了,发出的琅琅轻笑。 随即漾开,山川回响,散入风里。 “噗……”玄宸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一刻应该爆笑开,还是狂喷一口鲜血,或者是狼嚎着冲过去将她按在怀里打屁股! 她竟然是揣了这样的心思,她竟然是想等他变小些…… “傻瓜!”玄宸猛地伸出手臂,一把便将清笛揪到身边来,呵气灼热喷在她耳上,“天下还有你这样的女人么?我若小了,如何给你酣畅!” 玄宸恼得去咬清笛耳珠,“本是青楼出来的姑娘,你怎天真纯美到这等地步!小傻瓜,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你说我稚嫩?”清笛如何服输,红了脸转头去瞪他,“休得忘了,你我初次那晚,分明还是我指教于你!你更是笨到手足无措,我若不教给你,说不定我直到今日还是完璧!” 她越是被逼到绝路,越是牙尖嘴利,诘问全都尖锐如刺,一般人绝对应付不来。 玄宸只能笑,“就算我当日不懂,可是不等于我此时不懂!你我初次都是三年前,三年来我自然精进许多;倒是你这个小傻瓜,如何还停留在三年前那夜,直到今天还青涩至此!” “我不青涩!”怜儿恼得腮帮都鼓起来,红红地仿佛涂满了胭脂,“谁说我青涩,我便跟谁急了!” 玄宸大笑,声如清风,汩汩而去,散在天地间。 随即少年狡黠一转,“那,证明给我看。” “嗯?”清笛一抖,“证明什么?” “证明你不青涩。”玄宸笑得柔滑如丝,紧紧缠着清笛,“我便任凭你作为,只想好好领略你的老道。怜主子,可否垂怜了小的?” “滚开!”清笛知道自己错了,不小心又掉进了这狼崽子的陷阱里! 玄宸岂能放过,笑着抱紧清笛,不让她逃走,“小子愚昧无知,还请姐姐多多指教。小子这一世的幸福,便都系于姐姐身上。姐姐若不肯垂怜,小子便连衣裤都穿不上了;难不成姐姐想让小子就这样光着身子?” “你,你说什么呢!”清笛大羞,“厚脸皮!” “小子说的都是实话,何来厚脸皮?”玄宸继续涎着脸耍无赖,“小子腰下利器原本尚在鞘中,不曾遇敌;可是却是姐姐将它长剑出鞘。它若不搏杀一回,定然不肯乖乖归鞘……姐姐若不垂怜,这般样地,姐姐倒是有办法帮小子穿回衣裤?” “你!”清笛浑身都浴了热火,越发被他言语撩.拨到心神酥软,“或者多歇些时刻,它,它自己便好了。” “绝不会。”他喘息如炙,伸手向下握紧清笛手腕,极尽孟浪地强迫她去——握着了他。 他在她耳畔嘶哑喘息,柔缓曼语,“你看,耽搁了这多时候,他可曾小了半分?” “只要见你,他便绝不会退去。姐姐,你该负责。” 宛如火炭入掌,清笛浑身都被炙烤了,越发没有力气逃开,只能在他的灼灼逼视下阖了长睫,“你,你……” “嘘……此时不再你、我,而是一人。”玄宸柔情散开,转了清 笛身子,让她面对于他,坐在他膝盖上。两人相对而坐,月光将二人影子印上碧草。 哪里还需要额外的邀请与攻击,仅仅这般对坐,仅仅两人微微贴合,便一切自然嵌合,尺度应和,每一寸弯曲辗转全都彼此贴合,分明是妙到毫巅…… 天造地设,便是如此。 211、流霞共酌(第四更) 两人相对而坐,再无间隙。只有那月色,非要硬生生挤进他们之间来,筛了银华在他们的面上、身上。倒是将他们二人被细密汗珠裹缠着的身子,披上了柔软银纱。 天地为床笫,月光为纱帐,野渡鸳鸯为陪伴——只可惜,漫天非是躲不开那千万双偷看着的眨动眼睛。 此时只觉,原本私密无人,却又仿佛万人齐观。 清笛如何抵挡得住这般奇异的感受?隐秘的欢乐迅速澎湃成不顾一切的疯狂。她在他膝上勾起脚趾,绷紧了身子——他的硕大在她的紧致里凶悍前行,不给她一分一毫的躲闪,反倒逼得她只能不断不断屏住呼吸,再三再四缩紧了身子…… 可是她越小,他越大,这份纠缠越是抵死无救,注定用尽了性命。 仿佛宁愿死在这一刻,宁愿死在彼此身子里,也都心甘,再无遗憾。 清笛被强敌逼迫得到后来只能双臂向后,支撑住他的腿;借着他腿的强健来给她一点助力。否则她定然就这样瘫软在他膝上,任凭他搓圆揉扁…… 口中的吟哦竟然都变成了哽咽,到后来更是尽数都成了细碎的抽泣。原来欢到极处,唯有哭泣方可表达。 她此时早已成了个水做的人儿。身子里被他击打得浪花琅琅声响,身子外头更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早已洇透了她每一寸肌肤…… 此情此景,看在玄宸眼里,越发催动万千情愫! 当日初见她,便看她独自一人在红纱帐内哭泣。没有人陪伴,只有满头的青丝缠裹着她孤单细小的身子。眼泪洇湿了头发,让那青丝更紧缠住她的悲伤——那一刻他便有疯狂的意念,想就这样将她挤压在怀里,想只允许他弄哭她,而不许她再为了旁的悲伤若斯…… 今夜一切,仿佛美梦成真。 她再度身子湿透,周身只有青丝缠裹,在他的攻伐之下隐隐啜泣、轻轻颤抖——他更知道,她这一刻的哭泣与颤抖都不是因为难过,而是极致的快乐…… 他能带给她这样,令她无法抵抗的快乐啊…… “怜儿……”玄宸沙哑低吼,大手一边一个握紧了她的玉峦。峰峦在他掌心摇曳,应和着他来操控的节奏,柔软细嫩的触感让他真想就这样硬生生捏碎了它们…… 怎么也不够,怎么也舍不得放手,怎么也还仿佛都是初次的碰触……他还笑她生涩,他又哪里有丝毫老练?为什么每一下的碰触,依旧仓惶喜悦得宛如初次? “怜儿,怜儿……”他每一下攻入便出声唤着她的名。唤她并无他事,他只想这样放肆地叫,放肆地确定他如此占有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儿。 不再是梦,不再是痴心妄想,不再是一厢相思;她的人在他腿上,她的心亦在他眼前! 玄宸情动,垂首去咬她心口——真想发疯,就这样吞掉了她的心,永远据为己有,再不给旁人惦记! 他的利齿咬着她的心口,他的利器悍然直入最深处!——清笛再也按捺不住,一声高吟,身子终究战败在他的攻伐之下…… 清风送凉,吹冷了她浴汗的身子;汩汩温暖,却从内里熨帖了她的每一寸——清笛绷直在他膝上,只能一声声无法按捺的叫出声来。 所幸四野无人,就算天空有万千星子偷看,她也再都顾不上…… 这一回,是从未有过的喜悦欢畅。 “主子!” 当清笛终于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吟哦,遥远树林里的黑丫登时直愣起大耳朵,朝天惊呼起来,“主子你在哪儿?你发生了什么事?” “主子你忍忍,黑丫这就来了!”黑丫呲起大板牙,张嘴就向自己的缰绳咬去! 好吧好吧,契丹的缰绳都那么凶悍,皆以牛筋缠绕成,即便利刃都未必砍得断,她的大板牙崩碎了也不一定奏效——可是她还是拼了! 听听主子的叫声,那一连串的哀鸣,分明是,分明是受了极大的伤害! “你做什么去?”霁月不耐地打着响鼻,“乖乖呆着。” “我不!”黑丫在银白月色下呲着大板牙,大板牙声有清厉的寒光闪过,跟一排小片刀似的,“主子受伤了,你没听见!我要去救主子!” “你……”霁月只能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那不是,你且呆着!若是你去了,恐怕主子们才会不开心!” “嗯?”黑丫懵了,转头望霁月,“都说马的脑袋似乎比我们驴要聪明些,可是此时看来,倒都是错了!你个马脑袋,是被我这个驴给踢了么——你难道没听见主子的叫声,多凄厉,多难过!” 霁月真是要疯了,“让你别去,你就别去!” “我就去!”黑丫瞪着驴眼,“我去救我主子,干你屁事!” “屁事……”霁月不由得扭头又去看看黑丫的屁.股。月光如银,反倒越发显得黑驴的小黑屁.股又圆又翘,极是让他转不开眼睛…… 尤其是那上头的“香”字,梅花篆字,宛转如花,极是好看。 “看什么看!”黑丫自打被野驴给闻过了之后,便对自己的屁.股极为防备,猛地掉过身子,藏住屁.股去,“草原的野马,真是 没半点规矩!非礼勿视,不懂么?” “嗤……”霁月冷笑,“臭臭的屁股上,却偏偏纹着个‘香’。你想告诉所有人去,你的屁.股最是与众不同,乃是天下第一个香喷喷的屁.股么?” 212、幼女心事(更1) “我,我是香是臭,又轮不到你来管!” 黑丫被气得向霁月呲出大牙来,“我是香是臭,又关你何事!” 说罢便径自扭头去专心咬着自己的缰绳。主子有事,她总归不能袖手! “不关我事?”霁月傲然扬起头颅,月白长尾清冷一甩,“倘若下回那野驴依旧不肯善罢甘休,再来闻你的尊臀……定然也不必我救你了,可是?” “你……”黑丫最是不愿被人提起受野驴纠缠一事,“谁说他还会来!他定然不敢再来的了!” 话虽然说的硬,实则黑丫心里也没有底。野驴离去之时,那狠狠瞪向的目光,让她至今还不由得做噩梦。也知道,那家伙恐怕没有这样善罢甘休,可是在霁月面前,她也不想服了软去。 “即便他再来,也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断不至再烦劳你就是!” 黑丫翻了翻眼皮,“况且当日只因我离了主子,才让那野驴有了可乘之机;日后我便时时都跟着主子,不离左右,主子定然有法子护我周全。就不劳你操心了!” “你时时跟着主子?”霁月被气得霍地转头,月白的鬃毛在月色里如银浪散开,“只怕是主子们却没空闲总被你跟着!难不成你想着就连夜晚也跟着主子进毡帐去一同歇息?或者连饮食都将你最爱的紫花苜蓿也摆上主子的餐桌?” “人与驴总归要有距离,你最好明白!能日夜与你共处一处的,也唯有我!” “嘁,你也不必如此托大!”黑丫自然不甘心被他三言两语便逼到悬崖,“主子暗自问过马夫,我都听见了;主子问我是否可以托付人家了……我将来,总归要跟着自己夫君的!” “我与你一处相处日久,无非是因为你是狼崽子的坐骑,而我是主子的坐骑,将你我放在一处可方便照应。不过你我早晚就会分开,这一天恐怕也不会久了!” . 中元节之夜,野驴骤袭,在车马店劫走黑丫;事后清笛便悄悄问过马夫,问这情由是否与黑丫长大了有关。马夫便也肯定了清笛的猜测,牲口之间的争夺多数便只因发现了到了发.情期的雌性同类。 草原上的野驴野性更烈,身为野驴群的头领,太岁自然就认为,黑丫这头到了发.情期的母驴注定是他的妻妾,所以不肯放弃。中元节之夜,清笛与玄宸并辔而行,许是在途中路过野驴栖息之地,被太岁闻见了黑丫身上的气息,这便引得野驴悄然跟上去,趁乱也进了燕子城,后来竟然公然在车马店劫走了黑丫…… 马夫说,从自然规律来说,除非黑丫过了发.情期,或者她成了其他雄性动物的妻妾,野驴才会放弃;否则他有可能早晚还会再找来。 野驴极是倔强,它们若认准了的事,谁也无法改变。可能整个草原上,最为倔强的便是野驴。怨不得人间有句俗语就叫做“倔驴”呢。 . “原来你是存了这个心!”霁月霍地转头,狠狠瞪着黑丫,“你们中原本无良马出产,中原的良马皆是草原入贡,又大多只供军队所用,所以中原民间才不得已多有骑驴。可惜这里是草原,马匹本多,自然再没有其他驴子成为坐骑的机会。” “所以整个宫帐里,除了你之外,再没第二头驴子!你自以为主子要做主给你找了夫君?我劝你趁早醒醒,别空怀了一颗春心!” 月色清白,落在霁月眼里仿佛浮起冰霜之色。恁地冷硬,让黑丫越发不解。 就算她之前说到香臭的问题,算是言语上得罪了他,可也不过是口角罢了;至于他现在气得鬃尾皆扬,就像寻常遇见强敌一般的情形?! “懒得理你!”黑丫也不欲与他多做争执。 虽然自信口舌上定然不输给他,可是终归这三年结伴相处下来,彼此之间也有友情在;更何况日前被野驴劫走那回,他可是拼了命地来救,单身打败了六头公驴的围攻,浑身浴血来跟太岁拼命…… 就凭这一回,她也得宁愿吃些亏。否则岂不是忘恩负义。 . 继续咬缰绳,百不得法。牛筋绞成的缰绳实在过于强悍。 “我单问你,你真的听见主子说要替你许了人家?”都不跟他吵了,可是黑丫发现霁月仿佛越发焦躁。马鼻子里突突地连串打着响鼻,竟然还是气哼哼的模样。 “正是。”黑丫点头,“马夫大叔给主子出了主意,说将我许了人家,那野驴便也不会再来扰我。” “不过……”黑丫说着说着便惆怅地叹了口气,“我当时便反驳了,可惜主子听不懂我的意思。我今年刚刚四岁,年纪还小着呢……” “你四岁了,年纪还小?”霁月听了都一愣。怎地还会小,草原上的母驴,2岁多了便有当了母亲的,黑丫四岁了,还说自己小? “是哦!”黑丫摇了摇耳朵,“听主子说,女子十五及笄,方可婚配。因近年用兵频繁,契丹、西夏人又大量掳掠边境人口,造成大宋人口减少,皇上这才特下旨意,降低了婚配的年纪。” 黑丫幽怨地瞥了霁月一眼,“就算年纪降低了,也总归要女子十三才可婚嫁。我今年才四岁,距离十三还尚且有九年;四岁的女孩,尚且是个幼童,哪里就懂得什么配不配人家的道理了?” “我倒是想着,主子断不会这样狠心,将尚且为幼女的我就许了人家。就算有野驴叨扰,可是我只需留在宫帐内少往外走也就是了。” 213、渐入嘉景(更2) 月色清幽,幼女黑丫叹息如雾。 真是惹人爱怜,却也惹马激愤。 霁月呆呆立在夜色里,用力地望了黑丫好几眼,十分踌躇地原地踏步了好几圈,这才说,“乌丫,拜托,你真的跟你主子在一起日久,便也将自己当成是个人了?人类四岁尚为幼女,可是四岁的母驴却已经是个老姑娘!” “嗯?”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黑丫呆愣愣转头望霁月,良久。 黯然如忽然从天边涌来,遮挡住了月色星光的云翳,浅浅淡淡遮蔽了黑丫的目光。她转身,也顾不上刚刚自己是特地为了保护屁.股而要面对霁月的,用身子藏住自己面上的失落。 是呢,她真的是跟着主子日久,不小心忘了自己只是头小黑驴,反倒将自己跟主子摆到一个队列当中去了。 驴与人,终归是不同的。 人四岁尚为幼童,那是因为人有百年的寿命,可以将时光拉长了、捻细了来慢慢儿地过;四岁为幼童,五岁初垂髫,十三学织素,十四学裁衣……一点点享受尽了童年的时光,然后再一点点地长大。 驴却没有这样幸运。驴子平均只能活不过二十载。正如马夫大叔说过的,驴马的一岁便是相当于人的六年。马夫大叔曾拍着她的大脑门儿说,“黑丫啊,你得好好地把一年劈成六年来过,每一天都别虚度。你要快快乐乐地在这大草原上颠儿啊!” 人类青春正好的年纪,驴却要走向死亡。 这样一想来,黑丫登时悲从中生,摇着大耳朵,不肯再说话。 还以为能这样跟着主子一辈子,可是她却哪里还有那样的机会? . “乌丫,喂,你竟是怎了?” 方才还伶牙俐齿外加长篇宏论的她,突然一下子就静默下来。悲伤更是宛如月色一般层层地从她眼底浮生起来,将周遭的夜色都晕染得潮湿;虽然她努力背转了身去,不让他看清她的神情,可是霁月又如何能不发现她的忧伤? 她的忧伤化作无形的水浪,也同时将他拽进了水中啊。他与她原本就在一处,她既悲伤,他又如何可能幸免? “不要你管。” 霁月身子高且长,纵然黑丫着意背转身对他,以藏着自己面上的泪珠子;可是他还是一转身儿就能轻易歪了脖子凑过来瞅着她。黑丫想尽了办法躲,可是终究碍着缰绳束缚,不得舒展。 “你倒是说出来。”霁月岂肯放过,“难道只因为我方才一句话,就让你不痛快至此?” “实则我也明白你的心思,我又何尝没想过,这一辈子都陪着主子,一直到老。他从不将我当一匹脚力来看,私下里倒像是弟兄一般;” “可是我却时刻记着,自己终归是一匹马。若是有一天老了,再也跑不动了,再也不能伴着主子上沙场,再也不能凭着自己的飞奔帮主子逃离危险——那我一定主动离开。否则,若是主子恋着老情,不肯换了其他坐骑,那我反倒有可能害了主子。” “有时候割舍,反倒也是真心实意的成全。” 他竟然在这样的月色之下,说出这样有见地的话来,惹得黑丫一下子掉下眼泪来,“你别说了!人家原本好好的,被你这样一说,我倒难受了!” 黑丫终于肯转回头来,“都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怎地你这匹马还没老呢,先说这丧气话!我便不走,就算来日我老了,驮不动主子了,那我还能看门望户,至少还能帮主子带小主子呢!我在摇篮旁哄着小主子玩儿,让主子能安心去做她自己的事儿……” 说到未来,终是神往。憧憬的美好终于冲淡了方才的黯然。 “大葱,你说咱们两个的主子,将来必能在一处的,是不?”黑丫又变回了乐天的小黑驴。 “我主子是定然不会换了旁人的;你的主子,难说。”霁月也恢复了傲慢,转了转修长的马颈,“总归是我主子用情更深些,倒是你主子可真是狠心。” 当年霸州夜晚,霁月可是亲眼看见清笛手握钗子从城墙跃下,险些刺中了玄宸。他也与小青一般,对清笛曾经“折磨”他们主子的事儿,很是耿耿于怀。就算明白主子心中只有清笛一人,他们也还是护着自己的主子多些。 “谁说的!”黑丫登时怒了,驴眼狠狠瞪着霁月,“方才谁说过,‘割舍反倒也是真心实意的成全’?怎么转了个身儿,便一切都不作数了!” “主子心里的苦,她从不对人说;可是我却都知道!”黑丫呲着大板牙,“你若再在我面前说我主子一声不好,我与你便立时掰了!如果不是寄望着两位主子能终究好了,我又何必非跟你凑在一起?” “嗯?”霁月拧了脖子凑近了望黑丫,“你说什么?” “我,我……”黑丫退了两步,身子已是抵在食料槽子上,再没处可避,只能垂了头低声咕哝,“反正我想着以后给主子们照料小主子的时候儿,眼前也总还能看得见你。好像你我还一人驮了一位小珠子,一同奔去草原里玩儿。” “你与我,一同?”霁月猛然回首,月白鬃毛清光闪耀,“只有你我?” “嗯,啊……”黑丫心虚地垂了头。 原本也没想过旁的人,只不过他又从来没有表达过任何的心意;所以她便说另寻人家的事……他若有一点点的反应,倒也能让她多少安心些。 所有人都说,霁月是草原上最英俊的公马,围着他转悠的母马多得是……什么时候也绝对不会轮上她这头又黑又丑的小母驴…… 214、主子救我(更3) “既然都将自己看做了是个人,全都忘了自己原本是头驴……”霁月转了头过来望她,“你我的主子都在一处了,而你却终究还要去别处么?” “嗯?”黑丫一眨眼,“大葱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霁月仰高了马颈,在月色之下傲然转动,“我是立志一直跟在主子左右的,不过来你不会一辈子都守在你主子身旁。” “谁说不会!”黑丫恼了,“我方才与你说了那么多,哪一句不是要一辈子守着我主子?你的马耳朵,方才都听了什么去!” “若你真的也会一辈子都守着你主子,那两位主子若这一生终究在了一处,你又如何去再找了别的人家?”霁月不慌不忙地说。 月光幽幽洒满他周身,他便仿佛驾月而降的神马一般,周身银芒,贵不可言。 “我!”黑丫气结。更是因为眼珠子全都被他吸住,再也挪不开目光,脑袋便也跟着都笨了。 “那你倒说,我怎么样才能成全了对主子的情分?”黑丫心中涌起奇异的担心,仿佛极怕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却又分明心中也有小小的期盼,期待他继续说将下去…… 这是怎么了? “照我说……”霁月立在月光里,目光傲然里揉进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进去,“你只要好好与我在一处,就好了。” “嗯?”黑丫摆动长耳朵,转头去望他,却又极快地将头转开,心里是奇怪的慌张,“我现在不是正与你在一处?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我不单是说此时,也在说将来。”霁月只能再叹口气。真的不能拿她当成年母驴,只能看她是人间幼女,这家伙的心智怎地这样不成熟,亏得他要一字一句都说明白。 “将来?”黑丫只能呆呆重复他的字眼。 “你方才也说了,你我一人一个驮着小主子走进草原——只有你我,再没有旁人。”霁月索性将话掀明白,“你今日与我在一处,来日也不会再有其他的人家,你只能与我在一处!” “嗯??”话已经说到如此明白的地步,黑丫还是再度犯傻,“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你……”霁月气得仰首一声长嘶! 宛有风来,吹乱天际月光,银白的光晕明明灭灭地宛如被撕碎,流光凌乱里霁月那月白的鬃毛与长尾皆贲张飞扬! “啊,你要干什么!”黑丫一声惊呼,却是晚了。霁月两步便奔过来,从后头俯身过来,一口就咬住了黑丫的后颈! “疼,疼疼疼!”黑丫都要哭了,“你放开我!你是马,又不是狼,你咬我脖子干什么你!” 悲惨记忆重又涌来,“那该死的野驴也这般咬我来着,要的我毛都掉了,现在旧伤还没好呢,怎么又轮到你来咬我!” 黑丫挣,可是霁月身子既高且大,又如何容得她避开?更何况还有缰绳为马作伥,黑丫根本就避无可避! 黑丫只能拼了命地甩动脖颈,希望把他给甩开。三年相处下来,他虽然也与她发过脾气,可是还没这样咬住不放过……可是这回怎么了,他干嘛就死死地咬她,不松口啊! “死大葱,臭大葱,你干嘛啦!”黑丫躲避不过,身子被霁月给越发挤压到树干上去,动弹不得! 旁边,狼族的战士夜晚狩猎而归,兴高采烈地吃了一肚子鹿肉,准备回来哺喂给小狼吃。经过霁月与黑丫的身边,一头公狼呲牙笑了起来,“嚯,公马发起情来,真的很残暴啊。” 母狼呆了呆,“若母驴不肯驯服,公马会一直咬死她么?” “原本就是这样。他还本是野马的头马,被他看上的,除了答应他,否则就只有死。” 母狼登时眼中泛起温柔,身子贴近公狼,“还是咱们狼族好,我们都是温柔的情人……” 若是此时有人类经过,听见狼能自诩是温柔的,定然会吓得当场晕厥。 “它们说什么?”黑丫耳朵大,所以尽管还在挣扎,却听见了两头狼的交谈。不知道是不是这三年来总跟着六皇子来狼群,黑丫只觉对它们的有些交流是能够猜到大概的——方才那两头狼说什么,说霁月在发.情? “你才听懂么?”霁月一声长嘶,公马气质冲天而起,“你若肯乖乖听话,我便不咬你了;若你不肯,我便一直咬着你!” “听,听话?干、干嘛?”黑丫惊了,小身子瑟瑟抖着贴住树干,完全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你乖,不许反抗!”霁月月明长嘶,终于放开黑丫的脖子,却调转了身子,去闻黑丫的屁屁! “啊,你别这样!”霁月比野驴还不讲理,他把她给圈到树干这儿来,让她躲无可躲,然后他就把鼻子伸过来了! “你,你你说过臭啊,你还闻!”黑丫这回也不敢尥蹶子了,只能悲鸣。 霁月却呼吸乱了节奏,低低嘶鸣,“你果然到了年纪。” “什、什么年纪!”霁月那个该死的,鼻子都碰着她了,他在干嘛啦! “马夫大叔说得对,与其让你发.情的气息招来野驴,不如有人先解决了这一切……”霁月鬃毛飞扬,原本清贵的绝世名驹,这一刻竟然散出狂野 之气来,一点贵态都没了! “什、什么?”黑丫还没等回过神来,就猛地差点被扑倒——霁月他,他那么人高马大的,忽然将两条前腿趴到了她背上来,将整个身子都伏在她背上! “你,你干嘛啦!”黑丫整个脑子都乱了! 这是什么情况,霁月让她背着他?可是这世上有驴子背着马的么?他那么高、那么大,她根本就承受不得他的体重哇! “闭嘴!”霁月再也不复平素月光一般的高贵和温柔,狠狠下令,“再啰唣,我便再咬你!” “可是,你到底要干嘛啦……”黑丫都哭出来。这一生还从没有这一刻这般害怕过,全然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 “不准再多嘴,只乖乖受着……”霁月前腿强健,紧紧压住了黑丫的身子,身子便伏低了下来…… “啊!什么东西!你私藏了主子的马鞭!”黑丫却又一声尖叫,“主子都舍不得用马鞭抽我屁.股,岂能又轮到你来抽!” 那样一根,硬硬长长,又隐然有弹性和柔软度的东西,合该就是主子的马鞭吧?那马鞭是六皇子亲手编了来的,极是用心。牛筋绞着金丝,挥舞起来叭叭地脆响,金光鳞鳞。 “就是——‘马鞭’!”霁月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真是败给了这头小母驴……竟是喜欢她什么,也许就是她这满脑子的奇思异想…… “你别来了,疼,疼……”黑丫摆着屁.股想要躲闪,怎奈被霁月狠狠压着,甩动不开。只觉那鞭子怎地会换了功用?鞭子不是只是抽打,这回却怎地变成了针刺一般,刺着她很疼,很疼啊! “你便别挣了,乖乖放松下来,自然不会疼了!”几个回合下来霁月已然浑身都是汗水。她一刻不停地踏着步子,他便总是不得要领!明明终于找到了入口,刚刚进去一点,被她的小屁.股一扭,便给避开了! “你不刺我,我自然不挣了!”黑丫吓得极力想要躲避。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就要这样地失掉了! “断不可能!”霁月懊恼长鸣,她竟然还让他不要再刺了! 如何还停得住! 霁月居高临下,急迫当中再度狠狠咬住了黑丫的后颈! 所有动物的后颈都是“车闸“,只需扯住了后颈,便周身都酥软得动弹不得。黑丫急得大哭,“你放开我,臭大葱,放开我!” 霁月却再也没有空闲与她斗嘴,马嘴狠狠咬紧黑丫后颈,身子便再向前刺——驴与马终究不全相同,这一番寻找与刺探,将霁月也累到精疲力竭。 却一定要坚持,不完成,便绝不放开她!否则以她性子,日后必然远远躲着她,再想这样对她,便难了。 既然一切已经启动,便终要做到最后,绝不放弃! 黑丫被咬着后颈,背后趴着霁月的大身子,累得不行,下意识向后撅了撅屁.股…… 一切美好骤然而来,霁月一个激灵,只觉身心都融入月色一般,水润清冽…… 黑丫则一声长嘶——她,她她要被撕.裂了么?怎地觉得身子里像是有一柄巨斧,想要将她从身子深处劈开为两半! “主子,救命啊……大葱杀驴啦,呜啊,呜啊……”山谷静夜,驴鸣如泣。 215、柳抬烟眼(第一更) 天光霁晓,二人二骑一同踏着晨光从狼谷走回宫帐去。 玄宸一径转头去望清笛,全然信马由缰,全部的心意都只放在那晨光里宛如初绽莲花一般的女子,澄澈如清露,艳美如朝霞。 如果不是清笛小心,他只恨不得抱着她同乘一马。 清笛被他目光一路凝着,颊边止不住飞红。便寻了其它话题来分散,“今日怎地霁月与黑丫都这样安静?” 玄宸这才注意到坐骑的异样。霁月是良驹,这若是往日,定然停不下脚步,早趁着晨光在草原上奔驰起来——难道是因为他今日信马由缰了,霁月反倒不知道该怎样跑了? 黑丫听见主子的话,吓得一激灵,腿都软了,好悬就地卡倒在地下。 天灵灵,地灵灵,保佑主子千万脑袋别这么灵! 霁月也听见了,“咴咴儿”地打着响鼻,宛如低低的笑声。 黑丫的突然腿软,清笛可敏感察知,弯了腰贴住黑丫的脑袋,低声问,“发生何事?” 玄宸也笑,“霁月好像昨夜奔行了千里一般,我还从来没看它这样疲惫过;黑丫更是腿都散了,为何走路还刻意撑开后腿?” “该死的狼崽子,你给我闭嘴啦!”黑丫登时悲愤了,冲着玄宸就驴叫。 要不要观察力这样敏锐啊!就算发现她疲惫倒也罢了,可是不用非要点明她走路的时候要撑开后腿哇——她也不想散腿的,可是疼,她现在还在疼……走路都不敢并拢后腿的…… “耶律,耶律,我看你就是个野驴!”黑丫悲愤地暗忖,“果然与我为敌的,不是野驴,就是耶律!” 清笛跟玄宸不由得对望了一眼,隐秘的笑容从两人面上浮过。这样的结果,当然是最好的期盼。 . 清笛回了帐篷更衣。幸好昨天玄宸谨慎安排,队伍里有泰半人进山捕猎而未归,不光是清笛,还有婉笙与吟笳;而那二女又愿意为清笛做掩护,直说她们始终在一处,便也无人好当面再追问。 翡烟给清笛更衣的时候,眸光却流离闪烁。 “怎么了?”清笛便问。 “姑娘可知道,昨晚出了大事……” “大事?宫帐里出了何事?”清笛听着也一惊。 “不是宫帐里,而是东边儿。”翡烟隐秘微笑,“昨晚女真骑兵突袭老鹰山,趁着夜色把契丹军营冲了个稀巴烂!” “真的?”清笛也不由得微笑。 翡烟点头,“契丹宫帐里还都在说,契丹已经战败了女真,这两天就等着女真自己绑缚了前去投降呢。结果女真人真是争气,迎头就给了他们一记痛击!” 清笛微微一笑,可是那笑容却没能直达眼底。 原本是该开心的,可是那开心却没她从前想象中那样巨大。 . 前线出事,身为和亲公主,清笛更衣完毕便急急走向中央大帐。大帐内,参与秋捺钵的南北以及契丹下辖各民族部落的首领已经都赶到。 玄宸褪去了晨时面上的少年嬉笑,此刻周身冷肃,静静凝立在众人的目光拱卫之中。 “真是荒唐,女真完颜部不过一同才能调集起两千五百名骑兵;而我契丹大军则是十万之众!两千五与十万,如何相比!” 清笛走入帐中时,正听见背面枢密副使耶律前帧闷闷嗓音,“若说这事是女真完颜部单干的,我是万万不信!定然有人暗中帮了他们!” 清笛指尖儿笼在衣袖里,不为人知地轻颤了下。 耶律前帧话音落下,玄宸的目光正转向清笛来,隔着距离,微微清冷地落在清笛面上。 清笛皱眉,轻问,“如此军国之事,不知六皇子与诸位大人何故要本宫前来?我大宋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契丹原来不曾有的?” “你大宋那些裹着小脚的女人,又如何与我契丹草原的女子相比!”便有人立时出言呵斥清笛。 契丹朝堂,向来都有萧氏后妃的身影;从开国皇后述律平始,契丹后宫对前朝向来都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南枢密院知枢密使事陈鹤走来向清笛一揖,“万岁此番御驾亲征,之前已经与南朝取得默契,南朝应诺不会在我契丹讨伐女真之时与我契丹开战……” “大人是认为,这回女真竟然敢以两千五百人,主动进攻契丹十万大军;这般以卵击石,是因为大宋暗自相助?”清笛反唇而问。 “女真敢于这样胆大妄为,便定然是得到了助力。此时天下不定,但是能在女真身上押下重注的,出了南朝,又能是谁?”陈鹤也不客气。 天下数分,大宋、契丹、女真、西夏、吐蕃、回护、室韦……但是最能在契丹与女真的战争中取得渔翁之利的必然是大宋。这一点逻辑再明白不过。 “既然这般明白的道理,大人都能想到,难道大宋朝堂上下那么多人便想不到么?”清笛静静一笑,“大宋刚刚送了本宫和亲北来,乃是表达了与契丹交好的最大诚意。各位达人难道于此时还在怀疑我大宋么?” 如果要战,何必还送公主和亲?这不是等于将自己的脸面与公主的性命都送到了铡刀之下? “如果不是南朝,又有谁会暗中支持女真,令本已战败的他们再度重来?”耶律前帧也不放松,拧眉立目向清笛瞪来。 “各位大人这般向本宫怒目而视,究竟意欲何为?是希望本宫这就转身回了汴京去,亲自去质问大宋圣上;还是希望本宫亲自披挂上阵,用自己的战死沙场来证明大宋的清白!”清笛金玉之声,琅琅坠地。 216、华星明灭(第二更) 清笛的话掷地有声,陈鹤和耶律前帧听着也一皱眉。她不过一介弱女,也只是个和亲的棋子,虽然可向她泄愤,却着实难以指望她什么。 “连城公主倒有大用。既然连城公主自己都说了,要披挂上战场;依我看,不如送连城公主到前线去。” 僵持里,北院司空耶律琬清冷一笑,“皇上极是宠爱连城公主,想来分别这些日子定然想念。倘若连城公主肯前线陪伴,皇上一定龙心大慰。” 耶律琬的正妻萧氏,正是德妃的亲姐姐。德妃陪着皇后一同回了上京去坐镇,却不等于就此放弃了对清笛的敌意。 陈鹤便也点头,“耶律琬大人说的极是。连城公主亲在军中,共为讨伐女真而战,便能让天下都看得见南朝的心意所向。这对女真来说,定然是巨大震慑。” . “真是笑谈!”玄宸的嗓音冷冷切来,“我契丹铁骑何时需要一个女子来战胜敌人?不过一场夜袭,便让诸位大人阵脚大乱到如此地步?” “昨夜老鹰山突袭,不过是女真借助地利,趁着我契丹大军扎营未稳而突施冷箭罢了。又何至于会彻底改变整个战局?诸位大人难道对我父皇御驾亲征、对我契丹铁骑能够取胜,竟然没有半点信心么?” “六皇子言重了,微臣岂敢!”玄宸一顶大帽子狠狠扣下来,耶律琬和陈鹤等人都赶紧施礼否认。 “不过各位大人对于战局的看法,我还是赞同的。”玄宸缓了语气,此时不宜与所有人公开为敌,“女真胆敢这样主动出击,定然是得了助力。只是这助力究竟来自何方,还需细细探讨。照我的话说,倒是未必是南朝。” “六皇子难道是因了连城公主之故,转而袒护南朝?”耶律琬虽然施礼,实则却并不服输。 “耶律琬大人身为北枢密院官员,掌管我契丹兵马之一部,怎地视野却如此浅窄?这样心胸,又岂是能管兵马的人!”玄宸一拂衣袖,“掌握兵马之人,当知放眼天下。天下细微之一动,便可能成为左右战局的契机。” “六皇子如何看?微臣倒愿意洗耳恭听。”耶律琬还不肯善罢。 “耶律琬大人身居北枢密院,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在霸州扶持北周颇有异议。你是北面官员,自然不希望由汉人来掌管燕云之地。那么我今日便告知了你:我之所以在我契丹与南朝之间再扶持起一个北周,便是要形成南北之间的缓冲。北周既为汉人掌权,又听命于我契丹,正是中和之力。” “倘若南朝真的想趁着我契丹与女真用兵之际而北伐,那么南朝直接面对的并不是我契丹,而是北周!坦白说,南朝的军队羸弱,未必就战得过北周;而且他们是汉人打汉人,即便是南朝士兵都未必有多大的积极性!” 玄宸呵斥耶律琬,目光却从清笛面上滑过。清笛听着他的话,面上无法掩盖地滑过一缕苍白…… 玄宸微微皱眉,却只能继续说下去,“况且我契丹与女真用兵,都是草原人之间的战法。骑兵对骑兵,鞍马对鞍马;这样的战法,宋人本就不谙熟,即便他们派了人来,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玄宸说着朝下站群臣傲然一笑,“若我是女真人,担心他们来扯后腿还差不多,又如何敢寄望于宋人!” 最后这句话彰显了契丹人对宋人的心理优势,一众契丹官员听了都是忍不住大笑,“六皇子所言极是!宋人在沙场上除了善于掉头就跑,他们还能有何作为!女真人若真的想要仰仗宋人,那我们不必担忧,反倒应当开怀——女真人恐怕能从宋人那里得到的,都是如何投降与逃跑的经验之谈!” 玄宸笑着,目光还是小心翼翼掠过清笛神色。 清笛只垂下头去,索性埋住自己的眉眼,不为他所见。 满堂契丹人都在耻笑大宋,耻笑宋人。宋人的所作所为原来只是他们的谈笑之资。纵然宋军羸弱,可是那些洒在沙场之上的热血,埋葬在草原之中无法带回的忠骨,却如何可以被这般亵渎! 她恨自己只是一介女子,她恨自己无法在沙场之上给他们以迎头痛击! 胜者王侯败者寇,只因为战败,宋军将士便只能忍受契丹人这般的羞辱…… “依本宫看来,方才耶律琬大人的建议倒是极好。”一众契丹臣子的哄笑声里,清笛静静出声,“本宫想,就依耶律琬大人所言,请六皇子着人送本宫东去,到前线伴君吧。” . 经过方才玄宸的呵斥,实则契丹众官已经不是很在乎是否真的要送清笛去前线;却没人想到她竟然于此时主动这样说。 玄宸都愣住,“连城公主难道没听清我方才的话?军国之事,不必寄托于一个女子身上!否则就算我契丹取胜,却难免授人以柄。” “即便不是为了军国,就算本宫是为了皇上。”清笛高高仰头,不去望玄宸,只傲然环视契丹众人,“各位大人说的是,本宫北上,皇上优待有加;相信若当日本宫身上没有伤,皇上定会令本宫陪驾。既然今日本宫的伤已经好了,便应当自请东去伴君。” “此事押后再说。”玄宸咬牙,目光中蓝光翻涌,“父皇走时亲下旨意,要你留下好好养 伤。你就算要去,也要等我请了父皇的旨意再说!” “想要请皇上的旨意,原本简单。”月牙儿从外头进来,朝清笛甜美一笑,“六哥只需让小青飞去一趟便是了。一个来回,不过两天便够了。哪里需要犹豫那么多时间?” 217、完璧归赵(第三更) 清笛转身望月牙儿,颔首轻笑,“月牙儿郡主说得对。六皇子,那便烦劳小青前去送信。两日后,本宫等候奉旨前去伴驾。” 与满堂朝臣的非议与责难相比,清笛更在乎的是月牙儿态度的突然转变。她能够独自面对众臣的责难而坦然冷静,却不能无视月牙儿的挑衅。 出得帐来,月牙儿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回自己的帐篷,清笛却走上前去轻轻拉住月牙儿的手臂,“月牙儿郡主可否到我帐中小坐?” “去便去,恰好我也有话要问你!”月牙儿反倒率先大步走向清笛的帐篷去,将清笛远远甩落身后。 清笛慢下步子,望身畔陪伴的郭婆婆与翡烟。两人俱是摇头,示意并无泄漏任何。 清笛心中有了数,便让下人都留在帐外,她自己走进去,“月牙儿郡主心里郁着,有话便都直说吧。我虽然是宋人,但是却喜欢草原人的直率。与其什么都憋在心里,彼此生了嫌隙,不如什么都说将出来。就算当面打了骂了,也总归哭过闹过之后依然可以相视一笑。” “好,算你瞅得见我的性子,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最容不得人有人在背后暗瞒了我!”月牙儿霍地转身,直盯着清笛的眼睛,“你口口声声对我说,绝不越过我去;我倒要问你,昨晚你跟六哥去了哪儿了!”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各种隐瞒的方式绝没有完美无缺的,纵然瞒得过众人耳目,却永远瞒不过有心人。与其在已经被发现破绽的情形之下再做遮掩,不如反而坦诚,一切也许还尚有转圜。 清笛便点头,“我与他在一处。” “好,好……”月牙儿眼睛里倏地涌满了泪水,“你倒如何与我解释此事!这便是绝不越过我去?” “月牙儿郡主如何来看六皇子的身份?”清笛反客为主,“这契丹草原上的诸位先帝,各家王爷,难道身畔都只有一个正妻么?” “自然不是!”月牙儿咬紧了嘴唇,“该有的度量我自然有,我若嫁给他为妻,虽然心里不痛快些,但是该有的肚量我也必有,不至于就不让他身边多几个人!” “可是却不可是你!”月牙儿抬眼盯着清笛,“纵然不甘承认,可是我却也不能不承认——倘若他身边有了你,那他心里恐怕就只有你;这样的事情,我便决不允许发生!” “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清笛再叹口气,“我的性子,以月牙儿郡主的聪慧,必也能猜得到:我本不畏惧月牙儿郡主你,所以肯说绝不越过你去,原本已是我极大的诚心与让步。还请月牙儿郡主你廓清:我说绝不越过你去,并不等于说我可以全然抹去那段情、彻底放弃这个人。” “你,你这是抵赖!”月牙儿气得一挥手臂。 清笛轻轻摇头,“月牙儿郡主也是至情至性之人,自然该明白,情之一字又岂能做到收放自如?何时动情,全无自控;动了的情思,又岂可自行决定了尽数剪灭?” “并非我不想答应月牙儿郡主你,我也曾几番想过割舍了他,可是事到临头只能越发知道,情既动,便此生难止。” “月牙儿郡主,我依旧应诺了你,这一生绝不越过你去,却不会答应你,就此不再爱他。”清笛转头去望墙上日影,“实则我这也是第一回对人承认,我爱他;即便是对我自己,这也还是第一回明确承认。” “我爱他,虽然要隔着契丹人与宋人之间的篱障,虽然要隔着重重的阻碍,但是我还是要承认这份情。” “你这样说,不怕我杀了你!”月牙儿恨得泪珠子迸落下来,“你这是在向我宣战,你根本就不将我放在眼里!” “月牙儿郡主你错了。”清笛清淡一笑,“我爱他,我对自己承认,也对你承认,可是我却不会对他承认。其实也不必你杀我,你焉知我就能活过多久?” “你,你什么意思!”月牙儿一惊。 “方才大帐中的所言,月牙儿郡主也尽数听见了。偌大契丹,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太多,又何必假月牙儿郡主的手。”清笛敛衽微笑,“这一番若去了女真前线,生死更是难卜。我今天这般与月牙儿郡主讲说,实则还只是一条心意:我若去了,月牙儿郡主请一定看顾好他。” “从我当年第一眼看见他,我便也不知为何,自己与自己已经发过誓言,不管历经什么,就算要自己受罪,也总归要护他周全——若我去了,唯一能相信的人,也只有月牙儿郡主你。” “月牙儿郡主总归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清笛轻轻微笑,“一个死人,如何能越过月牙儿郡主你去?纵然我昨晚孟浪了些,又哪里是违背了当初与月牙儿郡主你的诺言?” “死人?”月牙儿也是一愣,“你说你这一去,竟是必死的?” 清笛轻轻摇头,“也许未必有性命危险。只是人的死,并非只是身子;心若死了,一样是个死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月牙儿光火,“真不明白你们宋人,说话弯弯绕来绕去,竟是想说什么!” “我想对月牙儿郡主说的,从来都是一句话:请记着你们之间的情分,看顾好他。” 清笛说着,转身亲自开了箱箧, 取出一件长衣,平托着递到月牙儿手中,“这件长衣完璧归赵。即便我曾穿过,却也终究会回到月牙儿郡主手中,这一回当是再不离弃。是郡主的总归是郡主的,就算有人曾有借用,却早晚会还了回来。” 218、暗中之谋(第四更) “这长衣!” 月牙儿也是面色一变,绝没想到,“它怎地,竟然在你手中!” 清笛静静一笑,敛去眸底哀伤。这件长衣素白轻盈,轻若鸿羽。正是她当日披着从霸州城知州府的城墙倾身而坠的那件衣裳。 那原本是穿在小六身上的,薄暖轻盈,看着似乎没有什么,唯有披在身上才知道那衣裳的贵重。她那时刚经历了人事,小六便将这件还带着他体温的披风长衣裹在她身上,以这长衣的柔软与温暖来抚慰她。 只是那一刻她便也知道,这长衣的来历定然不凡。 从来衣裳缝制都不简单只是做衣裳,每个针脚、每一行缝线,实则都蕴含着做衣人对那穿衣人的细密深意。 便如慈母的“临行密密缝,唯恐迟迟归”;更有“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的隐秘思慕。这份隐晦而细密的心事,唯有女子做得,也只有同为女子的方更明白。所以就在那一日,孤身站在城墙之上时,清笛便已经明白,这世间纵然没有了她,也还另有一个心思细密的女子,正在全心全意地爱着那个飞马而来的少年。 她那一夜、那一刻丢掉的,不光是霸州这座城,甚至还有那个刚刚托付了身心的少年…… 却终究没能死去,还穿着那件长衣被乌雅救下。她抛下了霸州的所有,唯独带走了这件长衣。即便这回北上和亲,她自己的箱箧里都没几件体己的东西,她却还是将这件披风长衣一同带来。 终于在契丹宫帐里听说,月牙儿郡主虽然那般娇生惯养,却连六皇子寻常衣着之事都要亲自用心用力。每年春捺钵捕鹅,除了皇上用的之外,其余被捕获的天鹅全都被月牙儿郡主给抢来,寻得那天鹅颈子与脊背上的几茎最好最暖的天鹅绒羽,摘了下来手捻成线,亲手为六皇子裁制衣裳。 怪不得这件长衣既轻且暖,披着临风一跃的时候,更是感觉如在半空之中飞翔——自古以来都说“鸿雁传情”,这样以天鹅绒羽织成的衣裳便是那个少女全部的心意。不遮不拦、不躲不藏地全都披在那个少年的身上,纵然不在他身旁,也与他身影相伴。 这件衣裳全然不只是衣裳,分明是月牙儿的一片真心。 “就算秋叶也会被秋风卷起,高高飞上天空;可是它总归还是会飘落大地,零落成泥。”清笛静静含笑,“月牙儿郡主请小心保管,莫失莫忘。” “姑娘你怎地自请去前线伴驾!”月牙儿离开,翡烟便急着奔入帐中。 “昨晚一切,又岂能尽数瞒过人去?”清笛倒也淡然,“倘若有孕,毁了我不要紧,六皇子却也活不成!所幸他们倒也有人主张我去前线,便索性遂了他们的心,去了前线,一切就有了解释的余地。” “这!”翡烟也没想到这一层,结舌之下也是点头,“若是担心有孕,姑娘原本不必这样担心。大不了,奴婢偷偷去买了那打胎的药来……燕子城中汉人的药铺多得是,必不让姑娘为难。” 清笛轻轻望了翡烟一眼。 翡烟一惊,“难道姑娘的意思是,倘若真的有孕,根本就不想打掉这个孩子?!” “翡烟,就算燕子城内有的是汉人的药铺,但是相信这宫帐里也定有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咱们。到时候就算你加了千千万的小心,却也难保不会被人发现你去买了那种药来……到时不但救不了急,反倒人证俱在,一步便可定成死罪!” “况且……”清笛幽幽抬头,目光遥远越过帐门去,望向远方,“倘若我真的能有孕,那实则是上天垂怜于我,我又怎么能将那孩子除掉?” “爹娘全都去得早,满门也剩不下几个人,这个孩子便是难得的血脉。当年家中遭难时,我年纪尚小,来不及保护家人;这一回倘若多了这个血脉,就算是拼得自己一死,我也得保存了下他。” “所以就算明知前线情形叵测,我也必得前去,绝不能退。”清笛说着,掌心轻轻放在腹上,面上并无哀戚,反倒只是淡淡笑意。 “姑娘……”翡烟也自心疼,却还是忍不住要劝,“姑娘就算想要延续血脉,将来的日子却还长着,又何苦要急于一时?此时受孕,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未来那么长,谁能洞悉未来种种?”清笛伸手握住翡烟的手,“我明白你与郭婆婆都为我担心,但是你们放心,我必定会为了这个可能到来的孩子而费足了小心。” 翡烟难过地蹲在清笛身畔,幽幽地说,“姑娘,恕奴婢多嘴,奴婢知道上回姑娘撵公子走,是故意要让公子去办事。这一回听说东边前线出事了,奴婢便一下子想起公子来。” “公子对姑娘的心意,奴婢是最为知晓的了。公子又岂会将姑娘一个人孤零零扔在契丹而不顾的人?他走了这些日子,必定是办重要的事情去了。他定然会,倾尽了所有,只想着将姑娘从契丹救回去吧。” 翡烟抬头望清笛,“姑娘,这一回都说有人帮着女真。奴婢猜想,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怕是公子!” 清笛的手微微一停,却只是微微一笑,“我便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公子此去,却是心急了些。我只嘱他小心联 络各方,暗中袭扰便是;这一回公子却是冒进了。” “姑娘这回要去前线,也是因为放心不下公子的安危?” 清笛垂下头来,“我已没有亲人,你们便都是我的家人。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因为我而涉险?” 219、车骑笙歌(3更1) 月色苍茫,笼罩四野。风动碧草,宛如幽幽海浪。 清笛坐在草原上,轻轻吹起筚篥。 筚篥是传自龟兹的乐器,在草原民族间广泛传播。形制如笛箫,长度却短;音色嘹亮而悲凉,极其富有草原特色,最适合这般独自坐在草原月色中吹响。 “都学会了吹筚篥?”身后传来玄宸的嗓音。清宁如风,溶溶若月。 “北方军中多有人吹奏,小时候跟着爹爹在军中的时候便听人吹起过;后来在院子里,笛管笙箫原本也是每日习艺所必然当学的。吹奏之乐器,技巧原本相通,自然便也学会了。”清笛并没回头,依旧只望着眼前笼罩在月色之下的草原。 “凤熙公子倒也是吹笛高手。”玄宸在她面前,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醋味。她自请去前线伴驾,又岂能不是为了凤熙! “是。”清笛情知瞒不过玄宸,索性并未反驳,“小时候在杭州,他心闷了便只能寄情于玉笛。与他相处久了,当我心里不痛快时,便也会去找他吹笛。笛声起了又落,心中便也妥帖了。” “所以掌院便也将‘清笛’作为你的花名。与箫、笙、笳比起来,笛声是最为清越坚定。虽是竹管,却能奏出金玉之声。” 清笛只淡然一笑,“小青可回来了?” 玄宸皱眉,挨着清笛身边坐下,“你的语气里,反倒果真盼着就去?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许你去!” “六皇子此时如孩童。”清笛一笑,缓缓再度吹起筚篥。音声悲凉高亢,仿佛有人在草原上孤单悲歌。 玄宸垂下头去,“你就是放不下凤熙!与我已经这般了,你却还要为了他而弃了我!” 清笛微顿,却并没停下笛音。 “虽然在大帐里我并未明说,但是我却也明白,助力了女真的怕就是他。他此举意不在契丹,他意在你。”玄宸发丝被草原上的风卷起,如黑雾一般裹缠着他的眼睛,“你怕他出了危险,这才非要赶过去亲眼瞧着!” 清笛没急着回答,只淡然吹完一首《雨霖铃》,放下筚篥这才缓缓说,“这曲调是我在草原上听来的,曲调虽然与中原相类,细节却有所不同。我循着记忆吹奏下来,你听可有哪里错了?” 玄宸微微一怔。这是她初来契丹那晚,玄宸亲眼看着父皇走进清笛帐中去,百般寂苦,这才在霁月与小青的陪伴之下,于草原夜色之中重新吹响由唐明皇亲自谱曲的这一首《雨霖铃》。 却没想到原来她全都听见了,而且还都在心里一一记下来。 她从不当面对他说对他用心,却连他独自吹奏起的曲调,全都一点不差滴记进心底去……玄宸心底一热,岂能不明白她这是在告诉他什么? “极完美。”玄宸心中的积郁仿佛被风一下便吹散,面上已是缓缓漾起了微笑。 “我本来就还是放不下他,你并未说错。”清笛带了丝俏皮,轻轻一笑。 “喂!你竟然还敢在我面前承认!那我现在便调集兵马,我亲自去与他对阵!”玄宸咬牙,“别看他能帮着女真暂时抵抗得住父皇,若是我去了,他便必讨不到便宜去!” “不准你去!”清笛撅嘴瞪他,“虽然契丹是你的家国,你理当去协助,但是实则此时的女真火候未到,他们还伤不到你的父皇去,你莫担心。不过两千五百名骑兵,又如何对抗得了十万契丹大军?” “他们今日所谓的叛乱,不过是以这般的姿态来跟朝廷换取一定的自由。至少要杀了那两个障鹰官去,以泄民愤。你倒不如便容得他们闹腾这一回,以那两个障鹰官的命来缓解了女真人的反意。否则这反意积郁得久了,反倒成了大祸。” 清笛转头望玄宸,“女真那边的事物,包括派驻的障鹰官,应当都是二皇子的人。借此机会剪除二皇子的羽翼去,于你是一举两得之事。” 玄宸笑起来,眯着眼睛凝视清笛,“还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你去么?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谁是你妻……”清笛红了脸,别转过头去,拍掉玄宸伸过来的手,“还在营地里,别闹。周遭定然有人看着。” 遥遥草原,隐隐传来悠悠牧歌。当是卫兵们在夜色里唱起的歌声。 清笛听着,微微笑开,“小时候,凤熙一直冷目相向,我对他也不客气。可是心底里我还是喜欢缠着他,找他玩儿。只因幼时孤寂,爹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忙于军务,娘又要带领家里的女眷日日夜夜赶制做不完的军衣。侯爷府那么大,却清清冷冷的,下人虽然也不少,但是从来不肯对我说一句话。” “所以凤熙就成了我唯一的伙伴。我们几乎日日吵架,但是却也渐渐能在吵累了的时候,并肩坐下来听他一曲笛声。便如同你我此时这般并肩坐着听远方牧歌一般。心极宁静,只觉安乐,倒是忘了之前的争吵。有人陪伴的感觉,真是美好。” “那时候他年纪大,我却还是小孩子;他对我动了情,可是我却什么都不晓得。对于我而言,他不光是每天吵架的敌人,更是我唯一的兄长。” 清笛转头去望玄宸。月色之下的少年,侧脸完美如雕似画,“所以我不能弃他于不顾。就算明知道前线危险,我也必是要去的。” “他一路陪我北上,他将整个侯爷府都撇下,所以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了危险?”清笛轻轻一叹,“我知道你必然想尽办法拦着我去。可是即便你拦着,我也总归要去,这份心情,我希望你能明白。” 220、一片冰心(3更2) 女真完颜部。居中的白桦木大木房里,乌雅、旻与一众女真家臣,正环绕虎皮大桌而坐。大桌旁,凤熙长身玉立,点指着墙壁上挂着的羊皮图卷。 乌雅望着那图卷,眸中显出水色,“凤熙兄弟,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回在这图卷上,看见我女真的白山黑水。凤熙兄弟这般绕着我女真地界走上一圈之后,竟然便都记在脑子里,绘成此图,真乃天赋之才!” “凤熙哥哥,定要教给我。”旻少年意气,青锐如剑芒。 正说着话,外头有女真哨兵走进来,附在乌雅耳畔,低声禀报了什么。乌雅面色便是一变,目光不由得落在凤熙面上。 凤熙停下与众人分析军情,只望乌雅,“乌雅哥哥,发生何事?” 乌雅顿了下,终究还是说,“连城公主来了前线。仪仗已经在路上,再过十天便会到达。” 旻挑起剑眉,面上露出一分光芒,“哦?她来了!” 凤熙则与乌雅对望一眼,面上都露出忧色。 “契丹人用心狠毒!”凤熙握拳砸向桌面,“他们恐怕想到了此时襄助乌雅哥哥的力量,不是大宋,便是我。所以他们才会将她送到前线来,以为掣肘。倘若我们再助力女真,他们恐怕就会对她不利!” “我担心的,便也是这般。”乌雅沉沉叹了口气,“这原本是我女真与契丹之间的仇恨,何苦要将她一个弱女子牵扯进来!我不希望她因此受累。” 旻听着,只挑了眉尖儿清清凉凉地问,“我倒是想知道,凭她的头脑,怎地就会丝毫不做反抗地乖乖就来了?这本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乌雅与凤熙都是一愣,不由得一同转眸望旻。乌雅问,“二弟,听你语气,似乎倒与连城公主熟识。” “谈不上熟识。”旻清静一笑,“真正的对手,过两次招,便已经足够揣摩到对方的行事风格。” “旻说的有道理。”凤熙也是点头,“我便也正是因此而担心。不怕契丹以为是大宋出手,只怕是耶律玄宸猜到是我在襄助。怜儿怕也是因为担心我,所以才要亲自到前线来。” 旻眯了眼睛,高高仰头去望凤熙,“她既然已经与那六皇子在一处,怎地还会对你念念不忘?她若真的是为了你来,岂不是说她原本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旻!”乌雅急忙出声喝止,目光担心地去望凤熙。以凤熙为人,也许什么事都忍得,唯独不会忍受有人胆敢当面这般诋辱清笛。 “旻,我与乌雅哥哥是义结金兰的兄弟,与你便也是异姓手足……这一番我当你是年少无忌;倘若下回再听得你这般说,便不要怪凤熙无礼!”白衣清贵的公子,这一刻戾色尽显。 凤熙身后侍立的丁正松、窦如海等人皆手握刀柄而立,面上对旻都露出不忿之色。 “旻,快向凤熙哥哥道歉!”乌雅急忙推着旻。今日女真能与契丹形成僵持,多亏凤熙与手下的襄助,旻岂能如此不识大体! 旻悻悻一礼,“小弟口无遮拦,凤熙哥哥勿怪。” “胡人果然不可深信。公子将你我兄弟全都召集来了草原,为的就是要襄助女真,可是他们的二少爷还对公子这样不客气!”从大木房出来,丁正松忍不住私下里与窦如海抱怨,“真是恩将仇报,不知好歹!” 窦如海也点头冷笑,“少不得你我兄弟要多加防备些。公子一门心思对他们好,恐怕他们反倒狗咬吕洞宾!” “我也正想说这句话。”丁正松咬牙,“胡人就是胡人,哪里有我汉家礼数!” “我倒是想知道……”窦如海笑笑望丁正松。 “窦大哥有话便直说吧。你我兄弟打小一起在侯府长大,都是誓死追随公子的人,还有什么话说不得?” 窦如海点头,“我只是想知道,这位旻少爷怎地会突然对公子出言不逊?之前的日子,两人可是相谈甚欢。正松你可也该知道,他们俩还曾彻夜把酒畅谈,许多事情上脾气很是相投。” “兄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丁正松也点头。 “问题便出在那女人身上。”窦如海眯起了眼睛,“旻少爷便是因提及了那女人,才与公子起了龃龉。不知为何,我只觉那旻二少爷似乎也对那女人颇多在意……” “窦大哥说的是!”丁正松也豁然开朗。 “果然是青楼里出来的女人。”窦如海鄙视一哂,“水性杨花,朝三暮四!你我兄弟要多劝着公子些,可别让这女人再让公子伤了心!” 丁正松也皱眉,“好,你我兄弟一并用心,千万防着那女人吧!” “二少爷,今日在大木房中,何苦这样与那凤熙公子顶撞?此时我们正倚仗于他,怎么值得为了一个女人与他争吵?” 大寨外的山坡上,旻不甘心地咬着草棍儿。旻的贴身近卫铁骨劝着。 旻腰间鹿皮囊里的猫儿仿佛也查知了主子的不快,从鹿皮囊里钻出来,伸出爪子,瞪圆了猫眼,低低嘶叫了一声。 “好了我没事。”旻难压心中烦躁,吩咐铁骨回大寨去,“我带着灵犀去逛逛,你莫跟着我了。” 铁骨自小护卫在旻身畔,自然知道主子的性子。就宛如那猫儿灵犀,主子也是偶尔喜欢独自离开人群的人。每当此时便是他细细寻思要事,不喜被人打扰之时。 铁骨便告退,天高云淡,偌大的天地便只剩下旻与猫儿灵犀。 “原来它叫灵犀?”山坡密草里,冷不防扬起一线声音。饶是旻,也不由得被惊得直直蹦起来! 221、朱帘隔燕(3更毕) “谁?!”旻惊得跳起来,目光锁定草丛中。 猫儿灵犀也与主子一般,惊得腰都弓起来,一双猫眼瞪得溜圆,尾巴都直竖起来,尾巴上的毛扎撒开来,变成了一根狼牙棒般。 “旻少爷,别来无恙。”草丛轻动,飒飒有声。一个鹑衣少年叼着草棍儿从草丛里起身,懒洋洋地拐着腰,一副吊儿郎当小痞子的模样。 “你,你是谁!”原本那人在草丛里没有现身时,旻已经是大惊;此时那人从草丛里现身了,旻非但没有放下心来,反倒惊得向后急掠数步! 只因为方才那一刻,旻只觉是对着面大镜子,他看见的那个人,分明是他自己! 同样的鹑衣百结,同样喜欢在唇角叼着根草棍儿,同样地见人便下意识扭着腰…… 那人分明是扮作了他的模样! 最恐怖的是,那人竟然将他的习惯细节全都考虑到,而且神情动作之间简直是惟妙惟肖!即便旻自己,也讶然只觉对方仿佛就是自己的一个分身,或者是孪生兄弟! “哈哈……”那人看见旻的样子,愉快笑起,这便改了嗓音,回复了她的本嗓儿。女孩家的嗓音清冽如山泉,“旻少爷受惊了,是我。” “果然是你!”旻站在原地依旧如同被雷轰中一般,只是眼睛里隐隐然潋滟起一片光辉来。粼粼闪闪,仿佛阳光穿过树叶,“便知道,所有见过我的人里,没有人比你观察得更细致,更没人有你这份模仿起来惟妙惟肖的能耐!” 正是清笛。 公主仪仗在路上缓缓行进,大概至少还需要十日才能抵达;她却暗暗将翡烟装扮了代替她,反正身在途中,以公主之尊要头戴帷帽的;一般的随行官员也不准私见公主。 她骑快马提前赶到,给自己多找出十日的空档工夫来。这十天的工夫,足够她看清一些事情。 旻跨前一步,一改之前的惊愕,傲气重来。他高高扬起下颌来,以眼光睥睨,“听凤熙公子手下人说,你原本是霸州青楼里的女子。怪不得能这样擅长幻化形容,兼之模仿人的语气神态……果然训练有素。” 傲气的少年这一番着实被惊得够呛。更无法释怀的是,每一回竟然都栽到这个女人手上! 清笛当然听得出旻语气里的挑衅,却只是一笑,“小孩子在被人打败之后,才会不肯善罢甘休。撒泼打诨着也要找回颜面来——旻公子果然还是少年英雄。” “你不必讥讽我年纪小。实则我原本与你同岁!即便是比你小几个月,可是却也不必受你这样居高临下的讥讽!”旻面上盛怒未消。长这么大,时时被族人与契丹那位天纵英才的六皇子相比,说都是上天降在草原上的少年英杰,一直受人尊敬;几时遇见人这样戏弄于他! “若不是因为旻少爷年纪小,那么能说出上面那番话的,便是你眼界小!”清笛玩笑过,这才正色反击,让旻很是有点措手不及,“你,你又说什么!” “我在青楼的那番经历,也许对卫道士而言,该是一场羞辱、一个污点。可是于我自己来说,从来不觉得那有什么见不得人!身入青楼,非我自愿,乃是官家强迫;身在青楼,我一心想的只是要活下来……跟活下来相较,也许什么都不重要。” “我若不活下来,我满门的仇谁来报?我若不忍辱偷生,我爹娘的一世清誉谁来找还!” 清笛转身,目光冷冷落在旻的脸上,“能够妄言别人命运的,不是自命不凡的,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我平生最恨这种人——你不在别人的命运里,你凭什么可以任意指摘别人的命运的选择?干君底事!” 总归比不得他,有兄长护着,有族人尊敬着。身在万人中央,从来不会孤掌难鸣……她的绝望,他怎么能明白! 清笛咬牙,转身就走。 旻看清笛从身边恨恨走过,有些愣,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复。原本被惊吓气恼着的人是他,可是一转眼拂袖而去的反倒是她……女人啊,啧啧,真是脾气变得快。 旻不由得垂首去看身边的灵犀。女人果然跟猫儿相类。 “你到哪里去?”看着清笛的身影都快走出林子去了,旻急忙唤止。 “天下最好的山参都出在你们女真地界的山上。听说山下的榷场里,寻常贩售的,都要比中原药铺里上好的山参还要道地。”清笛并没转身,只淡然解释,“即便你哥哥听了我来买药,也定然不会不让我来。旻少爷不必多心了。” “你来不是为了凤熙公子来的么?你怎地不去见他么?”旻犹豫了下,还是收拾了灵犀进路皮囊,转身跟着清笛走过去。 “该见的时候,自然会见;现在不必。”清笛说着,唇边梨涡不由得轻轻一旋。更何况她也记挂着那个爱吃醋的家伙,所以在暂时没必要见凤熙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不见。 多在一起一刻,尤其是单独在一起,也会反倒成了凤熙的疼痛。他对她的心一直未曾改,清笛明白。 “你是汉人,刚来草原这才多少日子,你就敢自己行走于我女真?”旻不甘心地继续坠着清笛的脚步一同走,“你也不 必仗着认识我哥哥,便以为一切无事。我女真也不光只有我完颜部,共有三十个部族,内部尚有分歧,也有人不卖我哥哥面子的!” “更何况这里除了女真人,还有渤海人、奚人……他们个个都跟契丹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倘若听说了你是契丹皇帝的女人,同时又与六皇子私下里不清不楚的,他们定然逮了你!” 清笛都忍不住笑起来,“我们中原人是怎么教养小孩子的,你知道么?遇到那些调皮的、夜晚不肯乖乖睡觉的小孩子,大人们便会讲怕人的故事,说如果再不乖乖睡觉,就会有神鬼来了……” “嘁。”旻哂笑,“怨不得你们中原人都胆子小,原来是自小便被吓破了胆子!我们草原可不,我们都鼓励小孩子勇敢,杀狼伏虎,建功立业!” “我要与你说的,可不是这个。”清笛一笑莞尔,“你不觉得你方才对我说话的态度便像极了那些吓唬小孩儿睡觉的大人?” “你!”旻这才明白自己又着了清笛的道儿,脸登时憋得通红! “完颜旻。”清笛转过身来,第一回正正式式唤全了旻的名字,“你方才口口声声说看不起中原人的做法,可是你之前的做法分明就是效法我们中原人。你还有什么值得傲慢?” “我!”完颜旻被诘问得张口结舌。眼前的这个汉女,实是十足可恶!她总让他锐气大挫,她总让他哑口无言! 看那少年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儿,清笛便笑了。止不住地想起当年在霸州时候的小六。那时候也是这样笨呢,笨的只知道自己生闷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不过眼前的完颜旻比当日的小六少了些死心塌地,完颜旻的眼睛里时刻都泄露出想要反击的神色。小六则是心愿臣服…… 想起他,清笛心便软了,再望向完颜旻的时候便也敛了些小性儿,“实则,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你说的没错,我一个汉人,在女真地界人生地不熟;到了山地,恐怕连言语都不通。危险自然会如影随形。” “只是我现在不想惊动公子,也不想劳动你哥哥。”清笛转头含笑望着完颜旻,“我想知道,那些凶巴巴的渤海人呀、奚人呀,他们怕不怕二少爷你呢?如果他们凶起来,你有没有法子制伏他们?” “当然!”完颜旻脸又是一红。从未这样有点怀疑自己的能力,仿佛在她诘问之下,一切都脆弱不堪,“我将来要当他们的大汗,自然要有法子统驭他们!” “那便好了。”清笛一笑婉转,“旻少爷如果没有要务的话,便陪我走这一遭吧?当然,如果旻少爷还记恨着我方才的得罪,以男儿之身愿意与我这妇道人家一同小肚鸡肠,那我自然便不敢再劳动旻少爷了。” “你!”完颜旻真是要疯了,她竟然又是两头堵!他若不答应,倒成了妇人一般小肚鸡肠! “去便去!”完颜旻咬牙跺脚率先向前去,“只是,你得凡事都听从我的!” 222、万草千花(第一更) “你若随我出去,不必禀报你哥哥知道么?” 清笛与完颜旻一路走下山来,山地阳光明晃晃照射下来,清笛转头问完颜旻。 “你这样独自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甚至偷入了我女真。难道你不必也禀告给那位六皇子知道么?”完颜旻耸了耸肩膀,“我想,你定然是瞒着他而偷偷来的!他若知道了,定然不会允你孤身涉险。” “嘁。”清笛便也笑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在外头,有些事自然不必样样儿都告诉他知晓。我自己必定小心,不让他担了忧思。” “我也一样。”完颜旻也摊手挑了挑眉,“哥哥有哥哥要忙的事,我也有我自己要忙的事。” 清笛转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完颜旻一番,倒也点头,“从看见你穿着这身儿叫花子的衣裳,我便也能猜到几分了。否则以你身份的贵重,又何至于这样鹑衣百结?” “你这样猜,也只是一半。” 完颜旻终于露出了点小小的得意,每回与她斗嘴都是他输,这回至少能赢一半,“我穿成这样,是为了出外游走的方便。没人会注目个小叫花子,更没人敢想到我竟然会扮成叫花子四处行走。” “另外一半……”完颜旻正色望清笛,“我女真并不如契丹和你中原富庶。虽然我兄弟现在的身份看似首领,实则我们反倒要与所有族人同甘共苦;我们没有金钱去整备那些绫罗绸缎的衣裳,我们得把每一个铜板都用在刀刃儿上。” 完颜旻说着还不忘了再反唇相讥一下,“无论是你们中原,还是现在的契丹朝廷,大老爷们都太懂得享受了。一个只懂得享受的朝廷只会产生欲望与退缩,我们女真人可不要!” 清笛冲他撅了撅嘴,却没说话。完颜旻的话听起来虽嫌尖刻,但是清笛却也知道,这都是实情。 爹爹久在军中,她当年纵然年幼,却也多少听见过爹爹与娘的体己话,都说军需战备被层层克扣,到最下级的士兵,甚至几个月都没有粮饷可拿。大宋朝廷只有汴京的禁军还好些,各地驻守的厢军都面临军需克扣、战备不足的问题。 两人无语,只并肩走向榷场的方向。山中虽然有林木遮蔽,但是八月的阳光还是照得毒,清笛面上早已见汗,面上带着的薄薄羊皮面具便格外难受,清笛便索性将面具揭下来。 阳光炽烈,完颜旻凝望清笛将面具扯下、露出她原本的妙丽容颜。那一刹那,仿佛天地的光都集于她面上,完颜旻只觉眼前有花朵倏然绽放。雪光初绽,莲华娇艳。 清笛倒没在意,只微笑环视山林周遭,“走了这样久,怎地没见到一顶毡帐?你们女真人不是环绕着部族首领的大寨而居的么?这样才方便传递声气,若有人来进攻,也好拱卫啊。” “嘁……”完颜旻又寻得了一处反击点,挑了眉毛、翘着脚尖儿地反击,“你当草原上所有人都与契丹人一般,只住毡帐的?” 清笛努力想了又想。眼前左右定然是没有房屋的,女真人如果也不是住在毡帐里——清笛知道自己邪恶了,脑海里只好想到树枝上硕大的鸟巢,再就是山上不知路径的山洞…… 完颜旻看着清笛那种小小邪恶、却又努力自行控制着的目光,不由得笑开。手指伸进唇里去,仰首向空,一声尖利唿哨陡然扬起—— 清笛惊讶地望向四周,原本看起来无人的大地上,竟然平空出现了许多人! 男女老少皆有,都穿着麻布的短衣、长裤,脚上是皮靴。看上去与中原汉服自然不同,却也与契丹人不一样。既然他们身上穿着的并非只是毛皮,而是麻布,就证明女真在一定程度上是自行拥有了农耕的。 清笛惊讶地捂住嘴巴,低声问完颜旻,“他们,他们竟然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么?” “哈哈!”完颜旻终于可以在她面前得意地笑出声儿来,很开心自己终于这一回占尽了上风,“他们就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完颜旻笑着跟身旁一位老者说话。那位老者听了便笑,和蔼地向清笛伸出手来。 “这是?”清笛听不懂女真人的话,也只能抓着完颜旻这根救命稻草。 “老人家邀请你去他的家中做客,让你看看他们是怎么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完颜旻这一刻笑得眉眼尽展,少年终究是压不住好胜的心性儿,此时全然仿佛急着向人显宝的小孩子。 清笛倒也愉悦一笑。 完颜旻此人绝不是普通的孩子,她很庆幸她与他暂时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跟着老人家,走到一片看似没有什么特别的林地前。当老人示意这里就是他的家时,清笛傻傻地四处又看了一圈儿。 完颜旻再度大笑,跟着老人家一同掀起了地面上的一片树枝来。树枝打开,下头是一个向下开下去的洞;洞里支起柱子,就像搭建起的房屋一般! 而那地洞里搭上木板,木板上铺着席子和兽皮,正是用作座椅与床榻之用。一圈座椅当中便是吊起来的锅子,看样子冬天也可以做取暖之用。 原来女真人不住汉地的房舍,也不住契丹人的毡帐,他们是就地挖穴,将地穴加工了 做成房屋!简单,而且冬暖夏凉,又可躲避野兽攻击,真的是一举数得! “真了不起。”清笛不由得赞扬,向老人家高高挑起了大拇指。 完颜旻挑了眉毛,细细去看清笛面上的神情。确定了她并非矫饰,而是真的在赞扬,他这才也缓缓露出了笑意,对清笛说,“这叫地窨子,是我们祖祖辈辈住惯了的。” 223、天容海色(第二更) “不知榷场附近的客店是否也是地窨子,还是我们汉人的房舍?若是地窨子便好了,我倒是想在其中住几晚!”清笛面上兴奋尽显,女儿家的娇媚在日光下明艳如花。 完颜旻终于眉眼尽展,“这地窨子甚好。冬天在上头盖上毛皮,就算大雪都不怕。内里在火堆上吊上小吊子,便可一边烤火,一边在小吊子里做鱼羹、肉粥来吃,滋味极妙。” “夏日则上不覆毛皮,只以树枝叶遮荫,夜晚躺在地窨子里,仰头便可看见天上星月。”完颜旻转头望清笛,“你们汉人的房舍可比不得。你们的房子纵然高大宽敞,却憋闷得很,头顶更是什么都看不见。” 清笛笑起来,认真点头,“我定然要住住这地窨子的!” 清笛与完颜旻告别了老人家,继续走向榷场的方向。清笛歪头去望完颜旻,忍不住微笑,“怎地从地窨子里出来,你又喜笑颜开了?不是方才对我噤鼻子瞪眼睛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纵然身份贵重、心思缜密,可是少年人天性里的喜怒还是压不住。尽管明知这个孩子的将来难以限量,甚至有可能成为敌人,但是清笛此时却并不觉得与他之间有所障碍——只因为从前身边有小六,她早已习惯了与这般坏脾气的小子相处,不觉得困难,反倒觉得自在。 如果自己也有个弟弟,倒是希望他是这般的。这样的少年方适合领兵打仗,倒是可以继承爹爹的衣钵。 “嘁。”完颜旻又是习惯地叼着一根草棍儿在唇边,“那也是因为你没让我失望。” “嗯?”清笛挑眉望他。 “你们汉人也与我们多有交往。因为他们拿契丹没有办法,便想通过我们来合击契丹,所以我跟哥哥是正经接待过你们宋人几位大官的。” 清笛点头。天下大势如此,宋廷定然着意拉拢女真。 “……可是你知道那几位大老爷来了我们女真,都是什么神色么?”完颜旻咬着唇里的草棍儿,面色冷硬下来,“看见我哥哥的大木房,眼睛里是早已露出鄙夷之色来再看见女真百姓居住的地窨子,更是满脸的讥笑!” 完颜旻想着当日情形,不由得激动起来,“可能在你们宋人的眼里,我们这些冬日里身披毛皮、居住在地窨子里的女真百姓还是猿猴走兽,根本还没有进化成人类吧!” 清笛心底“咯噔”一声,如何想不到那些大老爷们来到这蛮荒之地,看见这般生活作息的女真人,面上会露出何样的神色? “旻,”清笛转头望完颜旻,明白那少年脸上紧绷的神色是自尊的受伤,“你见过我们汉地女人的脚么?” “嗯?”完颜旻没想到清笛会问这个,脸腾地便红起来,“你,你怎么问,问这个!” 虽然汉地与女真有别,但是宋人与女真杂居相处,完颜旻又是喜欢四方游走,所以他也听说过汉家的一些规矩:未出阁的女儿的脚若被人看见了,据说是要嫁给那个男子为妻的。 汉家女子的脚与身上其他最神秘的部位一样,象征着女子的贞.洁,岂是能这样讨论的? “不必那么瞪我。”清笛忍不住笑起来,“此时看你的目光,倒更像是汉地的卫道士。” “嘁,才懒得与他们为伍!”完颜旻克服了最初的羞意,便也点头,“见过。早前也有人献了一班子女乐给哥哥,我便也得以看过她们的脚。小小的,宛如莲瓣。据说可以被男子握紧掌心的。” “旻赞成女子缠脚么?”清笛一笑,“看旻的样子,似乎也很喜欢。” “当然不!”完颜旻用力摇头,“喜欢归喜欢,可是我将来却要禁令女真女子如此做的!这是大草原,倘若女子都缠脚,哪里还能照顾骑马干活?女人如果不能够照顾家里和孩子,那岂不是乱了!” “这便是了。”清笛轻轻摇头,“从你们女真人的立场来看,宋地女子缠足都是陋习。只因为缠脚不利于草原上的生活。可是在汉地却还可以。许多妇人就是裹着小脚照顾家里,甚至还可以在街市上做生意。只因为汉地都是平原,对脚力的要求就相对宽松。” “你想说什么?”完颜旻皱了皱眉。 “我不想说孰是孰非,我只是想说宋人与女真人之间的相互看法里,是因为两方的立场的不同。宋地与女真,所居地方不同,文化与传统都有差异,所以民俗自然就会不同。如果罔顾这些不同而妄论对方的是非,其实难免以偏概全、一叶障目。” 完颜旻皱眉,却还是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些道理。” “所以,不必在心里记挂着这些所谓的彼此攻讦,可能未必是刻意的鄙夷,只是因为风俗不同而造成的误解。倘若有一天,汉地和女真也有机会打开疆界藩篱,让汉人与女真人都相邻而居,让彼此都能亲眼看得见对方的生活方式和习俗,当初诸多的不理解,甚至是攻讦,便也自然而然会得到化解。” “隔阂是因为不了解,而化解隔阂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双方互相了解。”清笛正色望完颜旻,“旻,你说是么?” 完颜旻也转头来望清笛,良久,终于展颜一笑,“真纳罕,为什么你们宋人朝 廷没能找到个如你一般见识的使臣来?否则,我心中便也不会对他们积压了那么多的不满。” 完颜旻一笑仰望清笛,“我此时只是庆幸,你并非生为男儿身。否则,我定然要将你当做我将来的劲敌的!” 224、芳草无情(第三更) “那多谢旻少爷这般抬举了我。”清笛娇俏福身,姿容映亮完颜旻的眼睛,“能被旻少爷当做劲敌,民女深以为荣。” 前方走出山坳,正是一片开阔的山地。从山坡上遥遥可见平地上人头攒动,地面上铺着毛皮或者席子,上头摆满了各种土产。 “前边就是榷场了吧?”清笛兴奋扬手。 “正是。”完颜旻咬着草棍儿笑,“实则你若不急的话,过两天我带你一起去采参。自己采到的会比这榷场上卖的要好。” 清笛缓了下身形,微微一笑,“不必了。这里卖的既然比汉地药铺子里的还有,给我用,已经是足够。让山上更好的山参还是留与更需要的人吧。” “你倒不贪。”完颜旻笑起来,“还是你原本就吃过我哥哥那柄最珍贵的千年老山参,所以心里有了底气。” “倒也可以如是说。”清笛也点头,“我都吃过最好的了,便不该再糟蹋好参,便多留些给旁人吧。” 清笛说得轻松,径直向榷场方向去,完颜旻却在后头皱紧了眉毛,“你既然吃过了那千年的老山参,却还没能治得好你的病?若果那个都没用,你又何必来买这榷场里寻常的山参?” 清笛听见了,却没停步。 “你停下。你倒是告诉我,你竟是得了什么病?”完颜旻几步追上来,一把扯住清笛的手臂,“你与我说清楚了,我倒也好帮你参详些。” 清笛妙目一转,掩住真色,“妇道人家的病,就算说给旻少爷听,旻少爷又听得懂么?” 整治少年,这个说法总归是最好用的。完颜旻果然脸红过耳,讷讷放开了手,“原来如此。那用山参滋补,倒是极好的。” 那少年面上的担忧却不是作假的。清笛轻轻一叹,“你还不知道称呼我作什么,也不能总是‘喂,喂’的。你便叫我怜姐姐吧。” “嘁。”完颜旻皱鼻子,“你我原本同岁,却要托大当我姐姐?” “岂止同岁要当你姐姐!”清笛想起当年,不由得一笑,“当年那个家伙明明比我大,可是我死活没让他知道我的年纪,反倒当了他的主子……”清笛妙目流转,“你与我同岁的,更是比我小几个月,我便天经地义是你姐姐!” “嘁!”完颜旻被清笛气势压住,鼓着腮帮子还想反驳,却被身后传来的一串马蹄声给止住。 清笛愣怔之下,被完颜旻拦腰抱住,两人一同倒向路边草丛,几个翻滚方止住身形。 清笛被完颜旻压着,也没顾得上害羞,只从完颜旻肘腋之下抬眼去望道上的来人。一片尘土里,一队锦衣男子飞马而过,路上行人纷纷避让。有闪躲不及的妇孺,被飞马刮倒,那马蹄竟然丝毫不停! “他们是什么人!”清笛心底的火都腾起来。 完颜旻红着脸望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清笛,但是却见她并无丝毫的尴尬,反倒显得他过于忸怩。完颜旻整理了下呼吸,起身,扶着清笛坐起,“那便是契丹朝廷派出的官商老爷们!” 清笛听着也是皱眉,“此时女真与契丹用兵,契丹的障鹰官应该早已逃遁,怎地这些官商们还敢如此任意妄为?” “这便是契丹人的狡诈!”完颜旻咬紧牙关,“与契丹作战的只是我们完颜部,其他的部族或者不加入,或者即便答应加入了,却也是墙头草随风倒……这些官商都是听命于契丹人的其他部族的人。完颜部与契丹兵乱一起,他们反倒在契丹人授意之下闹腾得更加变本加厉!倘若我们看不惯他们的所作所为,而逮捕了他们的话,便等于挑起了我完颜部与其他部落的内乱,届时我女真非但不能同仇敌忾,反倒先是一场内讧!” 清笛没再多说,只扯着完颜旻缀着那些官商的马匹奔进榷场去。只见满榷场的商贩,看见了那些官商们到来,都急急收拾货物,想要离去。 官商里一个身着墨绿锦袍的男子一挥马鞭,“所有人都不准走!今儿的东西,我方看过了才准你们私下打博!最好的都必须是进贡朝廷的,倘若有人胆敢私藏,定然捉拿了你们全家!” 完颜旻恨得握紧了拳头。完颜部将士在沙场上与契丹人拼的你死我活,他们背后的榷场上竟然还有人公然朝廷长、朝廷短地叫嚣着! “你先别急,看他们表演完。”清笛紧紧捏着完颜旻的手腕。 绿袍官商下了马,傲慢地走到一位老人家眼前,用马鞭子挑起老人手中土篮子的苫布,冷笑几声,“哟,老把头真是人老技不老,这样好的山参,也只有老把头你才能找得到……” 老人家赶紧作揖,“这不是新挖的,都是家里头存下,给老婆子续命用的。只因为老婆子病得重了,急需要换些银钱,请大夫来看看……” “你老婆子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绿袍官商不耐烦地一鞭子抽下来,“老爷我关心的只是这些山参!朝廷早出过榜文,规定了但凡超过五两、根须俱全的山参都必须上交朝廷,你个老不死的,竟然忘了么!” “老、老爷……小老儿是拼了命才在山上找到这些山参,老爷请看在老婆子就要死了的份儿上,通融通融吧……”老人家跪倒下来,向着官商叩头。地面上 嶙峋的石块,将老人家额头撞出血口子来,血流满面。 “你拼了命找到的?说得好听!如果没有这山,你拼了老命也找不到一根山参!这山都是朝廷的,所以你拼了命也该将这些好的上交朝廷!”官商继续蛮横。 完颜旻再也压不住火气,从草丛里起身,“别古,你这般压榨,问过我么?” 225、兵不厌诈(第四更,月票答谢加更①) “哟,原来是完颜部的二少爷。”别古见是完颜旻来,略为收敛了些,却面上傲慢不减,只走过来抱拳为礼,“小的自然要尊敬完颜部的二少爷。只是这榷场并非只是完颜部一家的榷场,此处乃是我女真诸部族皆可踏足,与草原各部交换的地方。” “二少爷的话虽然力重千钧,可是小的这般作为却也似乎不必事先与二少爷禀告。” 清笛轻轻捏了完颜旻手腕一下,便走到那老人家面前去。看似在好奇观望老人家土篮子里的山参,并未出言。 “别古,你说的没错,这里是女真各部皆可来交易的榷场;但是你现在却想将老把头的山参劫去送给契丹朝廷!别古,此时我女真各部会盟,正在与契丹用兵,难道你不知道么?你这般所为,说的严重些,便是通敌叛乱之罪!” 虽然这是女真各部皆可来交易的榷场,但是毕竟就在完颜部边儿上(完颜部地处于女真地界西边,与契丹接壤),一旦闹起来,外人讨不得什么便宜去。别古只能低头,“二少爷说的是。实则小的也并非强迫老把头,我也是要付钱的。咱们女真各部谁不知道,老把头找山参是最牛的,我也是闻名而来。” 别古说着一怒嘴,身畔手下从兜囊里掏出一块银子来,约有二两左右的银角子扔进老把头手上,便伸手提走了整篮子的山参! 清笛看着都压不住了火气。且不说一整篮子的山参,单就里头那根须俱全的一根,在汉地的药铺子里,二十两都买不下来!这简直是摆明了的强抢! 老把头也是如何肯甘心,伸手抓住土篮子,不肯松开。 “你不卖么?”别古冷笑着凝着老把头,“二两银子已是不少。不要不识时务,到时候银子没有了,连命都留不下!” 一听别古如此说,老把头颤抖了良久,终究一点点,放开了土篮子…… 完颜旻气得头上青筋都暴跳起来,“二两银子,你好意思出!” 别古却傲慢地笑,“小的记得完颜部也发过谕令,榷场之内但凭买卖双方自愿,便可达成交易。即便官家都不能干涉。老把头自己都答应卖给我了,价钱多少都是老把头自己心甘情愿的,难不成二少爷要自毁前言?” 完颜旻咬牙,使劲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不是不敢招惹别古,只是不想在正与契丹用兵的时候与女真其他部族撕破了面皮! 清笛瞅着僵持的双方,忽然莞尔一笑。幸好她会契丹话,这便缓慢地操着契丹话说,“这位老爷说,但凡五两以上、根须俱全的都要上交给朝廷?” 女真之地各族杂处,女真又多年归顺契丹,所以百姓多少都会些契丹话,这本不奇怪。再加上清笛此时一身叫花子般的百结鹑衣,头上面上都是乱糟糟的,倒也没让别古起疑。 “正是。你有何话说?”别古傲慢盯着清笛,丝毫没将这个小叫花子放在眼里。 “那么老把头的山参便都不该被征用的。”清笛慢条斯理地咬着契丹话,还没忘了露出整齐的小白牙朝别古一笑,“老爷眼力必定极好,给出的二两银子的价钱,便证明老爷全都看出来这些山参根根不足五两,没有一个根须俱全。” “你,你什么意思你!”女真之地山参为最首要的出产,既然为官商,辨识山参的眼力便要最了不起才行。清笛此言,无疑迎面就给了别古一个嘴巴子。这是万头攒动的榷场,几乎整个女真与周边部落的人都在,若今天清笛的话做实了,别古日后就不用再在榷场里混了! 清笛继续呲着小白牙乐。她一身叫花子的衣裳,头脸都是乌突突的,只有这一口小白牙又整齐又白净,在山林里清透的阳光之下,越发显得颗颗晶亮,仿佛每一星闪光都是一个讥讽的笑。 “老爷请上眼,”清笛不慌不忙伸手进土篮子,拎起最大的一根山参来,举着递到别古眼前,手指头尖儿一捏山参粗壮的须子——嘎啵儿,就折了! 哎哟喂,满场一片惊呼!山参最讲究根须俱全,这一根须子断了不打紧,价值上可要贬值了许多! 别古也是惊了,清笛却丝毫没停下,手指头灵活地一根根拎出土篮子里的山参,挨着个地举到别古眼前,一根一根掰断了所有山参的根须! “你,你个小泼皮!”别古气得哇呀呀大叫,眼色指使手下人,便将清笛围了起来,撸胳膊挽袖子就要揍人! “哎?各位大哥,你们这是干什么?别古大人方才可说了,榷场上就讲究个你情我愿,哪儿有买卖不成就要动拳头的!”清笛丝毫不慌,笑容甜美地环视周遭大汉。 “正是!”周围围观的商贩们都跟着吆喝起来,给清笛打气。 别古气得青筋暴跳,“你敢当着我的面,将山参全都掐折!” “谁说的?才不是这样!”清笛曼妙一笑,“我想说的是啊,老把头是这个行当的老人儿,这个行当里的门道老人家都最知道。所以他篮子里的山参实则都不是整根的,没有根须俱全了超过五两的……他篮子里的山参,实则都是胶水粘出来的!” “小子,你!”老把头听这话也有点急了,“你别满嘴里乱嚼舌头!” 做山参行当的,老把头是 资历最老道的。最讨厌有人用奸使诈,将碎了的山参给粘起来,看着也如同根须俱全一般,还能加重分量,就为了骗人好卖个好价钱。老把头焉能让自己的名誉都毁在这句话上! 226、晨光高阙(第五更,鲜花红包等道具加更) 一看老把头急了,完颜旻都暗自捏了一把汗。 清笛想干嘛,他也看明白了;可是这招数却是把双刃剑,虽然能当面欺瞒过别古去,可是却也会伤了老把头的自尊心,更是折损了这一篮子好山参的价格。 倘若处理不当,便有可能好心做了坏事。完颜旻便抬步走到清笛身边儿来,伸手轻轻握了握清笛的手腕,示意如果有事有他担着。 清笛回望完颜旻,笑靥如花,轻轻眨了眨眼。 “老把头别急,小的可没乱嚼舌头!”清笛说着环望围观的众人,“方才别古大人也说了,但凡五两以上、根须俱全的山参,挖出来就必定得上交给朝廷;即便是存在家里都是不行的,对吧?” 商贩们便也点头,愤然回应,“正是!挖参的人,自己家人病了,竟然一根好参都吃不上!” “便是这个理儿。”清笛回首笑望已经被她给转晕了的别古,“既然朝廷都有这个明令,即便这参是老把头说是存在家里的,可是也定然不敢真的超过五两、根须俱全去的!” “……正是,正是!”周遭的参户都猛地恍然大悟,连声帮着清笛助声。他们全都听出来,清笛这样说非但不是在贬损老把头的为人,实则是在为他方才的口误而做了弥补;来日就算别古再想借机找茬儿,却也找不见了漏洞! 完颜旻凑到老把头耳边低低耳语,老把头也一下子转过这个弯儿来,再转头去望清笛,老眼中已是含满了眼泪。 清笛一笑,继续与别古说,“别古老爷还不肯信么?那还请别古老爷自己摸摸看,这些山参上可有没有胶水?” 清笛说着大方地将断了根须的山参一根根捧到别古眼前去。 围观众人都暗藏了一把汗。谁都能看明白清笛实则是明着作假,将完好的山参当场掰断;可是掰断简单,又怎么能在断裂的截面上去找到胶水?胶水这东西也不是哪里都有的啊! 别古冷冷瞪了清笛一眼,“你还算有眼色!不验着胶水,我是决计不信的!你当面给我使这障眼法,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如果没有胶水……小子,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清笛一笑,大方地伸手递给别古。别古伸手去探那折断了的截面——他那张姜黄色的脸勃然一变! 先是白了,再变成猪肝色! 低头再看自己的手,摸过截面的拇指和食指都黏在了一处,一时之间竟然分不开了! “有胶水,果然是粘了胶的!”大家便都哄哄起来。别古纵然不甘,却又哪里还能说得清楚! “走!”别古只能恨恨地,带了一众手下拍马而去! 他们背后,除了马蹄扬起的尘土,还有众人的哄笑之声,升于尘上,久久不绝! . 别古等人身影狼狈离去,老把头含着眼泪,“扑通”便跪倒在完颜旻和清笛的面前,“二少爷,这位小哥,小老儿多谢你们的救命大恩!” “老人家快起来!”清笛弯腰扶起老人家来。 完颜旻也笑,“老把头不必谢我,原本也都是她的计谋。如果单只是我自己一个人在,也想不到这样的法子。” “只是可惜了老人家的山参。情势所迫,不容多想,只能这样从权。”清笛却将篮子提过来,“这些上好的山参,老把头原本是要卖多少银子的?我全买了。” “那,那怎么可以!”老把头慌忙摇头,“小哥你是小老儿一家的救命恩人,既然小哥要用山参,这些便都拿去!如果还不够的,小老儿今晚便连夜带着全家人进山去,恩人要用多少,小老儿便采来多少!” “老人家不必!”清笛笑开,转眼瞥了完颜旻一眼,“他都可以作证,我这回来榷场,真的是为了买山参的。山参用的时候,总归要切碎了,甚至磨成粉,什么根须全不全的,早晚也都要碎了来用。老人家不必与我客气,更不必记挂什么恩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即便我不出手,周围这么多英雄,定然也会有人出手的。” 清笛笑着扯了完颜旻一下,“更何况,旻少爷还在呢。他定然不许有人在完颜部的地界上撒野!” “旻少爷满塞革,旻少爷满塞革!”众人全都欢呼起来。 众人欢呼声里,完颜旻猛地转头凝住清笛。少年的眼瞳宛如琉璃,光芒万转,仿佛有万语千言! 清笛一笑,将他扭过身子推向众人,让他朝向众人的欢呼。 “原本是你的功劳,你又干嘛让我来迎着他们的欢呼?” 榷场恢复了原本的秩序,清笛拎着一篮子的山参,跟着完颜旻坐到一边的茶寮里去。松木劈开了做成的茶寮,里头的一桌一椅都漾着松香味儿,极是让人舒服。 清笛摆弄着篮子里的山参便笑,“我本是汉人,现在的身份又是契丹皇帝的女人,我要你们女真人的欢呼何用?你却不同,旻,你若想与契丹抗衡,首先要做的必须是先一统了女真诸部,让女真人齐心合力。” 清笛望向窗外,“否则,女真人看似同族,却用心各异,非但不能拧成一股绳,反倒会因内耗而降低了实力。便如同方才那个别古一般,只会搅乱。” 完颜旻一惊,“我女真人早已是会盟过了的,各部族都答应了一致对抗契丹!” “会盟?”清笛一笑摇头,“会盟不过是口头一个应诺。即便还有歃血为盟,那一杯血酒喝进肚子里,又还有什么规束的作用?若想真正同仇敌忾,就要让完颜部一统女真,成为真正号令整个女真的唯一盟主!” 227、泽国江山(①更) “这……”完颜旻听着,很是踌躇,“女真人历来分为诸多部族,事关全体女真人的大事便有部落会盟来解决。尚且从没有哪一个部落凌驾于所有部落之上。” “即便是部落内部,首领也是推举产生。近些年有了父子相传,但是也都是父亲的位子传了给长子,长子死后却不可以传给他的儿子,而要传给他的弟弟——便比如此时完颜部的首领是我哥哥,他的继承人是我,而不是哥哥将来的儿子。” “我明白。”清笛点头,“这样的规矩,是为了让首领永远是强壮的成年人,避免出现幼主主政的情形。你们草原人在奉行宗法的同时,还更加崇尚力强者为首领的自然法则。” “同样的例子在中原也并非没有出现过,尧舜禹等贤王的年代,也曾这般部落会盟推举首领;可是当国家的疆域越来越广大,便要总归需要一个强大而统一的政权,才能号令全国。如果你们女真之甘心于如今的情形,只做渔猎而生的边地民族,延续部落会盟的方式自然没有问题……” 清笛微顿,凝望完颜旻的眼睛,“可是完颜旻,你不是那样安于现状的人。我在你眼睛里,看见了野心!” 完颜旻一挑眉! “……怕被我说?”清笛笑开,“我说男人有野心,这才是最大的褒扬。生在这草原,只有拥有狼性的民族才能生存下来;只有如同头狼一般拥有强大野心的男人,才能成为部族的首领。” “算你说得对。”完颜旻眯起眼睛来,“继续说。” “你的视野不光是此时完颜部的土地,也不只是女真三十部的疆域;你要的是整个草原。就如同当年契丹太祖耶律阿保机那样,一统草原!” “没错。”完颜旻终于肯在清笛面前承认自己的心。 “那你在取代契丹之前,先要向他们学习。” 清笛敛去笑容,越发正色,“耶律阿保机首先统一了契丹八部,建立了统一的契丹国;继而平定了诸弟之乱,改变了部落首领由推举产生的旧俗,为他称帝最终扫清了障碍。旻少爷,今日的女真就是旧日的契丹,他们的成功已经给了你最好的参照。在打倒他们之前,你要先将他们正确的东西全都学过来!” 日光从窗外筛进来,落在金黄的松木上。松木有秀气的纹理,兼之松香浓郁,越发显得眼前这个女子眉眼生动。 这些道理他原本也能自己悟得出,只是绝没想过会从一个与自己同岁的女子口中听见。 “你来女真,真的只是为了来买山参的么?或者除了来见凤熙公子之外,你究竟是做什么来了?”完颜旻凝着清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我来看看一个只凭二千五百名骑兵,就敢公然挑战契丹朝廷的部族,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想来看看,身为部族首领,那个兄长胆敢亲自伸入大宋地界,兄弟则数度孤身潜入契丹的部族,究竟会有怎样的将来。” “你看见了么?”完颜旻捏紧用来从酒坛里饮酒的木勺,心中微微紧张。 “看见了。在来见你之前,我已经走过了你们完颜部的地方,看清了这里的一切。看过了,才来见你。”清笛微笑,“我愿意看着他们一日日地强大起来,我愿意看着他们有朝一日会推翻作威作福的契丹朝廷!” “说得好!”完颜旻推过木勺来,“尝尝我们女真的烈酒?” “美酒是好物事。”清笛却伸手拦住,“可是喝多了却也会误事。若想常饮美酒,当等到来日论功行赏之时,而不是万事尚未开始之时。” 完颜旻再静静地望清笛,终究点头,“你说得对,我听你的!“言罢将木勺“咚”地一声扔回酒坛去,慨然而笑,“希望来日有成就伟业的那一天,怜姐姐,你仍会在我眼前,与我畅饮庆功的酒!” 清笛莞尔一笑,却没说话,只是转头去望窗外的山高水长。 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水明月恒久在,人却又哪里能准确预知未来?这一件大业终究要多少年才得完成?而完成的那一年,眼前这所有的人,又会还有几个仍在世间? “我不敢答应你一定在,但是如果我还能听见你大业已成的喜讯,不管在天涯何处,我都会遥遥为你祝酒。” 完颜旻心底原本豪情万丈,此时听见她幽幽声言,不由得心神一黯,急急说,“我会等你来。不管你在天涯海角,我定会派了人去迎你来!” 夜色低垂,星月如坠。清笛盘腿坐在地窨子里铺着兽皮的木板上,仰头望着夜空。完颜旻还真的为她找来了这样一间地窨子当做客店。 “若被契丹皇帝或者六皇子知道了,我与你这样共度一夜,他们会不会想要杀了我?”完颜旻半躺在另一边的木板上,唇里依旧咬着根草棍儿。 “你不这样与我共度一夜,你以为他们便会饶过你?”清笛摇头,“女真早晚是契丹的肘腋之患,我都看得出来,皇上与六皇子又岂能不知?” “若知道你与我合谋,想要一同毁了契丹……你说契丹皇帝和六皇子会不会杀了你?”完颜旻无声坐起来,坐在黑暗里如同一只巨大的狸猫般静静凝视清笛的反应。 “会。”清笛并不闪躲,迎着完颜旻的眼睛,“他们身为契丹君主,杀了我才是应该的。而且即便九泉之下,我也不会记恨。” “中原人没有迎回和亲公主的先例。蔡文姬是曹孟德以金钱赎回,我想大宋朝廷舍不得为了你花那么多钱。所以如果将来契丹真的有人要加害你,我绝不会袖手旁观。怜姐姐,我会带你来女真!” “二少爷,二少爷!”正说着话儿,外头忽然传来呼唤声。完颜旻一皱眉,示意清笛噤声。却没想到完颜旻随身带着的猫儿灵犀在暗夜里猛地一声尖叫! 228、宝马尘高(②更) “二少爷,二少爷!”地窨子外头噼里啪啦地响,那些人循着猫叫声将地窨子上头遮蔽的树枝子挪开,从入口爬进来,欣喜地叫,“二少爷可叫我们好找!原来是到这地窨子里来了!” 那几个人说着上下打量清笛。清笛便也就当没看见,只低头去抚弄猫儿灵犀。灵犀却不甘,弓起脊背来防备地避开,看清笛还要摸来,便一耸身攀上木柱子去,回头冲清笛呲牙。 要不是见主子待这个人极善,它必然跟她没完!上回怂恿得它在契丹的酒宴上跳出来,险些坑害了主子被人逮着! 清笛也不恼,依旧只是笑笑转头望着它,一点都不躲闪它凌厉的目光,显然是不怕它! “竟是怎了,值得你们这么满山地来找我?惊动了部众,你们承当得起么!”正是用兵的时候儿,人心安定是根本,倘若风吹草动就人心惶惶,那就不必打了,直接跪地下投降算了。 那些人跟在二少爷身旁也有日子,岂能不明白这内里的关要,连忙趴地下请罪,“如非生死大事,小的们岂敢这样满山呼喝?实在是出了大事……” “既有大事,还不赶紧说!”完颜旻急得跺脚。别看他在清笛跟前儿常说话不流畅,可是在下人眼前儿依旧是杀伐决断的主子。纵年轻,却没人敢不从。 那几个人却疑虑地抬眼镜去瞄清笛。 清笛仿佛没看见,径自依旧与灵犀过不去,伸手去捉灵犀。灵犀不堪其扰,尖叫着从一根柱子蹦到另一根柱子去。 完颜旻回首看见这一幕,不由得启唇而笑,“你们就在这儿说罢。” “契丹二皇子……”那人的话说了一半便止住。虽然说的是女真话,但是女真话与契丹话里头有些发音是极为相近的,清笛不由得顿了下。 “出去说!”完颜旻短促命令,转头望了一眼呲牙现爪的灵犀,“你陪着她,不许欺负人。” 灵犀“喵!”地一声抗议,却已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子跟那几个手下耸身出了地窨子。 外头满地银月,树影一蓬蓬地像是水墨画就。完颜旻转头再瞄了一眼地窨子,这才说,“说吧。” “契丹二皇子来信儿了,说只要咱们肯退兵,他保证给咱们大少爷加官进爵,并且领女真三十部!” 完颜旻沉吟了下,“你们怎么看?” “二少爷,女真地方的官员都是契丹二皇子一脉的,这边出事,将来追究起来,二皇子难免要受牵连,所以他极想将这件事先压下去;同时契丹太子之位迟迟没定,二皇子又需要平定女真一役来为他彰功。所以他才会私下里与我们联络,用高官厚禄来与我们交换。” 完颜旻冷笑,“如果我没算错,明日拂晓,二皇子的部队就将被我女真与凤熙公子的两支队伍合围在鹿儿河!鹿儿河下都是淤泥,契丹重甲骑兵入内便会被陷住;即便他们人多、兵器占优,可是鹿儿河的淤泥却会成为我们的盟友,他们便只能等着被我们斩杀!” 那几个手下听得也是热血沸腾,“那我们便杀了那个狗屁使者,或者告诉他等着回去跟他主子一起送死吧!” 夜色清幽,月光筛落地上,光影斑斑。完颜旻却终究摇了摇头,“不,此时时机不到。倘若我们这样杀了二皇子,我们与契丹便也就此有了不共戴天之仇。契丹朝廷上下绝不会善罢甘休……毕竟二皇子是耶律氏与萧氏未来共同的赌注!” “以我女真此时力量,尚不足以有胜算。况且纵女真三十部,可这一回反了的不过只是咱们完颜部。”完颜旻脑子里回荡起清笛的话,“咱们得需要些时间,将内部都一统了,再拧成一股绳跟契丹干!眼前儿的这口气,咱们只能咽下去!” “听二少爷的意思,那咱们便接受了二皇子的意思?”手下揣度完颜旻的意思。 “回去告诉我大哥,就说我的意思如此。希望大哥忍住一时意气。”完颜旻扯住手下的衣襟,压低了声音说,“要大哥不必受凤熙公子的左右。凤熙公子恨不得这一回咱们便联手攻入契丹上京去,可是咱们却要量力而行,循序渐进。” “明白了。二少爷您不回大寨去么?” “你们先回,今晚还有事。”完颜旻说着转身走回地窨子。 祖父当年临死前曾留下过话,说哥哥乌雅良善,却有失优柔;可为完颜部首领,对内团结部众。可是将来若有杀伐,起兵对抗契丹的话,此事却要由他完颜旻来完成。哥哥优柔,他却果断。当年他年幼,守在祖父榻边,听见了祖父的遗言;哥哥等人都在外头,并未听见。这句话他深深烙印在了心底,却也曾经暗暗发誓,哥哥在一日,他便只行辅佐;倘若哥哥不在了,他才施展抱负。 祖父的遗言要遵守,与哥哥之间的兄弟之情也要两全。所以现下,还不是战胜契丹的时机。他还年少,他等得起。 “这东西,我知道你是必然想吃的。想要就乖乖下来,到我掌心儿来吃,否则我便只让你闻着。”地窨子里,清笛正将一点物事搓在掌心儿,逗弄着灵犀。 灵犀虽然是猫儿,但是骨子里还是山狸子的野性更足些,对清笛更是难掩敌意。看见清笛 拿出的玩意儿,防备地耸起满身的毛来,口中“噗噗”喷吐有声,一根尾巴扎撒成了根毛皮狼牙棒,绕着清笛旋走。 这个女人真是可恶!它原本不想搭理她,更不会到她掌心去;可是她偏偏弄了那个东西在她掌心儿!随着她掌心儿的热度,那东西的气息都漫延开,喵呜,好香,好香! 229、山月横空(③更) 完颜旻蹲在地窨子入口处,看见灵犀那副馋猫的样儿,就忍不住乐。 灵犀是他的宠物,平素他驯养极严。就连喂食都只准灵犀吃他掌中的,除了他之外,谁的也不准吃。能跟在他身边儿的宠物,寻常要经受的危险肯定也更多,他这样小心驯教,也是怕有敌人将对他的仇恨都发泄在灵犀身上,害了灵犀的性命。 这几年驯养下来,灵犀已经极守规矩,平素就算见了好吃的也能忍住。可是猫儿就是猫儿,它们远不如马匹和海东青听话,有时候它们还是会暴露出本性的渴望来。便如此时,灵犀简直就是心痒难耐,平素那点子训练出来的规矩,眼看着就行将土崩瓦解。 能将灵犀挑动到这个地步的,还真没几人。 “那是什么?”完颜旻都忍不住问开,却没想跳下来解救灵犀,反倒靠着门框坐下,伸长了腿,面上挂着闲适的笑意。 “可是好东西,我特别为灵犀配制的。”清笛说着越发将掌心儿里的东西朝灵犀凑近了些。 灵犀越发难以自控,身子都颤抖起来,不再四肢正常行走,而是四肢绷直蹦了过来,伸出小爪子,叭叭地叨了几下,随后再往后跳开。 借着月光,完颜旻大致看清了清笛掌心儿的东西,小小的一块儿,宛如纸张薄厚,有淡黄的颜色,隐隐地似有琉璃光泽。却猜不着是什么。 清笛便笑了,眼前仿佛有一大一小两只猫儿。完颜旻的好奇不在灵犀之下,只不过人类对这个东西气味的抵抗力要更强一些。 “要吃么?尝尝吧。”清笛笑眯眯将一小块那东西搁进完颜旻掌心。 完颜旻一皱眉,“给猫吃的,我也能吃?” “当然!”清笛忍不住调皮一笑,“猫儿都敢吃的,你却不敢吃么?” 完颜旻被问倒,只好撇掉疑虑,“有什么不敢!”说着便将那东西丢进嘴里去—— 一股黏浓的感觉在唇内漫延开,那东西在唇里融化成胶质,融融而香浓。 完颜旻脑袋里猛地一闪,顾不得嘴里黏着,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你在榷场上骗过别古的那种粘连山参的胶水,实则就是这个东西!” “孺子可教。”清笛笑开,赞许点头。这孩子果然一点即通,将来是可造之材。 灵犀见完颜旻都吃了,而且露出这样惊喜的神色来,就越发难以矜持,“喵呜,喵呜”叫着,极是挣扎。 口中的滋味漫延开来,完颜旻便也知道了这内里的奥妙。为何灵犀难以抵抗?因为这胶质里头分明都是鱼香! “好吃吧?”清笛眨眼,“这东西虽然是我特地配制给灵犀吃的,可是我们汉地却从汉朝就已经有了。《齐民要术》里就有记载。它不但是号称‘海八珍’之一的美食,且是补血养血、固肾培精的良药。” “汉地曾有八十岁老朽,常年吃这个,还能喜有子嗣的;妇人怀子或者分娩前后,吃这个也好。” “噗……”完颜旻一口好悬呛着。知道是人也能吃的好东西,固然放心了,可是一听那八十岁老朽还能有子嗣的说法,还是让少年本性儿里害羞了。 清笛没理完颜旻的小心思,依旧去逗弄灵犀,“灵犀乖,快来我掌心儿吃。我知道你一直恼我,怨我对你不友善;可是你却是我的恩人。在燕子城内你救了我,中元节那个晚上你又救了我的黑丫和妹子……纵然你不待见我,我却是还要用心与你结交的。” “这回我来,就特地做了这好吃的东西给你。好啦你就别绷着了,吃了这好东西,我们便和好了吧!” 完颜旻坐在一边,笑意扩大。 都说女人如猫,果然如此。虽然灵犀在用力抗拒着,但是清笛的性子果然与灵犀很是相似,所以灵犀只是在做最后的顽抗,已是抵挡不了几刻了。 完颜旻的目光不由得静静落在清笛面上。之前一直无法明白,这个女子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为什么每个到了她身畔的,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无法抵抗她的魅力,到终究总会乖乖地对她俯首帖耳了? 她若是行奸使滑的,又岂能骗过他去?所以她的这种魅力并非来自心机与伎俩,反倒可能是她真挚的用心—— 便如同此时对灵犀,猫儿的防备心在动物里几乎是最重,可是她不急不恼,耐心地与灵犀说话;她说话的样子,仿佛从没将灵犀仅仅当成一只猫儿,而是将灵犀平等相待。 此时眼前说这话的不是一人一猫,而是两个平等的生灵。 完颜旻的心不由得“咯噔”一动。不由得想起之前清笛与他说过的那些话,说宋人与女真人之间的攻讦是因为不了解,说如果有机会平等相处定会开释了误会——那话里也深深烙印着“平等”二字。 她从不认为人类应该凌驾在动物之上,更不将宋人看得高过草原民族去……所以她身上才会有这样独特的光芒,让人不由得只想靠近。 完颜旻愣神儿思索的片刻,灵犀已经再无法抗拒那东西的诱.惑,终于似乎不情不愿、又极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清笛的掌心儿去 。仔细地闻了大半晌,继而抬头再望了一眼清笛的眼睛,确定她没有敌意,这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从清笛掌心叼走了一块东西,转身跑到一边去,“呜呜”叫着吞吐有声! “呵……”清笛憨态笑开,拍着两手,“灵犀你慢些,我手里还有许多。这回特地在里头还加了肉糜,向来定然是猫儿最爱的。你若与我和好,我便将来总留给你吃!” 230、挽弓当强(④更) 晨光初放,二人一猫都累了。 灵犀吃光了清笛搁在兜囊里带给它吃的东西,此时正餍足地伸出粉红的小舌头来,舔着爪子上的肉垫儿,给自己洗脸。眯着猫眼,洗得极认真,这一刻的猫儿也卸去了全部的防卫,乖得咕噜噜地嗓子里打着温驯的响声。 “你都给它吃光了,它日后再跟我要,我到哪里去找?”完颜旻转头来望清笛。晨光从头顶枝叶间筛落下来,最初青蓝,渐渐蛋白,到后来有金红色暖亮而起,照亮清笛双颊。 这样近,又那样远。 “……你这回,能呆几天?”完颜旻终究小心翼翼问出来。 “就走了,不能久留。否则被人窥破了,会连累我身边的下人。”清笛没看向完颜旻,只拍着自己的腿,柔声呼唤灵犀,“来,到这儿来睡。” 猫儿吃饱了,又放下了防备,便困得一个劲儿眯眼睛。原本对清笛还是有点不情不愿地,清笛却也不客气,伸手拎住它后颈便给抓过来。猫儿跟其他动物一样,死穴都在后颈上,不管多凶悍的猫儿,你若抓住了它后颈,它便四肢都不能动,只能乖乖被你抓着。 清笛将灵犀搁在腿上,轻轻抓了抓它的额头。灵犀登时就酥软了,再强硬不起来,将头搁在清笛腿上,咕噜咕噜地喘着气儿,是再使不出凶蛮的劲儿来了。 完颜旻不由得轻轻攥紧了指尖儿,“你这就走了,若灵犀再跟我要起那吃的东西,我该怎么办?你就不能再多留几日?至少,也要让它不闹了再走。” 甚至还都廓不清自己的心,又如何能够明白说出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便只能借着猫儿来说话。真不知道,此时自己是不是也早已变作了一只猫儿,被她轻易驯服了,收起了尖牙利爪,只能温顺相依。 “你不必担心,我将这个教给你。若是灵犀想吃了,你也可以做给它。”清笛转头来轻瞥了他一眼,恬美一笑,“极简单,你一听便会。” 完颜旻只能闷闷转过头去。他想要的,哪里是什么学会这东西! “它的名字有很多,对汉地的女子而言,它首用在闺房,乃为妆面。妆奁之上,它的名字叫‘呵胶’。”清笛刻意略去那少年的神色,只缓缓讲述,“汉地女儿额上眉间都喜花钿。这呵胶便是粘贴花钿之用。因为它呵气即融,故为‘呵胶’。黏力极好,若想除下又是简单,只需温水便可,不留印痕。” “若以厨房用,那便又有另外的名字,或为‘鱼肚’,或为‘花胶’。”清笛轻轻抚摸灵犀头颈,拍着它睡觉,“实则它们原本是同样的来源。都是将鱼肚剖开,取了鱼鳔,熬煮成胶。晾干了备用。若为呵胶,便薄些,呵气即融;若为筵席用的花胶,便厚重些,用的时候以水煮了即可。” 完颜旻听得神往,不能不佩服中原人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怪不得灵犀抗拒不得这东西,本就是鱼的内脏,猫儿自然最是爱吃。更何况你还加了肉糜进去,猫儿能抵抗才怪了。” 清笛转头过来,妙目流转,“沙场之上,你们男人想要战胜敌人,不是也要知道对方的软肋?与其蛮力浑打,不如先静下心来寻找对手的软肋,然后一击即中!” 完颜旻眸子里光芒疾闪! 清笛却笑着又垂下头去,“实则我说鱼鳔胶的事情与你听,也不光是为了逗弄灵犀玩儿。我在来的路上,见过你们女真人射落在地上的雕翎箭。雕翎箭很好,可惜却对付不了契丹骑兵的重甲,对么?反过来,你们女真人的装甲不足,反倒葬身在契丹人的弓箭之下。” 完颜旻皱眉,“契丹富庶,而我女真这多年一直受其盘剥,哪里有银子来购置甲胄!” “不能购置甲胄,难道不能在弓箭上多想些法子么?”清笛唇边漾起轻笑,“比如让这弓箭能一举射穿了他们的甲胄……” “如何做到!”完颜旻眸子一闪,“他们甲胄厚重,箭簇根本没有办法。怜姐姐,你有法子?” 清笛正色转头,凝着完颜旻的眼睛,“我不懂弓箭,但是我知道箭矢的强大与否却不仅仅在铁质箭簇与桦木箭杆上。那几片看似轻薄的羽毛,反倒有可能会是关键。” “我见过你们女真人的箭,上头的羽毛都很好,几乎都是最好的金雕翎羽,可是却粘合不牢。试想在箭矢射出的途中,被风吹着,倘若翎羽粘连不牢而脱落,那么箭矢自然失了准头与力道。” “制造弓箭的工匠想来用料也是相同,如果雕翎箭上的翎羽粘连不牢,那么制作角弓时,弓背的粘合恐怕也会不够牢靠——这样弓的力道有限,射出的雕翎箭又不能飞出极远去,那么这样的弓箭又如何能穿透契丹人的甲胄!” “怜姐姐你的意思是,可以借助这鱼鳔胶?!”完颜旻自然也是聪颖,一下子便明白了清笛的用意! “这鱼鳔胶在我中原,只是作为筵席食用,或者闺房妆面之用;我却想,它们如果用在弓箭上,是否效用更大?”清笛含笑颔首,“况且你女真住地本就多江河,女真人又是天生善于渔猎,捕鱼对你们来说最简单、鱼鳔的数量又极大,远比用牛骨熬煮胶质更为易得……” “正是!”完颜旻几乎激动落下泪来,“ 怜姐姐说的不错,我们的弓箭用料都有俭省,只因为牛骨熬胶,牛骨极是难得,所以舍不得多用。如果换用了鱼鳔胶,一切自然简单许多!女真江河里的鱼多得是,而且都只是食肉,鱼鳔都是弃之不用的,不知道能有什么用处;此时才明白,原来有次妙用!” “胶若用得好,弓箭势必越发强力,那么便有可能射穿契丹人的铠甲!” 完颜旻激动之下向清笛跪倒,“多谢怜姐姐,你真是我女真人的大福星!” 231、一念一伤 这一夜,凤熙捱到天都放亮了才沉沉睡去。他与乌雅合计,两方台兵已经是将契丹二皇子的队伍给逼进鹿儿河套去。算时辰在天亮时分就将实现台围,届时利用鹿儿河中的淤泥,便能将二皇子的队伍一举歼灭! 耶律玄舜是想要建功而来的,所以他帐下的兵丁也是此番契丹来兵的最精锐部分,倘若击溃了他们,契丹人的锐气就会大大挫伤。凤熙已经暗自嘱咐了丁正松和窦如海,擒贼擒王,一定要生捕了二皇子如果能顺利括捉二呈子,那么他就有可能与契丹进行交换--怜儿便不必再留在草原上。 迷迷蒙蒙不知是睡了多久,梦里竟然又回到了当年的杭州。垂首一看,依日是黄袍少年,身上的袍服虽然高贵,可是手臂上却缠了绳子。 不光是他,所有那些曾经高贵的族人,全都被五花大绑着,按倒在城门内的路两旁。 胜者王候败者寇,宋室挥戈南下,终于彻底攻入了曾为他们最后的宫城杭州。他并不怨恨这场战争本身,他怨恨的是背信弃义的宋室。 当年赵匡胤刚刚陈桥驿兵变的时候,江南的各个小国均没看好这个新诞生的宋室,以为宋室不过也是江北诸国当中的一个小小过客,过些年就不知道又被谁给替代了,所以更不会有入主动递表称臣。 只有他的先祖看见了赵匡胤的雄才大略,力排众议,主动向宋室纳表称臣,对外称替宋室看守钱塘疆土 当赵宋的统一步伐开始在中原大地上踏响,他们吴越国得到了宋室的保证,绝不会受到攻伐。 甚至当赵宋与南唐最后决战的时候,南唐向吴越国求救,吴越国都宁愿背弃多年相邻的隋分,甚至主动发兵协助赵宋最终灭掉了南唐--却哪里能想到,赵宋在平定了江南诸国之后,调转马头来便向吴越国发动了进攻! 以为主动称臣可以换来吴越偏安,以为吴越王室只要吞下称臣的苦,便能保得合族性命--却终究全都被宋室欺骗。 少年的他宁死不肯跪倒尘埃,不肯向宋室的大将军俯首。 他可以承认失败,但是他绝不屈从于欺骗。 押送他的宋兵见他不肯跪,谁管他还是不是什么吴越国的皇孙,上脚就踹那时候的宋兵还没有后来那般无用,在平定中原各小国的时候,宋兵还是相当强悍,只可惜后来与契丹对战便不中用了。 那宋兵一脚就将他踹到在地,凤熙又哪里肯服,拼了蛮力想要再站起来 就在他与那宋兵的争执里,城门处忽然铜锣筛响,伴随着乐班的奏乐,一大队人骑马而来。 为首的是一位将官,金盔金甲,于阳光之下高大威武如神人。想来那便是大将军袁承道,怨不得能有这样的排场。大将军倒也罢了,可是他的身边竟然另有一匹小马,马上像模像样儿地端坐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还未放开身量,穿着大红的裙子,面上罩着同样大红的面纱。虽然看不清头脸,却能隔着面纱望见她那一双清泓般的眸子。透过马蹄尘烟攘攘人声,她的眼睛就那么静静地落在他面上,看得他的心一静,却又一凛。 看大将军来了,那看押他的宋兵越发卖力,恨不得直接将他强按倒在地上。高高坐在马上的宋军将领都冷漠地望着这一切,仿佛觉得他的抗争那么欠揍。 凤熙体验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他就像被老虎踏住的黄羊,所有的挣扎都将徒劳,甚至在老虎的眼睛里只能成为屠杀的前兴。 身子里的气力一点点泄尽,他知道只需一下,那宋兵就能将筋疲力尽的他按压入尘埃 再拼争,终究是要以败者的身份,在胜者眼前俯伏尘埃。 就在此时,空气中忽地扬起一个嗓音,甜美得仿佛三月春桃。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此时的阵仗,他不敢相信一个几岁大的女娃娃竟然能这样冷静地出声:“放开他。” 宋兵一犹豫,还是松了手。他愣怔抬起头来,望向那红衣红纱的小丫头。 只见她沉着地向袁承道一抱拳,“爹爹,您问过孩儿,若进了杭州城可想要一件什么玩意儿。孩儿之前一直没有想好,此时倒是想着了--”小女孩儿说着一伸小马鞭,遥遥指着他,“爹爹,孩儿便要了他吧让他陪在孩儿身旁---” 那日,所有将官都凑趣地扬声大笑,一个小女孩儿竟然有这样大的口气,的确令人惊讶。袁承道更是笑声朗朗,“怜儿,他可不是个玩意儿,他可是吴越国的龙子皇孙呢!” “不管他是曾经的皇子龙孙,还是此时的狼狈囚犯,爹爹,我看见的都不过是眼前这个人。”小人儿却严肃地不笑,依旧坚持,“孩儿就要他爹爹原本已经答应了孩儿,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爹爹便许了孩儿吧! ” 他不知道那天如果没有遇见怜儿,他接下来还要遭受到什么样的羞辱。是不是要跟其他的皇室族人一般被押去监牢,十几个人关在一个牢房里,忍受老鼠和臭虫爬过身子的恐惧,一日日地渐渐被疾病与内心的苦闷折磨至死------ 他幸运地被带回皇宫,皇宫后来改称候爷府,成了他与她隔世享受的小小桃花源----- 其实一直想对她说:“怜儿,你知道不知道,那天的你红衣红纱,遥遥地穿过烟尘而来。我那时心里只想着,难道她竟然是小小的新娘么?怜儿,你究竟是不是上天指送给我的新娘?” “如果是,该有多好。我愿用自己的所有去换,即便是那一刻最不想付出的自尊--” “怜儿,怜儿 !”睡梦中的凤熙猛地惊醒,从床榻间坐起,仓惶去望窗外。 蓝田忙奔过来,“公子,梦魇了吧?” 凤熙只觉面上一凉,伸手一抹,才知满面是泪。只转头呆呆望窗外。方才梦里,小轩窗下,她红衣红纱,巧笑情兮。 真的,只是梦么? 232. 欲醉难舍 “方才可有人来过?”凤熙一把揪住蓝田衣襟,“就在窗外檐下! ” “没没没没有啊 ”蓝田惊得舌头都打了结,眼神躲闪着凤熙的凝视。 “蓝田,你撒谎”凤熙咬牙,“你从来都是口齿伶俐,你说过这是当人小厮的基本功,可是但凡你一撒谎,你就会结巴” “我我我我 ”蓝田惊吓之下便没顾得上自己的口齿,这一回可让公子给捉个正着,这可怎么办? 正在此时,窗外轻轻响过脚步声。凤熙便一怔,松手推开蓝田,只急着转头去望窗外 晨光一晃,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怜儿 ”凤熙失声唤出。 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晨光里那小小的身影,定然就是怜儿的。 那身影站住,转身望来,在晨光里露出整齐的白牙齿,“凤熙哥哥,你醒来了?” 却是完颜旻。 同样还没放开身量的身形,同样的鹑衣百结,可是却不是想象中的那张脸。 凤熙踉跄一退,“旻,怎么是你?” “听凤熙哥哥问方才窗外的身影 实则也是小弟。天光放亮,小弟便急着过来看看凤熙哥哥醒来没有。于是在窗外盘桓多次,没想到惊扰了凤熙哥哥的睡梦。恕罪,恕罪。”完颜旻从容作答。 “原来是这样。”凤熙掩住失望,急忙转身望蓝田。蓝田懂事地端来净面水,伺候凤熙净面更衣。 凤熙明白,今早有合围鹿儿河的大事,之前一梦黄粱的怅然犹在,但是说不定便是上天提示于他,说这一役过后,它能够重新迎回怜儿呢! 凤熙与完颜旻一同急急向大寨中央的大木房去了,蓝田捧着手巾则腿-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公子真是神了,那会儿明明睡着,可是姑娘来了,就在窗下站了那么一站,公子竟然在梦里都感知到了清笛果真来过。 就在晨光乍放的那个时候,来到窗下,隔着窗子望着疲惫至极才睡去的凤熙。 蓝田惊得跑出去,两人到了背人处,蓝田都给清笛跪下了,只求,“姑娘别这么狠心,既然好窖易来了女真一趟,公子吧别这么着,隔着窗子瞧一眼就走。姑娘,公子这些日子来着急上火,就算他自己不说,小的却都知道那是为了姑娘” 清笛点头,“我只问你,你从杭州来到女真,是否杭州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清笛从杭州走的时候,蓝田并投一路跟着来,可是在女真却见着蓝田。蓝田是凤熙的贴身小厮,定然是发生了极重要的事情,长公主那边才让蓝田来报信儿。蓝田嗫嚅了下,“姑娘 ” “你说罢。没什么是我承当不住的。” 蓝田搓了搓手,这才说,“实则是喜事。沈姑娘她,她是有孕了。” “果真?”清笛掐指算了算日子,可不就是了! “太夫人和长公主要我来报信儿,就是催着公子赶紧忙完这边儿的事儿,早点回杭州去。公子虽然跟沈姑娘早就有了夫妻的名分,但是毕竟还没正式拜过堂。怎么着也得趁着沈姑娘肚子大起来之前拜了堂啊,也才不委屈沈姑娘。” “确是这个理儿。”清笛也有点急,“你记着,回杭州的时候,去找完颜旻。我待会儿嘱咐他,一定要央求老把头进山给采些好山参给你带回杭州去。沈姐姐身子弱,这些日子难免为了公子的事着急上火,用山参好好补补身子才好临盆。” “唉,姑娘放心,小的一定记着。”蓝田嘴上应着,眼睛却不由得来来回回地望清笛。 清笛轻斥,“好了。你个贼眉鼠眼的,想看见我难受?我不难受,也为公子开心。候爷府终究有了血脉延续,希望沈姐姐能多多开枝散叶吧。公子一生孤苦,希望他将来子孙绕膝四世同堂。” “姑娘,且不说沈姑娘那边了,您就见见公子吧 ”蓝田说着,心里也没了底气。一个劲儿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真不该说出来沈姑娘有孕之事,一旦说了,姑娘就算还有见公子的这份儿心,此时碍着沈姑娘,又如何还肯见公子。 “蓝田,你记着替我在畔提点着他些。天下是一盘棋,是一盘要下很久很久的棋,着急不得。” “公子这一回从契丹走,原本是我私下里嘱咐他,要他联络霸州与女真等几个方面的势力,暗中绸缪,等待时机--可是公子冒进了,这样早地便鼓动了女真反了契丹,一来女真实力不到,二来公子便等于暴露了自己 ” “就算契丹也许不会在乎公子手下有自己的力量,倘若大宋朝廷听说了,又岂能不加着防备?届时,只怕公子的处境就会更难了 ” 这一回原本将这件事托付给凤熙,希望风熙能暗中联络于清风女真等力量,给契丹形成暗中的阻碍,就像在契丹马蹄下套上一层层的绊马索,使得契丹无暇再南下 却没想到,凤熙心急了。 当日一听说女真起兵反了,清笛便只觉心底狠狠一晃。所以她今日必须要亲自来女真,放弃耳朵根软的乌雅,将重担托付给心思坚毅的完颜旻。 “姑娘,公子的心,难道您还不明白?他为何即便让沈姑娘怀孕,却依旧空着正妻的位置,不肯与沈姑娘拜堂!” “我懂。”清笛点头“就因为我懂所以我才更不要他为了我而失了冷静和分寸。蓝田你要从旁提醒,让公子耐心下完这盘棋。这盘棋绝不是三年五载,或者一招一式便能分出胜负。请他卧薪尝胆,静待来日。 “姑娘,小的也正为难,公子死活都不肯跟我回杭州去。他只说,他已经给候爷府留下了子嗣,已是对得起祖宗,他要在北边儿,不回去了 ”蓝田也含了泪,“姑娘,你说我该怎么办?” 233.银河垂地 “公子的心,我又如何能不明自'”情笛也只能叹自,“他明自,他若不肯接受扰姐姐,不肯为候爷府留下子嗣的话,国太夫人与长公主是决计不可能放他出来的,所以他才会在明知故犯的情形之下,要了沈姐姐的身子如此一来,再加上奉旨北上进亲,他便可离开杭州。” “他与沈姐姐过夜,其实为的,不过还是我 ”清笛清眸一转,内里已是含泪,“当日你与翡烟都为我气不公,你们还怪我竟然不生气,我既然明知道公子的心,又哪里还能恼他?” “我当日的难过,不过是心疼公子,也心疼沈姐姐。公子明知道我必然会北上契丹,明明知道我的心已经不在他那边,可是他依日还是会随我北来,沈姐姐则纵然知道终究留不住公子的人,却还是甘愿怀上这个孩子 。他们二人都如飞蛾扑火,全然不给自己留下半分退路。” “姑娘,这可怎么办 ”蓝田急得也是搓手,“从杭州到女真,道路上就得耽搁个把月,如此算算,再过不久沈姑娘怕是肚子就将瓜熟蒂落了可是公子死活不肯走,这可怎么办 ” 清笛转身遥望东方,红日东升,光芒虽然还不足以一下子便击退所有的夜色,可是那光与热的力量却不断在壮大。清笛的手轻轻托在自己小腹上,微微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且再等三两天,我必会想到法子让公子南归。 “此时他与女真合兵,怕是大宋朝廷已经知道了,他的确不可在女真继续久留,唯有乖乖回杭州去拜堂生子,方能打消朝廷疑虑。”“姑娘要怎么做?”蓝田毕竟是男孩子,眼见着清笛下意识的动作,却还不明白。 “你便等着吧。”清笛说完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回头再看蓝田,“过几日,我想法子让翡烟到女真来一趟。 你们也分开了这么些日子,好歹该见见面。”清笛说着,竟然朝蓝田福了福身,“都是因为我,才让你们天南地北分隔了看不见。委屈你们了。” “姑娘 ”蓝天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小的绝不敢受小的跟翡烟受的这点苦楚,又如何比得上姑娘你姑娘才是百般辛苦,又要费尽心思各方周全。姑娘,小的只想说,姑娘切莫再只为身边人着想,姑娘应当好好为自己绸缪才是。” “我知道了。”清笛眼中含泪,却轻盈一笑,转身逆着初升日光的方向走向西边去。 阳光映满了她脊背,却照不亮她的前路。她一步一步都是踩在自己的影子上,需要践踏了自己才能走向前去。 蓝田望着,都不由得心痛如绞。 大木房里一片紧张,乌雅与凤熙都在急切地等着鹿儿河那边传来的战报。完颜部的家臣们都在兴奋地议论,倘若这一回灭了契丹二皇子手下的部队,便能缴获不少铠_兵器,有了这些家伙,女真骑兵的力量便又能增强。 只有完颜旻,小小的个子锁在虎皮椅上,抱着手臂淡然望着眼前的一切。 有哥哥在的时候,他从不肯主宰大木房中的一切,只是静静听着,这一刻他却心中隐隐升起哀戚--哥哥和凤熙公子,还有这么多家臣都这样兴高采烈。如果他们知道是他将鹿儿河的情报泄露给了耶律玄舜,让契丹二皇子借以逃脱 他们会不会就此恨毒了他? 可是怜儿姐姐说得对,天下是一盘最为复杂的棋,不能计较眼前得失,此时女真内部还未统一,想以两千五百名骑兵对抗统一了北方的强大契丹,无异于以卯击石。暂时的妥协,是为了个女真争取更多的时间,赶紧发展壮大,才能寄望未来。 “报 ”大木房外传来禀报声,一骑飞马落满朝阳而来。马背上的传令兵滚下马鞍来,冲进来跪倒,“禀告大少爷,鹿儿河方向情形有变契丹二皇子的队伍并未向鲁尔河套方向行进,而是中谴与契丹另外一支队伍会台,避过了我们的伏击圈!” “什么!”乌雅一拍虎皮大椅的扶手,腾地站起。凤熙也是面色一变。 “怎么可能?”完颜部家臣也都面面相觑,“契丹二皇子最是刚恒自用,他怎么可能会改变了自己原定的路线?他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劝说,他定然会一意孤行的 怎么会中途改变! ” 众人都腾身站起,只有完颜旻坐在大椅上,垂了头,只解开鹿皮囊,伸手去抚摸灵犀的额头。 “报!”远处又是一骑飞马赶来,马背上的传令兵连马镫都踩不穗,到了大木房门前,整个人便直摔了下来。 “怎么了?”乌雅怒喝。 那传令兵满身的血迹,悲伤还插着一支雕翎箭。 “禀大少爷,大事大事不好埋伏在鹿儿河的部队,遭遇遭遇袭击 ” “什么?”众人都是大惊!原本女真人是埋伏在鹿儿河想要截杀耶律玄舜,又哪里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然另有人伏击了女真人! “怎么回事?”乌雅急问。 “契丹人在鹿儿河喜放火烧荒,浓烟密起,咱们的部队不是被契丹人斩杀,而是被围困在火阵里,冲不出来!”那传令兵说到后来,早己眼中淌下血泪。鹿儿河底的淤泥,原本是他们设计好了给契丹人的墓场,可是在大火浓烟铺天盖地而来的刹那,乱了阵脚的女真人四散奔逃,结果自己也全都陷进了淤泥里去! 给敌人设好的墓场,最终成了埋葬自己的坟墓! 234.不共戴天 “啊!”乌雅一声痛呼,跌坐在虎皮大椅上,一口鲜血喷出。 完颜部全部的精锐不过二千五百名骑兵,这一回埋伏在鹿儿河的就有一千八百名,几乎可以说是孤注一掷。竟然,尽损于此。 他急了,他又忘了,此时已是九月,草原上的草已经开始枯黄。就算临着鹿儿河,可是还是能一把火烧起来的,也更因为草临着鹿儿河,反倒更容易燃烧起烟! 就算火烧不死那么多人,可是密密沉坠的烟气却足以让人和马匹乱了分寸,自己踏入淤泥去,那缔绕不散的烟雾更足以直接呛死人! 好歹毒的心思,好细密的部署。这个人是谁,是谁! 明明看穿了他们的计划,却能不动声色,等待他们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再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地便毁了完颜部这多年的心血! “大少爷!” “乌雅哥哥!” “哥!” 众人全都惊呼着围拢过来。 乌雅衣襟上落满血迹,眼泪却是无声滑下,“看来,上天真的是要绝了我完颜乌雅此役一败,我完颜部元气大伤,我又如何还能再反抗契丹?” “这一回元气大伤,凭着咱们完颜部自己的力量,又要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人的一辈子不过短短这几十年,即便将来还有恢复元气的一天,可是我完颜乌雅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 “大少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来 ”家臣们都顿足捶胸,“大少爷今年才多大,怎地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乌雅只转头望耶血染战袍的传令兵,“知道安排了这一切的人,是谁么?” 那传令兵淌着血泪摇头,“不知天光刚亮火就烧了起来,满天满地都是浓烟,根本就看不清对方是谁! ” “究竟是谁,是谁啊 !”乌雅再度一口鲜血喷出来,朝天嘶吼着,“这样的仇人,究竟是谁! ” 凤熙与完颜旻不自得对望了一眼。一个答案已经盘桓在心中,两人却都没有说出口。偌大契丹,能够使出这样如鬼似神一般计策的,还能有几人。 “大少爷,容末将一言。”窦如梅从凤熙身后闪身出现,向乌雅抱拳。 “窦叔 ! ”凤熙一惊,想要阻拦,却已是来不及。 “窦统领,有话请直说! ”乌雅双眼已是充血,“这一回损失了的不光是我女真的骑兵,更有贵部手下的兄弟这是我们两方共同的不共戴天的仇敌但凡能知道一点线索的,定然将他揪出来!” “正是这个道理!”窦如海也仰头望风熙,“公子,诚如大少爷所言,这一回咱们的弟兄也折损了三百三百条人命啊,公子难道还为了那个女人而藏匿不说?” “什么什么女人?”女真部将纷纷冲过来问。 凤熙紧咬牙关,可是此时群情激愤,他说什么都是错上加错。 “女人?”乌雅眯了眼睛望了望窦如梅,又望了望风熙,“窦统领的意思是,此事与清笛有关?” “正是!”窦如海点头,“此次鹿儿河一战,我们之前部署之时,那个人显然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为何不动声色?定然是因为他想让咱们部署成功,他希望咱们真的截杀了二皇子到时候他再放起火来,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 窦如海转身环望大家,“试问偌大契丹,有谁想将二皇子置于死地,而坐收渔翁之利?” “那自然是那个鬼一般的六皇子!”女真部将都吼出来契丹两位皇子争储的事情,草原上谁人不知? 窦如海回身叉手向乌雅行礼,“所以这个人,除了契丹六皇子耶律玄宸,又有谁!” “耶律玄宸!”乌雅咬牙攥紧手指,“你如何与二皇子争夺储位,我不管,可是你不该拿我女真一千八百条性命当做了垫脚石耶律玄宸,我女真与你不共戴天来日若沙场相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 从契丹通往女真前线的路上,夜色正阑。清笛钻进毡帐去,便被翡烟一把抱住,“姑娘,你可回来了!奴婢可急死了!” 清笛与翡烟换装完毕,“这几日可有事?” “无甚大事,只是皇上亲自派了钦差来接姑娘。钦差白日就到了,奴婢只能虚与委蛇。好在那钦差与姑娘也不熟,这才被奴婢糊弄过去。” “那就好。”清笛以手匀了胭脂在面上,遮住自己面上的苍白,这才缓缓问,“六皇子那边? ” “小青时有送信儿来,奴婢接着也没敢拆开,更没敢回复。”翡烟面上都跟着红了红。 清笛微微皱眉,“这几日都有?” “可不都有 ”翡烟笑,便将收在盒子里的纸卷儿都捧过来递给清笛。 清笛却皱眉,“糟了!” “怎么了?”翡烟不明就里。 “以他的性子,若是连续三回没收到我的回信儿,一定会起疑。他不是乖乖坐等的人,说不定这几日的工夫,他已经追过来了,倘若发现了毡帐中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又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 翡烟的面色也是一白,“姑娘,这可怎办?” “我不怕别的,我只怕他会因此而怀疑了女真和公子。他激恼之下,定然将恨意都搁在女真和公子的手下身上! ”清笛面色抽去所有血色,“鹿儿河一战,看来真的是他 ! 这可怎么好,他这便是与女真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恨了 !” 235.十洲云水 “连儿可来了,朕已经等了多时! ”契丹营地,宫帐大开,契丹皇帝耶律真元朗声笑着亲自迎出门来,一把握住清笛的手,上上下下着意瞧着,“着实让朕惦念这些日子不见,怎地小脸儿竟然瘦成一条儿了?身边人是怎么伺候的! ”随着清笛同来等人听了,急忙跪倒齐声说:“皇上宽宥。” “明明是皇上的错,怎地倒诬赖了她们。”清笛急忙含笑福身,“她们伺候得尽心尽力,并无半分怠慢。妾身若瘦了,也都怪都皇上!” “哦?怎地倒是朕的错?”人逢喜事精神爽,昨日刚传来清笛即将到达的消息,今天一大早便又传来女真元气大伤的好消息,耶律真元心情极佳,直说是清笛的到来带来的幸运,“倒是说说,朕哪儿错了?” 也就是今儿皇上这样乐,若是往日,焉有人敢直指皇上有错的?脑袋不要了! 却也偏是今日这样的喜庆,非得说出点让皇上惊讶的话儿来才更凑趣儿。所以清笛故意挑了点刺儿,非但不会让皇上生气,反倒让皇帝觉得兴致更浓! “妾身瘦了,并非她们伺候有什么差池,只是再好的膳食也咽不下,皮褥子再柔软舒服,夜里却还是不到东方破晓都睡不着。”清笛娇俏而笑,眼眸只凝望皇帝,仿佛偌大宫帐当中只有皇帝一人在,围绕在周遭的人全都不存在。 “哦?这又是怎了?”皇帝兴味更浓,宽容着等清笛说出后话来。 清笛颊边娇羞一红,在皇帝身前儿垂了粉颈,低低说,“妾身想念皇上,自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 “原来是这样哈哈 ”皇帝开怀大笑,握紧了清笛的柔荑,“连儿,朕多日的忧心烦扰,你这一来,便都散尽了! ” 清笛含笑垂首随着皇帝走向龙椅,一路与向她施礼的臣子们点头回礼。刻意忽略掉站在一旁的玄宸。 女真问题已经解决,皇帝听从了二皇子耶律玄舜的意见,恩威并施,在申斥了完颜部的不敬大罪,惩治了几个被俘获的女真将领之后,又领下恩旨,册封完颜乌雅为节度使,节制生女真十二部。 据称当日契丹钦差莅临女真完颜部宣旨之时,女真之民倾巢而出,心悦诚服跪倒在地,向天高呼“万岁”,行三拜九叩大礼。首领完颜乌雅更是当众发誓,从此忠诚契丹皇帝,世代为契丹忠民。 “完颜部这回这么闹腾,无非是近些年强大了些,便想从女真三十部中脱颖而出罢了。”听见传旨官回来的回禀,契丹大臣都只是这样说。 “这回他们用一千八百名骑兵的性命,终究换得朝廷一纸册封,也该消停了。况且他们这回元气大伤,想要再养回这些骑兵来,恐怕又要休养生自好些年。咱们契丹再不必忧虑完颜部了。” 清笛坐在皇帝身边儿,静静听着这些议论。却仿佛并不入心,反而专心以尖嘴壶为皇帝点茶。茶汤翻起自花,水沫浮游成水墨画卷般长久不散。皇帝不由得赞叹一声,“连儿点茶之技精妙! ” “万岁,这一回女真之乱平定,众将士也该论功行赏。”国舅萧定南起身启奏。 “国舅说的是。北枢密院可曾拟好赏赐名册?” “回陛下,已是拟好。”北院枢密使亲自捧了金盘,呈了名册上来。清笛坐在皇帝边儿上,不经意望见那名单之上,首功乃是两人,正是二皇子耶律玄舜与六皇子耶律玄宸。 清笛起身向皇帝福身,“皇上,此时乃是皇上与各位大人商讨国事之时,后宫不宜听政,妾身便告退了。” 看清笛起身,帐中原本还有几位嫔妃,便也连忙都一同起身告退。 “好,连儿先下去吧。朕已经嘱咐了韩卿稍后去为你诊脉。你的身子可得好好将养。”皇帝温煦而笑。 “多谢万岁。”清笛抬眼望了望皇帝身畔的韩志古,再微微点头,“那就有劳韩大人了。” “微臣岂敢。”韩志古回望清笛一眼,躬身施礼。 “这回可好了,奴婢原本还担心打败女真的首功都被二皇子独占了去呢。多亏六皇子后来赶到,这便又与二皇子并驾齐驱了。”翡烟给清笛更衣,忍不住说起论功行赏的事儿来。 清笛望着菱花镜内自己的容颜。今早还特地多匀了些胭脂在面上,可是此时却仍能看出来苍白。怨不得皇帝都看出来了,让韩志古来诊脉。她的病怕是藏不住了吧? 郭婆婆听着翡烟的乐观,忍不住叹了口气,“翡烟你究竟年轻,还没看出这内里的门道。就算表面上六皇子跟二皇子又是不分伯仲了,可是姑娘为六皇子花的一片心却全都白费了! ” “怎么说?”翡烟听了便--惊。怪不得宫帐那边论功行赏呢,六皇子又得了首功,姑娘非但不在那边替六皇子高兴,反倒早早告辞退了回来。 尤其是姑娘面上的颜色,倒是一日一日的憔悴下去。 “姑娘这回怎么会冒了危险孤身潜去女真?”郭婆婆终宄是看着清笛打小长大的,“姑娘实则是想把女真的这支力量抓在六皇子手里!” “女真这边的障鹰官,以及地方官员,全都是二皇子的人。女真人对契丹朝廷的不满,实则就是对二皇子的不满。姑娘去了女真,若能取得女真人的信任,那么女真的人心自然就会偏向到六皇子这边儿--” 郭婆婆叹息着瞄了一眼菱花镜里清笛苍白的脸,“结果这回倒好,六皇子不但跟女真结了仇,反倒让二皇子得了机会,主 动跟皇上建议给完颜乌雅加官进爵的。这一下子女真人便将仇恨都记到了六皇子身上,反倒对二皇子感恩戴德了! ” “这一下,六皇子的处境便越发艰难了--” 236.悬丝诊脉 “微臣韩志古奉旨为连城公主请脉。”韩志古在帐外求见。 “快请。”清笛亲自起身,迎上前去,“韩大人为国分忧,还要为本位费心,着实辛苦了。” 韩志古施礼,“后宫与前朝本为一体,后宫安,皇上才能心无旁骛处理朝政。所以连城公主的康健便也是契丹上下的福祉。还请公主不必客气。” 翡烟过来以丝帕掩了清笛的手腕,郭婆婆以大红丝线绕了清笛的手腕,延长伸到韩志古面前小案上。 韩志古微微征了征。 清笛抱憾笑,“悬丝诊脉原本都是中原的规矩,实则到了契丹倒是不该这样繁文缛节。只是,本位毕竟是大宋的和亲公主,凡事也要顾着大宋的体面。韩大人医术高妙,定然不会责怪本位这般吧?” 韩志古赶紧起身,“微臣岂敢。这原本就是臣子与后宫之间应当的规矩,微臣自当遵行不悖。” “韩大人坐吧,本位信得过韩大人医术。”清笛淡然而笑。 韩志古虽然是汉人,可是从他父祖那辈便被契丹人掳掠到草原来。他方到草原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所以自然不会明自中原这悬丝诊脉当中的奥妙, 纵然韩志古的医术再高明,相信隔着这样一根丝线却也不可能诊断出什么来,若有异常,以韩志古稳妥的性子,也断不敢轻易妄言。 清笛刻意要求悬丝诊脉,要的便正是这个效果。所谓讳疾忌医,病人看病并不是希望大夫什么都能看得出来的。 长长丝线连接了毡帐两头,大红的丝线在昏黄的灯影里微微颤着。也不知真的是清笛的脉搏循着丝线传递了过来,还是韩志古把脉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了所致。 毡帐内静静的,静得人都不敢呼吸。翡烟和郭婆婆也都屏住呼吸面面相觑,目光微微担忧地落在清笛面上。 唯有清笛在灯光里恬淡微笑,安之若素。 韩志古最初微微愣征之后,很快便恢复了从容。仔细跟郭婆婆询问了清笛的胃纳二便舌苔病程等情况,这才缓缓点了点头。郭婆婆撤去丝线,韩志古起身向清笛,“微臣斗胆,想单独与连城公主一叙。” 清笛并未意外,示意翡烟和郭婆婆带了一众小丫头出去。帐篷里安静下来,已经掌了灯,灯光落在韩志古的面上明明灭灭地跳跃着,分不清喜怒。 “韩大人有话便请直说吧。”清笛淡然微笑,“尽管本位清楚,韩大人始终强调自己是契丹人,就是不希望引得契丹官员的误会,以为大人还怀着二心,可是从本位看来,大人是汉人便依旧还是汉人,本位心内对大人的亲近与信任自然要高于那些契丹人。所以在本位面前,大人没有什么不可讲说的。” 韩志古轻轻一叹,向清笛再度施礼,“敢问公主千岁自觉身子如何?公主干岁又想从微臣这里得着什么?” 清笛垂下头去。韩志古能够成为契丹朝堂上的第一汉人权臣,能够跟契丹权臣分庭抗礼,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他果然明白,她自己最清楚自己身子的状况。 “古来后宫的女人总归逃不过寂寞与企盼二字。”清笛缓缓说,“本位既为大宋和亲公主,身在异邦就更是身如浮萍,来日难测。仰仗今日皇上对本位还颇多怜爱,可是谁又能知道,倘若来日契丹与大宋兵戈重起,皇上是不是会就此丢弃了我!” “这异国番邦,深深后宫,本位又当如何求生?”清笛眼中点点含泪,“本位所想的不过是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就算明知道这个孩子将来与皇位距离遥远,可是至少他还能得个官爵,便也能让我老来有个依靠。” “韩大人,这些话说与韩大人听,实在是本位将韩大人当做自己人。便如同自己的叔伯长辈一般。还请韩大人救我 ! ”清笛说着起身,嘤嘤泣着向韩志古俯身拜下。 韩志古连忙避开身子,躲过这一礼,“公主快快请起,端的是折杀微臣! ” “公主干岁兰心蕙质,对于您自己身子的状况,想来公主干岁心中是最为清楚的。”韩志古蹙眉摇头,“实在是,难啊!” “我的身子我知道,可是我还很年轻,如果将来好好调养,并非无可能”清笛凝视韩志古的神色“如果这一回,我便说我有孕呢?”“公主!” “大人别惊,女真的事情已经平定,想来不日皇上就将开拔返京。此时已是九月,草原上已经落下轻雪,路途将要艰难。我年纪又小,还是第一胎,途中若是滑了胎也并不奇怪 大人放心,本位定然会小心绸缪,定然不会连累了大人只求大人在皇上面前不要戳穿了我! ” 韩志古面色狠狠一白,“公主干岁,假孕争宠这虽然是后宫千百年来常行的戏码,但是这却是欺君大罪倘若走漏了消息,微臣一条性命死不足惜,可是公主千岁的性命却也难保! ” “就因为斯事体大,本位才只敢相信韩大人,并不愿意让其他太医来诊脉--韩大人请帮帮我,若有来日,本位定然不忘大人大恩! ”清笛起身,朝着韩志古便是双膝跪倒! 韩志古惊得浑身颤抖,连忙来扶清笛,只问,“公主千岁,还请明确告知微臣,公主此举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争宠么?微臣要明白公主的心思,才好设法从旁周全! ” 清笛咬了咬唇,“方才本位故意让大人悬丝诊脉,实则是不想让大人窥破我身子的情形,可是看样子大人还是知道了。这世上根本没有悬丝诊脉依旧能准确判断的所谓神乎其挂,唯一的解释便是大人实则在平素已经着意观察了本位--” “大人终究还是汉人,汉地发生的一切自然都瞒不过大人,所以大人早就知道了本位身子的情形--”清笛仰头,目色坚毅,“大人却从未走漏消息,便足以证明大人的心是偏向本位的,肯帮本位,是不是?” 237.满宫明月 女真反抗平定,皇帝耶律真元却并没急着号令拔寨回京,反倒令契丹朝臣就地捺钵。借此机会安抚女真,再赴渤海国旧地东狩。 契丹东边向来并不安宁,除了女真,还有渤海国,以及高句丽的遗民都并不安定,时时爆发针对契丹官员横征暴敛的反抗。耶律真元深以为患,这一回索性下令就地捺钵,以皇威浩荡,亲理东边各部事物。 皇帝日日召女真乌雅熟女真五国部渤梅日贵族高句丽遗族等酋长一同饮宴。虽然还隔着君臣的距离,但是游牧民族的等级原本没有那般严格,一众草原汉子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欢快了便起而歌舞,累了便席地而眠,渐渐倒也彼此熟络起来。 原本因为成见而造成的沟壑,在几近平等的交流里,一点点被弥合。 皇帝为表示亲民,帐中不召更多契丹大臣陪同,只让六皇子玄宸执壶,亲自为在座各位酋长满酒。更令韩志古凑趣,每当情境到了,便命韩志古当场命题填写曲子词,传清笛来唱。 草原上各部族都知道,契丹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便是六皇子,最倚重的臣子就是韩志古,而目下最得宠的后宫就是大宋的这位和亲公主 皇帝一下子将自己最看重的三个人都带到酒宴上,让他们褪去身上所谓尊贵的光环,反倒如下人一般伺候着各位酋长,这无疑让众位酋长心中大为感触。契丹上下也都在隐约议论,说皇帝这是怀柔之策,自降身段以求得东边安定。 “对皇上此举,二皇子又如何看?”萧国舅来见二皇子。 二皇子以鹿皮擦拭刻着自己名字的雕翎箭,冷笑,“小六倒是好涵养,真的就能执壶为那帮家伙倒酒。若是我,早掀翻了他们的桌子一个个的居心叵测,一个个的不肯安分,不用鞭子抽他们,他们便不知道敬畏! ” “二皇子以为皇上为何要六皇子这般?”萧国目担心地摇了摇头。 “国舅不必如此摇头,父皇的意思我并非不明白。”二皇子冷冷瞥了一眼萧国目。国目虽然是他的亲目目,他若想登上皇位还要倚重大国舅帐的力量,但是这位国目也未免管得过多了些。恐怕来日就算他登上皇位,国目也是想凌驾他头上,兑不得当个太上皇的。 每想及此,二皇子便是烦躁。 “我契丹朝廷,西边相对安宁,西夏虽然也不安定,却已经成不了气候,反倒是东边这边闹腾得欢。父皇此举无非是笼络人心,小六又亲自执壶伺立,父皇的意思当然是希望东边这帮家伙都归心给了小六。” “二皇子既然看到了这一层,难道竟不担心?”萧国舅很是皱眉。多年的心血都押在二皇子身上,可是眼见着皇上就是不肯立储,萧国目又如何能不担心一腔心血都自费了?当日朝臣为了狼女追封一事强迫皇帝最终妥协,可是那一回的妥协却让皇帝在立储的事情上仿佛铁了心。 即便萧氏力量强大,可是又如何能控制得了皇帝的嘴?倘若皇帝真的宣布六皇子为储君,他们岂不全都白费了。 “东边诸部,威胁最大的依日是女真完颜部。”二皇子冷冷一笑,“国舅别担心,我心中自然有数。完颜部与小六的仇恨已经不共戴天,绝不是父皇几回饮宴小六几次倒酒就能消弭得了的。” “父皇有父皇的打算,而我自然有我的因应之策。”二皇子瞥了国目一眼,“我早己私下与完颜部达成共识,他们会效忠于我。只要完颜部在我手上,我们还用担心小六得了东边的人心去么?” 龙帐之中,歌舞正酣。清笛执红牙板轻柔吟唱一阕菩萨蛮:“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金雁一双飞,泪痕沾绣衣。” “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杨柳色依依,燕归人不归。” 清笛原本在青楼中受过严格训练,中原腔调在草原人耳朵里又是软糯甜香,所以满座的汉子都是欢呼叫好,“唱得好! ” 坐中只有四人静默望向清笛:皇帝玄宸韩志古与完颜乌雅。 清笛唱的这一阕《菩萨蛮》出自温庭筠的手笔,词风情丽,却叙述的是思妇盼归的心情。情郎远隔关山,不知何时来归,这种心情又岂能不是沙场上将士们的妻子们的心境? 商人重利轻别离,至少商人还有回来的一天,而沙场上的战士们这一走便有可能马革裹尸还,那份绝望的等待与思念,又有多摧断人肠? 大丈夫只想鞍马定天下,逐鹿定鼎享受男人的成就快意,可是他们可曾明白,那些独在深闺挂念他们思念他们的女眷们的心情?“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候”,女子们的心从来不曾贪妄,所求的不过是能与心爱的情郎一生相守。 可是豪情万丈的男人们啊,你们有几个真的明白女人的心? “六皇子累了吧?”清笛唱音未落,乌雅的嗓音却冷不丁扬起。此时玄宸正在为他满酒。“六皇子将酒都倒洒了还不自知,连城公主的歌声果然美妙动人,竟然将六皇子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众人都是--惊,全都向乌雅望来。 乌雅兀自宛如薄醉了一般,抬头凝望玄宸,“六皇子一向为人审慎,言行总投有疏漏,今日怎么会因了连城公主的唱词便这样失态?听闻当日连城公主初到契丹的时候,六皇子也险些大闹起来--我怎地就想起一句汉地的歌词来?怎么唱的来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么?” 238.两心如一 乌雅此言一出,帐中皆惊------ 邻座的五国部酋长伸手过来拍了拍乌雅,“乌雅啊,你喝醉了吧。就算识得几句中原的词儿,却也显摆错了喝酒,喝酒!” 皇帝上座,不便说什么,韩志古的身份自然也不便插言。玄宸握着酒壶,却也明自怎么说都容易出错清笛婉转一笑,起身走到乌雅桌前来,伸手从玄宸手里接过酒壶,娉婷凝望乌雅,“乌雅少爷的话,本位听懂了。乌雅少爷分明是怪罪本位的曲子唱的不好,扰了乌雅少爷的酒兴。” “连城公主此话怎讲?”乌雅红了一张脸,凝着清笛的窖颜。当年霸州城北一别,已是经年。这一回还是第一回正正经经见面。 清笛不急不忙含笑回应,“倘若没有本位唱的曲子,六皇子自然不会分神,六皇子若不分神,自然不会倒洒了酒。如果没有倒洒了酒,乌雅少爷的酒兴当然也不会被扰。” 乌雅眯着眼睛望着清笛,他如何不明白清笛是巧妙地把矛头由六皇子转移到自己身上。 “连城公主怕是会错了我的意?”乌雅岂肯轻易放过对玄宸的仇恨?那是他女真完颜部全部的希望,就那么全都被玄宸毁了多少年的心血,几代人的培育。 清笛佯作惊慌,娇俏而笑,“哎哟,原来又是我的错儿了。就知道今晚上当着各位大人的面儿,我总归会心底慌乱,难免就言行无状了。方才我都跟乌雅少爷承认了是我的错儿,这不,乌雅少爷马上就又追究上来另一宗错儿了! ” 清笛娇俏含笑,“好好好,这回会错了乌雅少爷的意,又是我的错儿,连同方才扰了少爷酒兴的错儿合并在一处,我就一同请了乌雅少爷的宽宥吧 !” 在座的人都看惯了契丹贵族的蛮横,更是都知道汉人的礼节讲究多,所以准能想到身兼契丹后宫与大宋公主两种身份的清笛,竟然能在此时这般的委曲求全收放自如?清笛如此,反倒让在座的一众爽直大汉没了主张。 乌雅更是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当然不肯放过玄宸,可是又如何能在清笛面前再追究不放,那岂不成了欺负妇道人家?更何况,眼前的人是清笛啊------ 乌雅一个闪神的当儿,清笛已经亲自举起乌雅眼前的金杯,曼妙扬声,唱起劝酒歌:“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李白的《将进酒》原本为汉乐府短萧铙歌的曲调。短箫铙歌,《古今注》云:“军乐也,黄帝使岐伯所作也“乃为庙堂或军队凯旋时候所演奏的曲调。听见清笛在清唱这首诗,一旁的玄宸微微挑眉便是一笑,从腰间取下筚篥,按着短箫铙歌的曲调徐徐起声,伴着清笛的歌声,一同在龙帐之内萦绕而起。 短箫铙歌既然为庙堂凯旋之歌,曲调势必大气华丽,既让人产生尊崇王权之感,心中自行又起渺小之心。虽表面是劝酒歌,曲调却让人明白此地是何地,言行该遵守何样的规矩。 名为劝酒,实为告诫,既不伤了彼此的脸面,又能顾全了皇家的体面? 清笛含笑转眸向玄宸--偌大田下,懂她心意的,除了他,还有谁? 其他那些位部落酋长于中原雅乐自然所知不多,可是乌雅却不同--但凡草原民族想要崛起,首领必然要深谙中原文明。 其他那些位酋长只是循着字面的意思,“将进酒,杯莫停”,乌雅却只能束手而起,双手接过清!手中金杯,先施礼,再仰头将酒喝干! 如此反复,玄宸筚篥伴奏,清笛妙音歌唱,亲自为乌雅满上三杯,乌雅满饮三杯。清笛含笑放下金杯,“方才本位扰了乌雅少爷酒兴的错儿,还有六皇子将酒倒洒了的错儿,这回我们俩一个伴奏一个劝酒,可都给乌雅少爷补上咯。乌雅少爷大人大量,当不再计较了吧?” 清笛如此放下身段,如此问,乌雅憋得满腔通红,只能重重点头,“微臣谢过连城公主与六皇子。方才也是微臣酒醉造次,还望万岁连城公主六皇子宽宥!” “哪里话来”皇帝高居龙座,举杯而笑,“咱们君臣一同把酒言欢,没那么多讲究”皇帝赞赏的目光落在清笛面上。 清笛转眸望了玄宸一眼,微微一笑,便转身走向皇帝去,“皇上可怪妾身险些破坏了君臣之欢?” 乌雅赶紧再度起身施礼,“微臣惶恐! ” 皇帝大笑,宠溺望清笛,“连儿啊,你可莫再请罪了。你继续这样下去,倒让乌雅那孩子如何自处?” 龙帐中再度一片欢腾,清笛静静出帐。草原九月的风已经带了冬寒,寒凉凉吹进情笛滚烫的嗓子来,呛得清笛掩口轻咳。 郭婆婆忙将貂裘斗篷披上来,低声劝说,“日日里都吃那样浓稠的参汤,火气极大,这又出来便呛了凉风,身子哪里受得住?刚刚听见又在里头唱歌儿,真当自己是铁打的身子!” “我没事。”清笛努力呼吸,忍住咳嗽。连日重补山参,外人见着她红光满面,只道身子是大好了,其实这是饮鸩止渴,身子里虚火实火交织而起,身子便仿佛在火上烧灼一般。 清笛挥退众人,没让人送,只是扶着郭婆婆的手往回走。夜色遮天敝地,她的咳嗽也越发压不住。只觉喉头仿佛有小猫爪子不断不断挠抓一般。 郭婆婆难过得哽咽,“这可怎么好。一路再喘着冷风回去,怕是就起不来了! ” 夜色里一个人影无声从毡帐阴影里走出来,蹲在清笛身前儿,“上来。” 239、火上眉睫(更1) “六、六皇子,这、这可使不得。”郭婆婆毕竟跟玄宸在怜香院里有那么段时间的相处,所以郭婆婆倒也不太怕他,这才敢出言拦着,“这上上下下还指不定有多少双眼睛!” 有多少人就等着他们两个行差踏错。 “没她要紧。”玄宸说着便将清笛背上来,还转身儿小心地拉过风帽来,遮住清笛的口鼻,“呼吸匀着些,别呛冷风。我慢慢走,你赶紧调息过来。” 他的脊背宽阔又温暖,清笛趴在上头,连忙藏住自己的眸子。对于心性刚强的人来说,最怕的不是苦难,反倒是温暖。哪怕一点点,也会让心防溃不成军。 玄宸缓缓走在夜色里,大营的角灯明明灭灭落在他周身。他的脊背将冷风蕴热,清笛便不再咳了,只趴在他耳畔低低嘱咐,“乌雅恨你,你防备着,却不能与他针尖对麦芒。你干的事儿虽然是兵不厌诈,但是就算换了我是他,也一样恨毒了你。未必能化解了你跟他们的仇恨,但是宽容大度却能延缓了他们愤怒爆发的时间。多延缓一日,你的转圜余地便也大了一分。” “你放心。我不会给他当面爆发出来的机会。只要他不能当面爆发出来,他就师出无名。完颜部如今越发做大,乌雅也是极爱脸面的人;倘若师出无名,他便没办法发动攻击。”玄宸将清笛再托紧了些,“他拳头纵然硬,我也会让他一拳一拳地都打在棉花上。” “女真完颜部就是野马,想要成为良驹,首先就要给他们套上辔头。否则他们的力气就白白消耗在挣扎里,到了让他们奔跑的时候,他们反倒没力气了。” 清笛微微愣怔了下,望着玄宸的后脑。 “倒是你去女真的事情,千万不可被人知晓。”到了帐门,玄宸将清笛放下来,借着灯影去望她的眼睛,“都有谁知道你去了?那些人是否都妥帖?” 清笛心下也是暗自心惊,“是否都妥帖,我实则也不知道。只是不管妥帖与否,都要赌这一回。不赌便没有出路。” “如果必须要赌,让我来赌。”玄宸垂下眼睛深深望清笛,“这是草原,我更了解草原的玩儿法。如果你再胆敢自己去冒险,我就也豁出一切去。” 清笛站在灯影里,苍白地点头,“我知道。这回鹿儿河之战,你已是将我吓破了胆。你知我赌,你便赌得更大。我可不敢了。” “不敢就好!”玄宸的面容在风帽里终于微微笑开,“我真怕有朝一日都来不及比你玩儿的更大来吓住你。怜儿你记着我的话,若你再玩儿,我必孤注一掷。你若舍得眼睁睁看我涉险,那你就玩儿。” 郭婆婆听得云里雾里,赶紧上前劝说,“什么玩儿不玩儿的,时辰也不早了,她的身子又是这样儿,就别都站在风里说话儿。六皇子今晚便请回吧,若想请安,明早再过来。” “进去吧。”玄宸似乎反倒很喜欢郭婆婆的唠叨,含笑向后退了一步,望着清笛。 “你也回去吧。”清笛转身儿向前走。翡烟打起帘子的时候儿,清笛还是没忍住,回头瞅了他一眼。他原本就站在原地等着呢,这一看见,便如偷了腥儿的猫儿似的,展颜笑开。 清笛脸一红,连忙垂首走进帐去。 “你们两个又是打什么哑谜?”郭婆婆一边给清笛解着斗篷一边问,“站在门口说些玩儿啊、赌啊的,这哪儿是宫帐了,倒成了市井似的。” “原本我就爱市井比这宫帐多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脊背上的温度暖着,清笛再没咳嗽,面色也舒展了些。 “我倒是好奇,姑娘究竟是又要玩儿什么、赌什么,却被六皇子给窥破了?”翡烟终究脑子比郭婆婆要快些。 清笛盯了她一眼。 翡烟吐了吐舌,“我倒是担心,韩大人来给姑娘诊脉的事儿,总归是瞒不过六皇子去的!” “瞒得住要瞒,瞒不住也要瞒。”清笛转头望窗外。一天一地的夜色,压得眼睛都觉得沉坠。 天刚放亮,外头就是一天一地的白。虽然没有日头,天色倒是比往常还要更炫亮些。清笛醒来便连忙遮住了眼睛,原是下雪了,那雪光晃得她眼睛疼。 “皇上万安。”外头传来丫头伶俐的问安声,对内也是个通禀。 清笛连忙起身要下榻,耶律真元已经笑着走进来。身上还披着雪花儿,带进来一股子凉气,便立在炭盆旁不肯过来,只笑着拦阻清笛,“别起来,快躺着!韩志古已经什么都告诉朕了,亏你还要瞒着!” 清笛心底滑过清清凉凉的一股泉流,急忙调整了神色,“妾身也不敢确定……” “你不敢确定,自然是有的。毕竟你年纪还小,又是头一胎,你哪里懂得那么多!”耶律真元一边在炭盆上烤着火,一边笑,“朕却是六个孩子的父亲,朕当然明白!更何况,还有韩卿呢,他的话总归不会错的!” 郭婆婆跟翡烟对望了一眼,便率领帐篷里伺候的丫头仆妇们一同跪倒,“给皇上贺喜,给公主千岁贺喜了。” “你们提醒的好!”耶律真元开怀而笑,“是啊,朕这才想起来,至今还没给连儿个封号!连儿啊,朕实是委屈你了。你刚来,朕就御驾亲征,没顾得上。这回便趁着你有孕,咱们回京之后,朕一定要好好地册封于你!” “谢圣上。”清笛俯于榻上谢恩。心也随着头一头垂下去。 她有没有身孕,纵然外人不知,皇帝自己岂能不知?她根本就没有侍寝,她还没来得及主动爬上皇帝的龙榻,皇帝怎地就…… 240、寂寞沙洲(更2) 连城公主有孕的消息,一下子便在宫帐里传开。清笛的帐篷登时便热闹起来,前朝后宫、东边诸部族便都来送礼,一天天的人鱼贯往来,望不见首尾。虽然韩志古嘱咐了清笛不能多劳累,清笛却还是坚持每个来送礼的人都要亲自见见,亲口问问从哪儿来,说几句话。 玄宸之后,长长的十七年里,契丹后宫再没有过弄璋之喜,所以清笛的孕事便得到了皇帝的格外在乎。皇帝身子亲自招来皇家大萨满,让她停了所有其他的事物,专为陪伴清笛,一直到小皇子平安降生。 契丹的皇家大萨满通常也都是皇族里的女子来担任,如今的这位皇家大萨满便是皇帝的姑姑、郑国大长公主。无论出于神职的要求,还是她自身的皇室血缘,大萨满都对清笛尽心尽力。 消息也极快传回上京去,皇后萧贵哥与德妃都微微惊讶。德妃这么多年肚子从来就没有过动静,听了清笛有孕,难免吃味,“皇后姐姐,你相信她肚子里的是皇上的孩子?我倒是觉得有鬼!” “她从燕子城启程前是来过月信的,浣衣院里的人也证实了这个;她离开燕子城后,一直到抵达了宫帐之间的十几天时间,六皇子留在西京处理西边的事物,两人并无交集。她到达宫帐之后又几乎日日陪着皇上……就算未必夜夜侍寝,可是皇上心里岂能没数?” 萧贵哥心中自然也是不甘,但是她自然不像德妃一样莽撞,“你没看这回皇上亲自拜神祭祖,为这个孩子祈福;她身边又日日夜夜由皇家大萨满守着,她又哪里还有机会跟六皇子私会?” “更何况这回亲口替她说出此事的,可不是什么不济事的太医,那是韩志古亲口说的!韩志古的话,还有人敢随便质疑么?” “浣衣局那边难道就不会出差错?”德妃还是不甘,“衣裤之上沾上血迹就是,谁能肯定就是癸水?” 萧贵哥盯了她一眼,“这样的可能,难道我就想不到?我既与你说了,便是告诉你,浣衣局里的是自己人!更何况那衣裤被褥都是你指派到她身边儿的那个丫头巧儿亲自收拾下来的。当初既然明白指派了巧儿去负责铺床叠被,要的不就是这个功用!” “如此说来,那还能,还能真的是皇上的孩子!”德妃一屁股坐在杌子上,干生气却没了主张,“皇后姐姐,难道你就容得!” 皇后冷冷转过身,吩咐人,“去,把长公主请来。” 对于清笛是否真的怀了皇上的孩子,身为皇后,她还有什么忍不得?这么多年早已不再冀望丈夫的恩爱,她现在在乎的不过是儿子的皇位。只要不影响到儿子的继承大统,她便没什么忍受不得。 再说,那宋女怀了皇上的孩子,最难过的自然应该是六皇子。这更成了她们母子的可乘之机,所以她更是乐见其成! 长公主耶律真晴奉召而来。皇后微笑,“月牙儿的生日在十月,眼见就到了。月牙儿这回都十六了,再不嫁人可真的成了老姑娘了。民间到了十七岁还不许人家的话,官府就会给匹配了;难不成咱们尊贵的月牙儿郡主也要等到官府来匹配么?”语气虽然是言笑,却也说得耶律真晴面上十分的挂不住。 “皇后的意思是……” “这回连城公主有孕,我看不如凑成双喜临门。我这就回过皇上,替小二向月牙儿提亲吧?”皇后浅浅喝了口奶茶,“按说皇家的规矩不必提亲,只需皇上或者我直接下旨即可。可是月牙儿是我的内侄女,又是长公主你的千金,咱们愿意按着民间的规矩来,该给的体面一点不落地都给了月牙儿。” “皇后!”耶律真晴没想到一切竟然要这样快,不由得担心,“我自然是乐见其成的,从来也没想过把月牙儿许配给旁人……只是,实在都是我的错,从小过于娇惯了月牙儿,让这孩子如今桀骜难驯……” “你是担心月牙儿自己不干。”皇后仰起下颌。虽然眼前人是当朝长公主,从娘家论是她的亲嫂子,从婆家论是她的亲小姑。但是皇家自然有皇家的体面,她是皇后,是契丹女子第一人。此时该有的威仪自然丝毫不损。 一看皇后绷起脸来,耶律真晴连忙起身,“我是怕月牙儿不知深浅地闹起来。皇后您也知道,她说过除了六皇子便谁也不嫁的,否则……否则她宁死了的!” “好啊,那就让她闹起来。我倒要看看这孩子能闹到什么地步!”皇后霍地转头,目光如刀,“她说要闹,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总这样压着总归不行,索性让她闹起来!” “皇后……”耶律真晴担心得跪倒在地,“月牙儿是我唯一的女儿,唯一的……” 萧贵哥冷冷一笑,手指自己的座位,“契丹的皇后也只有一个,这后位也是唯一的!看她自己要不要!” 永州东南,广平淀。契丹皇帝冬捺钵之所。可惜今年皇帝还延宕在东边儿没回来,所以今年的广平淀冷清了许多。 月牙儿百无聊赖地看人放马,用腰刀砍着沙碛上的榆树。侍女双羚提着用小炉子温着的奶茶壶侍立在畔,轻声劝着,“郡主,听闻皇上不日就要回来了。您可别这么气着了,别伤了身子。” “你知道什么!”月牙儿赌气 坐下,“六哥这回去了东边儿,原本我是要跟着去的。可是我一算时间不好,马上就是我生辰了,去了那边儿难免撞见我爹和二哥。今年我再不嫁人,连我爹也不能让的了。我就怕他们跟我使诈!” 241、骨相峥嵘(更3) 正说着话儿,操场那边放牧的马群忽然起了躁动! 一股灰尘冲天扬起,里头裹着人喊马嘶的声音,像是马匹又起了争斗。 一般而言,契丹人反倒喜欢马匹还保存着野性。如果都跟中原那些被圈养得没了脾气的马似的,那契丹的铁骑就也等于没了血性。 所以无论是马夫,还是马匹各自的主子都不会过多干预。如果打得狠了,才把挑事儿的马给套住,单独拴在小马圈里去。饿上个三五天,等它老实了再给放回大马圈里去。 因此月牙儿听见也没当回事儿,继续忧愁自己的心事。 “郡主,郡主不好了,咱们朱缨受欺负了!”岂料月牙儿身边的小丫头燕儿飞奔过来。 也不知是迎着冬风给吹得,还是那小丫头给气着了,小脸蛋儿上竟然憋得通红。 “谁敢欺负咱们朱缨!”双羚撂下小炉子,从腰里扯下马鞭就迎过去问,“快说,我去抽那牲口几鞭子!” 朱缨是月牙儿的坐骑,枣红色的母马极为漂亮。通常在马群里也没有牲口敢得罪。最好的草料、最先的刷洗总是留给朱缨的。 燕儿瞅了瞅月牙儿,欲言又止。 “哎呀你哑巴啦!”双羚是月牙儿的贴身侍女,在契丹宫帐里比一般的主子还体面呢,说话就也张扬惯了,“倒是说话呀!只要不是皇上和皇后的御马,什么牲口咱们得罪不起?” 燕儿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六皇子的霁月!” “霁月?”月牙儿这才回过神来,起身走过来,“他们俩原本是最要好的,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了,霁月怎么会突然欺负朱缨?” 上回玄宸是秘密离开西京的,为了掩人耳目便连霁月也没带着。 霁月跟着大队从西京一路到了广平淀,一路上月牙儿还着意照拂过的,嘱咐人决不许委屈着霁月。可是怎地霁月反倒跟朱缨过不去了? “还不是,还不是因为那头驴!” 燕儿是专门照顾朱缨的,一提起小黑驴黑丫来便恨得牙根儿痒痒。 “那头驴?”月牙儿面色也是一转,厉声问着。 旁的牲口也就罢了,静箫可告诉她了,说那头黑驴原本就是当年清笛的坐骑!怨不得她当年把六哥从霸州救回来,六哥还在昏迷苏醒的间隙嘱咐她一定要带着那头驴,而且要好生照料…… 六哥现在为了清笛而冷落她,没道理霁月也同样为了黑丫而欺负朱缨!人欺负人,牲口还要欺负牲口?她暂时没法子处置了清笛,难不成她还能让自己的朱缨也受欺负!那她就不必当个人了! “给我!”月牙儿回头从双羚手中就抢过马鞭来,率先朝马群就跑了过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月牙儿冲进马群,却发现群马绕着圈儿奔腾,朱缨就被围在马群当中,浑身的血,正在瑟瑟颤抖…… 月牙儿进不去,便回身一把揪住管马的马夫,厉声喝问,“为什么霁月会跟朱缨打起来,而且它怎么狠心把朱缨咬成这样!” 马夫知道自己惹祸了,虽然那些都是牲口,可是它们都是主子们的爱物;出了今天的事儿,他自己管保好不了! “月牙儿郡主,您先听小的解说。小的自知逃不过今天的责罚,但是也得把情由先跟您说清楚了!”马夫跪倒在地,“实则,是朱缨先挑起的争斗!” 契丹人是马背民族,所以契丹人也极为尊重马群的规矩。通常受罚的都是首先挑起争斗的马匹。 “朱缨虽然也是个烈性子,可是它从来不主动去挑刺儿。你胡说八道!”双羚也忍不住怒气。遥遥地看着朱缨那么可怜地被马群给圈住,双羚也受不了。 “小的岂敢妄言!朱缨今年也四岁多了,如今正好是到了发.情的年纪。朱缨这些日子来很是主动跟霁月示好……” 马夫解释,“小的知道郡主跟六皇子也是最好的,所以也乐见其成;再加上它们两个都是绝世良驹,血统上也正匹配的,小的于是就把它们两个单独拴在了了一起,想着帮它们创造个环境……” “孰料反倒出事了,今天早上一放出来,朱缨就不管不顾地冲向那小黑驴,张口就咬!”马夫想起早晨那一幕还自担心,“小黑驴虽然也脾气倔,可是它的身量、力气和速度都远不及朱缨,所以便被咬倒了……” 月牙儿挑着柳眉瞪着马夫,“咬成什么样儿?” 马夫叹息,“朱缨活活把小黑驴背上连皮带肉地撕下来一大块。趁着黑驴倒地的刹那,朱缨更是冲上去踩踏,活活,活活把黑驴的前腿给踩折了!” 闻言,月牙儿也不由得皱眉。牲口之间怎么打仗都成,朱缨这样做的确是过了些。怨不得这会儿整个马群都绕着朱缨跑,将朱缨活活困在里头,显然是血腥惹了众怒。 “就算这样就能如何?” 双羚看主子没出声,她却忍不住了,“不就是一头驴么?草原上什么时候有为了驴而惩罚马的例子?咱们草原人是依靠马背生活的,不是依靠驴子!” “双羚姑娘说的是。可是可惜牲口跟 咱们的看法却是不同。至少霁月就没把那驴子看得不如朱缨。” 马夫也有点恼怒,“更何况霁月早收了那驴子当妻妾,朱缨惹了驴子,霁月怎么可能不报复!” “这还不知道驴子是否怀了霁月的幼崽,如果有的话,那日后朱缨恐怕更麻烦——公马会杀死一切敢于伤害它幼崽的牲口!” 242、再不委屈(更4) 马厩里,黑丫凄惨地躺在草堆上。它身子原本就小,再加上是黑色的皮毛,在马厩里昏黄的光线里就更显得小而无助。 伤口里的血还在粘稠地流淌,血迹粘连了皮毛,都成了一绺一绺的。它虚弱得一点气力都没有。 兽医在旁边按着它,不叫它动,以给它接骨;霁月则在一边突突地打着响鼻,伸出舌头来轻轻舔着黑丫身上的伤口。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细细碎碎的,一听就是女子的步音。黑丫孤单地躺在枯草里,披着一身的伤痕和血色,却将脖子用力扭转了过来,迎着门口的方向去用尽了气力瞧。 月牙儿走进马厩来,正好撞上黑丫大大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孤单和绝望,却也有无声的盼望……静静的,不叫也不闹,就是那样直直地盯着门口。 虽然是个牲口,可是月牙儿还是在这样的目光里垂下头去。想来也知道,这黑驴可能自打下生也没受过这样严重的伤,这一回便觉得自己是要死了,于是都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疼,只绝望地瞪着门口,想的不过是临死之前能再看一眼它的主子。 连一头最笨最蠢的驴,都能让清笛调.教成这样儿!——月牙儿只觉心底涌起莫大的悲哀。 她的朱缨聪明自然不亚于这头驴,那是因为朱缨的血统便高贵,是契丹草原上多少万匹马里头筛选出来的——可是这头驴,不过是中原最普通的一头罢了。这样一比较起来,朱缨反倒不如了人家! 一股怒火直窜起来。月牙儿再度仰起了头,直接瞪着黑丫的眼睛。 黑丫见不是自己的主子,眼睛便黯淡下去,弯了颈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看见月牙儿进来,守护在旁的霁月一声长嘶,鬃毛扬起!如果不是自小也跟月牙儿极亲厚,霁月这一刻说不定要扬蹄踢她! 月牙儿避过霁月的怒意,只问那兽医,“母驴有了崽子么?” 霁月仿佛听得懂人言一般,极为谨慎地垂眸盯着两人的谈话。那兽医回望霁月一眼,手一哆嗦,起身跟月牙儿说,“郡主,请容小的到外头回禀。” “嗯。”月牙儿反身儿先走出马厩去。兽医去洗了手,这才过来禀告,“原本公马与母驴是极难受孕的,但是这一对倒是特例。”兽医说着脸也一红,显然这是因为霁月“勤快”所致。 月牙儿眯起眼睛来,“你的意思是,母驴有孕了?” “正是。”兽医施礼回答,“也正因如此,霁月才这么小心翼翼一直守护在畔。开始连小的来,它都不让近身儿。” “荒唐!”月牙儿一声冷叱,“霁月是草原上马群的头马,原本是最好的种马,可是它如今竟然能为了一头母驴而不再接受其它的母马——难道你是想眼睁睁看着这匹好马就白费了么!” 兽医一惊,“郡主的意思是……?” “只有让它再心无牵挂,它才肯继续接受其它的母马。母驴这回伤成这样儿,那崽子定然也该保不住了才对。”月牙儿缓缓,却清冷地说出自己的话。 “郡主……”兽医也是一惊。 “随小心办好你的差事去。倘若你觉着值得为了一头牲口而搭上你自己的差事,甚至是性命,那我也由得你!”月牙儿冷冷拂袖而去,惊得兽医原地作揖,浑身颤抖。 月牙儿转身迎着冬风走开去,只觉胸臆快要迸裂。原本只是牲口之间的争斗,她原本没必要发这样大的脾气。她自己都能忍了清笛,都能强压着小性儿跟清笛暂时携起手来——为了六哥,她愿意委曲求全。 可是这一回,朱缨的委屈却让她再也撑不下去!她自己受委屈倒也罢了,连自己的坐骑都要这般受辱!看见朱缨孤零零地披了一身血被围在马群里头,她仿佛就看见了自己!——在外人眼里头,此时的她,是不是也同朱缨一般可怜? 她不要,她不要! 东边刚传来消息,说清笛怀孕了。就算整个契丹上下都可能会相信皇帝的话,但是她决计不信!——她只担心,那个孩子是六哥的! 清笛怀了六哥的孩子,母驴又怀了霁月的崽子,她决计不能容许! 谁都敢欺负她?谁都敢骑在她脖子上拉屎?她绝不再忍让! “娘,您怎么来了?”月牙儿走回自己的帐篷,正见母亲耶律真晴坐在帐篷里。 皇帝御驾亲征,皇后回上京坐镇,一应内外命妇便也随着皇后凤驾一同都在上京。月牙儿倒是没想到娘这时候会出现在广平淀。 “去忙什么了?怎么一脸的戾气,身上还有血腥?”耶律真晴皱眉。 “没事。”月牙儿掩住心中怒意,“娘,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大冷天儿的您从上京过来,自然不是想念女儿了这么简单吧?” 娘怎么会来了,月牙儿心底并非没数。 “这眼看着就到年底了,上京也开始忙着祭祀天地;礼部也忙着要给连城公主拟封号,还有将来小皇子的名字等一应事体……这一翻弄起来,便一同连民间满了十七岁而尚未许配人家的姑娘的们的名单也递上来了,请求趁着国喜一并赐了婚。” 月牙儿转头过去。 “月牙儿,为娘生怕来年那名单上就有你。所以娘便坐不住了,赶着过来跟你说此事。皇后已是跟皇上提了,要将你指给二皇子!” “皇上还没回来,这恩旨定然还下不来的!”月牙儿一转身就奔向帐门去,“我会趁着皇上恩旨下来之前,先把此事撂定!” 243、心为谁苦(第一更) 十月初十,草原上连着下了七天的雪终于停了。契丹皇帝耶律真元趁机下令拔寨回銮。 冰封雪冻的大草原上,车马都行进得困难。好在契丹人深谙草原天气,载重的车轮子上都绑了滑犁,毡车的行进就也轻快了不少。 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上,映起一片耀眼的光,清笛掀开车帘望远处披白的山峦,只觉置身入一个琉璃世界。只可惜朔风刮起来,吹在脸上会如同刀割一般的疼;否则她真的想跳下马车来,在这纯白的草原上跃马奔驰。 翡烟从外头爬上毡车来,当是被朔风吹红了脸,看着头脸都是肿的。 郭婆婆忙过来看看,喃喃,“哎哟,这可怜见儿的,你这生在江南的丫头,让你在这没遮没拦的大草原上奔走,着实是难为你了。” 清笛却只是无声地望着翡烟。 翡烟赶紧一笑。“婆婆我没事。又不是金枝玉叶,何至于就不行了?冷纵冷些,姑娘的毡车里却是整个队伍里头最暖和的。皇上用的金乌炭都给姑娘送来了,皇上反倒用皇子们的红线炭,郭婆婆,咱们也跟着姑娘享福了。” 皇帝用的金乌炭是最顶级的炭,统一烧成筷子长短,油黑乌亮,因烧炭过程中早就摒除了烟气,所以即便在毡车里明燃着也不当紧。 烧炭的过程里,更向内添加了沉香屑,此时燃烧起来便只觉毡车内温暖如春、香气迎人。 “可不。皇上龙辇用的骆驼都给咱们姑娘用了。骆驼又高又大,走在这雪上就是比马济事!”郭婆婆说着要跳下车去,“该请韩大人过来诊脉了。我去去就来。” “婆婆你何至于要自己去?让巧儿她们去!一个个懒得都当自己是主子了!”翡烟拦着郭婆婆。 郭婆婆一笑,伸手拍了拍翡烟,“就走一程,也冻不着的。况且姑娘着身子的缘故,总归不能让她们都窥去。”郭婆婆说着便跳下车去,踯躅走进雪里去。 清笛歪着头瞅着翡烟,“多亏雪大风冷,才能让你这脸上的红肿和眼里的泪花瞒过人去。” “姑娘……”翡烟吸了吸鼻子,知道瞒不过清笛,“皇上起驾,女真和东边各部族都来人送行。我也就趁着机会见了蓝田一面。原本说不哭不哭,可是扭身回来,奴婢还是没忍住。” 清笛垂下头去,“你别哭,我早晚想办法周全了你们。再忍耐一时。” “姑娘,奴婢可不是这个意思!”翡烟急忙抱住清笛的手臂,“姑娘可莫多心!” 清笛和煦而笑,“公子那边可准备启程了?” 翡烟点头,“姑娘果然是下了一剂猛药。听见说姑娘有孕,公子当场就跌坐在地……” “再加上这回鹿儿河之战,公子手下的人也减损不少。总归是要将那些人的骨灰带回去给他们亲人安葬的。” 那么多人,想要抚棺回去已是不可能。凤熙便循着草原民族的习俗,将尸体化了成灰,这便方便行军……可是就算尸首都化了,宋人也总归要归葬故乡的。清笛深深叹了口气,“替我念两遍经文,遥为超度吧。” “姑娘……”翡烟取下经书来,瞅着清笛,欲言又止。 “说罢。” “姑娘这回说有孕,想来是为了让公子能南归;可是就算为了公子,又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么?且不说旁人,皇上这便又如何瞒哄过去?” 翡烟的问题还没得到回答,外头就传来韩志古的声音,“微臣为连城公主请脉。” 翡烟便只好将问题咽了回去,掀开车帘搭着韩志古上车来。 韩志古在毡车中与清笛叙谈,翡烟便跟郭婆婆拢了斗篷坐在外头伺候着。 “公主这几日怎地越发忧心了?”韩志古请脉完毕,很是忧心,“公主身子的底子原本就弱些,又是多年的忧思成虑,此时情形着实令老臣忧心。” “韩大人是怕我也跟当年的贞懿皇后一般,毫无预警地来了契丹君王的身边儿,却又极快离去……终究留给契丹君王满心的伤怀?”清笛含笑,仿佛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身子。 “公主聪慧。”韩志古叹息,“公主心怀坦荡,来了契丹之后并没做容颜的遮掩,所以老臣便也有机会探知公主当年在霸州城中与六皇子的情分。老臣在被公主与六皇子的情分所感动的同时,却不能不生出担心来。看着如今的公主千岁与六皇子,老臣便恍惚如同看见了当年……当年的皇上也是跟贞懿皇后两心相许,两人之间再插不进旁人去。” 清笛攥紧了指尖儿。 “可是贞懿皇后来了又去了,谁能想到竟然恁般福薄。皇上的伤心也许瞒过了旁人,却瞒不过老臣。老臣为皇上调理身子,是眼睁睁看着皇上几欲自断了心脉一般。这么多年皇上虽然熬过来了,他还活着,可是他的心恐怕早在贞懿皇后去了的那天便一并跟着去了。” 韩志古凝望清笛,一字一句地说,“并非老臣心狠,可是老臣却也不能不说:公主,您此时在六皇子的心中,恐怕比贞懿皇后当年在皇上心中还要重。倘若他日您有个三长两短,六皇子他的情形又如何好得过当年的皇上去?” 清笛别过头去 。窗外的雪光明晃晃地照进来,晃得她的眼睛火辣辣地疼。 “微臣虽然是汉人,但是微臣早已是契丹的臣子。为了契丹的将来,微臣心中自然是偏向六皇子的。”韩志古直言相告,“这一回女真完颜部反了,虽然暂时得以平定,但是就像尝过血腥的狼必定会再度狩猎一样,女真早晚还会再反。” “不光是女真,还有大宋,甚至还有那个表面看起来恭顺的北周……如果一旦皇上不在了,他们一定都会趁着新君登基未稳而有所动作。二皇子虽然也有勇有谋,但是他毕竟还无法与六皇子相比——因此老臣定然会尽己所能帮助六皇子登位。” “这不光是皇上一再交代给微臣的心愿,不光是为六皇子着想,更不是为了微臣自己考量,微臣是为了契丹国的百姓啊。” “多谢韩大人坦诚相告。我明白,韩大人最担心的是,会因为我的缘故而让六皇子心念俱焚。那将不但会毁了他自己,也会影响到契丹的百姓……” 清笛点头,“韩大人,您与六皇子不过是君臣之义,您都能为他思虑至此;而我与他这般的情分,我又如何能不替他着想?” 清笛怆然一笑,“契丹总归不是我的家园。我来了,必定也呆不长。不必我自己延宕,老天都不会多留我……您说我又怎么舍得让他也再度经历一回皇上当年失去贞懿皇后的痛?” “公主可有了主张?” 清笛缓缓点头,“这宗大事还要烦劳大人。请大人帮我配一味药吧……” 十月十四,车马到了星南州的行营。终于又见城郭,清笛便弃了毡车,入了城中节度使的府邸以为行宫。 清笛刚入节度使府邸,便有人通传,说是月牙儿郡主到了。 清笛淡然含笑看月牙儿披了一身的寒气到来,伸出手去,“我知道你今晚怎么也该到了。明儿就是十五,你的名字叫月亮,所以你的生辰就在明日,对吧?” “说的是。”月牙儿自豪地点头,“我娘生我的时候儿正在海子边儿的行营里,之前一直没动静,我爹和太医都急得要发疯了。时值十五,我娘忽然说想要到帐外去看看月亮。我爹拗不过我娘,便让我娘去了。我娘站在海子边儿上,只见圆月挂在雪山旁,又倒映在海子里,正是双月生辉。我娘刚说了声‘好美’,肚子便疼了起来——回了帐篷,便生下了我。” “所有人都说,我就是月亮扑进娘的怀里才降生的。只不过咱们契丹人是崇拜日月的,太阳就是皇上,月亮是皇后娘娘,我年纪还小,为了避皇后娘娘的忌讳,这才都给我小名儿叫‘月牙儿’,意为新生之月,尚未圆满。待我长大了,自然便该是满月,便是这契丹草原上独一无二的月亮!” “果然是好意头。”清笛淡然微笑,“如果来日我的孩儿降生,我也真的希望会有这样的好意头。” 月牙儿眼神寒凉下来,盯着清笛的肚子,“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你坦白告诉我,是不是六哥的!” 244、不应有恨(第二更) 广平淀,整个冬捺钵行营地的大小留守官员都忙碌起来。上京宫里也专门派来了内侍,一应打点皇帝等人到达之后的大事小情。 死冷寒天,马夫们还都得将御马营里的御马刷洗一番,以迎接皇帝銮驾。 夜色包绕,整个广平淀还没歇下来。一帮马夫都凑在伙房里,看着伙房里的几口大铁锅一同烧着热水;一边等着水开,一边借以取暖,边聊着天儿。 伙房旁边的马棚里热气氤氲,能在大寒天里洗洗热水澡,马匹们都舒服得直打响鼻。 “老萨呢,他怎么还没来?这么冷哈哈的天,他不过来一起暖和暖和,难道还站在冷风里去?”老萨便是马营里的兽医官。 “老萨还在看那头驴。”契丹马夫耸了耸肩。对于契丹这样的马背民族来说,为一头驴这样费心自然不值当。 马厩里,黑丫躺在草堆上,不吃也不动。只张着一双大眼睛,空洞地望着房顶。 兽医的小徒弟忍不住唠叨一声儿,“这驴也太不皮实了吧!就算伤了骨头,可也算不得什么要死要活的,怎么徒儿反倒觉得它跟人似的,有点心灰意冷的意思,所以一点都不配合呢?” 兽医神色怔忡了下,“哦,伤筋动骨总归要一百天。你让个平素活蹦乱跳惯了的畜生这么乖乖躺一百天,它能快乐才怪。” “是么?”小徒弟嘟囔了句,“怎么觉得它心死了似的。” 草原上有草原上的生存法则,也许断骨对于人类来说没什么大不了,接上还是好汉一条;可是对于草原上的牲口来说,那就是致命的。驴子马们都是在草原上原本野生的物种,它们的逐水草而迁徙、它们的自保防卫,依靠的都是强健的四肢。一旦腿骨断了,那么只能意味着被同伴抛弃,在草原之上自生自灭。 虽然眼前这头黑驴是人驯养的,不必如同那些野生的悲惨,但是在驴子马们自己的心里,却是要疏远它的了。在自然的生存法则面前,对一个弱小同伴的过度同情不是慈悲,而是对整个族群的伤害。 黑驴显然也明白自己将来的处境,即便好了,它也不再是优秀的雌性,更没资格再为优秀的头马霁月生儿育女。自然族群里的交.配权都是优胜劣汰,只有最强壮的、能诞下最优秀后代的雌性,才有这个资格。 . “去瞧瞧热水得了没。”兽医转头吩咐小徒弟。小徒弟忙搁下药篮子,答应了一声儿,转身儿就出去。 霁月被头一批带去刷洗,马厩里头就剩下了兽医官和黑丫。 兽医官垂下头去,拍了拍黑丫,低低说,“小黑驴啊,都说医者仁心,我虽说是个兽医,也同样不愿意伤害你。可是主子的命难违,同时也是为了你着想——你这么怀着崽子,就算腿上的伤好了,可是你的体质已经不如前了,马群里其他的母马绝对不会容你怀着霁月的崽子安全活下来。” “唉,这总归是物竞天择,这也都只因为你是头驴啊……” 遥遥星南州,节度使府邸,清笛的肚子便是狠狠一疼!仿佛有一股劲道,从内里绞着翻涌出来,生生要把肠子都一截截绞断了一般! . 清笛没喊出声来,只捂着肚子向后倒退几步,踉跄坐在圈椅中,面如金纸,额上身上早已是涔涔冷汗流下。 月牙儿惊愕瞪着清笛,方才的一脸一身的戾气都化作了惊慌,“你,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我纵然与你吵过几句,我可没碰过你的肚子!” 疼痛仿佛一把利锥,拧着劲儿地在钻着肚子。整个人都已经虚弱到难以支撑,可是清笛依旧在淡淡微笑,“月牙儿郡主,这个孩子终究是保不住的。所以你又何必还计较,他究竟是谁的孩子?” “你!你说你自己早就知道,这个孩子是保不住的?”月牙儿惊颤起来。她虽然能狠心地下令叫兽医拿掉黑驴肚子里的崽子,可是眼前这毕竟是活生生的大活人!兔死狐悲,更何况同为女人! 这样的事情不光事关两条人命,更要紧的这还是皇家的血脉,一旦追问起来,责任难当! “我去给你叫太医,你再忍忍!”月牙儿转身要往外跑。 “月牙儿你站住!”清笛咬紧了牙关喊着,“不能叫太医,不能让人知道,否则你与小六就没将来了!” . “什么!”月牙儿惊惊站住,“你为何这样说?” 清笛只觉肚子里沉沉下坠,她用手指死死扣住圈椅的扶手,努力支撑着说,“你听我说,不能让小六知道这孩子要掉了……他若知道,竟然会拼了命去跟皇上要我,他定是要将我放到他身边,他才能安心;且因为今夜你在我眼前儿,他必然也会以为你对我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平白地生了嫌隙……” “你究竟……”月牙儿迷惑住,“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啊!” 清笛的整个身子已经虚浮,只觉身子向下坠去,可是精神却向上漂浮起来,整个人便被活生生劈为两截,“月牙儿郡主,你拦住外头人,谁都不许进来。包括我身边的郭婆婆和翡烟!” “好,我便说我们两个之间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谈,谁敢擅闯,我 就杀了他!”月牙儿急急奔出去将命令传下。 郭婆婆与翡烟的请求声远远地沿着回廊传过来,清笛却都已经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她们的声音与她之间,仿佛隔着重重的水浪。水浪声汩汩,她便再也什么都听不见。 245、挽断罗衣(第三更) “你撑着些,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房间里仿佛整个成了一个巨大的热水池,氤氲的热气汩汩而来,包绕了清笛的周身。清笛咬着半幅撕下来的衣袖,拼着所有的命,指导着月牙儿该怎么做。 “你别怕,人与马总归没有太大的不同。你既然给母马接生过,便该知道我的情形。”身子里有滚烫的血液一径流淌下去。幸亏月份还不够,幸亏那个孩子还没成了人形——他只化为一股浓血,从身子里流淌出去,倒也简单…… “你,你倒是能对自己狠成这样儿!”月牙儿一边用清笛行李里早已准备好的布条擦着清笛身子下头的血,一边也是又震惊又恐惧,眼泪不停地掉落下来。 “没事。”清笛努力微笑。只有这样尽量让自己忘记悲伤,才能让身子支撑下来。她没有月牙儿身为金枝玉叶的好命,十岁便沦入青楼,在那里看尽了人世间最丑陋的一面。 打胎,自然是其中最常见的场景。 院子里的姑娘怀孕,有的是当初凉药喂的不够;有的是跟恩客有了感情,同宿之后便不肯喝下凉药,以为凭着这个子息,也许能让恩客为她赎了身…… 对于这样的行为,掌院自然都是不能宽贷的。这样的姑娘,不论你曾经是什么样的红牌,都会被护院直接从房里拖出来,一路拖向后院的仓房去。有的胎在途中遇门槛墙壁的磕撞就直接掉了;如果还没掉的,就会在仓房里被灌下浓浓的牛膝药汤,再以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官桂、莪术等合成的药丸……便没有打不下来的胎。 这般被折腾,自然是非人的。有的姑娘便不甘心被这样糟践,自己有了胎便小心藏着,私下里瞒着人在自己房里自己买了药来打胎。全以自己的一条命做赌注,侥幸的下了胎,姑娘隔日依旧浓妆艳抹,不让人看出痕迹来;不幸的便熬不过那一夜…… 这样的事情看得多了,清笛便也暗自记下了不少法子。身在青楼的,将来又注定要来契丹,这样的法子总归比得随身备着,以防不时只需。今日果然用得上,虽然是在用自己的命做赌,清笛却远没有寻常女子的自娇自怜。她只知道这必是当做的。 更何况,她早已事先请韩志古配好了一剂药。这会儿吃上便不至流血不止。 清笛抖着手,将藏在身上的药丸咬紧口中,仰面躺着。只当身子里流下的不过是每月一回的癸水,不去想那浓血里原本藏着自己的孩儿…… 这总归是命,拼却尝试一番,纵然能有孕,却总归留不住。打小在青楼,自打来了初潮,便每日跟三餐吃饭一样灌下凉药去,以尽数毁了生育的机能。只因为明白,将来终究会去契丹的,她当日怎么能允许自己生下契丹人的孩子?所以旁人喝一碗凉药,她必然喝三碗,从发育之时便已经尽毁了自己的身子…… 只是老天弄人,又哪里想得到,能在后来遇上了小六? 当初在杭州,藕花深处,小六便曾经问她是否有孕。小六也许只是随口一问,于她却是晴空炸雷。及至这一回,在狼王草原上,她主动孟浪了去与小**欢,想的是试一试自己终究能否有孕……那一夜颠倒了数次,原来终于拼得有孕,却最终还是注定留不住。 她身子的情形,翡烟全然不知,还只道是她在霸州城楼那一跳损了心脉。实则她的身子注定了走不长远。 当年只是想着,忍辱负重的这一辈子,又何必要活那么久?多活一天不过多受一天的凌辱,能够早早了结了契丹的事情,能够早早为爹娘洗清冤屈,她便该早早地去下边陪伴爹娘……从来没想过要爱惜自己的身子,从来没想过要长命百岁。 如今就算因为遇见那个孩子,而生了悔意,想要多活一天一年去……可是大错早就铸成,上天又岂能容得她反悔? “好像,好像血止住了!”月牙儿也真是草原的女儿,胆子大,这才能帮着清笛。 清笛虚弱一笑。韩志古的医术果然了得,“月牙儿郡主,你切记着,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决不可让旁人知道。” “你的孩子都没了,你又何必要继续装下去?皇上若知道了,你可是死罪!”月牙儿从没有这样心惊过。就算当年也跟着国舅打过仗,她也是杀过人的,却从没今天看着两手的血渍,心惊胆寒。 眼前的清笛原本那般柔弱……可是她竟然能做到这般!整个过程里,她竟然一声都没喊出来,更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明后两日就到广平淀了,皇上届时将册封于我。我与肚子里的孩子便都有了名分。”清笛真的不疼,因为心早已经疼到了麻木,“一旦我与孩儿都有了名分,就意味着六皇子再不能对我有任何的念想。即便是草原民族,有过子嗣的庶母也是绝不会再嫁给儿子……” 月牙儿一惊,眼睛里却涌起光芒来,“你是说,是说……?” “月牙儿郡主,让他断了对我的心。请你一定要记着当初答应过我的话,好好护着他,好好扶持他……”清笛全程一直在微笑,尽管她血染周身,心痛如麻。 “可是我却只怕,那么一点礼教根本束缚不了他!我怕他终归还忘不了你!” 清笛轻轻摇头,“月牙 儿郡主是说我办事不是妥帖的人么?我既然已经这样告诉你,便是已经动过了法子……” “去找他,让他迎娶你。”清笛伸手握住月牙儿,“你要与我发誓,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你都得拼尽了一切去护着他。不管谁要害他,即便是二皇子、是你亲姑姑皇后娘娘,甚至是你爹娘……你都得站在他身旁,不离不弃!” 246、风刀水寒(3更1) 皇帝銮驾队伍终于到了广平淀。清笛面色不好,幸亏旁人只以为是途中劳顿,再加上她一个南朝女子不适应北方寒冷气候所致,并无人多心。 皇后凤驾也从上京抵达广平淀,冬捺钵终于各方人员齐集。 皇后忙碌,却当夜便召见了静箫。 静箫战战兢兢走进后帐去。时值严冬,皇后的帐篷也换做了牛皮大帐。数层牛皮拼合,纵然外头的风寒都撼不动,极显皇家威严。 帐中,皇后萧贵哥斜倚在榻上,榻边有清净甜美的小侍女正在调香。这么多年来,帝后的恩爱早已不在,那些无法独自入眠的夜晚,皇后总需要借助香料来安神。调香的人也是有讲究的,定然不能说使老婆子,否则那些人身上的浊气就会扰了香气;总要找清净甜美的小姑娘,身子上除了自然清新便无杂味儿的才好。 而这方面,生于江南的汉家女儿自然最受青睐。因此上,虽然皇后对宋人没什么好感,但是她身边儿调香的小姑娘却是道道地地的汉家女儿,平素也极受人尊敬的。 静箫赶紧跪倒在地,“奴婢静箫参见皇后。皇后万福金安。” 皇后只微微启了下眼帘,“原来就是你啊。听说今儿刚回广平淀,二皇子就跟六皇子要了个人,还是个宋女……我倒奇怪,什么人能让二皇子这么惦记,这回行军走了这么些日子还能没忘。” 静箫一蹙眉,连忙俯伏在地,“皇后恕罪。奴婢也没想到。二皇子抬爱,奴婢定然万死回报。”回了广平淀,争储的斗争显然要越发白热化,二皇子却首先只想着要个男人,皇后又如何能对她有什么好印象? “万死。但愿你口能应心。”皇后依旧阖着眼睛,“二皇子身边多一个少一个女人,我倒是不至于亲自过问。只是二皇子身边的女人不论美丑,却必须有一个统一的功用:她得帮得上二皇子。” 皇后再度微微掀了掀眼帘,“你又能为二皇子做到什么?” 静箫微微皱眉,赶紧垂首回答,“奴婢自知驽钝,可是却可以为二皇子肝脑涂地。当着皇后,奴婢便也不必说那些糊涂话,便直陈了自己的心臆吧:奴婢明白,将来最能挡着二皇子道路的,必定是六皇子。想要让二皇子顺利承继大统,便必然要扫清六皇子这个障碍。” 皇后眯起眼睛来,“小六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难道你自认有能耐制服他去!” “奴婢自然不敢。”静箫赶紧俯身。 皇后这些年明里暗里自然想尽了法子想要打压六皇子,却都没成功。静箫又如何敢说自己有把握?“奴婢的意思是,所谓打蛇当打七寸,攻敌当攻软肋——奴婢虽然敌不过六皇子,但是奴婢却很‘幸运’地与六皇子的软肋一同长大,深知那软肋的脾性。” “你是说……连城公主?”皇后冷冷笑起。 “原来皇后早已知道连城公主便是清笛?”静箫微微一惊,“那么皇后为何没有利用这一点?”青楼女子而入后宫,这在汉地自然是一桩丑事,正好可以打压清笛。 “你错了。”皇后冷冷摇头,“我纵然想要打压六皇子和她,却也总归要顾着契丹的颜面。毕竟本宫还是契丹的正宫国母!再者,你大宋早已册封了她是公主,就算明知道她出身青楼,却也不能公开挑破。否则契丹与宋国的战事便又要起了。那时真是咱们跟女真用兵,岂能忍不下这一点小小的事?” 静箫垂下头去,“皇后娘娘高瞻远瞩。” “不必说这些没用的,且直说你的主意。”皇后略有不耐,“冬捺钵乃是皇上召开南北大会的时候。我总有不好的预感,皇上似乎要在这回立储了。定然要赶在南北大会召开之前,将这些事都撂定了!” 静箫微微一笑,“奴婢听二皇子提到,月牙儿郡主这两天一直来跟皇后娘娘祈求要赐婚给六皇子?” “是。”皇后一听这事儿就头疼。月牙儿那孩子真是她萧家人,闹起来恨不得把天都给捅漏了。她虽然早做了心理准备,可是看月牙儿那么闹,她也觉得烦躁。 静箫偷眼凝着皇后的神色,“皇后是想将月牙儿郡主嫁给二皇子,可是二皇子却似乎从来都对此事并不热衷……皇后可明白这内里的缘由?” “月牙儿打小就喜欢六皇子,玄舜又岂能甘心当月牙儿心中的第二?索性玄舜便不要月牙儿。” “这是一重。奴婢看,实则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静箫索性大着胆子说出来,“国舅是皇后的亲兄,在朝中权势倾天。但是自古来,何曾有帝王喜欢权柄旁落,朝中竟然会有臣子能与自己分庭抗礼的?” 皇后微微一惊! 国舅是她自己亲哥哥,国舅权势大,自然对她也是保障;另一边是自己的儿子,所以皇后想当然觉得这两方也应该是一条心的——却着实忽略了,自己的儿子却真的未必喜欢舅舅事事凌驾其上的滋味! “你说的有理,继续说下去。” “奴婢的意思,皇后其实此时未必事事求两全其美,而要分出轻重来——对于皇后来说,究竟是保存娘家的权势更为重要,还是要让二皇子顺利登上大位最重要?” 皇后蹙眉。从前这两件 事在她心中实则是同一件事,从没将之分割来看。她略作沉吟,“自然是玄舜登位的事情最重。” 静箫一笑,“那么皇后就答应了月牙儿郡主吧,赐婚月牙儿郡主与六皇子!” 247、梦里杏花(3更2) “不可!”皇后一拍床褥,面色铁青! 静箫吓得连忙叩头,“奴婢自知这样说定然惹皇后不快,可是奴婢这也都是为了二皇子着想!” “我这么些年压着挡着,就是为了月牙儿将来能嫁给玄舜……这一方面是因为月牙儿是我的内侄女儿,她下生的时候,大萨满就曾问卜过,说她注定了是契丹的皇后!” “另一方面,我自然也是为了二皇子考量!倘若月牙儿真的嫁给了小六,我活着还好,倘若我不在了的那一天,难说月牙儿会不会将我萧家的支持都扯过去给了小六……月牙儿自己事小,我在乎的是月牙儿背后的整个萧氏!” “皇后担心的事情,难道皇上就不知道?”静箫今日索性都豁出去,“皇后顾着二皇子,不想将月牙儿郡主许配给六皇子,以担心萧氏转向支持六皇子;那么同样的道理,皇上的心则偏着六皇子,焉知皇上不会为了帮六皇子争取萧氏的支持,而下旨将月牙儿郡主许配给了六皇子!” “皇后娘娘,倘若皇上抢先下了旨意,皇后娘娘难道还能更改么?” “什么!”皇后惊得险些失手推翻了榻边香薰,“我倒是真的忽略了此事!” 皇帝若真的想立二皇子为太子,早就立了,不会等这么久;既然迟迟不立储,皇帝自然便是在暗中为六皇子储备力量。那么萧氏的支持与否便可能会成为最重要的关键……皇后真的忽略了这层关键。皇上如果真的抢先下旨了,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让月牙儿来闹,原本是想借此来扰乱小六的心,让他在昏乱里失了分寸,会将他与连城的情分泄露出来……此时照你一说,我倒是的确想得浅显了。”皇后咬牙,“月牙儿这样闹,倘若皇帝反而顺水推舟,真的就下旨赐婚,那我便什么都白计算了!” “正是如此!”静箫缓缓抬起头来,她明白,皇后已是同意了她的想法了,“皇后娘娘若想两全,便反倒难免有所疏漏。不如两者取其一,专注来顾着一件事情。既然二皇子登位在皇后心中的分量最重,皇后不如放弃了月牙儿郡主。” “只要二皇子能登上皇位,到时候再从萧氏族中选一个皇后便是。皇后并非国舅一个兄弟,自然也绝非只有月牙儿一个内侄女。到时慢慢加以调.教,焉知就不如月牙儿郡主?而且就算国舅来日帮着六皇子,只要让萧氏其他的力量依旧站在二皇子这边就是了。” “我总觉得可惜……”皇后还在犹豫。 “皇后,赐婚月牙儿郡主与六皇子,不是放弃月牙儿郡主,而是——逼死六皇子!”静箫冷冷一笑,“只要下了赐婚的旨意,六皇子必定会闹腾起来。抗旨不尊自然是死罪!而一旦六皇子闹了,他跟清笛之间的那些事也难免会翻出来,到时候再借机除掉清笛……” 皇后眯起眼睛来,定定望着静箫。静箫惶恐,赶紧俯身。今日也许说的太多、太急,可是已是形势紧急,倘若再不下手,错过了这个时机,便会大势已去。 倘若未来六皇子登基,倘若清笛得势,那么她未来的日子便注定难熬!所以就算为了自己,她也一定要扶持二皇子。 “呵呵,哈……”皇后沉默良久,忽然大笑起来,“你们宋家的女子,果然都让人刮目相看!一个个看着袅娜娉婷,似乎弱不禁风;可是一旦狠辣起来,连我契丹的女子都不如你们!从前看连城是这样,浣衣局那个横波是这样,如今原来你静箫也是如此。” “皇后恕罪……”静箫吓得抖如筛糠。 “慌什么,我倒喜欢你这样儿!草原上能活下来的是狼,而不是软弱的羊。你若想跟着我儿,我也势必希望你是头狼!如今我倒放心了,你虽然看起来是羊,你的心里住着一头狼!” “皇后娘娘……”静箫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双股颤栗,冷汗涔涔。 “你的主意不错,我明日一早便下懿旨。”皇后终于给出最终答案,静箫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静箫躬身倒退出了皇后的牛皮大帐,目光不经意再从皇后身边儿那个调香的小侍女身上滑过。那孩子不过十岁大小的模样儿,却敛眉垂首,极懂规矩。方才皇后与静箫说话的时候儿,那孩子竟然是一动都没动过,显然是受过了严格的训练。 . 六皇子的帐篷内,玄宸咳嗽着收回手臂。向来身子康健的六皇子,这一回也在回銮途中染了风寒。皇帝便派韩志古亲自前来诊治。 “韩大人,晚辈身子无碍,还望韩大人不必惊动父皇。”玄宸在韩志古面前从来都自称“晚辈”,并不以皇子身份自居。 “微臣明白。”韩志古急忙回礼。 “还有……她。”玄宸缓缓说,“别让她以为我病了,不过是染了点风寒,小咳嗽几声。” 韩志古看了看帐里其他人,玄宸将侍从们都斥退。韩志古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枚小小香囊,“连城公主说她自己也曾也不安枕,曾用蘼芜做了小小香囊,放在枕边很能安神。这回听说六皇子微染风寒,便将这香囊赠予六皇子,为安枕所用吧。” “多谢韩大人!”玄宸欣喜。 “六皇子请静卧,微臣再为殿下施一回针灸,将 身子里的寒气逼出来就好了。” 玄宸开心而笑,“好,有劳韩大人。” 帐中安宁,玄宸含笑而卧。鼻息间流泻香囊中蘼芜清香,身子上有韩志古刺下的金针……玄宸只觉身心舒泰,仿佛很久没睡过这样香甜的一觉。 梦里,他看见怜儿又穿了那紫色的襦裙,站在如雪缤纷的杏花树下,向他嫣然而笑。 248、莫问莲心(3更毕) “婉笙姑娘,怎么这样早?公主还没醒来。”清笛迷迷蒙蒙里,听见郭婆婆压低的嗓音,便急忙睁开了眼睛,“是婉笙来了,快请。” 清笛撑开眼睛,这才看见实则天还没亮。婉笙急急忙忙奔进来,也顾不得风寒,一把扯住清笛的手,“姐姐还能安睡,可知道早朝便将发生何事!” 清笛摇头,“婉笙,你不是陪着大皇子去太庙进香?怎地会连夜赶回来!” “正因为小妹陪着大皇子去进香,这才有机会窥知这回皇上要告祭太庙的目的!”外头原本风寒,婉笙却急出一头一脸的汗来。 “你别急,慢慢说。”清笛微微一笑,垂下眼帘去,“没有什么是我承当不了的。” “姐姐……”婉笙忍了忍,“大皇子奉旨告祭皇家祖先的是——皇上已经决意要将月牙儿郡主指给六皇子!今天天亮太庙告祭完毕之后,早朝时候就会正式下旨!” 清笛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姐姐!”婉笙也惊了,“小妹当这是十万火急的事,这才不顾一切连夜驰马回来告诉你;怎地你竟然毫不意外?” “婉笙,我早猜到了皇上会如此做。”清笛面色苍白如冰,颊上却有两团诡异的红晕。便显得那脸更白,而红晕则更是刺眼。 “婉笙,不瞒你说,我从未侍寝过。”清笛淡淡地说,仿佛说着旁人的事。 “什么!”婉笙惊得抓紧了清笛的手指,“那,那你的孩子……” “我没侍寝过,可是皇上却从最开始就向外说我侍寝了,而且这回有孕,皇上还颇为在乎——皇上岂能不知道我与他从没什么?他这样做,无非是想要所有人都以为,我真的侍寝了,真的有了皇上的骨肉。” “皇上这样做,便是要堵死六皇子的嘴,让六皇子再无法公开向他去要我。”清笛闭上眼睛,“皇上的心中,是一定要将皇位给了六皇子的;而如果要让六皇子未来的皇位安稳,又必须获得萧氏的支持。如此,月牙儿就必须要嫁给六皇子,不可由于我的存在而影响了大事。” “姐姐!”婉笙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你既然都已经猜到,怎么还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即将成为现实!你怎么不对六皇子说啊!” “情动则智损,我若说了,小六那孩子会为了我而不顾一切,甚至有可能为了我而与他的父亲刀剑相向……皇帝虽然是契丹的皇帝,可能是我们心中所憎恶的人,可是对于他来说,那却是他爹,是他在世上唯一至亲的人了……” “这十七年来,皇帝伸开翅膀将小六护在他羽翼之下,为了小六几回不惜与整个朝堂和后宫外戚公然对峙……他是个好父亲。如果因为我而让小六与他的父亲这般,我又于心何忍?” “我原本便是失去了爹娘的人,我明白在这世上来说,爹娘该有多重要……” 婉笙点头,“姐姐的话,说的好明白……” 清笛阖上眼帘,“一旦什么都被揭开,那么六皇子则再难成为太子……如果来日二皇子登基,以二皇子的为人断不容六皇子再活着。他必会用尽手段害了六皇子。届时,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小六纵然有天纵智慧,却恐怕也难逃劫数……” 清笛说着,已是泪盈于睫,“我见那孩子的第一面,便发过誓,总归要护他周全。所以即便我能猜着皇上的心思,我却又怎么能对小六挑破?惟愿他什么都不知,惟愿什么灾厄都不会降临到他头上。” 清笛握着婉笙的手,轻轻一笑,“婉笙,我这样说是不是又不分皂白了?你我原本都是妈妈和于大人选定了来契丹执行媚心计的,要的便是要扰乱契丹朝堂……可是现在却变成了我一步一步都是为了契丹的六皇子。” 婉笙吸了吸鼻子,“小妹并非没有这样的疑虑,那日吟笳也曾与小妹嘀咕过,可是小妹相信,姐姐凡事必有缘由。” 清笛欣慰而笑,“妈妈和于大人当年拟定媚心计的计划,便也只是个朦胧的雏形。只是说要我等姐妹扰乱契丹朝堂,可是究竟要达到怎样的目的,却从未廓清。” “坦白说,真的要我等毁了契丹么?且莫说我们四个的力量根本做不到。便如古时西子入吴国,扰乱吴国内部,也是要靠越国有君王能卧薪尝胆,才能一举从外头灭了吴国——而你看我大宋,如今哪里还有这样肯卧薪尝胆的君王和将官?” “是!”婉笙也气得落下泪来,“听闻前些日子,大宋与西夏的用兵又失败了!原本形势大好,可是朝廷却下旨不许进击!” 清笛点头,“我便想着,如何做才能真的对大宋好?既然没能力毁掉契丹,那便让契丹无暇南侵吧。只要契丹不再南下,那么我大宋百姓便也不会再受涂炭。” “可是倘若契丹落入二皇子的手中,婉笙你当日在霸州也见识过了二皇子的手段——那我大宋则更会涂炭!” 当日霸州城破,清笛特地问过二皇子,他会如何对待霸州与霸州的百姓——二皇子的回答直截了当: 毁掉霸州城;城中之民一律北迁! 这个法子原本就是契丹人南侵获胜之后一直的做法,二皇子不过沿袭下来。 可是六皇子 却没这样做。他最终保留下霸州城,扶持了张昌兴为皇帝。虽然北周看起来是契丹的儿皇帝,但是至少霸州城依旧在,霸州百姓不必北上为奴,依旧可以留在原地过自己的日子…… 从这两种处理的办法来看,如何看不出六皇子是尽量周全了宋民的利益,在自己可以的范围内显示出了诚心? 眼泪沿着清笛的眼角无声滑落,“实则私心而论,我并不希望那孩子成为皇帝。甚至也想过,有一天能带着他走,再不管什么天下纷争;就如他所说,一同去西域,上天山,看雪莲……” “可是我又知道,许多事不由人,早就是上天注定。那孩子是重瞳帝王之相,他天赋英才不该被埋没——如果在二皇子与他之间选择一个帝王,我宁愿选择他。因为我相信他至少不会让大宋百姓多受凌辱……” 249、早朝宣旨(第一更) 草原上的朝阳升起的时间,在这冬日里,原本应该比中原晚些;可是因为草原上视野平坦,所以即便照样刚刚从地平线上露头,光芒便已经在草原大地上辉耀起来。倒不似中原的阳光会被层层楼阁遮挡住,要升上屋檐方能辉耀四方。 映着草原上初升的朝阳,皇帝问毕了南北官员的启奏要事,这才从御案上拿起一卷黄绫圣旨给了侍立案边的宣旨官。 递出圣旨的一刻,皇帝并未抬头看向丹陛下列的臣工,而只是垂着头,仿佛只看着自己的心。 宣旨官忙躬身双手接过圣旨,转身面朝众臣,展开圣旨高声宣读: “……朕特赐婚,将月牙儿郡主指婚给六皇子,望你二人夫妇和顺、早添子嗣……” . 这不过是一桩皇家的私事,可是满朝大臣却都惊得面面相觑。彼此对望一眼之后,便将目光全都调向六皇子耶律玄宸。 六皇子偶染风寒,已是连着几天没有上早朝;今早上却来了,而且面色红润、步履如飞,显然是痊愈了的。 天纵少年华贵如旧,却对众位臣工多了一些礼遇,在龙帐外头候班之时难得主动地与各位大人寒暄、攀谈。 并非说六皇子从前趾高气扬,而是他历来与众位大臣保持着距离,态度上很是疏离。毕竟这满朝的文武,几乎都在朝堂上说过她娘贞懿皇后的不好,故此这个少年便也与众人并不亲睦。 可是今日早晨,六皇子却的确让人惊讶。 大家心内都有了准备,只要这旨意念完,恐怕六皇子早晨的好脾气便都会没了。月牙儿郡主打小就喜欢六皇子,之所以直到今日都没成事,一方面是因为皇后和国舅的不允,另一方面恐怕也正是六皇子的并不热衷。 今日皇上这般突然颁旨,六皇子恐怕要有抗拒! 在场大臣除了这般置身事外的,牵涉其中的萧国舅则是惊得目瞪口呆,想要上前争辩却已经来不及。 二皇子耶律玄舜却只冷笑望着帐中众人,目光最后阴冷落在六皇子身上。 转瞬之后,也许这帐篷里就将炸翻了天!他只需看好戏便可——他倒要看看,向来跟老鸟护着雏鸟一般的父皇,这一回如果当众被自己最爱的儿子反驳,他又将是什么表情。 二皇子心中对皇帝的怨怼极深。原本他是唯一的嫡皇子,是天经地义的太子人选,可是皇帝却迟迟不肯将这个身份给他……整个契丹,甚至整个草原都在看他的笑话! 作为父亲,皇帝并没给他多少父爱;作为君主,皇帝连最起码的体面都不给他……二皇子此时只希望闹得越大越好,让皇帝与六皇子之间怨怼越深他才越开心! “……钦此!”宣旨官嗓音落定。整个帐中一片死寂。臣子们都不敢呼吸,暗自望着六皇子的反应。凝重的气氛一触即发,仿佛火药即将引燃而发出轰然的爆炸! . 就在这一片死寂的凝重里,帐外的朝阳却越升越高。草原上的皑皑白雪绵密沉厚,朝阳洒在上头,初时并不晃眼,只是披上一层金红的轻纱般,让刚刚从夜色里苏醒过来的草原,宛如娇羞的女儿般,红了双颊…… 阳光却渐渐炽了起来,轻红化作金色,温柔转为耀眼。阳光与雪光叠加起来,在某个特定的角度,猛地一并射.入了龙帐的窗子而来! 帐中原本燃着油松火把,虽然也明亮,却稍显黯哑;这一瞬天光雪色突兀迸发而来,便将帐中的火光尽数淹没,让众人全都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强光射来的刹那,班列中静立的六皇子耶律玄宸昂然而出,墨绿色满绣轻粉杏花的窄袖长衫在强光里泛出熠熠绮光! 随着他的步伐,更神的是他衣滚边上所泥金刺绣的几道龙纹。 原本龙纹都在缝隙之间并不惹眼,可是在这耀眼的强光里,随着六皇子的脚步,那几条金龙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争前恐后地追随着六皇子奔涌向前! 众人全都惊住,忍不住再去望六皇子的脸。俊美少年青衫鸦鬓、发际如裁,他的面上全无抗争与悲戚,反倒在强光里冉冉浮起一朵微笑——那笑宛若雪中绽放的花朵,清雅绝伦,圣洁无匹! “儿臣玄宸接旨!儿臣并月牙儿,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玉带少年跪倒红尘,金冠顿于红毡之上,心悦诚服地接受了皇帝的赐婚! . 朝臣一片大哗!惊愕中的众人面面相觑,全然找不到事态竟然发展到这样情形的缘由。 萧定南面色越发难看。如果六皇子抗旨,他说不定还能一起跟皇上商量;可是此时就连最反抗的六皇子竟然都接受了,这让他还如何来请求皇上收回成命! 二皇子则玩味地眯起了眼睛。此时就连二皇子也全然看不清,小六这是真的,还是虚与委蛇?君无戏言,这毕竟是圣旨,接受了便再无更改的余地,他难道真的就接受了? 玄宸谢恩的刹那,一直低垂着头的皇帝霍地抬起头来,藏不住衰老的眼睛里迸发出热烈的光芒来。他俯望下头的爱子,朗然一笑,“小六,朕的好孩子!如今你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之后,才好为朝 廷、为契丹做更大的事!” 帐中诸臣又是面面相觑一眼——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岂不是说,小六成婚之后,便会立他为太子? 原来皇帝今日的赐婚,分明是在为六皇子未来的承继大统铺平道路么?即便他并非皇后所出,却借由这回联姻而将后族萧氏的力量也抓在了自己手里——皇帝步步为营,果然帝王心机! 250、东风无力(第二更) 这个早晨,清笛却穿上狐皮披风执拗地走出了帐篷,踯躅踏进雪里。 雪泽深沃,她一脚进去便没了膝盖,身子一个趔趄险些仆倒在地。郭婆婆和翡烟都惊呼着扑过来,将自己的身子先伏到雪里去,隔着清笛。 她的身子原本就不好,这刚下胎几天,原本就不该下地,更遑论要大早晨的走出帐篷去,对着草原上浩荡的冷风! 可是谁都劝不住。郭婆婆和翡烟都流泪跪下乞求,清笛却依旧坚持。 清笛总是问着,“黑丫呢?你们总跟我说,它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之所以不带它来看我,是因为它受了点轻伤。” “我也明白,每到冬天,当这厚厚的白雪覆盖了草原,让驴马们难以找到草料的时节,它们就会格外焦躁。脾气一大起来,就会发生争食打斗的情形。” “这是它们骨子里的记忆,即便如今都是人养的了,不需要它们自己觅食;即便冬天,御马营里也预备了足够的草料——可是它们还是会循着本性去争抢撕咬……黑丫力气小,又是头驴,所以难免会受点欺负。” “你们的话我都明白,可是却没理由这么些天了,你们还不肯带它来见我。既然你们不肯带它来见我,那便只好我去看它。” “我病了,它也受伤了,我们原本是同命相连。它必是也想来看我,只是它是牲口,被人给拴着缰绳不由自主;可我是个人,总有自己行动的自由,我便没有理由不去看它。” 郭婆婆和翡烟虽然都拼命想要拦着,可是她们两人又谁能不知道清笛的秉性?她想定了要办的事就一定会去办,你纵拦着她今日,她还有明日;此事早晚拦不住,又何苦让她心里日日都堵着这一口苦? 郭婆婆和翡烟只能一个搀扶着清笛,不让她摔倒;另一个紧紧捂着风帽,帮她挡着风寒。 . 御马营的马夫一听说连城公主亲自来了,吓得趴在地下都不敢抬头。 清笛倒是温煦微笑,“我不怪你,你起来吧。我知道它受伤了,可是这原本就是牲口们之间的争斗,你纵然是马夫,可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盯着防着。” “它伤了,我纵然心疼,却也会讲道理。你别忙着给我磕头了,赶紧带我去看它就是。我便说给你句放心的话:不管它伤成什么样儿,我总归不会怪罪到你就是。马夫大哥,你快带我去吧,只需见见它,我便放心了。” 马夫还在死命磕头,“连城公主容禀,马厩里毕竟是关着牲口的,那里头总有污秽,别脏了公主的鞋。” “看你这话儿说的。”清笛就笑,“我不嫌。快带我去吧。” 马夫看再也瞒不住,只好抬头绝望地再望了一眼郭婆婆和翡烟。那两人也过来,一同跪倒在了清笛眼前儿,“公主,我等知罪!” 清笛反倒笑了,笑得越发潋滟如花。她面上泛着层层的红晕,也不知是真的情绪高涨,还是被这草原上浩荡的冬风给吹的;抑或是被气着了…… “干嘛呀,都起来。有什么事你们都直说吧,别这样吞吞吐吐着。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住的?你们若真以为我还有什么承受不住的,便是你们打心眼儿里还看不起我——说吧,黑丫是伤成什么样儿?难道治不了了?或者——从此瘫了?” 清笛继续笑着,“无妨。只要它还有一口气在,我便知足。我依旧养着它,跟它做伴儿,一起打发这漫长的时光。没什么受不得。” 马夫的眼泪都掉下来,草原的汉子原本是彪悍,此时却活生生被清笛的笑给撕裂了心房——“连城公主,都是小人的错!——黑丫它,它不见了!” . “不见了?” 清笛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就算是黑丫都病入膏肓了,但是她能再看它最后一眼,能再陪它最后一程就好。甚至她不管怎样还有机会,亲手挖了墓坑去埋葬它…… 清笛知道,黑丫与她一样,实则并不想来这契丹草原,不想离开自己的故土家园;来了这里,总归时时处处受排挤与孤立,不得舒展。所以即便死去也好,便不用活着再受更多的罪——可是她却绝对想不到,马夫给她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 “它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清笛回身瞅着郭婆婆和翡烟,“你们说的,它受伤了。它既然受伤了,它又怎么会不见了!” 清笛依旧在笑,可是眼里的泪却还是大颗大颗地跌落下来,“它就算再也熬不住了,它就算再想逃离这里,可是它总归会等我回来。” “我还没回来呢,它还没见我最后一面,还没跟我告别……它怎么会就走了?” . 马夫都做好了准备,宁愿挨几鞭子;可是清笛却只是这样地说话,那彪悍的汉子都再受不住,“连城公主,小的对不住您!小的负责御马营,这么些年也伺候过不少马匹,却从来没见过黑丫这般的……” “它原本怀了崽子,可是那夜突然就掉了。它低低哀鸣了一个晚上,早晨小的去看它,竟然发现它自己咬断了缰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小的自知失职,这些天一直带着人在这附近寻找。黑 丫刚掉了崽子,身子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所以它根本不可能走远啊。可是说来也奇了,小的骑马带人找了几天,竟然全然不见它的踪影。竟是不知,不知它去了哪里!” 这样寒冷的冬季,草木枯黄、水源冻结。独自一头刚刚身子受过重创的驴子,它自己一个人跑进这荒凉而陌生的大草原去,将意味着什么,还用说么! 找不见吃食还好说,更别忘了这草原上正四处游荡着同样饥饿的猛兽! 即便群居的马都不敢说能在饥饿与猛兽的双重夹击之下熬过这个寒冬,更别说黑丫只有孤身一人!——它如何还有可能活得下来! 251、找不见了(第三更) 清笛没再说话,只是站在雪野里无声地落泪。却无声息,只能看见一颗一颗的眼泪落下来。 就仿佛,那些眼泪不是来自眼睛,而是从她的心底、骨头缝儿里一并流淌出来的一般。那不再是眼泪,而是潜藏在生命最深处的悲伤。 “公主,公主求你别这样……”郭婆婆哭着抱住清笛的腿,“公主与黑丫的情分,我是最知晓的。可是就算黑丫不见了,公主也别这样苦着自己。说出来、骂出来,或者干脆就打我们几下……也总比这样,你自己压着要强。” “这原本都是小的们的错,连城公主便责罚小的们。”马夫也看不下去,磕头如捣蒜。 “不,这是我的错,与你们无关。”清笛却终究疲惫地摇了摇头。 这原本就是她的错,她心里明白。如果不是遇见她,如果不是成了她的坐骑,黑丫依旧是中原霸州一头无忧无虑的小黑驴。又怎么会认识了小六这个契丹人,又怎么会在霸州城破的那一日被小六带到了契丹草原来? 就算郭婆婆和翡烟都在她面前支支吾吾,可是她却也能听到是月牙儿的朱缨咬伤了黑丫。整个广平淀的马群里,除了黑丫之外,也只有朱缨身上受了伤。清笛碰巧遇见月牙儿的侍女燕儿牵着朱缨走过的时候,都能清晰看得见燕儿眼里的怨毒…… 原来主人之间的争斗,最终连累了黑丫。如果不是因为她,黑丫便也不至于受到朱缨的仇恨与攻击…… 而黑丫的崽子是怎么没的,她更已经不必细问。 这偌大的草原宫帐,有谁会在乎一头驴的崽子能保住还是保不住? 清笛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 太阳明晃晃地从高天直刺下来,像是慑人的利剑。那光和热都直辣辣的来,让人没处躲闪;可是脚底下的雪却将寒凉直接穿透了鞋底,直接灌进她身子里。 这样冰火两重一般的煎熬,让清笛只觉头晕脚软。可是她努力撑住。她早说过,今时今日早已没有什么是她再承当不起的。再也没有…… 原本上天就是要让她失去一切的:爹娘、名誉清白、此生自由;今日还要失去小六……如今,再加上黑丫…… 所有她身边最重要的一切,注定都会一件一件失去。直至,她的性命。 她此时只是觉得对不起黑丫。她能想到,黑丫在那一夜的绝望。它并非不想等她回来,它并非不想跟她道别一声再离去——而是那样的一个夜晚,悲伤与绝望紧紧缠住了它的灵魂,让它再也坚持不下去! 黑丫是个聪明的姑娘,它如何能不明白,这样一走了之所将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未来! 可是它即便要拼却一死,即便要来不及再见她最后一面也要走……便只证明黑丫已经在那一刻再也坚持不下去。 而她呢,作为黑丫的主人,她无能!她没办法早一点回到它身边,没办法在它受到伤害的时候挡在它前面,没办法在它受到伤害后及时抚慰它的心……她还有什么脸去当黑丫的主子,她对不起黑丫! 清笛紧走了几步,猛地停下来,仰头望草原高天,任凭明晃晃的阳光如同利剑一般刺向她的面颊——“黑丫,惟愿来世,你为人,我为驴;我再还你今生今世的情!” 身畔粼粼闪闪,仿佛有无数人影走过。每一个都在她面上遮下一条身影,让她明白她还置身人间,无法逃脱这人间必须要承受的痛。 “见过连城公主。” “请连城公主安。” 各种各样的嗓音,男女都有,尊卑不一。可是那声音却只有空洞洞的礼节,没有一丝暖意。 草原的风大,那些人即便走得很远了,可是嗓音还会被风给带回来,灌进清笛的耳朵。他们谈论的无非都是同一件事:皇上早朝下旨给六皇子和月牙儿郡主赐婚了。六皇子出乎众人意料地欣喜接受,直到走出大帐的时候面上还盈着喜气。 末了,那些人还不忘了加上一句:“刚刚看连城公主站在草原上那么伤心,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是不是就因为听说了此事,所以伤透了心?” 原来不知何时,她与玄宸之间的事情早已在这草原上传扬得人尽皆知。人尽皆知——她空披着一件公主的袍子,她依旧是人尽皆知的青楼女! 而是谁在私下里传扬了这些话,是谁想要毫不留情地扯掉她身上那层高贵的伪装,她已经懒得再去追寻。 “姑娘!”翡烟从后头追过来,一把捂住她的风帽,“别听那些人嚼舌根子!” “没有。”清笛脸上的泪滚落得再快,也快不过这雪原上浩荡的冬风去。此时所有的泪早已被吹干,想哭都再哭不出来。哭不出来,索性便笑吧,清笛转身笑望翡烟,“风这么大,我两只耳朵里头灌的都是呼呼的风声,哪儿听得见别人说话。” 不必听见别人怎么说,只听得见自己心里的声音就够了。 当行路迷茫时,要依靠的不一定是司南,而是自己心底的直觉。只要心还鲜活,便依旧还能找的见应该前行的方向,不会迷失。 “我们回去吧。“清笛笑着伸手搭住翡烟的手臂,走向自己的帐篷去。腿脚虽虚软,脚步却坚定。 正走着,前头正遇见六皇子昂扬而来。六皇子见了清笛躬身施礼,“连城公主。” “本宫刚刚听说六皇子的好事近了,本宫这厢恭喜了。”清笛笑靥如花。 “多谢。”玄宸说完便告辞奔向马厩去。 清笛下意识侧过耳朵听着马厩那边的动静,只听见玄宸的怒吼,“什么叫霁月不见了?” 这一个早晨,她和他,都找不见了重要的东西…… 252、假作真时(第四更) 广平淀的冬捺钵,气氛越发诡异起来。原本争储的气氛已经达到了白热化,大家都明白恐怕皇上就要趁着这回南北大会的机会正式立储;可是却没想到如今反倒是另一件事的诡异,抢了争储之事的风头。 六皇子与连城公主,竟然都静默地接受了皇上的指婚。曾经大家以为会迸发出来的火星,竟是一丝半点都没有! 唯一让大家能看出来这件事儿藏着的火气的,竟然是两头畜生的突然失踪。小黑驴掉了崽子的当夜咬断了缰绳出走;紧接着,天不亮,六皇子的霁月竟然也舍命撞断了马圈的镔铁门闩,消失在茫茫的雪野! 牲口虽然是牲口,却也都不傻,再不驯服的牲口一到冬天便都变得乖乖的。因为它们知道,这样的季节大雪覆盖了草原,如果自己奔逃出去就等于是送死,留在人类的马圈里才温暖又有足够的草料可吃。 可是这两头牲口却着实奇怪——它们闹,可是要付出的代价却是要豁出自己的性命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两头牲口刚烈如此? 一头驴跑了,这没什么;只是霁月也跑了,这总归有些可惜。毕竟霁月是绝世良驹,原本是草原上野马的头马,是被六皇子费了几年的心思才慢慢给调理驯服的。这一跑,六皇子多年的感情便也都白费了。 不过好在六皇子如今只忙着婚事,霁月的事虽然让他恼火,但是他暂时也还顾不上。 六皇子帐篷,月牙儿坐在大红的地毡上逗着两只雪兔皎皎和皓皓玩儿,悄然抬头去望玄宸,“六哥,霁月的事,你是不是会怪我?我也知道瞒不住你,我索性跟你承认了吧:这事是朱缨挑起的。” 鹰架上的小青突然飞起来,凌空直下,张口就去咬公兔子皓皓! “雄图鲁你干什么!”月牙儿尖叫起来,像兔子妈妈似的俯身去挡着一对小兔子,伸臂挥开小青,“都与你说八百遍了,不许碰我的雪兔。否则我不饶你!” 小青冷冷瞥了月牙儿一眼,飞回鹰架上去,傲然地闭上了眼睛。 老鹰抓兔子,这是天经地义。但是小青原本训练有素,并不曾欺负这对小雪兔,可是今儿不知怎了,竟然这样儿。月牙儿气得瞪了小青半天,可是小青却傲然地闭着眼睛,让月牙儿也没办法。 “小青与霁月多年相伴,情同兄弟。它自然怪你害得霁月离开。”玄宸倒是好脾气地一笑,“我不怪你;可是你总不能不让它怪你。” “哦。”月牙儿撅嘴垂下头去。在玄宸面前,她总是最乖觉的,“六哥说什么,就是什么。明儿我亲自打猎去,抓个肥兔子来给小青解馋,它便也不怪我了。” 月牙儿说着起身到鹰架前去,逗着小青,“雄图鲁,你说,是不是啊?” 小青依旧闭着眼睛,不动也不睬,仿佛老僧入定了一般。 玄宸倒笑,“不用打猎那么费事。你明儿到连城公主那边去,把连城公主帐篷里的翠鸟小蓝带来,小青自然就开怀了。” 一听见“小蓝”,老僧入定似的小青猛地睁圆了眼睛,转着脖子去瞅玄宸。 月牙儿却撅了嘴,“为什么什么症结都在连城公主的帐篷里?霁月为了小黑驴而跑了,小青要看见小蓝才喜乐……”月牙儿下头的一句话差点直接窜出来,却硬生生压住了。 月牙儿原本想说的是:“是不是六哥你也总要见了连城公主帐篷里的人,才能开心?” 玄宸却大笑着走过来,揽住月牙儿的肩头,“我却要见了我的月亮,才会心花怒放。” 月牙儿的脸腾地就红了,不敢置信地转头直直望玄宸的眼睛,“六哥,你说真的?” “为什么要疑问?”玄宸黑眸温柔笑望月牙儿,“打小,你就是唯一能让我觉得开心的人。月亮,如果没有你,真不知道我长这么大是不是都不会笑。是你让我知道了这草原还有让我留恋的东西。” 月牙儿的眼泪直直堕下来,“六哥,你说真的?” “傻瓜!”玄宸大笑,揽过月牙儿的头来,用自己的额头顶了顶月牙儿的额头,“当然是真的。不然我又为何这样期待迎娶你?月亮,我觉得,我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能迎娶的这一天。” 这样的玄宸情深款款,可是月牙儿的面颊却止不住地苍白。 虽然无数次梦想六哥会这样与她谈情,可是此时,此时的一切,却怎地只觉这般诡异! “小六的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 玄宸与月牙儿的婚礼按部就班地筹备,他们那边一切稳妥,反倒是皇后这边越发压抑不住了烦躁! 德妃也点头,“太古怪了,我不信六皇子真的能这样俯首帖耳。” 皇后的目光转向一旁端茶倒水伺候的静箫,“你怎么看?” 静箫原本也是心机缜密的人,自然明白二皇子对她的宠爱不过是一朝一夕,等再遇见美人儿,便自然会忘了她。她若想保持自己的地位,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好好侍奉皇后。只要皇后认为她留在二皇子身边还有用,那么二皇子就不能不分给她一些宠爱。 静箫跪倒答话,“奴婢以为,这就是六皇子心机过人之处了。他的城府竟然这样深,当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时打眼看上去,六皇子非但没有怒意,反倒是满心欢喜……“ “这般做戏,皇后娘娘、德妃娘娘,奴婢私下揣度,就怕是六皇子已经私下里跟皇上达成过什么共识——比如皇上明白告诉了他,只要他能乖乖迎娶月牙儿郡主,便可顺利获封太子!” 253、离心之计(①更) “你的意思是,皇上跟小六联起手来演戏给我们看!”皇后一拍椅子扶手,腾地起身。 “奴婢的意思是,皇上和六皇子联起手来,未必是要做戏给我们大家看;恐怕只要做戏给月牙儿郡主、做戏给萧家看,就够了。” 静萧垂下头去,眼中的阴影比黑色的眼瞳面积更大,“只要月牙儿郡主和萧家肯相信,六皇子是真心实意想要迎娶月牙儿郡主的,那么他们的心自然就会偏向六皇子了。” “倘若这个时候皇上颁旨册封六皇子为太子,那么还有谁人能够撼动?”静箫仰头望皇后,“皇后跟二皇子所倚仗的,除了皇后帐和二皇子头下军州的人之外,最重要的力量便是萧氏一族的力量。如果萧氏倒向六皇子,皇后与二皇子还哪里有胜算?” “好,好……” 皇后倒退数步,仰头望帐顶,面上全是哀戚,“皇上,你真的好绝情!当年你就为了那狼女而动过废后、裁撤后宫的心思;可是满朝文物都不答应,你更是忌惮着我萧氏一族的实力,所以那个心愿没能达成。” “你便记恨着我,你将狼女的死全都归咎在我身上,你十七年来再未踏进我帐中半步——如今你更要处心积虑夺走我儿的太子之位,只为了补偿给那个狼女!” “我绝不容许,绝不!” 皇后激动起来,“就算你终究追封了狼女为皇后,与我平起平坐,可是我的儿子终究还是要赢过她的儿子去的!皇上,就算你千方百计,也没用!” “皇后姐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德妃早就没了主意。 皇后猛地转头望向德妃,一个答案已经涌上了舌尖儿。她却终究还是忍住,回头瞥了静箫一眼。 有些话,她不能当着静箫说出来;骨子里,皇后依旧不肯相信汉人。 “唯今之计,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来搏一回。”静箫看皇后望她,情知该是她出谋划策的机会。 “你说。”皇后眯起眼睛瞅着静箫。倒是难得,这个宋女似乎真的与她一条心,这件事上她出力不少。来日倒不免要叫儿子给她个封号。识时务的就该奖赏,便如海东青捉到了天鹅,便应当将天鹅的脑浆赏给它一样! “奴婢认为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还没拜堂成亲,那么即便圣旨已经下了,月牙儿郡主和萧家的势力还不等于已经到了六皇子的手里。” “还能怎么做?” “月牙儿郡主为了六皇子,那是定然什么委屈都肯忍耐的;可是却唯有一样儿是月牙儿郡主忍受不了的——那就是连城公主!” 皇后眼睛一寒,“可是你没看连城公主竟然也似无动于衷一般?他们真的就如同商议好了一般,全然共同进退!” “奴婢却有个主意,能撕开连城公主的伪装。” 静箫笃定一笑,“她如今能够这样冷静,奴婢倒是并不奇怪。毕竟当年她在青楼里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倘若能让连城公主来亲自操持六皇子与月牙儿郡主的婚事——甚至于,洞房那晚还要连城公主亲自训导他们两个,再要连城公主亲自将新郎送进门去……” 静箫想着那场景,便是莞尔一笑,“真不知道连城公主的城府还能不能继续深沉得下来,而六皇子是否真的能忍心当着她的面与月牙儿郡主洞房了……” 德妃惊得都一愣。这样的招数,的确是狠辣到了极点,直戳人心最薄弱的角落! 皇后眯着眼望静箫,良久,忽然扬声大笑,“静箫,好主意!便这样办了!” “皇子的婚事,新娘又是我萧家的内侄女,原本这场婚事该是有我来操持;那我便亲自邀请了连城公主一起执事吧。” “皇后英明。”静箫垂下头去,面上漾起得意的笑。 皇后帐中,各位嫔妃团坐谈笑。 皇后忽然转向清笛,亲自走下座来,捉着清笛的手,“妹妹辛苦你了。原本你有孕在身,皇上特旨不必你每日这般走动。可是我看今儿天气暖和,风也停了,便想着让你活动活动对身子也好;同时多跟姐妹们说说话,也能帮你排遣排遣。” 皇后笑着环望一众嫔妃,“我们也都是过来人,知道女人怀着胎的时候,实则最是容易心慌意乱的。”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的母亲也都起身附和,“皇后说的正是。连城公主多走动走动,不但不会伤了胎气,对养胎只怕更好些。” 清笛忙含笑福身,“多谢皇后娘娘与各位姐姐。” “实则今天我还有一件事有求于妹妹。”皇后懒得再寒暄,直奔主题,“这回六皇子与月牙儿的婚事,原本是我的差事。只是国俗与汉俗有别,皇上这些年越发要求咱们办事要多多加入汉俗。” “若论国俗,我自然都是娴熟;可是提到汉俗,我便捉襟见肘了。所以希望妹妹能帮我一臂之力,咱们一同把六皇子跟月牙儿郡主的婚事办好。” 皇后凝着清笛面上神色,不疾不徐地说,“小六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娘贞懿皇后走得早,如今他成婚了,倒没有亲娘亲自操持。你我虽然不 是他亲娘,却也是他娘亲,咱们姐妹怎么也该替这个孩子办好这一桩终身大事。” “妹妹,你说,对么?” 皇后言笑晏晏,说的话全都在理儿上。清笛忍住心内的摇晃,面上一直挂着温驯的微笑,“六皇子与月牙儿郡主的婚事,乃是大事。皇后娘娘能让妾身来协助,这原本就是妾身的荣幸。” 254、闪躲不及(②更) 陪在清笛身边的翡烟有些听不下去了,急走两步跪倒在皇后眼前,“皇后娘娘容禀告,连城公主此时正怀有身孕,如何禁得住操持婚事的劳碌。还望皇后娘娘三思啊!” 清笛一惊,连忙呵斥,“皇后面前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说着便也赶跪下来,“皇后娘娘恕罪,是妾身对下人管教不严。稍后回帐,妾身必然亲自掌她的嘴!” “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来。”皇后倒是一笑,“下人虽然不该乱插嘴,但是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看在她忠心护主的份儿上,我今儿倒是饶了她。” 翡烟赶紧叩头,“叩谢皇后娘娘!” 皇后亲自拉起清笛来,“她的话没错,可是我既然今日这般同你说了,又岂能不顾虑到你的身子?六皇子的婚事重要,可是你的龙胎同样重要。” “我的意思是,不必你事事都亲自跟着忙碌,寻常的你帮着说说中原的礼节就够了。” 清笛面上笑得稳定,“既然皇后娘娘相信妾身,那么妾身哪里还有推托的道理?遵皇后娘娘的旨,妾身从今日起便出力操持。” 走出皇后的帐篷,草原的天气,今天的确是难得的好。浩大草原,今日竟然没有一丝风。草原上的积雪经过这些日子的风吹日晒,倒也渐渐散了。 广平淀原本就是契丹草原上最是温暖舒适的地方,所以皇帝的冬捺钵才选择在此地。此时积雪渐渐散了,露出平坦的沙碛榆柳来,便也有些留鸟飞来逗留,晒着太阳啁啾叫起来。 隐隐然,仿佛只觉春日将临。 清笛看得神往,一不小心呛了口凉气,咳嗽起来。 翡烟急忙扶住,“怎么又咳了?好容易这些日子养的不怎么咳了,今儿本就不该出来!姑娘也是的,纵然是皇后来传,姑娘只需说出皇上的特旨就好,又何必真的奉诏而去。” “她当然更清楚皇上的特旨,这样的情形下来非要来传我,就证明她是铁了心要这样做。我若不去,反倒会让她说我恃宠生娇,到时候在后宫怕有事一场轩然大波。” 清笛抬眸望沙碛平川,深深吸了口气,“当年的贞懿皇后听说便是这般的处境。她原本是狼女,本就不谙人世规则,怀孕了之后又有皇帝的特旨照顾着,便在后宫被传说恃宠生娇……女人的嫉妒心最是恐怖,便趁着皇帝带兵南侵的机会,后宫的嫔妃便联起手来整治贞懿皇后。” “可怜她还怀着六皇子,在后宫中孤立无援,便不止一次遭了暗算……最终在孕期做下了病根儿,生下六皇子之后没几年,便撒手人寰……” 翡烟听得惊住,“契丹后宫的女人,竟然恐怖至此!” “天下后宫都一样,不分中原还是契丹。只要有后宫,便一定有无止无休的争斗。”清笛摇了摇头,“实则女人多了,在哪里都一样。不光是后宫,当年我在青楼里也是一般。不必躲闪,只每一步都走得尽量小心就是了。” “可是,姑娘,你竟然真的能答应皇后,亲自操持六皇子的婚事!”翡烟难过得垂下头去,“奴婢想替姑娘争辩,姑娘还拦着。到时候姑娘真的能做到……!” “没什么做不到。”清笛清静一笑,“我只需时刻提醒自己,眼前摆着的是两条道:一条是亲手送六皇子入洞房,另一条是亲手推六皇子上刑场。翡烟,你说我还能做不到么?” “喻——”身后忽有喝止马匹的嗓音。清笛尚且未动,翡烟倒是惊得转过头去,低低呼着,“六皇子!” 圣旨赐婚之后,清笛一直小心避免与六皇子碰面。好在姑娘有孕在身,便日日留在帐中,不必与六皇子碰面。却没想到此时还是遇上了。 翡烟紧张得掌心都能攥出汗来,回头望清笛,却惊讶发现姑娘仿佛丝毫没有所动。 “姑娘,你跟六皇子说说话儿吧。这里是沙碛,榆柳林密,旁人看不见;姑娘放心,奴婢就在边儿上看着,若有异动,奴婢会学小蓝的叫声来报信。” 今儿皇后竟然这样为难姑娘,翡烟知道姑娘的心里必是寂苦。难得遇见六皇子,如果两人能说说话,姑娘心里的苦便也能排遣些。 翡烟说完便钻进草丛去,沙碛上、柳树下,便只剩下了清笛和六皇子两人。 清笛皱眉,依旧没回头,“六皇子马蹄声急,想来是有急事吧。六皇子便请去忙吧,本宫在这里休息片刻便也要走了。” “马蹄声急,却未必是人有急事。都只因为霁月丢了,我现下骑的这匹马还没跟我心心相印,所以驾驭起来还不圆融。”玄宸索性松了缰绳,让马匹自在地走到海子边儿上去啃那些水草。 “连城公主似乎极不想见我?怎地见了面便催着我离开?”玄宸凝着清笛的背影,只觉心口处传来钝钝的疼痛。似乎心内长久插着一把刀,永难拔除。 “既然六皇子都猜着了,那本宫自然便不该再隐瞒。”清笛这才转过头来,微微眯起眼睛望着他在阳光下如玉一般的容颜,“我不知你们契丹的规矩,可是在我们中原,庶母与儿子之间原本就是要避嫌的。” 玄宸只觉这话隐隐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他却有一下子说不出哪里不对了。至少从字面上来说,她说的没错。玄宸有些懊恼地扬起鞭子抽了一下树干。柳条上虽然早没有了叶片,不过受了树干的震动,那些低垂的柳条还是彼此碰撞,发出“沙沙”的响声。 就像谁的心旌,摇曳不定。 255、鸳鸯双栖(③更) “六皇子还不走么?”清笛岂能不知他的烦躁,只能叹了口气,缓了语气问他。 “怎样?”玄宸闹弩弓更甚。坦白说,她并没有过多得罪他之处,可是他就是懊恼得不能自制。 “既然六皇子喜欢留在这里,那么本宫离开。”清笛说罢转身,“便将这里全都留给六皇子一人吧?” “并非是我不想离开!”玄宸忽然闷闷地嚷开,“你也看见,我的马走远了。它进草丛深处去了,我又没有办法。况且我早与你说了,它不是霁月,我与它说话尚且不能圆融……” 好理由。六皇子果然聪明。 清笛捺住心底的苦涩,面上甚至还忍不住轻轻一笑,“好,我明白了。六皇子等着你那不听话的马回来吧。本宫先行一步。” “喂!”玄宸竟然又出言呼唤。清笛这回不肯再留步。 “你别急着走!”玄宸奔过来,伸臂拦住了清笛的去路,“我问你,可曾见过我的鸳鸯?” “嗯?”清笛惊讶了下,“不曾见过什么鸳鸯。这个季节,这里的水都结冻了,鸳鸯当去了江南越冬。此地怎么可能还会有鸳鸯?” “我说有便有!”玄宸低头凝着清笛的眼睛,蛮横里忽然漾起一抹淘气,“你想不想看?” “我……”清笛略一犹豫,便被玄宸抢走话去,“走吧。你们宋人真是不知道鸳鸯也能留在塞北越冬的吧,我便让你亲眼见见!” “六皇子,我……” 清笛想拒绝,却晚了,玄宸一径扯了她的手臂向水草那边去,“原本是去年我惹的祸。去年秋天我射箭,却没想到误伤了一对离开较晚的鸳鸯。我射伤的是鸯,那只鸳便也不肯离开,就守着它的伴侣。” “我知道是自己的错,便特地给它们用毛皮搭了暖窝,每天还都来给它们拢些火;结果它们竟然幸运地在塞北的冬天熬过去了。鸳鸯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必南去,也能活下来;今年便也没走。” 鸳鸯又称“匹鸟”,雌雄不分离。如果有一只死去,或者被人捉去,那么另外一只必定相思而死。原来这些传说都是真的——清笛听着也只觉神往,不知不觉便随着玄宸的脚步到了水草中。推开水草的伪装,找见了兽皮搭着的暖窝。 “就在这儿!”玄宸转身朝清笛淘气一笑,“我给它们搭的暖窝隐秘吧?就是担心会有狼、豹子什么的发现它们的藏身之地。经过我的缜密观察,我尝试用狼的眼睛、豹子的嗅觉来观察过了,找不见!” 清笛除了微笑,已是不知该如何反应。心底的坚冰仿佛被敲穿了一个洞,溶溶的,冰层下头有流水无声滑过。 已是这样绷起脸来对他,已是令他如今这般……他竟然还是有办法到了她身边儿,还是有办法让她不能不微笑。 拨开暖窝,一对鸳鸯正倚靠在一起。见了玄宸来,都极表亲热之意。清笛这才明白为何鸳鸯今年也不南下越冬的原因——原来那鸯是伤在翅膀上,半边翅膀都掉了,再也不能飞行。 鸳就为了伴侣而留下,就算留下将面对的有可能是双双被冻死、饿死,那鸳竟然也毫不犹豫……清笛眼眶不由得有些湿。 玄宸回头望着清笛笑,“谁说鸳鸯就一定非要飞到中原去越冬?其实它们一样可以留在契丹草原,一辈子再不离开的。” 草原上的阳光实在是太过清透,远处海子冻结的冰面又成了天然的反光镜面,所以那强光照在那孩子的面上再反弹过来,竟然将清笛的眼睛刺得好疼。 清笛急忙起身,转过身去,“鸳鸯都好好地在这儿呢,这下你总归没什么再抵赖我的。六皇子与你的鸳鸯说话儿吧,本宫先走了。” “喂,连城公主你……”玄宸还是不甘心,冲着清笛的背影搜肠刮肚再想找理由挽留。却终究腹中空空,一时之间再也想不到什么。便只能呆呆望着她的背影远去。 那么娇小的身子,那么纤弱得仿佛墨笔一宕的背影……他为何,这般舍不得她走? 身上有淡淡的蘼芜香气散开。玄宸不知怎地便想起中原乐府里的一首诗来:“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原本是一首弃妇诗,不知怎地他此时竟然想起。玄宸都笑自己,难道因为人家走了,他便将自己也当做弃妇了么? 或者是因为,鼻息之间时常缭绕的蘼芜香气?这蘼芜香气,又是来自何方?——他怎么,竟是记不得了? . 十一月初一,正是六皇子与月牙儿的婚礼之日。这一天天德合、月德合,正是汉家的黄道吉日;从字面上又恰好是好彩头:玄宸原本就是皇子,“月”正合月牙儿的名字。两者叠加,宛若天造地设。 一应礼数从天不亮就开始履行仪轨,大体程序已与中原相当;与中原最迥异的只是契丹的“青庐行礼”,亦即搭设青色的帐篷来作为婚礼的礼堂,而不是如汉家一般在厅堂中行礼。 主持婚礼的也不是汉家的“高堂”,而是选择族中受尊敬的老年女子为“奥姑”当庐而坐,接受一对新人的 拜而致敬。今日这位奥姑便由皇家大萨满、郑国大长公主来担任。 连日来的劳累,让立在青庐里仔细核对最终婚礼细节的清笛忍不住咳嗽起来。大萨满闻声不由得望了清笛一眼,“你可有不适?” 清笛连忙一笑,“没事。您老闭目养神片刻吧,等婚礼开始了,还有的您老忙。” “你今年几岁了?”大萨满却依旧坚持问。 256、天机浅露(3更1) 见皇家大萨满这样坚持追问,清笛只好回答,“晚辈今年十六了。这马上就过新年了,就该十七了。” “十六了?”大萨满一皱眉,“贞懿皇后薨的那年也这么大。也是在这么个天寒地冻的时节。” 清笛微微一颤。 “原本上天喻示,说只要熬得过年关,等大地回春了便有望见好……结果,还是没能熬过去。她果然是被雪狼养大的孩子,她走的那天身上也盖满了白雪……” “她不像是死了,倒似是被药师佛给召唤回到了东方琉璃世界去了。能在狼群里长大,她原本就不该是这凡世中的人,更不该到这不属于她的契丹大草原来。” “你说,原本就在这草原上呆不长久的,又何必来走这一遭?不如回去,是不是?”萨满婆婆深深凝睇了清笛一眼,遍布褶皱的眼睑便随即又敛上,仿佛没有丝毫情绪变动。 “也正因此,六皇子打小都不肯跟着前头五个皇子的名字序齿,非要叫自己‘雪宸’,就是要永远不忘记雪,永远不忘他娘的死吧……唉!”大萨满闭着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却不知,雪与‘血’原本音近。” “今晚,似乎又要下雪喽……”大萨满叹了口气,再不说话。 清笛不知为什么,只觉身子狠狠一凛!咳嗽便越发压不住,嗓子眼儿一片腥甜! . “公主!”郭婆婆赶紧奔过来扶住清笛,“可是过于劳累又伤了元气!别这样站着了,快回去歇歇!” “好。”清笛向大萨满告退,又嘱咐翡烟去禀报了皇后和德妃,这才走回自己帐篷去。 胸口的翻涌越发激越,清笛努力压了半晌,却终究还是没压住,一口气涌上来冲向唇边——张口,竟然是一口鲜血喷出来! “姑娘!”翡烟惊得冲过来一把抱住清笛,“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定然又是伤心到了极处,定然又是损了心脉!” “亏得姑娘在人前还能苦苦支撑,让奴婢都看不出一丝哀戚来——却原来依旧还是硬生生将那疼压进自己心底!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郭婆婆惊得也连忙回身叫外头的小丫头,“快去,请韩大人来!” . 韩志古急急赶来,得知清笛吐血,也是大为震惊。也顾不得什么悬丝诊脉的规矩,急急伸手去给清笛诊脉。手指一搭清笛手腕,韩志古便是一震! “大人,公主竟是如何?”郭婆婆急问。 韩志古望清笛。清笛缓了口气,转头嘱咐翡烟,“我现在嘴里干,想喝口刚熬的参汤。” “奴婢这就去!”翡烟向韩志古一礼,“韩大人,全都托付给您,万望您一定要治好公主!” 清笛又让郭婆婆去取些蜜饯来,只叫着嘴里苦。郭婆婆情知韩大人与公主有私下的话说,便只能忍痛出了帐篷。 韩志古凝望清笛,缓缓说,“公主心里怕也有数了吧?” 清笛淡然一笑,“正是。今日在青庐中,大萨满忽地问我年纪,又与我讲了当年贞懿皇后也是这个年纪、这个时节薨逝的……我心里便已经明白了几分。” “大萨满乃是通天之人,她最明白上天的安排。今天原本是六皇子与月牙儿郡主大喜的日子,若不是事情紧急,大萨满定然不会跟我说这些——韩大人,我的命数尽了,是不是?” . 韩志古眼眸中也藏不住了泪光,“公主,老臣今日便直言吧:公主的身子在当年发育的时候便已经被凉药尽数毁了根基;后来在霸州那一跳,原本就已经该是断了命的,幸有那根千年山参吊住性命。” “如果能这样静养下去,倒也能保证公主活过而立之年……可是公主这回又拼了性命怀了身孕,这回下胎便是将仅剩的十几年的命数全都耗尽了……” 清笛点头微笑,唇上早没了半点血色,“幸好还来得及在我走之前,亲手为他筹备了婚事,还来得及亲眼看见他终究得了萧氏的支持……老天总算待我不薄,我便也能放心去了。” “公主……”韩志古垂下头去,眼泪落在衣襟上。 从小被掳来契丹为奴的韩志古,这多年来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什么屈辱没熬过去?可是这一刻,老大人还是落下泪来。 “老臣愧对公主,愧对六皇子!如果不是老臣出主意以针灸刺穴的法子制住六皇子的神思,让六皇子断了与公主曾有的情分,公主此时便也不致如此伤心……公主强忍着心中的悲苦,面上不显露出来,实则这才是最损心脉的……” 清笛轻轻一笑,缓缓摇头,“大人别这样说,实则我又何尝不明白你的苦心?我注定活不过这个冬天,便如大萨满提点我的那般,年关将是我的一个坎儿;若熬不过去,我的命只剩下最后一个月……” “当年贞懿皇后短暂出现在皇上生命中,两人相伴不过数年,却要皇上用十几年的时间来追思。如果贞懿皇后在天有知,她必然不希望皇上为她伤心这多年。而我,趁着还来得及,便也希望他从不记得我来过……” 清泪滚烫地沿着清笛的眼角滑落,“我原本就不是契丹草原的人,我注定在这里呆不长久。我跟他 实则也不该相遇,相遇也无缘相守,我索性便任凭他忘了我。” “就当做,他这一生从没遇见过我。他便也不会因为我的离去而伤心……韩大人,我的饿心愿也不过如此。也多亏有韩大人如神医术,方能达成;韩大人不光是为了契丹,也成全了我。我非但不敢埋怨大人,我反倒是感念大人。” 257、风声鹤唳(3更2) 清笛帐中,韩志古离了杌子,双膝跪倒,“老臣虽然是汉人,但是早已经将契丹当做了自己的家国。此时的契丹外表看似强大,实则已经到了多雨之秋。国中权贵争权夺利,各层官员皆有**;而外部,女真人早已经露了峥嵘,下一回再反已是早晚的事……” “这一回契丹对女真用兵,已是显露出了契丹的颓势。即便皇上御驾亲征,即便十万大军围攻女真两千五百名骑兵,契丹竟然也丝毫没占了便宜去!——如今的契丹对女真,便仿佛当年的大宋对契丹一般,都已经失却了锐气,难以抵抗!” “此时如果二皇子得了皇位,或者六皇子得了皇位却心里只知道追思公主你,那么契丹国将危!老臣为契丹国着想,便只能忍痛出此下策,让六皇子得了皇位,然后再彻底忘了公主您。老臣这片心敢对天对地,却独独不敢对公主与六皇子……” “韩大人……”清笛伸出手去想要搀扶起韩志古,却怎奈韩志古坚持不肯起。 清笛便也收回手,缓缓阖上眼帘,“韩大人,我在来契丹草原之前,便见过您的。” 韩志古一愣,“公主曾在何时见过老臣?” . 契丹六皇子的婚事自然也牵动了女真人的目光。 “这位六皇子倒果然令人刮目相看!”乌雅想起六皇子便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恨。 “还以为他真的有多爱连城公主,当年在霸州也肯为她死;却原来终究抵不过皇位!看他如今倒是欣欣然迎亲,哪里有半点反抗!” “倒可惜,清笛当日那般为他周全;更可惜,清笛竟然为了他而放下了凤熙兄弟的一片痴情!到头来,原来他真的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忘恩负义!” “是啊!”女真家臣也全都愤愤出声。 只有完颜旻依旧只蜷腿坐在椅子里,手指抚弄着猫儿灵犀的额头,不说话。 乌雅转头望弟弟,“旻,此事你怎样看?” 完颜旻依旧只垂首看着自己的猫儿,“契丹皇帝选在十一月初一来为六皇子举行婚礼,我只觉得过分仓促了。” “嗯?”乌雅也是微微一惊,“怎么说?” 旁人都只在猜测六皇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是真的忽略了婚期的古怪。此时经完颜旻一说,倒是也猛然惊觉似有不对。 契丹皇帝那么疼爱六皇子,况且月牙儿郡主身份贵重,何至于就从下旨到婚礼,不过短短一个月的准备时间,怎地就这样仓促?一位皇子与郡主的联姻,至少也应该准备半年才是,何至于这般匆促? “不正常的事情背后一定隐藏着正常的秘密——我觉得,那皇帝这样安排,倒是故意的。”完颜旻黑瞳幽深,“十一月是旧年的最后一个月份,一个月后就将迎来新的一年。契丹皇帝每个新年元日都会祭天、祭祖,将国中大事一一禀告上天、告祭先祖。” “那么此时对于契丹国祚来说,最重要的又将是何事?”完颜旻眯起眼睛来凝望兄长与一众家臣,“储君未定,国祚不稳!所以目下对于契丹来说,最最重要的要向上天与先祖禀报的事情就是立储大事!” “若要立储,又要首先确定萧氏一族力量的归属,所以皇帝才要选在十一月这个极为特别的日子,略嫌仓促地为六皇子举行婚礼,让六皇子抢先一步将萧氏的支持攥在手中!” “十一月初一举行了婚礼,正月初一祭天地的时候,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册立了太子……”完颜旻伸手抚摸着猫儿灵犀的额头。灵犀也仿佛受到了人间冷肃气氛的影响,弓起肩胛,张开嘴露出牙齿,低低嘶吼了声。 “我们竟未想到!”一众女真家臣也都惊呼,“原来契丹皇帝还是铁定了心思要让六皇子继位!” “不能让六皇子继位!”一砸桌案,“六皇子为人狡诈,视我女真人性命如草芥。倘若他继位,我女真人将来想要推翻契丹、一统草原的梦想必然再度受阻!” “正是!”女真家臣们也都点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拦阻此事!” 完颜旻轻轻阖上眼睛,“铁骨,你将此事速速密报给契丹二皇子知道。让他早做打算。” “是!”铁骨叉手施礼。 “二皇子虽然为人也是阴险,但是他毕竟比不上六皇子。倘若二皇子登位,他的施政必定漏洞百出,反倒给了我们更多的口实来起兵。同时二皇子用兵刚愎自用,上回一战我们早已验证过的……”完颜旻这才转头望乌雅,“二皇子登位,对我们利大于弊。” “我也这样想。我女真要力助二皇子!”乌雅坚毅下令。 家臣的应命声中,完颜旻又垂下头去望着自己的手指,低声嘟囔了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六皇子的母亲似乎也就是死在这个时节……” 乌雅起身走到弟弟面前,“旻,你这句话说的是何意?” 完颜旻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哥哥,我只觉这两件事应当有所关联。可惜,我现在还没想到关窍所在。容我再想想……” 完颜旻眯起眼睛来,转头望大木房外晴朗的夜空,喃喃说了声,“若是她,可会参透这其中奥妙?” 乌雅虽年长,心思 缜密却比不上弟弟旻。便也只能皱眉,“只是可怜了清笛,今夜要眼睁睁看着六皇子入洞房。六皇子实在太过分!” 完颜旻抬头望兄长,“不如来日跟契丹把她要来吧,让她在女真好好养着。毕竟,我们这里有天下最好的山参。” 258、心表日月(3更毕) “公主竟是在哪里见过老臣?老臣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公主明示。” 韩志古施礼,“自从来了契丹,先为地皇后的宫份人,再经地皇后推荐给太祖皇帝为官,直到今日……长长的几十年,老臣将自己的全部的心力都奉献给了契丹,从未再回过中原汉地。公主在来契丹草原之前,又如何能见过老臣?” 清笛明白韩志古的为人谨慎,便轻轻一笑。用这略带淘气的笑容,遮去了之前的愁云惨雾。 即便命数已定,即便死亡就在前头不远处,但是既然一切都已无法改变,又何必只是徒劳地伤心悲泣?还剩一天,便笑对一天;还剩一刻,便也笑着度过才是。 “韩大人,您的脸色都白了。”清笛忍着嗓子眼儿的腥甜,狡黠一笑,“我说在中原见过韩大人,却未必是韩大人本尊去了中原啊……” “公主!”老谋深算如韩志古,这一刻都是冷冷汗下,连忙向清笛稽首,“身为契丹官员,老臣若私入汉地,这便是大罪了。那些北面官员一直想要捉老臣的把柄,老臣听了公主这番话,岂能不股栗颤颤……” “呵……”清笛轻轻一笑,苍白如纸的面颊上,终于多了一丝血色,“韩大人别急,我见过的并不是韩大人本人,而是——韩大人的石像。” “石像?”韩志古也微微一愣。 清笛含笑点头,“霸州城中的街市口上立着两座石像,跪在街口,生世受人唾骂。其中一座是我爹,另一座我却不认得。不过因为时常去看了,便也将那面容都印在我心底——及至后来到了契丹草原,第一回看见韩大人,才终于将心中记下的那面容与眼前的大人合二为一。” 如今想起那两座石像来,恍如隔世一般。曾经的那些疼痛,如今终于已经能够坦然面对。不知道是自己长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心早已变得坚韧;还是因为那一年的寒食,终于能够尽了一个女儿的孝道,风光祭奠了爹爹,所以让她能够放下那份儿心。 人这一生中,总会遇见许多的沟坎儿,每一回都仿佛要跨不过去一般。可是这世上又何曾真的有跨不过去的沟坎儿?若能坚持过去,再回首去望,便也只觉云淡风轻,当初的那番忧愁其实原本真不值得。 “那两座石像是宋人心中的两大卖.国.贼。见了您在契丹的身份之后,我才明白,原来他们是想说您虽为汉人却为契丹出力,更成为契丹皇帝的左膀右臂,于是便斥骂您数典忘祖、认贼作父。” 韩志古闻言,面上印满黯然。 清笛却轻轻一笑,“韩大人不必介怀。从前我年幼的时候也为我爹不平,到如今反倒释怀了。旁人说您二人是卖.国.贼,您二人便是了么?旁人眼中的,又怎么可能是真实的自己?只需对得起自己的心便够了,又何必要对旁人解说?只需自己最珍重的人能够明白,就够了。旁人,不过都是不相干的人。” 韩志古一生抱负,唯独在面对汉人与契丹人对立观念时,无法周全。此时听得清笛这样说,不啻清风拂面、醍醐灌顶,“多谢连城公主!老臣枉活一世,竟然仍旧于许多小事上无法洒脱。今日老臣受教了!” 清笛微笑。韩大人自然并非不够洒脱,韩大人只不过是还没有到了看破生死的一刻。便如她此时,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于是便没什么看不破了。 “原本我刚来契丹见了您的时候,对您也心有防备,心中多少也带着对您的成见,怀疑您的善恶。可是经过这么多日子的相处,我倒是渐渐明白了韩大人的心。” “六皇子说过,契丹皇帝从太祖伊始便不是将自己只作为契丹的可汗,他们甚至给自己取了汉家的姓名;韩大人也是一般,韩大人实则也从来不是在为契丹人尽职尽责——韩大人是在为百姓尽职尽责。汉人是天下百姓,契丹人也同样是天下百姓……” “所谓家国,从来不是帝王一人的家国,而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家国;臣子并非只为帝王一人尽忠,而是在为天下百姓绸缪……因为有韩大人在,身在契丹的汉人百姓,从最初的为奴,渐渐也获得了与契丹百姓平等的身份;契丹朝廷里更有半数的南面官员。这些都是大人的无量功德。大人何罪之有?大人只有功劳!” 韩志古这一回终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面上老泪纵横。这些年面对汉人的指责,说他背弃祖宗,着实令他百口莫辩。华夏与夷狄的偏见让他一生心不得舒展……这一刻,心中的委屈全被清笛说破,老大人哭得无法自持。 “公主,老臣自知有愧,此时便也向公主表明心迹:公主若离去的那一天,老臣定追随地下;用老臣这条命,来赎对公主的罪。” “韩大人,万万不可!”清笛惊慌得又咳嗽起来,“万万不可……若来日六皇子登上皇位,还有万般事体需要韩大人从中周全。韩大人又岂可为了我而轻易抛却了性命!” “公主放心,即便微臣追随公主而去,朝中还有犬子。犬子多年跟随二皇子,早已最为谙熟二皇子为人处事之道;二皇子手下的一应事体,犬子也全有参与——来日六皇子登基,犬子一定会保护六皇子避过二皇子的明枪暗箭!” “韩大人!”清笛也是 一震,“原来韩大人将令郎送到二皇子身边儿去,便是早已布下的棋局!” “无论是契丹,还是中原,唯有君明臣贤才能保得百姓安康。微臣之心,尽是为此!” 259、香尘已隔(第一更) 连城公主再走出帐篷的时候,已是恢复了常态。甚至精神状态比之前还好,面上更是带了微笑。 皇后的侍女前来禀告,说皇后请连城公主亲去教导六皇子稍后迎亲的礼仪。清笛含笑应下,安稳走向六皇子的帐篷。 侍女回后帐复命,皇后一听便惊起,“她竟然,依旧毫无动静!怎么可能,怎么能!” 皇后在帐篷中慌乱旋走,猛地回身狠狠望住静箫,“你不是与我说,这个法子定然管用?怎地连城公主竟然依旧一丝破绽都不露!” “难道,她真的能眼睁睁看着小六迎娶月牙儿;难道她甚至真的能含笑亲自送了小六入洞房?!” 静箫慌得赶紧跪倒,“皇后娘娘,奴婢也没想到她竟然能坚持到这般地步!” 人即便再冷静,也总归会有底限。静箫自以为抓住了清笛的底限,却哪里想到终究还是错了!清笛的反应,又哪里还是个人了?她怎地做到如此忍耐! “仅剩最后一步,入了洞房,今晚月牙儿就会成了六皇子的妻子了!静箫你个贱.人,你的主意非但没能奏效,反倒贻误了战机!倘若这一切都来不及转圜,我儿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储位旁落!——倘若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我第一个用你的血来祭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从小跟清笛一同长大,彼此之间早已熟悉对方性子,静箫自认心智绝不亚于清笛,这回定然能抓住清笛最后的底限,予以冲破——她就要战胜清笛了,她笃定的!可是怎么会竟然如石沉大海,全然激不起任何波澜!她不甘心,不甘心!她不信自己就这样再度被清笛击败,绝不相信! “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啊!”静箫抖如筛糠,“奴婢再想办法,再想办法!她一定会有软肋的,她也是人,她怎么能全无弱点!” “什么办法?”皇后目中已是尽露寒光!“你赶紧给我想!” . 门外传来铁甲声。披着一身寒气,二皇子进了皇后的皮室大帐。皇后忙给德妃使眼色,德妃便亲自带人在外头守着。 皇后这才一把抓住二皇子的手腕,“儿啊,可预备好了?” “母后放心。”二皇子点头,“您所领头下军州的奴才,儿子早就暗中训练,如今早已集结完毕,只待我母子的令符!儿子手下的飞豹军也早已枕戈待旦——除此,还有萧殷的手下,也都尽数归我节制!” 女真的消息已经传来,让原本已经起了疑心的二皇子,越发将婚礼当日重点布防。 二皇子的眼中迸出寒光来,“倘若父皇敢宣布册立小六为太子,我便鱼死网破,索性将他二人一并除了!” 皇后惊得一把捂住儿子的嘴,“虽然要做完全的准备,可是这话却绝对不能随便说出来!弑君弑父……儿子,这件事总归是大罪!” “父皇早已不顾念与母后的夫妻情分,更忘了还有我这个嫡子了吧……是父皇不仁,才逼得我母子不义!”二皇子宛如被激怒的狼,“母后堂堂的正宫皇后,我又是唯一的嫡子,这一切原本就该是我母子的,可是他却要全都给了狼女母子!——这一切都是父皇的错!是父皇逼得我们如此!” 皇后的面色也点点冷硬下来。儿子说的不错,如果不是皇上先如此,他们母子何必要这样应对!他们保护的不过是原本就该是他们自己的东西! “为娘思量,你父皇可能会在两个时间宣布立储。其一便是今晚的婚礼大典,其二有可能是元日的祭天大典。便让他们都准备着吧,一旦有变,便要果断出手!” 皇后瞅了二皇子一眼,忽地说,“不过若要你来日能顺利登位,便不要背负弑君弑父的罪名。可以动手,却要找好了人来背这桩罪名!” “哦?”二皇子微微一愣,随即笑开,“母后高见!” 闪烁光影里,母子相视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全无温度。甚至都并无即将胜利的喜悦,而是兔死狐悲的悲凉。 . “六皇子不必去亲自迎亲,朝廷自然派去使臣与媒妁,带酒食、牛、羊、猪、犬、鸡而去,拜谒国舅家族,并进酒。使臣纳币、致辞。一应礼数必定周全,六皇子勿虑。” 六皇子帐中满盈喜庆,清笛含笑细致与六皇子一样一样讲说,“六皇子只需等在宫帐门口,待鸾车来了,韩大人替皇上再宣赐婚诏书之后,六皇子射出三支红箭,便可亲迎月牙儿郡主入青庐行拜奥礼……” 帐中伺候的丫头婆子都抿嘴而笑。 玄宸一一点头应下,却忽地转头说,“连城公主替我篦头吧。她们弄的头发总是不好。” 清笛微微愣怔。身为六皇子庶母,又是操持婚礼的,新郎仪容原本也是她的责任,六皇子这般要求倒也并不为过。 “好。六皇子坐着吧,本宫给六皇子篦头。”清笛含笑走到六皇子身后,手指压着他发际,去望铜镜。 契丹俗为髡发,但是随着接受汉俗,皇帝便已穿着中原服饰;契丹上层便也纷纷仿效中原人,开始留头、簪发。虽然律法命令禁止这种做法,还要克以罚金,但是权贵们便也都不在乎那些罚金,纷纷交了罚金而公然留发。六皇子便更是这般,发丝浓密得一如中原男子。 对着铜镜,六皇子面颊微微赧红,望着手指灵巧的清笛,忽地说,“我怎觉得,曾有某日,你这样为我篦过头?” 玄宸说着,伸手向案上,拿起案上的鎏金琼枝宫花,“仿佛,你也曾这般为我鬓边簪花。” 260、烟迷柳岸(第二更) 那年杏花春日,那次鬓边簪花…… 那天是清笛第一回意识到,这孩子对她动了情。那天原本是凤熙来,听闻她挨打,他便从杭州日夜加鞭而来,带回了蜡冻佛手——那佛手其实原本是她幼时最爱。 那样大的蜡冻佛手,除了皇宫大内,哪里会有?而恰好,凤熙的府邸原本就是吴越国的皇宫;吴越国向居江浙富甲天下之地,宫中的珍玩便比汴京大宋宫廷更胜一筹,那蜡冻佛手便是吴越国宫中的。 清笛自幼不爱金银,却偏爱了吴越国宫中的这柄蜡冻佛手。她走的那年,原本国太夫人要将它送给她,可是清笛却明白这东西定然贵重,坚辞不受。知道她挨打,凤熙不远千里带去给她的不是金银,反倒是当年的那枚佛手……凤熙的心如何不重?于是她虽然抗拒着,可是语气里定然也添了软意。没想到,那孩子便听出来了。 他原本在她榻上躺着养伤,那一刻竟然丝毫不避,便那般昂扬走出帘来,与凤熙直面相对。 以凤熙的智慧,如何能怀疑小六的身份?可是他就那么直剌剌地出来,竟都忘了自保——她那一刻便惊,明白他的所为全是因为醋意。 那一刻心内说不清是苦是甜,虽则那一刻也在感念凤熙的心,可是却又如何能装作没看见他豁出去一般的锐气?于是她只能将那佛手退还给凤熙;凤熙不肯收回,她再转赠给横波……只为让他安心,她便宁肯割断了幼时曾经的记忆。 蜡冻佛手最贵重,却抵不过那一刻他不肯退让的目光。 她便忍不住捉了他到妆奁前为他篦头,明白告诉他,虽然凤熙龙骨凤姿,可是他丝毫不逊于凤熙——便是这样委婉地告诉他,他在她心中实则已经重过了凤熙去。 她亲手为他簪花,不过是要让他安心。 如今想起,早已恍如隔世。 . 清笛手指微微停过,便已经恢复常态。她望着铜镜中少年清俊的容颜,浅淡一笑,“六皇子定然是盼望婚礼今日,说不定平日神思不属地便都想象着这一刻的更衣妆束,便一并连本宫也想象进来了。 “本宫从不曾这样为六皇子妆束过,六皇子记错了。”说罢接过玄宸手上的金枝宫花,帮玄宸簪在金冠之上。 霸州初见他,他只穿着刑囚的白衣;在契丹,他便只穿彩绣青衫。白与青色都是素淡的颜色,虽然更能凸显他的骨骼清贵,却终究带着遗世独立的冷,总缺少了红尘繁华的气息。 而今日,清峻少年身着绣金大红吉服,腰缠玉带,上挂金刀、角弓——便仿佛人间红尘扑面而来,盛世繁花都赶来绽放在他身上。他骨子里的清贵里便又多了一番辉煌气象,好看得令人眼睛酸涩,不敢多看…… 清笛急忙转过了眼睛,含笑说,“已经好了。六皇子便静待新娘到来吧。” “你去哪里?”玄宸在清笛身后轻唤。 . 清笛却没回答,只含笑轻步走出帐外——她去哪里?她只想走回她原来的地方去。 走出他的生命,走向尚未遇见他的那个地方。 从未敢憧憬过,他今生会为她穿上大红的吉服;即便当年便知道自己情生意动,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想。她明白,今生原本无缘。 可是今日却能亲眼看见他这般装扮,虽然不是为了她,却也让她心中快慰。 他穿白色和青色都好看,可是他穿大红同样好看——她其实想告诉他,他穿大红好看,可是却也不像个好人。周身的邪气如血色漫延开,让人的心只能跟着不停不停惊惶地跳。他日后还是不要随便穿红色了,否则岂不是要扰乱了所有人的心? . 广平淀的冬风和缓,契丹宫帐正在筹备六皇子的婚礼大典。可是广平淀外的大草原上却是朔风呼号,千里茫茫。 天地悠远,连绵的青山都缩小为一行行起伏的曲线,这样浩大的天地当中,一匹孤单的马自然就更缩小为一个极小极小的黑点。踯躅在苍莽衰草之间,不用力去看,都看不到。 若走得近了,才能发现那马匹的疲惫。原本是神骏的马匹,可是此时看上去却狼狈不堪。冬季马匹原本该养膘来抵挡冬寒的,可是这匹马却瘦得连肋骨都透过皮毛显露出来。 它站在衰草间茫然四顾,仿佛压抑不住内心的某种情绪,便仰首向天,长声嘶鸣! 天地悠悠,青山回声。便仿佛这广大的草原上不只是它孤单一马,还有其它的马与它回应。 实则,若是它想,它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因为它原本就是草原上野马群的头马,只要它肯回归野马群,它依旧可以一呼百应! 可是它甩了甩长尾,还是终究放弃了。因为它这回回到草原来,不是为了它的亲族而归,也不是为了重新找回自由……它这回只是为了寻找一头驴而来。 这匹马正是霁月。黑丫失踪了的那个早晨,它发疯地冲断了马圈的镔铁门闩冲了出来。可是却天地茫茫,根本找不见了黑丫的踪影!原本雪地上还能找到黑丫的蹄印,可是越想草原腹地奔去,雪地就越发凌乱,到后来全然失去了黑丫的踪迹! 连续多日,它不停不 停地奔跑,几乎不肯停下来休息。它只是怕倘若自己稍微休息一下,便有可能与黑丫擦肩而过! 可是草原茫茫,它不吃不睡、不眠不休地这样奔跑寻找,却终究还是没有黑丫的踪迹! 腿伤未愈、身子又那般虚弱的黑丫,她能跑到哪里去!以他的脚程,怎地竟会追不上她!难道说——在他赶来之前,她便遭遇过了不测? 261、斜阳黄昏(第三更) 越是想要赶紧找到黑丫,霁月的心中便越是焦急。抬头望天,遥远天边有铅色沉重的云翳阴沉而来。以霁月生长在草原上的经验,他知道今晚恐怕又有一场大雪。 大雪便意味着草原会再度被雪覆盖,又要连续多日找不见吃的。那头笨驴自然看不懂这草原的天色,她如果在草原上被冻、被饿着了,可该怎么办! 霁月一急便再也停不下脚步,不顾自己的身子已经虚弱不堪,便撒蹄再度狂奔! 他必须要赶在天黑大雪落下之前,先找到黑丫! 不知是不是上天听见了霁月的心声,当霁月跑进一条山谷中时,猛然听见一片驴叫! 霁月心头一震——他认得,那是老对手了,是草原上的野驴群! 野驴与野马都是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族群,有时候双方会遭遇在同一块操场,或者同一片水源地上。为了生存,两个族群之间经常发生打斗。野马自然体型占优,但是野驴们却是格外凶狠,所以多年来的多次打斗,双方各有胜负,便也因此而积怨极深。 从前带着马群,霁月从来不将野驴群放在眼里;可是他此时只有孤身一人,更何况体力几乎已经是消耗殆尽——若按照自保的本.能而言,他应该就此转头离开,避免与野驴群正面相对。 可是心中的渴望却让他停下脚步来。任凭草原上的朔风一团一团涌起,寒意环绕了他的周身,卷起他的鬃毛与尾巴——听见驴群的嘶鸣,他直觉黑丫就在野驴群当中!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风雪将至,草原上所有的动物都本.能地想要找到安全的避风之地。可是却明显地,野驴群中传出不统一的嘶鸣,就仿佛有驴子不想去避风,所以被其他驴子一同攻击一般。 这样的天气里,还要梗着性子不肯随着族群去躲避风雪的,除了并非草原上长大的黑丫,还能有谁! 霁月的心都热起来,整个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却不是因为冷,反倒是因为热,反倒是因为狂喜之下的微微紧张。他终于找到她了,在风雪来临之前;他终于确定她安好……即便她之前走的时候那般羸弱,可是此时听起她的大嗓门儿,依旧还是精神头不差! 长风吹过,霁月仰首朝着苍空一声长嘶——他要告诉野驴群,告诉太岁,他来了! . 山谷里,野驴群正在朝着避风的山坡行进。可是黑丫却怎么都不想走,金毛太岁凶狠地咬着她,“不跟我走?那你难道自己想在这草原上等死!你看看天上,风雪又要来了,你这母驴怎么不知好歹!” 黑丫呲起大板牙,“滚开,你这头草原上的野蛮驴!我就算死了,我也不再跟你们在一起!”是因为起了风吧,那风直剌剌地就吹进黑丫的眼睛里去,把她的眼泪都给吹出来了,“黑丫要回霸州去,黑丫不在草原上呆着了。你们草原上就没一个好东西!” 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这样从黑丫的眼睛里跌落下来。 太岁烦躁地呲牙长嘶,“我看出来有人伤害你了,可是草原上谁说没有好东西!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让你跟马群呆在一起。你是头驴,不是匹马,你在马群里本来就是要受它们欺负的!” “你不肯听我的话,那你看看你现在满身的伤!你只要肯乖乖跟我在一起,留在驴群里,便没事了!” “我不要!”黑丫上来拧劲儿,“我恨它们,可是我也同样讨厌你!就因为你我都是驴,我就一定非要跟你在一起么?我告诉你我不要!我不要跟你在一起,我也不要留在草原,我要回霸州,我要——回家……” 回家,她真的好想家。这样一走便是好几年,原以为能一直忍耐下去,却终究知道,这里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她要回家去,她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故土,叶落归根;决不当在这异族他乡飘零的游魂! 就在此时,猛然听得山谷外一声清越马嘶! 黑丫原本说得口沫横飞,却忽地一下子怔住,便连下头接着要说什么话都给忘了。就那么傻傻立在原地,伸直了脖子,竖着两根长耳朵,屏息听着风里传来的马嘶,浑然忘我。 “还说啊,还说什么草原上没一个好东西,还继续说要回家!”太岁看见黑丫的神情,气得呲起大板牙,“只要他来了,你便什么都忘了!女人,果然都是口不应心的家伙!” 有放哨的野驴发出吼声,太岁听见说霁月是孤身一人来。它身后方圆数里以内都并无其他马匹跟来! 太岁一呲牙,“太好了,报仇的机会到了!” . 婚礼持续了一整天,契丹国俗与汉俗并用,一对新人一道道的礼节走过来。挨到青庐前,准备行拜奥礼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 天空出现了妖异的景象:原本有铅云将来,可是夕阳的余晖却炽烈地将黑云全都照成红色。黑与红的碰撞交织,让人只觉邪异。 再加上今晚初一,天空无月。暮色夜空里只有稀稀落落的星子浮现,那脆弱的星光根本就没有能力与妖异的夕阳红霞相比,只能退居成背景,黯淡寂寥。 可是纵然今晚将无明月,纵然天色妖异,可是人间依旧一片 欢腾祥和。 整个契丹营地都被灯火照亮,人们都在欢呼歌舞,酒香与欢笑在大地上随风萦回。六皇子与月牙儿郡主的婚礼热烈行进,帐外爆发出的欢声,每一声都直直传进清笛的帐篷来。 262、兰堂红烛(3更1) 天空红与黑两种颜色冲撞绞缠在一起,看上去就仿佛是乌云染血,让人不由得担心,若稍后雪片从乌云中落下,是不是也会染上了血色,变成赤红降落? 雪原本是这世上纯净之物,这一下会不会只成妖孽? 这样诡异的天色让人担心,却也会奇异地勾动了心底的嗜血之意!——那嗜血的渴望来自绝望,草原上的万物在这样妖异的天色之下如此无力反抗,挫败感便会绞缠成了绝望,而这种压抑的心情总归要靠打斗和流血发泄出来才好! 金毛太岁便是一声长嘶,尥着蹶子冲向孤身一马的霁月! 长风掠过草原,衰草一片一片倒下,偌大草原之上所有的物种都躲藏起来,以避过即将到来的这一场大雪——只有霁月昂然立于原地,不躲不闪。 “头马,莫看你从前风光,领着马群随意践踏我们驴群,今儿你却没什么机会逃走了!既然胆敢踏足我们驴群的地盘,你就永远不要走了!” 霁月静静望着那如同金色风雷一般朝他冲过来的金毛太岁,傲然做好了防御的架势。他此时的体力已是不同往日,所以他要节省下每一分气力,没工夫与太岁做口舌之争。 看着头领率先攻向霁月,整个野驴群都欢腾起来。对于天色的恐惧转化为嗜杀的渴望,驴群形成包围圈的形状,向霁月兜过去。 苍莽的大草原上,方才只有孤零零一个霁月,这一瞬,一众野驴无声兜去,却并未让草原看起来多了些热闹的生气,反倒让人只觉草原上孤单更甚、杀机更重! 黑丫站在山坡上,愣怔地望渐渐被驴群围在当中的霁月。她还没从刚刚的震惊里清醒过来。他真的来了么?他真的因为她出走了,于是便也不顾一切地跟来了么?可是他怎么就自己一个人来了 还有,风里的他怎么看起来那么瘦啊?发生了什么事,他减肥么? 短暂的大脑短路之后,黑丫终于恢复了常态。她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霁月为了来救她,将面临着巨大的危险! “你快走啊,走啊!”黑丫怒吼着从山坡上冲下来,完全顾不上自己的腿还有点不利索,就那么一瘸一拐地朝他冲过去,“你是契丹的追兵么?我告诉你,没有用!姑奶奶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开那帮契丹家伙的!就算你来追,姑奶奶也不回去!” 黑丫的怒吼惊住了驴群,就连太岁都停下来,回头瞅她。 黑丫就当没看着,继续一瘸一拐地跑,继续嘴上不停地喊,“姑奶奶受够你们了,姑奶奶是一定要回中原去的,就算你来追,姑奶奶也走定了!” 黑丫拐着小腿儿冲到霁月跟前儿去,头顶、身撞、腿踢,倒是首先动气手来! “乌丫!”霁月也愣了。早知道她是个野蛮的小黑驴,却没想到她这会儿还能这么耍起蛮来,“你跟我回去。” “滚啊,我才不去!”黑丫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霁月往后推、顶…… 只愿他能退后一步,只愿能让他距离驴群远一点,以他的脚力,只要将他顶出野驴的包围圈去,那野驴们就撵不上他了! 黑丫原本身子尚未复原,霁月又身高体大,没顶几下,黑丫已经满身是汗……“兔崽子,你赶紧滚啊,滚!”黑丫都快急哭了,他傻了么,赶紧走,趁着野驴被她骗过的当儿,赶紧跑啊! “契丹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契丹马也没有一个好东西!朱缨那个臭母马欺负我,你们马群里一大帮的臭母马也都跟着欺负我……你这个臭公马一样跟着欺负我!” “我还回去干吗?我回去等着朱缨把我另外三条腿一根一根地踩折,等着朱缨的主子干脆让兽医掐断了我的小脖子吗?滚啊,我不要再看见你,你滚!” 黑丫不顾一切地喊着顶着。 霁月一步步后退着,却不肯扭头,只垂下修长的马颈,细细地望着黑丫的眼睛,“你说得对,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没能及时保护你。你如果真的恨毒了它们,那我们就不回去了,好不好?” “就我们两个,不回宫帐去,也不回野马群去,就我们两个自己。无论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去;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不好?” 草原上的风,真他奶奶地大,一直一直地都吹进她眼睛里来,让她怎么好不流泪嘛!不是被他说哭了,而是人家泪风眼,迎风流泪嘛! 黑丫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落了下来。霁月轻轻打了声响鼻,垂下修长的马颈绕着黑丫的脖颈,以面颊轻轻蹭着黑丫的面颊,“好了,好了。不恼了,也不闹了,好不好?我们先养好伤,然后我们还会再有许多许多孩子的……” ......... 帐外的欢声,一直一直冲进帐篷里来,冲进清笛的耳鼓。 在一片欢声里,她听见宛如豆子落下般的急急鼓点。外头的欢声集合成了同一个声音。清笛知道,拜奥礼开始了。 契丹人的拜奥礼就相当于中原的拜天地。表达的也是对天地的禀告,对长辈的尊敬,敬告过了天地长辈,一对新人就将从宗法上正式成为夫妻。 而接下来,就将是洞房合卺之礼。 “连城公主,皇后请连城公主同去主持六皇子的洞房合卺之礼。”帐外有皇后的侍女寒声禀告。 清笛扶着翡烟的手,微笑着走入了青庐。拜奥礼已毕,一对新人正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等待步入洞房。 大红绸牵着一双新人,玄宸牵着红绸却站在洞房门口停住。那一刻众人扰攘,都在起哄笑闹,可是他的目光却静静地落在她面上。明亮的灯火照得见他眼瞳里瞬间的碧蓝翻涌! 263、万里风生(3更2) “头马,你给我站住!” 草原之上长风呼啸,霁月与黑丫头颈相缠,终于让这布满苍凉的大草原,终又获得一丝恬静。 可是他们两个的状态如何能让太岁不抓狂?太岁呲起大板牙,呼啸着冲向霁月。 霁月闻声仰头,月白长鬃在风中桀骜飘扬! 黑丫被吓得一哆嗦,却在太岁冲来的一瞬间,猛地调转了身子,直朝向太岁。两根耳朵直直竖起,大板牙呲成一排,“野驴,你滚开!” “你个不识好歹的母驴,你见了他,难道又忘了你刚刚受到的伤害!她给你灌几句迷汤,你就又要跟他回去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这样的如果回去,只会遭遇更悲惨的!你趁早给我醒醒!” “关你P事!”黑丫丝毫不让,大板牙呲得比太岁还厉害,“我跟他怎么还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怎么着都不用你管!你是谁呀,你就是个驴贩子!凭什么每回我一出来,总是被你拐走!你这家伙不好好当野驴的头领,你干嘛总围着我绕环?” 黑丫说着狠毒的话,心底却也不忍心。自己从宫帐里逃出来,原本都是虚弱得要死了。身上还流着血,那血一滴一滴都落在雪地上。这样的血腥味儿,百八十里的都能把狼和老虎给招来,所以她当时都抱着必死的心的。就算不被狼给掏死,她也八成要冻死饿死在暗夜里的雪原上。 却哪里能想到,野驴群这时候竟然在暗夜中出现。金毛太岁什么都没说,只是上下一眼一眼地看着她身上的伤,然后令驴群散开于四周保护,而他亲自傍着她一同走,每当她腿散了走不动时,太岁都用他的身子将她在推起来…… 那一路走得很艰难,可是那一路却是她自打结识太岁以来,这家伙最安静最温柔的一回。他再不训斥她,纵然说话也都贴着她的驴耳,用温柔的语气哼哼。找到草料了,太岁也总是会仰首长嘶,命令所有野驴都退后,让她先吃完了才许别的驴吃…… 一路上,他还经常用大嘴巴啃开地面的积雪,不畏寒冷地去寻找被冰雪覆盖住的药草。然后亲自嚼碎了,将那草糊糊涂抹在她伤腿上。 这一路走啦,如果没有他和野驴群的保护与照料,又哪里还有此时的她?她哪里是不懂感恩的驴? 黑丫含了泪,水汪汪地望着太岁,“谢谢你救了我,更谢谢野驴群这一路的保护。只是我真的不希望你们打起来。你们这么多驴,霁月就一匹马,就算你们打赢了,可是难道不怕被草原上的动物笑话么?” “你果然是宋人养大的驴!”太岁看见黑丫水汪汪的眼泪,只觉心底烦恼更甚,“你这些仁义道德都是来自中原,不适合草原上的生存!我们要杀它就是要杀它,为被它咬死的野驴报仇!谁管什么以多胜少还是一对一单挑!谁爱笑话便去笑话,关我P事!” 真是死不讲理的野驴!黑丫愁得一摆耳朵,便也发起狠来,“好,你来吧!你要是想杀他,那你就从我的驴尸上踏过去!” 太岁一拨拉耳朵,“你说什么?你是说宁死也要跟他走么?” 这头母驴果然跟别的母驴不一样,他当年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了。野驴群也会发生公驴争夺母驴的情形。小的驴群里只允许有一头或者两头公驴作为首领,他们拥有一大群的母驴为妻妾;对于前任公驴的妻妾,会有一段时间不肯接受新的公驴,但是在公驴的强权之下,便也会渐渐驯服了——而眼前的这头小黑驴,简直就是宁死不屈的架势! 这种样子,该怎么形容——好像不像是驴的行为,反倒有点类似人类的那种叫做,叫做“爱情”的神马玩意儿了。 从一而终,哈? 太岁终究被气得也是狂性大发,仰头命令众驴将黑丫和霁月分隔开! 群驴本来,煌煌奔驰。纵然黑丫和霁月都拼尽了全力想要呆在彼此身边,可是它们又哪里禁受得住群驴的冲击?不过片刻,草原上便仿佛阴阳八卦图般出现两相分隔的图景,黑丫和霁月便被驴群给活生生分开! 太岁冷笑望霁月,“头马,这回你再不能躲在母驴屁.股后头了!” 霁月仰首长嘶,“好,那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能耐拦得住我!” 两声嘶鸣,头马和头驴向彼此便奔向前去! 草原上长风骤烈,仿佛天地贯通,整个世界都成了暴风肆虐的场地。仿佛这个天地之间困着的某种猛兽,正在撕扯着绑缚住自己的锁链,马上就要破笼而出一般! 野驴群明白,这是风雪降临的前兆。这阵狂风过后,紧接着暴雪就会随风而降! 纵然眼前头驴跟头马厮打得正凶,出于自保的本.能,野驴们也都狂躁起来。杀死头马,为死去的同胞报仇,这是应当的;但是在天地狂雪肆虐之前,它们也应该先让自己活下来……野驴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是赶紧赶到避风的山地去,逃过这场天灾才是正格! 驴群的焦躁让太岁越发狂躁。它当然不愿放过今天的机会,可是他却还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战胜霁月!尽管这匹马已经瘦弱不堪,可是他竟然还这般神勇! 两人彼此前蹄踢打,拼命撕咬。血色从他们俩的脖颈皮毛上涔涔而下。长风 吹来,血腥味扑入风中,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打斗圈附近的草丛里已被血腥味吸引来了几只大虫。那大虫的吊睛正静静看着打斗圈中的驴子和马。 目标随即便被确定:那些强壮的野驴自然不在狩猎范围内,否则消耗体力太大;那两只出血受伤的公马和公驴倒是不错的选择……不过他们俩虽然受伤,却战斗力依旧强悍。 大虫的眼睛终于静静落在了那只瑟瑟发抖的小黑驴身上——她的腿有伤,站都站不稳,更遑论逃跑;她又是头母驴,纵然能反抗,力气却也不会大。 长风呼啸,大虫们安静地俯伏下来,只等待适当的时机,便会扑身而上! 264、血肉为誓(3更毕) 洞房门前,众人都望着六皇子与连城公主。 不知怎地,所有人都再笑闹不出来,都静静地去望连城公主穿越人群,一步一步走向六皇子去。连城公主的面上笑容恬静,可是六皇子的眼中却乱云横渡。 那一静一动的对比,让每个人的心都被硬生生提了起来,就梗在嗓子眼儿上,动弹不得。 众人目光全如暗色的水浪一般,一波一波向清笛涌来。一层一层,淹上了她的头顶,让她口鼻都被淹没,几乎窒息。 窒息里,清笛却依旧清晰地看见皇后的目光。皇后看似在平静地笑着,清笛明白,实则皇后的紧张绝不亚于她——皇后是多么希望在这最后的环节上,她终究再也强撑不下来,从而落入了皇后的圈套,将前功尽弃!她绝不会让皇后得逞,绝不。 清笛明白,这一路走来,多少双眼睛都如等待狩猎的狼一般静静窥伺,等待她稍有神情异动,等待她微有行差踏错,等待她露出纰漏来将把柄放进他们掌心——他们便会立时蹦出来,用这把柄化成的利刃,刺向小六! 就差最后一步,便可迈入洞房大门;就差最后一步,便是礼成。只要礼成,月牙儿便已经是小六的妻子,萧氏的势力便也终于可以落进小六掌中。那晚在星南州,她浑身是血,用尽最后的气力凝着月牙儿公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知道若留着这个孩子,月牙儿郡主与六皇子之间便隔了障碍。那我今天便当着月牙儿郡主的面,让这个孩子流掉……月牙儿郡主你看真了,这些血绝不是我作假的血,更不是桃花癸水,它真真切切就是我的孩子啊!” 纵然是月牙儿那般强悍的女子,那一刻也慌得目光散乱。她便笑,“我做到如此地步,只求月牙儿郡主放心。你要与我发誓,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你都得拼尽了一切去护着他。不管谁要害他,即便是二皇子、是你亲姑姑皇后娘娘,甚至是你爹娘……你都得站在他身旁,不离不弃!” 那是以血为誓,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的流逝而发下的重誓!就算月牙儿与小六之间青梅竹马的感情还不够牢靠,就算皇帝赐婚的圣旨都未必能够保证未来——但是那一刻月牙儿以血和性命发出的誓言,却一定不会毁弃。 她用自己身心的绝望,用自己孩子最后的性命旅程,终于逼得月牙儿发下毒誓。她终于可以放心,只要今晚她不露出任何的破绽,不将任何把柄给了那些窥伺的人,小六便从今夜起,终究得安…… 清笛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了口气,恬静含笑走到六皇子眼前去,仰头正色望他,“六皇子还是不习惯这汉家习俗么?这样紧张必是担心新娘盖着喜帕,迈进洞房门儿的时候被绊着吧?” 清笛轻巧一语,便摧散了紧张的气氛。众人便又笑起,“新郎官心疼新娘子喽。” 清笛静静凝望他的眼睛,平静而笑,“不必紧张,便这样牵住红绸向前便可。后头的喜娘自会扶稳了新娘,新娘头上纵然罩着喜帕,却也不会磕碰着。” 玄宸深深望了清笛一眼,欲言又止,清笛一笑轻轻将玄宸推入洞房门。 众人的哄笑声如同尘烟一般喧嚣而起,清笛站在众人当中也无声地微笑。望着他,一径微笑。 洞房之中,婚床前早已备下了“喜牢”(古时用于重大仪式的牲畜,婚礼时一般是个小猪)、双匏。将匏杯以红线连着,倒了酒;牢盘旁也摆好了龙凤双筷。 皇后站在洞房里,望着眼前的一切,面上早已一片苍白。清笛却笑容更盛,亲自将黄金秤杆交到玄宸手上,牵了他的手腕走到新娘眼前儿。抬手,用她最平静的笑容望他,“给新娘子挑起喜帕吧。一挑,称心如意;二挑,子孙双钩;三挑,白头到老……” 胳膊粗的龙凤双烛灯火跳跃,在喜帕挑起的那一瞬“叭”地爆了个灯花儿。清笛忙转过头去,努力笑着说,“真是好彩头。” 正说着话儿,外头忽然一阵喧哗。有人斥责,“这是什么时候,有什么事不能明日白天再说!” “实是大事,非得现在就禀告了六皇子。倘若迟了,便可能再也来不及!”那声音十分焦急。 盖头刚刚掀起,玄宸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喜帕下头月牙儿娇羞的笑脸,便搁下手中的秤杆,转身冲到洞房门口去,“发生何事,说!” 今晚实则所有人的神经都是紧绷的。这一场婚礼实在是牵涉巨大,许多人心中是担心皇后和二皇子有所行动的,所以见有人来慌张禀报,便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那来报的禁军附在六皇子耳畔低低说了什么。六皇子便是一皱眉! “各帐守备听了,”玄宸昂扬宣令,“宫帐附近出现群虎!今晚将有大雪,大虫们自然要在风雪来前饱餐一顿,才能抵挡得过未来多日的风雪严寒;各帐守备小心自己帐中的马匹、人员!若有猛虎发动袭击,便击鼓传号!” “老虎来了?”皇后也一惊。 “皇后勿惊。寻常时候老虎也不敢袭击我们,这一回是被天象惊着了,故作此举。儿臣这便派禁军防卫,定不容有失!” 玄宸说着,目光从月牙儿面上滑过,又落在清笛面上。 清笛微微皱眉,急忙垂下头去。 玄宸转身走回月牙儿面前,“月亮,你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来。” 玄宸说罢走向洞房门,却忽地转头,“连城公主与我走一趟吧。发现虎群的同时,也发现了黑丫与霁月的下落。它们此时正受虎群围攻!” 265、来追上我(第一更) “六哥,纵然老虎来了,咱们那么多契丹武士,成千上万的骏马难道还不能对付几条大虫?又何必你去!” 月牙儿跳起来,一把扯住玄宸手臂,“就算你亲掌禁军,保卫宫帐是你的责任;可是你带连城公主去做什么?她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玄宸叹息,望了清笛一眼,趋前一步,伸手松松抱住月牙儿,“月亮,今晚是你我大喜的日子,我相信你也不希望看见有血光之灾。再说……” 玄宸俯下了头去,凑在月牙儿耳边低低说,“更何况宫帐内早有传言,说连城公主的那头小黑驴是因为受了你的朱缨的欺负,这才远走而涉险的。” “你今晚是新娘,如果小黑驴真的就这么葬身虎口之下,我的月亮岂能开心?虽然还未及洞房那个,但是你我早已拜过天地,我便已经是你的夫婿……月亮,我决不允许有任何人胆敢攻讦我的新娘。” “更何况这一回还有霁月,我非要亲自将霁月带回来才行。月亮你乖乖等着我,你我已是夫妻,难道还急于一时?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玄宸这般温柔款款,细致耳语,月牙儿终于笑开,面上染满了红晕,轻轻打了玄宸一下,“好。你去便去吧。不过你要答应我,千万小心。我等着你回来。” “一定。”玄宸伸手又握了月牙儿手臂一下,这才转身,望了一眼清笛,“连城公主是金枝玉叶,如果不能抵挡今晚草原上的风雪,也可不必来。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找回小黑驴。” 清笛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步紧紧跟上了玄宸。 两人一前一后,逆着方才清笛独来的方向,无声穿过人群去。众人的目光再度落在她面上,像一根根想要刺探的针。刚才独自来,她都没有惊慌,这回前头有他挡着,她便再没有理由惊慌。 黑丫是由于她的缘故才被带到契丹草原来,也是由于她的缘故才被朱缨和月牙儿伤害。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救回黑丫,她都万死不辞! 上天真的是眷顾她吧。今晚安顿好了小六的婚事,又能有机会去救回黑丫——纵然今夜定然有风雪交加、寒冷追身,但是她也感心满意足。 人丛如水浪,一片一片地散开,玄宸与连城的公主一步一步远去。月牙儿目光不由得又落在群臣中的韩志古身上。 原本以为韩志古是汉人,会帮着连城公主,倒是没想到韩志古到头来反倒帮了她月牙儿。 韩志古在帐篷里说用针刺之法封住了六皇子的神思,这话自然被藏在帐外偷听的巧儿听见,通过横波与静箫传到了她这儿——怪不得之前六哥待她的态度很古怪,原来症结在这儿。 看来韩志古这个人倒是可以信赖,他纵然是汉人,心却已经真的全都在契丹这儿了。六皇子说将来朝堂要多多倚重韩家父子,她原本还不乐意,这回倒也可以点头。 月牙儿微微一笑,终于可以放心,六哥是她一个人的了。 “驾!”黑云长风,玄宸来不及换下大红的吉服,只在外头罩了件貂裘大氅,催马奔向草原腹地! 天空宛如铅坠,一坨巨大的乌黑仿佛就要滴落在头顶。纵马前行,扑面的风宛如一把把的小刀子割在面上。身上不管穿了多少衣裳,也都轻易被草原的寒风打透,寒意罩满周身。 渐渐,风里已经融进了雪花。压抑了一整天的雪,终于从云层里随风飘摇而下。 最初还是细小的雪沫子,小小的颗粒随风撞击在脸上,觉得宛如砂砾一般的疼;渐渐地雪越下越大,雪片便也越发加大,到后来便如同漫天落下白色的羽毛一般。 “黑丫在哪里?他和霁月究竟怎么样了!”清笛拼尽全力策马,可是还是跟不上玄宸。她只能在马上追着他大喊——在这样的天气里,在草原上遭遇饥饿的虎群,霁月和黑丫怎么可能抵挡得了! 原本清笛心里还存了个侥幸,想着也许黑丫在草原上遭遇到的危险会是狼群。 而说不定黑丫遇见的会是玄宸狼王舅舅的手下,那么黑丫有可能不会受到伤害的,毕竟狼王婚礼那天,黑丫跟着她去过狼王山谷。那群狼挨个上来闻过黑丫的气味儿,相信狼们能够记得。 可是哪里想到,它们遭遇的竟然是猛虎! 猛虎是这片草原上最凶猛的野兽,它们的战斗力是超过狼群、豹子与黑熊的。它们的天敌只是人类,所以它们一般不会主动进攻人类,更遑论是这样营盘严整、人员众多的契丹宫帐。 只能说,群虎今晚这近似发疯的主动攻击行为,原因只是因为在这样风雪将至的夜晚,它们连对人类的恐惧都顾不得了,只想拼尽一切来饱餐一顿,以逃避即将袭来的风雪严寒。 长风掠耳,玄宸的风帽早被吹散,纯黑的发丝在夜风里凛冽飘扬。他疾驰当中转头来望清笛,若有似无地挑了挑唇角,“连城公主,好骑术!你的马比不得我的马,你的体力更比不得我,可是你竟然能一直跟得上我,了不得!” “我单问你,黑丫和霁月在哪里,它们究竟怎么样了!”或许是她多心,只觉玄宸话里太多戏谑。这样紧张的夜晚,她没有心情与他斗嘴。 “驾!”却没想到玄宸还不乐意了,抿紧了唇角一策坐骑,身形暴涨,奔入狂风里,将清笛甩远! “六皇子,你这是何意!”清笛真想抽他几鞭子。竟敢对她这样儿! 嘚嘚马蹄声里,红袍黑氅的少年妖异回眸,“那要看你能不能追得上我!能追上我,再回答你!” 266、如雪轻落(第二更) 这样漆黑如墨的夜晚,天空没有星月,只有白色的雪片无声坠落。前头的少年策马狂奔,黑色的貂绒大氅随风翻卷,仿佛天际黑云;大氅内里的大红吉服便整个暴露在夜色里,像是一片化不开的血。 清笛策马奔驰得急,只觉眼前那一片他的吉服潋滟起的红波,一层一层染上了她的眼睛,湮没了她的心。 “咳,咳咳!”清笛急忙扯住缰绳,坐在马背上咳嗽开。 前面已经领先奔出一箭之地的玄宸一惊,连忙也扯紧马缰,掉头回来。黑大大氅裹着大红的吉服,玄色的眼瞳里翻卷着碧蓝的惊云,“可有事!” 清笛深吸了口气,压住咳嗽,却忍不住一笑,转了眸子望他,“我撵上你了!” 玄宸猛一挑眉,惊愣瞪着清笛,却也终究忍不住傲然一笑,“女人伎俩!” 清笛用力调整呼吸,压住还要喷涌而出的咳嗽,“这回六皇子总可告诉我,黑丫和霁月还好吧?纵然霁月是头马,他却也不可能躲过老虎去。六皇子怎地还有这多时间与我比赛策马,难道你顾忌霁月的性命!” 玄宸兜着马在原地转了几圈,眼睛只前前后后审视着清笛,“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老虎来得蹊跷。”清笛仰首瞪他,“我明白老虎是担心天气,可是它们再担心天气,可是怎么会愚蠢到自己来送死?如果它们是希冀普通的牧民与农家倒也罢了,可是它们就为了填饱肚子的话,怎么会愚蠢到来攻击防卫严谨、重兵防卫的契丹宫帐?这于理不合。” “畜生就是畜生,它们哪里有人类的理智?它们对天地变化的感应程度更为灵敏,风雪降至对于它们的影响就更大。所以慌乱之下,自然就更没有理智了,这有什么奇怪!”玄宸提了马鞭绕在手上,微微耸肩。 “六皇子,我虽然不是草原人,但是对于兽类的性情并非一无所知。”清笛转头,避过玄宸的目光。远处,玄宸手下的禁军已经大面积撒开,防卫圈越来越大。 “我小时候在我爹身边,总是最好奇为什么那些平常脾气很暴烈的战马,一旦到了兽医官的手下就会变的那么服服帖帖?有的是那战马分明是头一回看见兽医官,竟然马上就收敛了脾气,变的俯首帖耳;有的则一见兽医官,扭头就想跑。” “我爹解释给我说,兽医官终年照料马匹,他治疗好的马匹多,可是亲手送上黄泉路的马匹也有不少。兽医官的身上仿佛都烙印着那些死去战马的气息,马匹虽然没有人聪明,但是它们竟然也会经由那种神秘的气息而惧怕兽医官。” 清笛转回头来,仰头凝视玄宸,“老虎是野生的,它们本能的防卫要比驯养的马匹更甚。契丹的冬捺钵,原本除了处理军国大事之外,另有一项重要的事物便是猎虎——自从到了广平淀来,就算我没亲身参与,但是我也听说了外头不时有人欢呼,说又猎到了一只老虎。” “我相信,此时整个契丹宫帐内外,应该都游荡着一股老虎死亡的气息。老虎们恨不得远远避开这里,唯恐被猎捕;它们怎么还会愚蠢到自己送上前来?六皇子,此事定有蹊跷。” “可是我并不想具体探知你为何来安排这一切,我只想知道黑丫和霁月好不好!”清笛有些急了。 “想知道这其中的奥妙?”玄宸含笑点头,“随我来!” 玄宸说罢,率先策马而去。可是他朝向的方向并不是禁军撒开的保护圈内的方向,而是策马向西,奔向西边的山脉去! “你又要去哪里!”清笛无奈,只能策马追着过去。 两匹马纵横驰骋,已经渐渐远离了宫帐的方向,更与禁军的防卫方向有了偏离。 雪落更疾,漫天密集飘落的雪片像是密密层层的白色羽浪。清笛纵马其中,仿佛进入白羽森林,又或者是白羽积成的海水。马蹄纵急,却都被雪片降落的速度淹没,人一时之间只有迷幻感觉,仿佛天地的节奏都被雪落的速度控制,一切都不由人自主。 前头玄宸黑色大氅之下的大红吉服在这层层的白雪之下便越发显眼。这样迷幻人眼的白雪非但没让他也惊愕,反倒让他越发悠游自在一般,含笑不时回眸来望她。 清笛只觉自己仿佛与原来的世界隔绝,而走进了一片只有雪片连缀而成的奇幻天地。 心,便不由得颤抖了。他就是雪,所以他走进了这片雪的世界里,便这般悠游自在,是不是? “你要说的奥妙在哪里,你快说!”清笛有些懊恼,“再不说的话,我这便调转马头会去了!” 这样被他一路牵引着向前走,她只觉心神俱慌。 “别走!”他纵马追回来,一把扯住她手臂,“好吧,我说。” 清笛甩开他的手,抬眸去望他眼睛,“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坐在马上的少年,面上又露出无赖之色来。 “不要太长。”清笛懊恼地抓紧了缰绳。他又要干什么! “我与你讲过,当年我曾经在草原上追着一头豹子跑,也是这样风雪将至的时候。那豹子实在是灵黠,我怎么都追不上。我便也上了蛮劲儿,不管不顾一路追下去,愣是直 追了三天三夜……结果就迷路了,被大雪给封在山里出不来。” 清笛心底一慌,紧紧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你说这个有何用处。”清笛狠下心来,拨转马头,“你回忆你自己的故事吧,我先走了!” “唿——”只听一声尖利的唿哨从背后清越扬起!清笛就只觉这片仿佛由雪片连缀起来的世界忽地起了一阵寒风!那寒风都仿佛是雪白色的,让人的寒毛都不由得立了起来! 清笛坐下的马匹就更是大惊,慌乱得原地打转,不肯再走! 267、雪山之神(第三更) 清笛回头惊望——但见雪片如雾,层层飘坠之间,正有一团白雪无声由远而来。雪白绒绒,移动的速度与雪片降落的节奏一般无二,仿佛两者本为一体,可是一体却又分为两种形状。 随着那雪团越来越近,清笛只觉脑际中的惶惑感越甚,只觉仿佛这天地之间落雪的速度不是天然的,而分明就是那东西的脚步在控制。它快,雪落就疾;它慢,雪落就缓…… 可是却又怎么可能?清笛凝神再去望——纷纷落雪、天地俱暗,却在纷扬雪片里一点一点,现出一双碧蓝的眼睛! “狼王?”清笛本能惊呼。这样一身的雪白,这样帝王威武的步伐,这样碧蓝的双瞳…… “嘁……”一声轻笑缓缓漾起,玄宸大红的衣袍在雪雾里潋滟如花,“错了。” 清笛按捺住心跳,凝神再仔细去看那团白雪——可是她急,那家伙依旧傲慢地不紧不慢,步伐一丝都没有过改变。 直到又行得近了些,清笛这才一声尖叫! 清笛的马更惨些,干脆活活挣脱了清笛的手,撒腿就跑! 不是狼王,而是一头通体雪白,背上如水墨梅花一般洒满印迹的豹子! 豹子慵懒而来,长长的尾巴悠闲地在背后甩动着,仿佛极为享受看见清笛和她的马惊慌尖叫的样子。 清笛曾经单人匹马面对狼群的进攻,尚且没有这样惊慌,可是眼前就一头雪豹,清笛却惊得不敢动。 只因为这雪豹实在太过灵异——这漫天的风雪吓坏了草原上所有的物种,可是风雪在它面前却仿佛驯服的臣子。雪落的速度仿佛都掌握在它的脚步之下,它的眼睛冷冷地仿佛能够穿透雪雾看透世间所有! 清笛按着胸口,眼睛盯着雪豹,唯恐它扑过来;忍不住去问玄宸,“难道,难道说,这豹子,就是,就是你故事里头讲到的那头?你追了它三天三夜,然后因为它而被封在雪山里出不来……” “没错,就是它!”玄宸开怀而笑,“当年这小子开始是绝对没想到有人类能追的上他,所以他就死命地跑;结果三天三夜,他发现他竟没能甩开我和霁月,这小子就玩儿阴的,把我往雪山里头引,想让我被困死在雪山里……” 玄宸语调笑谑,仿佛在说着兄弟的糗事,可是清笛此时听来却觉得心惊。那根本是玩儿命! 雪豹仿佛听懂了玄宸的话,傲慢地甩了甩长尾。清笛这才看清,它的尾巴几乎是比身子还要长的。 “它来自天山。”玄宸的目光如轻柔的雪片一般,静静飘落在清笛面上,“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西域天山么?它被西域当地人尊为‘雪山之神’。” 清笛用力控制住心底奇异的感觉,只问,“雪豹与老虎来袭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不关心这头雪豹是什么身份,我只关心我的黑丫和霁月是否得安!” 玄宸幽幽叹了口气,“难道还没听明白么?草原上最凶猛的野兽是老虎,狼、黑瞎子都不是老虎的对手;但是一旦小雪来了,老虎就被吓破胆了。它们被小雪追得急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咱们冬捺钵是否要猎虎?它们便都跑进咱们营地里来,不是来袭击,实则反而是来寻求保护的,它们想要依靠人类的力量来对抗小雪。” “小雪……”清笛听见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如果不是此时心上压着重石,她真会笑出声来。这样神秘傲慢的天山雪豹,竟然被玄宸取名叫小雪……倒是像个女孩儿。 清笛自己皱眉的模样没能逃得过雪豹的眼睛。雪豹回身朝玄宸不满地一声低吼! 玄宸却就当没听见,继续给清笛讲,“他来了,你就也不用再担心霁月和乌丫的安危。当年我跟霁月一起追击小雪,小雪跟霁月的感情比跟我还好,它自然会咬死老虎,救下霁月它们。” “那,它们在哪儿!”清笛忙问雪豹。 雪豹长长的尾巴又甩了甩,转头又望玄宸。 玄宸耸肩,“带我们去吧。你那些豹子窝,我们自己可找不着。” 可以想见,雪豹行踪神秘莫测,它在山间的居住地方定然也是无法找见。 “六皇子,你的意思是,雪豹把霁月和黑丫藏在它的窝里了?” 雪依旧在下,纷纷扬扬,仿佛永无止境。清笛的马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玄宸便将清笛抱在他马上去。清笛还有抗拒,玄宸便无赖地笑,“不然你的意思是,我骑马在前头跟着小雪走,你在后头跟着跑?” 清笛咬牙,“它不也在走?” “它一旦跑起来,比闪电还要快!”玄宸耐心地撑着下颌转头望清笛面上神色,“确定了么,真的要跟她比脚力?” 清笛闭上眼睛,她发疯了才会跟雪豹比脚力,“好,那就有劳六皇子了,带我一同去!” 玄宸在清笛身后无声地一笑,扬头望雪豹,“小雪,走吧!” 雪豹一跑起来,清笛才知道它的速度有多匪夷所思!它的身影方才还在眼前,随即便已变成了前方极远处的一个小白点,再一眨眼便窜上了山坡去,随即消失在山岩嶙峋处! “它,它去哪儿了!”清笛大惊。 “别怕,它逃不出我的眼睛!”玄宸豪情大发,便仿佛又回到当年追着雪豹奔跑的少年时光,他催动马匹,稳稳驾驭着马匹奔跑的方向,追着雪豹便奔向前去! 雪豹的身影在前头时隐时现,可是即便只是小小一点的身影,便也不会逃过玄宸的眼睛。玄宸豪情狂呼,“臭小子,我看你还往哪儿藏!” 268、飘雪生思(4更1) 那些嶙峋的山石,在马蹄之下仿佛掠过平地,玄宸藏在骨子里的野性也于这一刻尽数迸发。此时的他仿佛早已不是个人类,而是与豹子追逐嬉戏的另外一头小兽,身在朝堂之时的那些矜持与谨慎全都不见。 如果在草原与朝堂之间选择,相信玄宸一定更愿意抛弃朝堂而选择草原上的悠游自在。可能这个天下男人们的极致梦想便是皇权,而小六并不稀罕,并不是一种避世,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 皇权虽可以号令天下,可是唯独不能主宰自己的心。黄袍加身的刹那,身为帝王便也要同时交出自己的自由。何如这样放马草原,狂笑奔驰? 想起这些,清笛不由得一声轻叹。 前方雪豹以及停了下来,神秘的家伙昂然立在山石之上,俯睨玄宸带着清笛纵马赶到。玄宸不由得轻声问了句,“小雪,怎么了?” 那雪豹听见玄宸又叫他“小雪”,烦躁得一声嘶吼,长尾一甩! 即便听不懂这雪豹在说什么,清笛却也能猜到雪豹是极为讨厌玄宸叫他“小雪”,堂堂雪山神兽竟然被取了这么个女孩儿一般的名字,难怪他懊恼了。雪豹的这反应,极像当年玄宸管黑丫初次叫“乌丫”时候,黑丫那种如丧考妣一般的悲愤反应。 清笛忍不住抬头向那雪豹,“你别恼,他的名字其实也叫雪。至于是大雪还是小雪,终究都是雪。”清笛说着,回头瞟了玄宸一眼,“你若气他把你的名字取得过于阴柔,你也便同样想他好了。如果你被人当做女孩儿,他也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哈哈!”玄宸忍不住扬声大笑,“我可不是故意把他的名字唤成女孩儿,只因为他根本就长这个模样!你看他小小的,又是白绒绒的,不是小雪,是什么?” 雪豹朝着玄宸又是一声嘶吼,大猫一般的脸凝起狰狞的意味;连清笛都听不过去了,回头瞪了玄宸一眼,“这么大的豹子,亏你还能说什么小小的……你当它是猫儿么?” 玄宸大笑耸肩,“他实则倒真的是没有完颜旻那只狸猫凶。那个小东西,别看长的小,看谁都呲牙咧嘴的。” 两人笑谑几句,清笛便垂下头去。实则这山谷中正游荡着一股悲伤的气氛,刚进山谷的时候她就已经感知到了。他这才故意笑谑几句,可是心内还是终究被那悲伤的情绪填满。 抬头去望雪豹,清笛深吸了口气说,“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你停在山石上截住我们。没事,你带我们去吧,没有什么是不敢面对的。” 玄宸的手臂在清笛身侧,也不由得轻轻一紧。清笛低声,“我没事。就算真的是黑丫遭遇了不测,只要我还能见她最后一面就好。” 雪豹听到了清笛的话,转身就奔下山石,朝山谷深处电掣而去!玄宸却没有随机跟上去,而是慢下了马蹄来,只问清笛,“你的身子可受得住?” “无妨。”清笛明白,玄宸问她是否受得住,不是身子是否守得住继续的马蹄奔跑,而是否受得住有可能即将面对的悲伤。 “好,那我们走。”玄宸没多说什么,只是伸出去扯住缰绳的手臂,轻轻地抱紧了清笛的身子,给了她多一些支撑的力量和温暖。 马蹄奔入山谷,拐过几道山壁,越过结冻了的山泉,玄宸与清笛跟着雪豹到达了一处隐藏在树丛深处的山洞前。山洞前有被树丛环绕起的一块平地。玄宸的马刚入树丛,便听见黑丫的哀哀低鸣! “怎么了!”清笛忍不住攥紧了马缰绳。这样哀恸的悲鸣,简直就像是人将死之时的悲痛。能让黑丫发出这样声音的,不是她自己行将死去,要不就是霁月有了性命的危险! 玄宸也一紧,不由得再催动马匹向前。 马匹到了山洞前的平地,清笛已经等不到马匹站稳,便从马上翻落下来,奔向平地上的黑丫去! 玄宸也甩镫离鞍,奔向前来。可是却出乎两人的意料,倒在平地上的不是黑丫,也不是霁月,而是——金毛野驴太岁! 太岁浑身都是血,殷红的血染得它浑身的金毛益发耀人眼目。那驴子清笛和玄宸曾经都见过的,那时候在中元节之夜的燕子城外,金毛太岁要劫持黑丫走,清笛和霁月都赶上过。那时候的金毛太岁狂傲不羁,跟霁月拼斗都毫不示弱;可是此时的野驴却恹恹地躺倒在地面上,身上各处伤口里都流淌下来的血,将它身子下头的地面都染红。 最严重的是他脖颈上的一处伤口,随着它脉搏的跳动和喘息,那伤口里就不断不断有粘稠的血流淌下来,不可能止住。 黑丫蜷腿跪倒在野驴身边,一阵阵的哀鸣。霁月站在一边,也无力地垂下马尾,只能不时用马鼻子拱一拱野驴已经僵直不动的身子。 “黑丫!”清笛奔过来。黑丫扭头看见主子来了,大大的眼睛里一下子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便扯开大嗓门叫了起来“恩——啊,恩——啊!” “究竟是怎么了!”清笛感受得到黑丫的悲伤,也趋前去看那野驴。玄宸奔过来,伸手探住野驴的颈子,伸手摘出几根老虎的毛来,便也摇头,“看这伤势应当是被老虎咬住了脖子……他浑身的伤痕都是被老虎抓的,老虎的爪子能深入皮毛三寸之内……” 清笛的眼泪也一下子掉下来,“还有没有救?” 玄宸咬牙垂下头去,“他浑身的伤已经很重,他最重的又是脖子上的伤,已经——救不得。” 玄宸说话的时候,黑丫忽然不叫也不哭了,仿佛能听懂话一般,只转头静静听着玄宸说话。就像懂事的孩子,只瞪着大大的眼睛,一声都不出。 269、愿担罪愆(4更2) 听完玄宸的话,黑丫无声起身。 她的腿伤还没全好,又这样趴在冰冷地地上悲鸣了许久,再站起身来时,已经站立不稳,四条小细腿都瑟瑟发抖。 霁月见了,轻轻打了声响鼻,走过来用马鼻子拱着黑丫。黑丫却还是坚持自己转身过去,走向树丛外去。 “黑丫!” 清笛忙起身追过去,只见黑丫径直走到了那条冰冻了的山泉旁,无声地望了望周遭天地,然后一声不吭地垂下头去,便开始用自己的小蹄子开始刨土! 驴子的蹄子纵然硬,可是它的形状毕竟并不是适合挖土的形状,更何况这样的寒冬里,土层早已冰封,又岂是轻易便能挖动? 清笛却懂了黑丫的心——玄宸说那野驴救不得了,黑丫一定明白了,所以她不再只是哀哀地悲戚,而是来为野驴准备一个长眠之地…… 霁月一声悲呼,将黑丫的身子拱开,他用自己的马蹄代替黑丫来刨土。霁月的蹄子上有蹄铁,霁月的力气又比黑丫大,渐渐地,地面终于开始出现了一个土坑。 清笛含泪奔回林中平地去,扯住玄宸的手臂,“究竟还有没有办法救它?” 玄宸也只能摇头,“它脖子上的血管和气管,几乎已经被虎牙咬穿。它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 “好。”清笛回身一把抽出腰上的腰刀! 草原人腰上都有一把小腰刀,原本都是为了平时吃肉的时候方便切割,后来渐渐也就成为装饰之用,与身份的象征。清笛的小腰刀錾金鲨鱼皮鞘,刀柄上镶嵌各色宝石,是皇帝赏赐给她的。她还从未用过,只在腰上用作装饰,这一回却要用上了。 清笛奔到野驴身前去,一把拔出了腰刀! 刀刃寒光照梁了金毛太岁的眼睛,它平静地望着她,眼睛里却丝毫没有惊恐或者躲闪之意。那曾经桀骜的驴子,这一刻如斯安静。 清笛的泪终于跌落下来,“上回在燕子城,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因为你竟然敢伤害我的黑丫。可是这一回,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你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可是我看见原本身子孱弱的黑丫竟然毫发无损,而你却伤成这样儿——” “老虎来了,黑丫定然没有能耐逃跑;就算还有霁月,恐怕霁月自己也难以护卫黑丫周全。而你,带着一群野驴,如果想要逃跑的话,一定生机最大——可是你却被伤成这样……” “你是为了我的黑丫,才会被伤成这样的,是不是?当老虎发疯地从草丛里奔过来想要袭击我的黑丫,她根本没办法自保和逃生,却是你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黑丫,所以你才被伤成这个样子,是不是?” 清笛说着,已是哭得不能自已,“我是黑丫的主子,我不能保护住黑丫,都是我的错……可是我更无能,现在看着你受了这样重的伤,我却也没办法帮黑丫报答了这份儿救命之恩,我没办法治得好你……” “我却也再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受罪。我这便早早送了你走,免得你遭罪。我惟愿这样一来,上天便可将你的死都记在我的身上,算是我今生的业障,我便也有机会在轮回里还了欠给你的这笔债……” 清笛哭着扬起手中的腰刀便要刺下! 手腕却被凛然攫住,再也刺不下去。 清笛哭着转头望捉住她手腕的玄宸,“你想做什么!它已然这样儿了,难道还眼睁睁看着它遭罪?这场罪业我来承当,你放手啊!” “有我在,便没有什么要由你来承当!”玄宸说着劈手夺下清笛手中的腰刀,将清笛护在身后,他欺身到了太岁的眼前儿。俯身,凑到了太岁的耳边,轻轻地呢喃着什么话。 或者并没有明确地说什么,只是以平静的语调与温柔的态度,给了太岁最终的送别……人与动物之间,语言自然不能相通;但是作为这世界上平等的生灵,人与动物之间实则在某种用以表达的态度上却可以相通。所以此时玄宸也许不必说什么明确的语言,只用自己的态度表达给太岁,它便已经会明白…… 冰冷的地面上,从来都是桀骜不驯的太岁,忽地长喘了一口气,静静地,阖上了眼睛……它的睫毛好长,阖上眼的时候,轻盈地遮蔽了它的眼睛…… 玄宸扬手落下——腰刀刺进太岁的颈子。太岁都没有一丝的苦楚和挣扎,便那样,静静地,离去…… “啊,啊——”清笛却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跌坐在这无人的山谷空地上,放声大哭! 知道自己命数已经不长的时候,她没有这样大哭;眼睁睁送走自己孩子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爆发开。 当日得知黑丫受到伤害,独自黯然逃离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哭出声来。 甚至,亲自为玄宸与月牙儿的婚礼操持,亲手送玄宸入洞房的刹那,她都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伤心来…… 可是这一刻,她再也压抑不住,再也无法装作无动于衷——无法压抑的悲痛从心中喷涌而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样一头自己只是见过一面的野驴! 玄宸无声走来,手上和面上还沾着方才崩起的血点,便一把抱住了清笛。灼热的唇吻住她的耳珠, 温柔呢喃,“哭吧,都哭出来。我在这里陪你。” “你压抑得太久了,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的病原本都是从这根儿上起的,你却还这样不知道爱惜……今天都哭出来。没有别人会听见,这里只有我!” 270、满地黄花(4更3) 清笛再难压抑,扑倒在玄宸怀里,放肆地大声哭了出来。泪水打湿了玄宸的大红喜袍,清笛终究再也顾不得,只揪着他的衣襟,用尽力气放声大哭,仿佛想将心底积压了这么些时日的痛楚全都哭出来! 听见清笛撕心裂肺的哭声,黑丫停在原地,就那样昂着头,一动都不动。 良久,她才转身,一步一步走回树丛深处来,走到金芒太岁的身边儿来。 他还那么静静地躺在原地,就如同刚才那样;可是他此时却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不会用那样哀伤而又绝望的目光望着她。 这一会儿才发现,实则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也有着这样长长的睫毛啊。现在那睫毛静静地盖着他的眼睛,显得他也跟个小孩子似的,很乖啊。 再也不是从前所见的那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再也不是那个只会朝她吹胡子瞪眼睛的家伙,再也不是那个——能够领着野驴群在草原上迎着天地长风纵横驰骋的阳刚首领…… 他静静地睡着了,这样乖,这样恬静。 黑丫一声都没出,只有眼泪一大颗一大颗无声地跌落下来,沿着太岁的面颊流下来。就仿佛——他与她一同哭了。 当草丛里饥饿又疯狂的老虎向她一拥而上的时候,霁月还被野驴给困在另外那个半圈里。她只能呆呆地转头看着老虎头上的“王”字在她的视野里越放越大,越放越大…… 那就是传说里的百兽之王么?她还是头一回看见。 可是老虎是怎么来的呢?原本不是只有霁月和野驴们在打架么?老虎们来干什么? 黑丫被恐惧吓得愣神儿,却听见了霁月撕心裂肺的长嘶! 可是就算听见了,她却还哪里来得及逃脱——她甚至都闻见了周遭的空气里一下子爆发开的腥气,原来老虎扑来的时候真的是有杀气的啊…… 她甚至都感受得到,老虎的气息都滚热地喷到了她的身上,感受到了老虎爪子带起的罡风扫上了她的屁.股! 逃不掉的,她知道。 就算没有伤,她这么头生长在中原之地的圈养的驴子都不可能跑得过野生的老虎;更何况她现在腿上有伤,身子羸弱? 她就站在原地,甚至在望着老虎笑—— 她的孩子没了,她不能再回到契丹的马群里去;她虽然跟野驴太岁叫硬,说她要回到中原去。可是这一路山高水远,她其实根本就没有信心能够回得去…… 她原本就不想活了。她的心早已在失去孩子的那一刻已经死去,如今的她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所以她不怕,她看见老虎扑来的这一刻,她只觉麻木。 老虎扑来,周遭天地都乱了。原本包围着分隔开她和霁月的野驴们四散奔逃,可是就在这一刻却猛地冲过来一道金色的电光,将她硬生生与那老虎隔开! 黑丫都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脑海中一片空白之后,再望眼前,她惊得嘶声尖叫起来! 五头老虎,五头啊,活生生地将太岁扑倒在地!它们同样是金色的皮毛,淹没了太岁皮毛的金色……而其中最大的一头老虎正一口咬在太岁的脖子上,死死地压住太岁,不让他动! 有血,刺眼鲜红的血,从太岁金色的脖颈间无声滑落…… 她知道那一刻她疯了,一头小黑驴主动向五头老虎发动了进攻……她已经来不及看见霁月那一刻绝望的眼神,也来不及听清霁月的惊呼! 再后来,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再后来奇怪地下雪了,奇怪地所有的老虎都松开了嘴,它们惊惶无比地回头去看那雪野深处,一头白色的豹子闪烁着碧蓝色的眼瞳,无声而来…… 那豹子真的好恐怖。野驴的体重不亚于豹子本身的体重,可是豹子愣是叼着野驴的身子奔入山谷。再然后,主子便来了。 自己和霁月都好好地活下来,还看见了主子,她本该是高兴的;可是这一刻她的心中却已经无喜也无悲。 她只知道,现在无论她嘶声大哭,还是疯狂大叫,都已经唤不回野驴的命…… 这一生的相遇,她从没来得及给野驴一回好脸儿,总是对他横眉立目、极尽讥讽……却从没想到,当生死危险袭来的刹那,他竟然用他自己,代替了她…… 为什么呀,为什么?你这头傻驴,你脑袋有病么?你难道不知道,你为了我这么个笨驴,你根本就不值得这样对我……不值得…… 黑丫跪倒在太岁的尸体旁,不哭也不叫;霁月难过得走过来,伸出舌头亲自帮太岁清理着尸身,他细致地将太岁身上的血痕都一点点舔舐干净。太岁的血都黏住了皮毛,有的甚至已经被冻结,可是霁月丝毫不在意,只执着地一点点清理。 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希望自己在乎的同伴,能够干干净净地离开这红尘世界吧? 清笛咬牙转身回到黑丫为太岁选择的长眠之地去。腰刀还在玄宸手里,她咬牙拔下头上的发簪,一下一下用力刨开冰冻的土地。 究竟要一共多少下才能挖开一个足够深的坟墓?她不在乎。她只知道必须这样不停不停滴 去挖掘,才能将自己的悲伤全数发泄出来,否则心都要爆裂开…… 不知道挖了多久,清笛累倒在地。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玄宸的貂绒大氅,而他就只穿着大红的喜服,已经将坟墓埋合。 冰冻的山泉旁,矗立起了新坟。玄宸与黑丫和霁月,都静静跪倒在坟前,无声凝眸。 清笛无声泪下。其实此时,太岁若在天有灵,看见自己能有他们这般跪倒在坟前,也是可以瞑目的吧——而她自己呢,恐怕今生结束的时候,只有孑然一人。 271、命中注定(4更毕) 雪越落越大,越落越大。渐渐地,眼前的整个山谷都变成了白色的,什么天地山川、什么草木河流,全都再也分不开了彼此的模样,而都成了雪卧大地。 “我们回去吧。”清笛用力撑起身子。追着雪豹来到山谷的时候,天色已是雪亮。可是此时天际依旧被阴云遮蔽,也没有太阳,所以不知此时是什么时辰;只觉天地混沌,仿佛还在幽暗中一般。 清笛头脑昏胀,只以为还在夜里,便说,“今晚是你的洞房花烛夜。你的合卺礼还没有完成,月牙儿郡主定然是还在等你。” 方才哭也终于痛快地哭过了,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疼痛全都宣泄过了。她此时已经整理好了自己,再无什么承当不起。 幸好,黑丫还活着;幸好,霁月还陪在她身边。也许需要长久的时间才能复原,也许需要一辈子的时光去哀悼为她而死的太岁,可是——毕竟活着本身便已经很好,已经是上天格外的恩赐。 清笛叹了口气,将身上的貂绒大氅扯下来,重新系回玄宸的肩上。 玄宸却无声地握紧了她的手,“就这么急着回去?” 清笛摇头微笑,“急与慢,总得回去。” 玄宸蛮横地将指尖全都伸进清笛的指间去,“可惜,这回老天都不帮你,就算我答应你回去,却也回不去了!” “何意?”清笛一惊。 玄宸邪气回首,指着遥远的山口,“你看,山都被大雪封住了,走不了!” 他说过,他当年追着小雪跑,结果追进山谷,被大雪封在山里出不来——脑海中灵光爆裂,清笛被他攥住的手攥成拳头便借势向他砸去,“混蛋,你是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少年长眉斜扬. “可是也是天意!我只知道这草原上每一年的冬季都会有一场特别大的雪,这场大雪会将山封住;而借着这场大雪,小雪会从天山上下来,到草原上来玩儿。” “可是天意没有人能算得准,更没人知道这场大雪究竟会在哪一天落下!今晚的一切,原本就是天意,原本就是——不让你如意!” 玄宸像野兽一样狠狠咬牙,“怜儿,你还想要我怎么样?你还想躲我到几时?” 清笛大惊! “你,六皇子你……”清笛的话已经说不下去,因为玄宸的唇直剌剌便落下来,咬住了她下头还要说出的抗议与惊诧! 他咬着她的唇,嘶声喘息着低吼,“太岁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如果趁着还活着,还能表露自己的真情,却要硬生生压着,却要装作什么都无动于衷——难道,真的要到如同他一般,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才用这样决绝的方式表达出来么?” “怜儿,我从前什么都让着你,我只想不违拗你,我只想让你开心——可是这回却不行!我怕有一天,我怕有一天就如同太岁这样,什么都来不及了!” 泪水仿佛一盆热水兜头而下,清笛只觉自己已经不是仅仅眼睛在流泪,而是整个身子,整颗心都在酸胀地充盈满了泪水,然后有泪滴一颗颗凝成,沿着四肢百骸一同滚落…… “你在说什么,你,你难道什么都记得?” “笨蛋,我当然记得!”玄宸的泪也无声滚落下来,“最初韩志古为我针灸的时候,我还不疑有他,可是每回针灸之后,虽然都觉身子轻松无比,可是那轻松却很奇怪——仿佛轻松得连心房的重量都找不到了。” “韩志古的医术果然高妙,可是我却奇怪地每次看见你,都觉得心里会莫名其妙地疼。原本我觉得自己轻松的找不见了自己的心,可是只要看见你,我就又借由心中的疼痛而找回了心的位置……”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每回一看见你就心痛如绞。可是你却对我那么冷淡,我想要跟你说话,你却每次都闪开;即便我望着你,你也都只回跟我平静无波的目光——我以为我疯了,也许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 “渐渐地,那种疼痛在我心里越发成为一种极为重要的力量。韩志古再来给我针灸,心底的疼都会成为一种反击的力量。就算身上有百十根金针,却都无法与心底那种疼痛相抗衡……于是渐渐地,我想起了许多。想起在霸州你我初见,想起我给你讲起的追逐雪豹的故事……直到洞房之前,你亲手将我推进洞房的那一刹那,我猛然想起了你我之间所有的事!”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这种心中的疼痛与反击的力量究竟来自何方。” “直到——方才!”玄宸面上戾色积聚,“我看见你举着簪子,一下一下去刨土,我一下便想明白了!因为当年在霸州,因为那个亲眼看见你从城楼上坠落下来的夜晚,你我曾经一同将你手上的钗子刺进了我的心房!” “什么金针,能比得上你的金钗?什么样的刺穴,能比得上刺入心房的疼!所以就算韩志古医术高超,就算针灸之法得当,可惜我的身子里却早已有了克制的力量!” 清笛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下。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的法子,哪里想到原来在三年前发生的那桩事情,已经给今日提供了解决的法子! 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 “我与月牙儿的婚礼没有完成,就算拜过天地,却还没有合卺,更没有洞房……”玄宸握紧清笛的手,“就算你要抛下我,我也绝不放过你!” “怜儿,你亲手给我换上这大红的吉服,亲手为我绾发,你我便已经注定是结发夫妻……你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怜儿,你别以为我会放弃,更别以为我不会向你报仇……!” 272、雪也温暖(①更) 大雪封山,山洞里却是干燥温暖。 玄宸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干草,还有整张的皮毛。洞口处拢了火堆,山洞里登时明亮暖和起来。 黑丫和霁月被按照在另一边的山洞里,同样的铺了干草和皮毛。雪豹小雪翻着白眼儿,却没办法,只能代替玄宸担负起照顾黑丫和霁月的工作来。 清笛坐在皮毛上,只呆呆望着火堆里火焰的跳跃。玄宸安顿好了她,转身就向外走。清笛这才缓过神来,“你又去哪里?” 玄宸耸了耸肩,“去打猎。大雪封山,至少也得三五天出不去;我去打点东西回来填肚子。” 清笛有点茫然。 玄宸却调皮一笑,“你别担心。虽然是现打的野味,身边又没有庖厨,可是我保证做出来的东西一样美味,绝不会委屈了你。” 清笛面上一红,“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歇着,我去了。”玄宸说着转身就朝外去。 外头一片苍茫,没有一声鸟啼兽鸣,所有的生灵都被这场大雪给惊吓得躲了起来,想要打猎谈何容易?清笛呆呆望着玄宸大红的身影走进白雪天地中去,这才猛然想起来,他的大氅还在她肩上,方才进了山洞,没拢起火来之前,他怕她冷,便又将带着他体温的貂绒大氅给了她……外头这样天寒地冻,他就穿着吉服走出去,可怎么行! 清笛咬了下唇,终究还是就地扯了张虎皮,然后便奔出去。 雪地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清笛掩藏不了身形,玄宸转身望着她笑,“怎么了?” 清笛有些脸红,站在原地避过他目光去,“给你送大氅。” “没事,你穿着吧。”玄宸摇头。 清笛咬唇将大氅扯下来扔进玄宸手里去,“给你,你就穿上!” “那你呢?”玄宸挑了眉毛歪了头去瞅清笛。 清笛面上赧红更甚,急忙将手上的虎皮抖了下,“我,我穿这个!”说着将虎皮披在了肩上。 清笛原本娇小,虎皮又大,这一披挂下来,几乎能裹住她全部的身子。玄宸便忍不住笑,“倒像个压寨夫人!” 清笛瞪了他一眼,“这样天寒地冻,什么飞禽走兽都藏起来了,你去猎什么?”清笛等瞪着他空空的双手。除了腰刀和马鞭,他并没带其他的武器,弓箭都没有,他拿什么去狩猎? 玄宸笑开,绕到清笛面前去,“有男人在,总不会让自己的女人挨饿。” 清笛脸上跟火苗窜开了一般,“那你小心些。” “不放心我。”玄宸微笑,伸手握住了清笛的手,“想不想看我打猎?” 清笛仰头,没能及时藏得住眼里的好奇。玄宸笑开,“走,我们一起去!” 她知道自己是汉家女儿,生得又是柔弱,此外她此时身子又是不好,如果换做身边其他人,一定都只让她在山洞里安生歇着,不让她劳碌。只有他仿佛忘了她身子不好,从营帐出来便扯着她赛马,再一同入了这神秘的山谷,此时又要带着她去打猎。 从小到大,这般不将她当做柔弱女儿的,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爹爹……她是爹爹在行军打仗的途中降生的,爹爹便说她本应该是坚强的女孩儿。虽然爹爹始终拒绝教给她刀马的功夫,只想让她当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但是爹爹却从因为她的柔弱而轻视她。 从小跟在爹爹身边,她五岁上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小马。七岁那年随着爹爹入了杭州城,她竟然是与爹爹并辔而入,接受吴越国皇室的投降的。爹爹从小教会了她勇气与临危不乱,这些原本就比单纯的拳脚功夫更为厉害。 此时看见玄宸一点都在乎她是否柔弱,而是勇敢地挑动她跟他一起去,清笛只觉心内有莫名的暖流涌起,“好!” 两人相偕行于山谷。天地干寒,面上手上都冷,可是一路走来,身子却渐渐暖和活泛起来。清笛对这篇是山谷的防备之心便也渐渐淡下来,对于风雪本身的恐惧也点点散了。 此时的山谷静得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与呼吸声。当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仿佛偌大天地,只有两人相依为命。 清笛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玄宸握紧清笛的手,这一回清笛没有躲开。 “我是在担心这样走下去,怕是始终也看不见一个活物。” 玄宸就笑,“你错怪了大雪,它其实早给我们准备下了猎物,并不用我们辛苦去狩猎。” “什么?”清笛对这个领域全然陌生。 “嘘……”玄宸笑着,轻轻放开清笛的手,然后手脚并用,猱身攀上身畔一块山壁,将旁边一片白雪拨开—— 清笛惊讶得叫出来,“野鸡!” 只见白色的雪窠里,一只一只地陷住了三五只野鸡!野鸡鲜艳的翎羽在白雪中格外显眼,它们被白雪牢牢陷住,一动都动不得。 玄宸得意地点头,“它们想到雪里来找草籽,但是总是对雪的厚度判断不准,所以一走进来就被陷住了。” 清笛仰头望着玄宸,忍不住微笑,“我倒听我爹说过,狼会这样捕猎。它们时常会围追一群黄羊,却围而不攻 ,一直将慌不择路的黄羊给赶进雪地里去。黄羊进了雪地就会被陷住,然后慢慢被冻死。狼们便等着来日捕猎不到的时候,再回到这里来,开启它们的食物冷藏库……” 玄宸抿着嘴角笑望清笛,“你想说什么,直接说。” 清笛脸一红,“你这是跟你狼王舅舅学的吧?” 雪宸笑起来,“跟我娘学的。如果真的是狼王舅舅,如你所说,它们会去捕猎黄羊一类较大的猎物,它们才不屑于捕猎野鸡。” 273、流风回雪(②更) “贞懿皇后?”清笛微微咬了下舌尖。原本想笑谑玄宸此时是头狼,却没想到他这本领来自贞懿皇后,她的笑谑倒是有些唐突了。 “嗯。”玄宸坐在雪地里,轻轻笑起来,“从小到大,我跟娘在宫帐里都被看做是异类。所以父皇不在的时候,我们两人总是被远远地孤立着。没有后宫的女人愿意主动跟我娘说话,而我身边也连一个小伙伴都没有。” “娘知道我孤单,知道我羡慕五个哥哥们在一起的游戏,便会在这样的下雪天离开宫帐,到大草原上去,或者到山谷里去。娘在宫帐里一直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狼性就会重现,她在草地和山谷里如同狼一般地快速奔跑,轻易便能捉到野鸡、小兔子。娘却并不杀死它们,只将它们带到我眼前,让我追逐着它们玩儿……” 山谷中有风吹过,风本寒凉,裹来一片雪沫子。一点点寒凉地都扑进清笛眼里去,遇见眼睛里的热度,变得偶融化了,变成了一滴滴的水珠,不可控制地落下来…… 纵然是得天独厚的少年,可是又有多少得天独厚才能比得起一个孤单而无助的童年?如果可以,相信玄宸一定宁肯放弃什么天纵智慧,只想当一个天下间最普通的孩子,能够在手足兄弟和小伙伴们的欢笑簇拥之下长大;而不必只是随着母亲,在雪色纵横的大草原上去追逐几只野鸡和小兔来玩耍…… “喂,怎么哭了?”玄宸无声走来,轻轻抱住清笛,“别哭,我都没哭。将这些事原本也只是为了让你笑,没想惹你哭。” “谁哭了!”清笛用力抽着鼻子,“是风太冷了,雪沫子都吹进眼里去了,才不是哭。” “是么?我看看。”他托着她的脸,垂下脸来,碧蓝的双瞳在雪野里越发散放着迷魅一般的魔力,细细地去看她的眼睛。 他的气息温暖地落在她面上,将她面上原本降落的冷气都捂暖,化作了柔柔的雾气,在他们两人之间袅袅蒸腾。 他的唇便落下来,宛如他的气息一般,温暖、柔软,细致地亲吻着她唇上的每一寸,一点点温暖了她的颤抖。 清笛几乎无法站稳,下意识向后退一步,想要躲开他的唇。 他也不纠缠,却依旧捧着她的脸,静静地凝着她的眼睛,“可是在霸州那年,当我跪在路边,望着那些围观人冷漠的双眼,我的心中真的恨不得我那时候变成一头狼,而不是一个人。因为没人会用人的感情来面对我……可是就在此时,你来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那么多那么多冷漠甚至仇恨的目光,却唯独你一个小小的女子不顾一切走到我眼前儿来。那一刻我心里就奇怪地涌起一个念头,我知道我自己将不再孤单——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念头,只知道那种情形之下你都敢走到我面前来,那么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站在我身边,不会离开……” 清笛的泪就再也藏不住,一颗颗滚落下来。 他是故意的,她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他不问她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韩志古用针灸之术制住他的记忆;他也不问,她为什么要亲手推他入洞房……他只说,他相信她会永远站在他身边,不会离开…… 也许许多的原因都不必一一去追问,重要的是未来。他不去问曾经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跟她要一个对于未来的保证——他要她说,从此再不离开,再不丢下他一个人…… “贞懿皇后真的是一个传说。”清笛努力控制住眼泪,“可以给我多讲讲关于贞懿皇后的故事么?在宫帐里,所有人都对贞懿皇后讳莫如深,可是我真的想多了解老人家。” 玄宸叹了口气,“我娘她自己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哪里人士,究竟是怎样才流落到草原来,又是怎样被狼群收养……她唯一能记得的是,自己姓甄。所以父皇在给娘追封谥号的时候,特地用了这个‘贞’字。” “甄?”清笛微微一怔。甄不算大姓,古往今来甄姓广为人知的名人也并不是很多。以清笛的听闻,便只知道一位甄姓女子。只因为有一首歌颂那位甄姓女子的诗赋,千古传诵,连绵不绝。 魏帝曹丕的皇后甄宓,传说便是曹植《洛神赋》中所描绘的那位洛水之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那种神秘飘逸的气度,倒是果然有些相似。 “只可惜我没机会探知娘的亲族,也没能找到娘亲族的后人。”玄宸努力一笑,“娘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雪天。她那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紧我的手,一直一直望着我……我明白娘的心情,她其实多希望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找到自己的家族和亲人,知道自己究竟来自哪里……” 清笛再难掩住眼泪,“甄,我记住了。若将来还有机会回中原,我一定会去打听。” “谁说你还有机会回中原去?”玄宸却敏感地捉紧清笛的下颌,“别告诉我,你之前一切的计划:让我忘了你、再让我迎娶了月牙儿,你只是为了就此离开,回到中原去!” 下颌的疼微微刺出了清笛的小性儿,她只桀骜瞪他,“若我真的想走,你也拦不住我!” “那我便带兵南下,毁了大宋天下,翻开每一寸土地,将你寻回来!”玄宸戾气潋滟! “你敢!”清笛轻轻推开清笛的手。 她纵然想回去,可是她哪里还回得去? 所有汉人的心中,总归都想叶落归根;可是她却注定留骨在这片契丹草原上,再也回不去。 老辈儿的话说,人的魂灵就是人死前最后一口气,那一口气里积存的愿望便是灵魂回乡的原动力。可是于她而言,她却明白,自己的心与最后的一个愿望,都是要亲眼看见他安。所以她的灵魂又哪里还能回到中原去。宁愿就成为飘荡在契丹草原上的孤魂,也要守着他,日日年年。 274、最美雪莲(③更) “也不用拔毛么?你真的要茹毛饮血?” 两人拎着几只野鸡回山洞去,扔了两只给雪豹。雪豹却只是傲慢地转了转碧蓝的眼珠,像是很不屑就吃两只笨笨的野鸡。 玄宸也不理它,径自将沿路而回捡回来的卵石全都搁进火堆里,将野鸡开膛破肚了,用雪水清洗干净,就那么整只地搁在卵石上。清笛见了忍不住问。 “嗯,就茹毛饮血。”玄宸眨眼望清笛,“你怕么?” 清笛再看了一眼那野鸡。 “我当年被封在雪山里的时候,小雪还跟我卯着劲呢。我身在山洞中,却要随时做好跟小雪拼命的准备。那时候来不及抓了猎物还细细烹调,恢复体力和让身子暖和才更重要。所以那时候——” 玄宸邪恶地瞅着清笛乐,“我那时候抓住野鸡,直接就咬住脖子喝血。热血入腹,最能御寒。” 清笛咬了咬唇,却没跟其他汉家女儿似的惊叫出来。只转头瞪他,“以为能吓住我?我不怕。如果今天还是遇见危险,我也一样敢喝热血!” “我知道。” 火光跳跃,映着他那宛如刀刻一般的脸部轮廓。他的碧瞳在烈火里显得妖冶,灼热而丝毫不闪避,“你注定是我的女人。能让我爱上的女人,必须能征服我的心,让我心甘情愿在她面前弯腰俯身。这么多年,只有你!” 清笛的脸压抑不住地红起来,便只能垂下头去。 “月亮也很好,她也是典型的草原女子,强悍、执着。可是真可惜,她从来没能征服过我的心。她对我好,我知道;从小到大,唯一能不顾一切陪着我的,也只有她。我心底感念她,我曾经将她当做重要的人……” “可是我却从来不曾对她有过半点男女情爱。” 玄宸垂下头来,深深望清笛的眼睛,“所以我怎么可能跟自己的妹妹去洞房花烛,而放开自己的女人!” 清笛的心狠狠一翻涌,转头回来望他,已是忍不住眼泪。 她何曾就这样狠心,她何曾就真的想将他推给别人!可是她已经注定不能陪他到老,难道还将他锁在对她的追思里,宛如皇帝对贞懿皇后一般,即便身在帝位却再无欢乐? 可是这个原因,她又如何能明白地告诉他? “可是……” 清笛只能仓惶地说出这两个字,便再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手已经蛮横地伸进她衣衫里去。虎皮仿佛登时便燃着了火焰,滚烫地缠裹着她周身。 她颤抖地想要避开他的手指,可是他的手却紧紧揪着她身上的虎皮,令她无路可退。 “你别乱来!” 清笛惊恐推拒。她对外还在说她身上怀着皇帝的龙脉,可是那谎言纵然能骗得过旁人去,又如何骗得过他?倘若他得手,身子深处的秘密他根本就会知道! “我便乱来,你又能怎么样?” 火光熊熊,照得人面上身上都蠕蠕起了汗。那红衣的妖冶少年便在火光里倾覆过来,碧瞳如魔,“你想喊么?我便让你尽情地喊……或者你想要反击?也好,我恭候你每一回反击……” 身上还裹着虎皮,可是他的手指已经灵活地将她的衣衫全都勾开。 清笛早已酥软,手脚更被虎皮束缚着无法反抗。便只觉自己宛如正在被剥皮的醉虾,原本还活着,却活活被剥掉了最后的防护;明明知道死亡的危险就在眼前,却抗拒不了美酒的醇香…… “还冷?” 那红衣的妖冶少年却益发放松,辗转吻着她的颈侧,沙哑地呢哝,“我抱着你,烤着火,还裹着虎皮,竟然还在发抖……小傻瓜,别看你平素对我凶,可是每到此时却像个小可怜儿。” “我是狼,而你就是被狼扑到的小绵羊……乖乖地让我享用,再呲牙也没用。” 清笛的身子在虎皮的缠裹里不由自主随着他的吮吻而微微涌动——虎毛原本略硬,熟过的皮毛虽然软多了,可是刺在她那宛如凝脂一般的肌肤上,还是会觉得微微刺痒。清笛下意识地想要闪躲,身子里却奇异地便有酥麻感更甚…… 就连这虎皮这一刻都在为狼作伥…… 玄宸感知到清笛身子的涌动,越发情动不能持,狼一般清啸一声,单掌按住了清笛的手臂,便俯下了身子去吻清笛的臀…… 臀股之上,那朵隐藏许久的雪莲,终究在他唇舌之下点点绽放…… 玄宸呼吸宛如急火,一点一点点燃了清笛的身子。他舔弄尚且不够,更放肆地用了齿尖儿去咬啮…… 便如同他当日凶狂咬下来那时,只不过这一回不是要做下记号,而是要将那记号催弄得活色生香…… 清笛在虎皮的缠裹之下,在他的舔弄与咬啮中,只能无助地辗转扭动、低吟。玄宸借着火光按住清笛的玉腿,放肆地看清她所有的曼妙…… “小傻瓜,你可知道你这还不是天下最美的雪莲……你知道它藏在哪里?” “嗯?”清笛早已魂飞魄散,只能最后抓住一小缕飞扬的神智,去推测他的话,“你说过,是在,是在天山……” “错了。”他笑,微微抬起了身子,将自己早已醺醉妖魅的容颜全都送到清笛眼前去,“不在天山,就在,你的身子里……你将它藏得好深,可惜也被我找见了……” “嗯?”清笛哪里还能找到足够的理智来分析他的话,“你说什么?” “听不懂?那我便让你知道,让你再难抵赖……” 他邪肆而笑,俯下了身子去,蛮横将舌尖伸入她隐秘之境…… 275、多情一刻(第一更) “这样的花瓣,这样的花芯……还说你没藏起最美的雪莲?”他沙哑狂肆,辗转了唇舌,最终再也按捺不住,将身子钻进裹紧的虎皮中。 虎皮虽大,她整个身子裹缠在其中仿佛被淹没,可是一旦他挤进来,再大的虎皮也被撑出了破绽,缝隙扩大。山洞里的烟火气便丝丝缕缕地得了路径钻进来,照热了清笛的皮肉,让她越发无法藏紧自己的身子,只能全都被他霸着,挡不住了他进攻的步伐。 他初初进来的刹那,清笛紧张得抽紧了身子。孩子离去时候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那里,他的到来让她只觉害怕。 可是玄宸却不让她逃,她的身子全都在他控制之下,他更在她耳鬓之间温柔印下吻来。 他的气息无声缭绕,他的缱绻一点一点碾开了她的紧绷。他缓缓进入,轻轻咬着她的耳珠,低声呢喃,“别怕,是我,是我……” 清笛的泪缠裹着汗水一同沿着面颊滚落下来,黏腻地,将发丝全都绞住。 此时此际,她仿佛只是在与自己作战,面对自己的恐惧,面对自己的犹疑,面对自己想要逃跑的慌张——而他一直都在那里,丝毫不肯退避。 就像是最坚定的战友,用他自己的力量支撑着她,不准她落荒而逃。前头纵然是硝烟战火,就算是荆棘铁栅,她也都只能流着泪去面对,不能回头。 “放松,怜儿,这里不是你一个人。还有我……”他温柔地加了力道,一点点攻入。 清笛在他身下压抑不住地大哭。不光是恐惧,更是曾经一直被自己独自一个人深埋在心内的愧疚与痛楚。 原本永远不想让他知道,原本只想将那个秘密藏在自己心底,原本从没想过还会有此时……可是他温柔却蛮横地进入,一点点地逼近她的最深处,便将她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一点点挤压出来,再也藏不住…… “混蛋,你是个混蛋!” 最终,他还是全然占据了她,清笛的情绪也几乎到了癫狂的状态,身子如浪颠簸着,忍不住伸了拳头去打他。 原本明白,这不是他的错;原本知道,这都是命运的不公。可是那个主宰命运的家伙躲在哪里,她怎么才能找见他,怎么才能跟他拼命? 凭什么,都是生而为人,她却要被安排这样不公的命运?她只想问一声,为什么,为什么啊! 可是那个主宰命运的家伙是个胆小鬼,根本就不敢出现在她眼前;她此时所有的情绪非得有个发泄的出口——而真不幸,这个时候他非但不躲开她远远的,反倒故意来惹她,她便也只能将所有的悲愤全都记在他的身上…… 他的抽动一下一下将压力更多更重地灌注她的身子里,她的发泄便也更加控制不住。她在他身下大哭,拱起身子来去咬他的肩膀,她的手脚缠着他的身子全都拍打踢蹬在他脊背上,她的指甲全都深深挠进他紧致有力的腰肌里去…… 他在她身子里创造着小小的奇迹。她的身子原本冷滞麻木,他刚进来的时候还没有感觉,甚至只有紧张造成的疼痛……可是渐渐,他的强硬让她点点放松下来,渐渐地,那些美好的感觉就仿佛是藏在角落里的淘气小孩子,一瞬间全都欢呼着从暗处奔跑出来,在她身子里荡漾起快乐的波浪。 而她的心,也因为肆无忌惮的发泄,因为终于可以不用独自一人强撑的哭喊与捶打,将所有的难过都发泄了出来,变得轻松……到后来便宛如化作一片纯白的羽毛,徐徐地飞上天际。 不,或许也不是羽毛,而该是一片宛如羽毛一般的雪花,大而轻盈,曼妙飞舞在天地之间,驾驭着风,自在飞行。 平息下来,他却停留在她的身子里,不肯离去。他的双手一直捧着她的头,掌心纹理贴着她的面颊,手指一下一下为她梳理汗湿了的发丝。 清笛用尽了全力流泪。仿佛一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仿佛,身子里所有的水分都这样化作泪水,倾泻而下。 可是再大的悲伤,终究有达到心理平衡的一刻;再多的眼泪,也总会流干。火堆里的木柴噼噼啪啪地响着,山洞里的空气越发干燥灼热。清笛面上的泪与身上的汗,终究全被蒸干。 清笛躺在虎皮上,觉得自己好像是江南小镇雨雾长廊上挂着的干鱼,再压榨不出一滴泪水来,心却因为干燥而变得越发坚强。 女人的眼泪真是好东西。流泪并不意味着胆小或者示弱,而只是借由眼泪将压力全都排遣出来。流泪是成本最低的发泄压力的方式,又不会太损伤身子。所以老天还是对女人有了格外的恩赐的吧。 哭过了,坚强起来,清笛知道自己终归要面对玄宸。她转头去望他。火光熊熊,他微微阖着眼帘,却其实那碧蓝色的目光一直落在她面上,一刻都不曾离开。 “你竟然什么都没问我,竟然一点惊讶都没露出来。” 清笛困难地敛了下眼睫,“难道,你早猜到孩子没了?” 玄宸没说话,只伸手将清笛更紧抱入怀中,轻轻吻着她的发顶,“我只恨我当时没能在你身边。” 不过一句话,清笛便只觉原本已如干鱼的自己,一下又被濡湿。眼泪不知道又能从哪里汇聚而来,一下子便冲进眼睛,刺得眼瞳又酸又疼。 “你是几时猜到的?你又是如何猜到的?”清笛闭紧眼睛,手却不由得抱紧他的手臂,想要从那里获得温暖和力量。 276、屋乌之爱(第二更) 玄宸叹了口气,将清笛越发抱紧,“当年我娘意外出现在父皇眼前,她那样桀骜的性子定然不愿被宫廷的规矩束缚,所以即便娘也对父皇有了好感,可是她并不想就这样留下来。” “后来,是父皇让我娘有了身孕,这才用我为理由,劝说我娘答应了留在草原……” 提到娘亲,玄宸也不由得难过地闭上眼睛。如果不是他的到来,娘尽可以继续自由自在地生活在狼群当中,虽然是不同的生灵,可是至少娘不会死于人间的尔虞我诈。 谁说当狼就不如当人更幸福? “你的性子我又岂能不知?”玄宸垂下眼睛去望清笛,“若是这个孩子还在,那么你会拼了命也要为孩子着想,你会拼了命也要好好地留下来——可是我现在只觉得你满身去意。” 玄宸的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紧紧抱住清笛的身子,显露出他在人前不曾显露的恐惧,“这一段日子以来,我总觉着你有些异样:你明明就在我眼前,可是我却总觉得你好像一眨眼就会不见了。” “有时候我不得不用力去确定你就在眼前,那个向我巧笑倩兮的是真实的你,而不是一个幻影。” “如果说每个人都像是一个纸鸢,高高地飞在天上,至少还有一根线连接着大地。可是怜儿,你近来给我的感觉是,那根线已经断裂不见……” 玄宸的眼泪滚烫地落下来,“我就知道,孩子定然是没有了。否则你,怎么会这样!孩子的离去可能连你的心都给带走了,你在我眼前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如果我真的也不记得你了,如果不是当年我幸运地在自己的心里刺下那一钗——那么你便更加没有继续留在契丹草原的理由。” “如果不是我在洞房之前看你穿过人群向我走来,如果不是那一刻猛地想起了霸州初见的那时……那我是不是就会已经失去了你,再也找不回来!” 原本只是清笛自己在落泪,可是此时沿着她面颊流淌下去的大颗大颗的眼泪,却已经不是清笛自己的,而是他面上跌落下来的。 “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害怕,如果我再晚一点意识到这一切,那我是不是就已经失去了你!”玄宸抱紧清笛。英挺的男子,这一刻伏在她颈边,哭成了个孩子…… 清笛无声落泪,却轻轻笑起来,“傻瓜,你怎么会失去我?我来了这契丹草原,虽然心内总是想念中原,可是我却并没想过要回去。” “在契丹草原也许不算快乐,可是我在中原就快乐了么?我在霸州的日子,你也都亲眼见过,你觉得我当日便是快乐么?” 清笛回抱住他,“从前说要来契丹,我认为那是命,是外人强加于我、不能选择、不能抗争的命。可是认识了你之后,那命运就已经有了转圜。” “我这回来契丹,不光是为了那个强加给我的命,实则也有了我自己的意愿——我也想来,想来看看这片生养了你的大地,想要看看你的家园。” “我最初还以为我是带着恨意来,可是过了野狐岭,看见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我却没有丝毫的抗拒与反感,反倒觉得这里好美。此时想来,也全因为你。爱屋及乌,这片对我来说全然陌生的草原,便也只觉这青山满目妩媚。” “当日你在狼群中告诉我,要爱上草原上的一切。我那时还有腹诽,只愿觉得草原天地可爱便罢;实则岁月轻过,因为这片土地便也会渐渐了解了这块土地上的人,渐渐地与他们拉近了距离,生出了欣赏之心。而这一切,还是因为你。” “我想此心相通。我因为你而爱上了这片契丹草原,我想这些年你再没带兵南下过,定然也是因为我的缘故……” “所以即便这里不是我的故生之土,可是我也不会离开。因为你在这里,我便不会离开……”清笛阖上眼睫,藏住下面的话:即便我死去,也会留在这片草原上,看着你好好活着,看着你子孙绕膝。 “真的?” 玄宸笑起来,尽管眼泪还挂在脸颊上。这一刻他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傻瓜少年小六,什么情绪都不能自主,只能被她牵引着,像一头鼻子上拴着绳子的笨牛。 “是。”清笛应下他的疑问。只想让他心安。越是英武的男子,看着他此时的样子,便越是心疼。 “你的身子,我们总有调养的办法。”玄宸一根一根扯着清笛的手指,“我不许你胡思乱想,不许你因为担心没有子嗣而只把我推给别人。霁月跟乌丫都能有崽子,凭什么我们就不能有?难道我还不如霁月了不成?” 清笛听他将自己与霁月相比,便忍不住想要笑;可是心底的难过终究翻腾起来。她与黑丫,终究不同。她的身子她自己明白,韩大人也说了这一回下胎的影响更大,几乎便已经断绝了未来有孕的可能。 更何况,她的命数又哪里还能支撑到未来的那一天? “好。”可是不管心里的难过有多翻涌,她却也只是含笑应诺了他。 玄宸凝望着清笛,终究还是有一颗眼泪无声滑下,“孩子,你葬在哪儿了?” 清笛含笑摇头。 “说。”玄宸不肯放过。 清笛含笑,“在星南州。你的名字‘宸’便是北极星所在,‘玄’更是北方之意,于是我将孩子葬在星南州最北,就在北极星下……” “尽管我是汉人,可是我的孩子却注定便是这北方草原的人呢。孩子虽然不在了,可是我却仿佛已经经由我们的孩子,被打上了北方草原的烙印。” 277、心空月明(第三更) “好,那我们回去,便去星南州吧。”玄宸难过得哽咽。 清笛忍住泪,笑着推了他一下,“别胡说。他还没成形,还不是个孩子,只是一滩血水罢了。在我们中原,成年之前夭折了的孩子,都不给正常棺材装殓的,很多地方都只是以瓦缸收殓埋葬了尸骨而已,便是说那还不算个正经的生灵的。更何况我们的孩子根本还未成形……” “别人的孩子我不管。”玄宸的眼睛一下子又蓄满了泪水,“他们爱怎么轻慢便轻慢,我的孩子却不准……那是,我的孩子,与他们什么相干。” 清笛再也说不出话来,将脸深深埋进他怀中去,藏住自己的悲声。 够了,真的,当日自己偷着流过多少泪,当日自己心中有多少的挣扎和痛楚,此时听见他这样一句,便已是觉得足够。不枉她对他一片心,不枉她这一生与他相识一场。 一股焦香味毫无预警地冲天而起,清笛心中一惊,急忙一把推开玄宸,“火上的野鸡!” 玄宸也愣了下,连忙起身。身子上未着片缕,狼狈地只裹着兽皮,走到火堆旁边去,周身都被火光映红。清笛忍不住轻轻挑了挑唇角:他此时看来哪里还是个人类?就算是,也该是洞穴而居时代的野人。 “烤焦了吧?”清笛用虎皮裹住身子,遥望火堆。 “幸好,我算了时辰。”他映着火光,孩子般狡黠地笑,“我将野鸡放在卵石堆上烤着,用石头的热量来烤熟它们。若当初直接将它们架在火上,这会儿早化成了炭灰。” 清笛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为了让这段时间足够充裕地“使坏”,于是没有直接明火烤野鸡,而是将野鸡放在了隔火的卵石上,以延长焙烤的时间。此时两人亲密已毕,那野鸡也恰好烤熟了,正是最佳的时机。 “现在可以吃了?”这一番折腾,清笛终于觉着肚子饿了。这些日子来麻木得宛如行尸走肉,就连膳食都是强撑着灌进肚腹中去的,只为不让翡烟和郭婆婆看着难过,却早已多时不知饥饿的滋味。 这一回,终于闻到了野鸡的香味,勾动了饥肠辘辘,隐觉有食指之动。 “可烤好了?”清笛裹紧虎皮,两人都这般赤着身子只裹着兽皮,真觉一对野人夫妇。 念头滑过心尖儿,清笛便怔住。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想到“夫妇”二字! “怎么呆了?被野鸡的香味给迷住了?”他蹲在火堆边笑。毛皮下头还露出一截小腿来,“别急,还差最后一道工序。” 玄宸说着用树枝当筷子,夹起火堆里的卵石来,一颗颗地填进野鸡的肚腹里去。被火烧得滚烫的卵石,进了野鸡的肚腹,便发出烧灼的声响。清笛的肚子忍不住也跟着“咕噜”一声响,仿佛回声。 清笛羞赧得赶紧裹紧虎皮,不想玄宸却早就听见了,邪气的少年从火堆边歪着头笑着望她。 清笛脸红,从地上捡了卵石去砸他。以他的伸手,只需微微偏头便能躲过,谁知他非但不躲,反倒伸出了面颊来迎着。结果“啪”地一声便被砸中,清笛惊得一叫,“你怎么不躲!” 心终究还是疼了,便赤足奔过来去查看他面上的伤势。没破皮出血,却有了一块紫红的印子。清笛难过,“你发什么傻!” 玄宸笑起来,轻轻握着清笛的手,“看着位置,正是绝妙。看上去倒像一枚吻痕,小小嫣红,我最喜欢。” “你!”清笛脸红过耳,伸脚踹他,“肚子饿了,厨子还不上菜!” “遵命……”他转头借着火光,灼热地望她,“……娘子。” 清笛慌成一团,急忙推开他,跑回草堆上去。身子有些冷了,瑟瑟轻颤。玄宸将野鸡放回卵石堆上去,转身过来将衣衫拿起来。却将他原本那件大红的喜服套在她身上。阔大得,仿佛台上的戏子款摆的戏服。 “你这是作甚?”清笛微怔。 玄宸耸肩,“你冷,给你多加一件。” “不要这个。”清笛也不知是怎么便跟赌了气一般地想要扯掉吉服,却被他按住,“听话!” 清笛愣怔于他的正色,抬头去看他的眼睛。他却狡黠一笑避过,转头去望野鸡,“好像可以吃了。”便拉着清笛的手过去。 清笛正想着如何赤手去抓那滚烫的野鸡,更何况野鸡上头的羽毛还都在,要怎样一根根拔掉? 玄宸却握着她的手,先提着一只完整的野鸡走向洞口外去。 “你又要作甚?”清笛不明所以。 “跟我来。”玄宸握着清笛的手,走出洞口。洞口外是一片平地,宛如刀削斧凿一般,地面上落满了白雪,此时恰似满地月光。 从前都是诗人将月光比作满地霜雪,此时正好倒过来,尽管天上看不见星月,只有阴霾,却也因为地面上的白雪,而只觉天际朗月映照。 原来天气好坏,实则全在人心。心情愉快之时,即便阴翳满空,却也只觉心头明朗。 玄宸高高地搓了个大雪堆,郑重其事地从火堆里抽出三根还在燃烧的树枝插上,再将烤得香喷喷的野鸡整只放在雪堆上。 这才转头来望清笛。雪色宁静又 明亮,全都落进他碧蓝眼底。清笛只觉呼吸都停下。 “你,你究竟要,要作甚?”清笛说话的声音都已经大乱,虽是问着,心底却也早有了异样的体悟。 他该不会是,不会是…… 278、寤寐求之(4更1) “无论我想做什么,你现在若想逃,也是定然逃不了了!”他裹着兽皮,就站在雪地里向她笑。笑容里尽是狡黠,还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 “雪……”清笛愣怔望玄宸。 “嗯,雪。这里整片天地都是雪。”他伸手来抓住她的手,手指交握,“怜儿,我只是你一个人的雪。” 眼泪便一下子冲进眼睛里来,清笛已是失去了所有的抵抗,只能这样乖乖被他牵着,走向崖边雪堆。 山崖陡峭,跪倒在崖边便似身子腾空与万仞天地之间。却不怕,因为手在他掌心,知道他就在身边。 清笛深深吸了口气,仰头望万仞清寂天地。人虽然号称世界主宰,可是这般身在天地之间时,便只觉自己渺小,仿佛不过只是一粒尘埃。千古流风,随即湮灭,再无印痕。 这样渺小的人,不能主宰天地,不能号令时空,更不能改变命运,不过却能抓住自己手边的幸福。不管天地浩大,也不去介怀时光流逝,能稳稳握牢在掌心的,便是实实在在的拥有。 玄宸借着雪光,静静望清笛的侧脸。她方才还在惊慌羞赧,这一刻却已经平静下来。雪色洁白全都静静映在她的面上,越发显得她的五官玲珑、神色坚毅。 有时候玄宸自己都无法想象,一个这样来自中原的女子,是如何能在草原坚韧地活下来,且能办得成那么多事的?如果没有一颗强大而坚定的心,定然做不成。 玄宸更相信,这份支撑着清笛的强大而坚定的心内,藏着的情感并不只是仇恨;恨能支持人活下来,却不会让人开朗和快乐;可是看此时的她,面上只有平和与明亮,所以他又如何不明白——支撑怜儿活下来的动力,其实是因为爱;是对他的爱。 玄宸情动不能自已,伸手握住清笛的手,“怜儿,我们方才已经‘洞房’过了,可是我都还没来得及与你交拜天地。你会不会怪我混乱了次序?” “嗯?”清笛面颊腾地红了起来,“你,你又乱说。哪里洞房了?” 玄宸笑,拉着清笛的手转头回望,原本在夜色里应该是黑黢黢的山洞口,可是此时却因为里头正燃烧着彤红的火焰而看起来一片大红的热烈,“那山洞岂不正是洞房?那洞内高燃的,岂不就是龙凤双烛?” 彤红的火光与清冽的雪光点点交融,清宁缠绕在两人目光之间。火已融化了雪,而雪则润泽了火。玄宸温柔一笑,颊上也是染了羞色,“怜儿,我本是狼,不懂你们人间的规矩,不懂得还要去询期、下礼;我只知道我定然要娶我唯一爱的女子为妻。” “怜儿,将你终身许我,当我的娘子吧?”玄宸垂下头来,伸手拂开清笛面上碎发,直直去望她的眼睛,“我也必以我终生交换,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始终相随。” 清笛并非猝不及防,看见他搓起雪堆的那一刻,她便已经猜到了。否则之前他又何必非要她穿上原本属于他的那件大红喜服?可是当这一刻真的展开在眼前的时候,清笛却还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今夜仿佛眼泪没有了止境,她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情感,便都化作了泪珠,一滴一滴滚落下来,烫疼了两人交握的双手。 “雪,你听我说……” “我不听。”玄宸摇头,“你若不肯答应我,那便是你埋怨我与月亮先拜过了天地。你若怨我,你若不答应我,我便此时便从眼前的山崖跳下去!” 他起了邪性儿,当真起身就向崖边去,“我这一生没有其他的奢望。当年只想不顾一切给娘挣来一个追封的名分,让她能与父皇合葬;如今我的全部愿望就只剩下娶你。你若不答应,我又何必还活着!” “雪!”清笛惊得急忙拖住他的手,“你别胡来!” “我不,我就胡来。”少年仰着下颌,下颌宛如刀刻一般的线条都被火光与雪色勾勒得越发清晰。他站在光雾里转头桀骜望她,“从前都是我听你的,可是我听你的结果,每回都是你抛下了我……我这回不干,我这回非要自己逞了心愿不可,要不我宁愿就不活着了!” 红光雪色里,他碧瞳如蓝,“与其眼睁睁还是看着你扔下我,那我何必还活着?你若真的如同当日对我说的,定要护我周全,那你至少也不能亲手杀了我,是不是?若真的想护我周全,你这回便得从了我的心愿。” 他的声音越发软糯,手指勾缠着她的,若求若令,“当我娘子,怜儿。我要你当我娘子……否则我都要过你这么多回,又曾经有过孩儿了,我若‘始乱终弃’,上天必会罚我。说不定上天他老人家会给我天打五雷轰,说不定我会不得好死。” “你给我闭嘴!”清笛吓得眼泪都跌落下来,急急伸手去捂死他的嘴,“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不许你再这般胡说八道!” 他那是在做什么,他竟然是在诅咒自己来逼她就范! “那你答应我。”他挑了眉尖儿,就仿佛赌气的孩子,不得着想要的结果就不顾一切。 清笛终究败下阵来。什么样的抵抗,能真的眼睁睁看着他这般诅咒自己? “冤家,我答应你就是。我只求你,别再胡说!”清笛跪倒在地面上,死死拖住他的手,已是没 了半分气力。 他怎么可以这样无赖?竟然连诅咒他自己的法子都能用上!她除了答应,还能怎么办…… 可是心底却也有另外一个声音,袅袅而起:“袁氏怜儿,这难道不是你自己藏在心底的祈盼?只不过你将它藏得好深,藏得想让自己都忘记。而这一回,他再不容你藏。” 279、琴瑟和鸣(4更2) 苍天在上,白雪为证,玄宸与清笛相偕跪倒在山崖边,面向万仞天地、浩淼时空。 玄宸转头望清笛,眼波如醉,“此时的天空,没有月亮;怜儿,我的心中也从来没有。” 清笛回首,眼泪已是再度跌落下来。他是在说这月初的天空没有月亮,更是在说他与她交拜天地的这一刻没有月牙儿的存在。 “父皇选的日子倒是真好。”玄宸邪气一笑,“倘若依照月亮自己的性子,定然选十五月圆;父皇却指了初一的日子,有雪无月。” 玄宸转过头来,握紧清笛的手,“这是天意。” 清笛还挂着泪,却只能颔首笑开,“我知你用心良苦,可是实则我并不在乎。雪,你注定是草原帝王,你的婚姻便不是你个人的私事。一统草原、和合万邦,必得用上和亲联姻之计。我早知你是这样的命运,我便必然要接受得起你将要面对的一切。” “为人百年,活在世上,总归有太多的掣肘。你当日入了怜香院,丝毫不曾嫌弃我青楼的出身;多年后的相遇,你也再没问过一句。即便是我跟凤熙的曾经,你虽吃醋却从未追问……雪,我若做不到同样的接受与包容,我便不配此时与你这般并肩跪在天地之间。” “我不在乎名分,也不在乎先后的次序。我要的依旧是当年那句话:我要你只做我一个人的雪。至于你是谁的皇子、谁的帝王,我都不论。” “即便来日,若我还有缘看见你登上龙座,我也不要你给我任何的封号。你该明白,任何的封号都不过只是‘众人之一’。” “怜儿!”玄宸死死握紧清笛的手,“我必不让你受委屈!父皇纵然身为帝王,却仍旧没办法保护我娘周全;我却不会!” “有你这句话,我已足够。”清笛含泪微笑,“相公,吉时已到了呢。” 玄宸长泪无声落下,却也望着她一笑转身,握住清笛的手,仰望苍天,“苍天在上,孩儿定然也在观望,我耶律雪宸此时迎娶袁氏怜儿为妻。今生今世,生死不离;生生世世,早作相约!” 清笛也含笑,与他一起仰望苍穹,却已是说不出话来,只随着他一同叩拜下去。 一拜天地,天地俱在;二拜高堂,高堂定在天上;夫妻对拜,两人早已四泪长流,眼望彼此,只觉世事流云,纷涌鼓荡,仿佛眼前已经掠过千秋万代,唯一不变的是彼此对望的眼。 一声驴叫,轻轻地,飘进清笛耳鼓来。清笛错开眼睛,这才看见,原来黑丫、霁月,还有傲慢的雪豹都不知何时已是站在了他们身旁。原本悲痛欲绝的黑丫,这一刻竟然满眼都是眼泪,柔声地朝她低低叫着,仿佛知道他们此时正在做什么事。 霁月也是轻轻打着响鼻,玄宸回望兄弟,不觉笑开。 只有雪豹傲慢地转了转头颈,转身忽地腾身窜上山壁,随即不见! 黑丫扭头瞪了雪豹一眼,很是不满。却随即只听山壁之上雪沫子簌簌之声,稍后那雪豹鬼魅而归,而嘴上竟然叼了一大枝盛放的红梅! 梅花开得如火如霞,即便此时天地幽暗,却也挡不住那梅花的清芳。 雪豹翻着碧眼,将红梅垂首搁在清笛眼前;又翻了翻眼皮,懒洋洋地瞪了玄宸一眼,这才调转身子,甩着长长的豹尾,仿佛志得意满地走回它的山洞方向去。 玄宸不由得笑开,回头朝雪豹喊,“小子,谢啦!我都忘了给娘子找束花儿来,你却原来比我还懂得。来日你若动了凡心,必然没人能抵挡得住。” 雪豹傲慢地长声清啸,意思仿佛是,“还消你说!” 清笛抱着大枝的红梅,只能笑开。这是一场只有她与玄宸两人的婚礼,可是有天地为证,白雪为鉴,更有黑丫霁月与雪豹的相伴,哪里缺失了半点喜庆? 两人相拥,一起吃了野鸡肉果腹。原来这野鸡肉这般鲜美,吃得清笛险些吞了自己的舌头。一边扯着羽毛一边将肉块填进嘴里去,真是最原始的快乐。虽然看似粗糙了些,却远比用精致的餐具吃起来更加满足。 玄宸看着清笛吃,便忍不住笑开,“从前你们中原人将‘茹毛饮血’四字当做贬义之词,这一刻你可还那般认为?” 清笛会意一笑,“身在草原,倘若不会茹毛饮血,便只能饿死。中原人也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伤也;所以为了这身体发肤,还是应该茹毛饮血。” 玄宸轻笑起来,“我的娘子此时已是草原人了。” 清笛转眸,“你的骨子里却也早是中原人。否则你如何懂篆书、擅丹青?” 玄宸大笑,“娘子所言极是。我皮肉是契丹人,骨子里却已是中原人;娘子表面看起来是中原人,内里却已是草原人。所以无论草原人还是中原人,我们原本没有太大的不同。” 清笛莞尔点头,“相公说的是。” “所以……”玄宸伸手握住清笛的手,“若有一日我登上帝位,你可愿意放下中原与契丹之间的仇恨,与我并在朝堂,只为家国百姓?” 一股热流于心内激荡。清笛微微阖上眼帘,“雪,若有来日,我定会站在你身后,尽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我不要你站在我身后,我要你站在我身旁。”玄宸笑起来,碧瞳如星,“我要看得见你,随时随地。你若站在我身后,难道要我时时回首去找你?当着朝堂百官,那却是失仪。” “好。”清笛用力藏住夺眶欲出的泪,“若有来日,我定然站在你看得见我的地方。生死与共,祸福相依。” 280、晴初景霭(4更3) “怎地就会那般巧?怎地就会只有他们两人不见了!” 契丹宫帐之内,月牙儿点指着寻找回来的禁军,气得浑身颤抖。她身上的新娘吉服还一直穿着,可是洞房花烛夜早过去了多时,却依旧不见新郎归来的迹象! “郡主容禀,当晚风雪凶狂,再加上虎啸声声,小的们已是尽力护卫六皇子,可是眼前纷纷都是落雪,原本六皇子还在眼前;可是再回首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小的们自知有罪,已是撒开了人马,整个草原地去寻找,却都不见。” “却都不见?”月牙儿癫狂起来,“不见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六哥可能遇见了危险,难道可能是遭遇了老虎么?” 禁军摇头,“小的们已是遍寻草原。恕小的说句孟浪的话,如果六皇子真的是遭遇了老虎,那么草原上一定留下血迹或者尸骸的。可是小的们确认,草原上并无任何的痕迹!” 月牙儿闻言长出了一口气,退后跌坐在椅子上,下意识拍着心口,“那便好。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 龙帐里,皇帝与一众皇子、大臣也是一筹莫展。一场大雪过后,草原处处传来灾情,契丹牧民的毡帐、牲口被雪给埋住的数不胜数;可是这一边,玄宸与清笛也失踪。 二皇子耶律玄舜看着大家的惶急,倒是一笑,“父皇别急,儿臣倒是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来。当年小六也是在这样一场大风雪里失踪了,后来过了好些天才回来。” 大皇子耶律玄德皱眉望了二皇子一眼。真没想到当年的事,二皇子还有脸说出来。 当年六皇子突然失踪,所有人都认定是二皇子所为,二皇子故意在天上即将落雪的时候,用贞懿皇后的事情来刺激六皇子,这才让小六不顾一切冲出宫帐去。 “小二,你想说什么?”皇帝倒是冷静,只问二皇子。 二皇子一笑,“父皇,当年六皇子回来后说,他是追着头豹子一直跑,结果被大雪封到山里去了。这回说不定又是,他又上来野性,是追着头老虎跑,结果又跑进山里,被大雪封住了也说不定。” 群臣听着,都是微微一皱眉。二皇子言语里对于六皇子的讽刺,未免也太明白了些。只想说他不是人类,而是狼女的儿子,有狼的野性。 “小二,你说的自是有些道理。只是说了又于事何补?”皇帝疲惫摇头,“他若真的被被困在山中,我们又如何找的见?” 二皇子转眼望了一眼国舅萧定南,“如果想找,儿子倒是并非没有办法的。” 萧定南立时面现急色,“二皇子,请你赶紧说明白!” 此时六皇子与连城公主一同不见,大家纵然都在心急,但是最急的当然是萧家父女!他们一边担心着六皇子的安危,另一重,又岂能不担心六皇子与连城公主在一处,而发生了些他们不希望发生的事! 二皇子看见了萧国舅的神色,这才得意一笑,“豹子或者老虎的踪迹,人纵然不好找,可是豹子却是找的见。”二皇子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儿臣养的豹子,这一回怕是能派上用场了!” “正是。还有海东青,它们必能飞越山岭,纵然大学封山,也应当挡不住它们的翅膀!”敦亲王也起身附议。 “好,但凡能想得到的法子,便都撒出去找!” 皇帝一拍龙椅,“找的见的,朕必有重赏!都给朕听着,六皇子与连城公主,必得都一根寒毛不损地给朕送到眼前儿来。若有闪失,纵然救护有功,朕也会问怠慢之罪!” “遵旨!”众臣领命,各自下去安排人。 众人里,只二皇子静静望着皇帝的脸,面上阴气更盛。 皇帝果然还是偏着小六跟连城公主的。他既然出了这个主意,要让自己的豹子出去找,便是动了杀心的。纵然人杀人总有痕迹,可是豹子杀人却无迹可寻。可是没想到父皇却提前料到,这才出言警示吧! 父皇真是老糊涂了,纵然再偏着小六,却又如何看着自己的女人跟儿子一同失踪,难道就不怕他们乱来! “爹,我也去!”萧国舅带领大国舅帐下的人马就要出去寻人,月牙儿还穿着大红的吉服,便从帐篷里奔出来。 “月牙儿,你回去!”萧定南推开月牙儿,“你在宫帐里好好等着,爹一定想办法把小六子给找回来!” “不,我也要去!”月牙儿扯住国舅的辔头,不肯松手,“女儿总归要亲眼看见他,这才能放心。如果爹非要女儿在帐篷里等着,那岂不活活急杀了女儿!” “月牙儿!”萧国舅急得在马镫上一跺脚。 “就算爹不让我去,待得你们走了,我自己一样儿偷偷去!”月牙儿上来拧劲儿,谁都挡不住。 萧国舅焉能不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倘若让她自己一个人偷偷溜出去找,那危险就更大!无奈之下,萧国舅只得点头,“好,你便跟来吧!记着,多穿些!” “哎!”月牙儿欢蹦着奔回帐篷去。 二皇子站在帐篷前,望着这一幕冷笑。 山中不知岁月,隐约地便只觉是天亮了。一缕阳光终于宛如 利剑般,豁然劈开漫天阴霾,将金色的光芒撒入山谷。整片银白天地,仿佛登时燃起了金色的火光一般。 光芒全都涌入山洞去。清笛已是起了身,绾好了长发,回首淡淡笑望玄宸,“唤小青来吧。纵然山高,小青却定能找来的。我们,该回去了。” 281、恩爱不移(4更毕) 我们,该回去了。 简单的六个字,便仿佛利剑刺穿了黄粱一梦,再不情愿,也总得醒来,重新回到那个必须面对的现实世界中去。 玄宸撅嘴,“不如,咱们就这样失踪于人间吧?跟着小雪,带着黑丫和霁月,一起去西域,去天山?” 清笛也只能微笑,“在同样落雪的时节里,让你父皇也同样找不见了你。便将他当年的疮疤再度掀开,让他雪上加霜?” 玄宸垂下眼帘去,说不出话来。 “逃离总是最简单,可是雪,我却不希望你逃避。”清笛起身到玄宸身后去,亲手替他将发丝全都拢起。 他的发丝实则与他的性子相似,都是又直又硬,可是说也奇怪,捋在她掌心儿,便会渐渐柔软下来,乖乖听话。 清笛笑起来。实则不是她有多大的能耐,不过是她能多用一分心。 中原的女儿,处理这些妆束的事情,总归比草原人更多些法子。便比如她当日给了完颜旻的呵胶,有些东西只要你物尽其用,便能发挥不敢想象的功用。 当日在院子里给他篦头,她是用了桂花油来帮他顺了头发;此时在山洞里,自然没有桂花头油可用。可是他捡拾来拢火的树木上,尤其是松木,上头却有树油。她小心地顺了点下来,用树皮垫着烤融了,散发出微微的香气来,正可以为他梳头。 有时候自己也会想,她与月牙儿之间的区别。月牙儿所用的情自然不比她浅;她不过比月牙儿多用了一寸心。这一寸心里,便是广阔天下、浩荡人生。她爱他,却愿意尊重他所应当承担的一切。月牙儿却失却在此。 火光盈盈,头上是她小手的抚弄,玄宸舒服得轻轻吟哦起来,“娘子,但愿你能日日为我这样梳头,我便只守着你的帐篷,哪里都不去了。” “有的女人只怨男人心野,实则是她们没能耐将男人留在自己的帐篷里。我便宁愿日日守着你,管他天下如何了。” 清笛只能淡淡微笑,“我明白,你是在纠正我。你是想说,那天下是你自己放手不要的,却不是我方才说的逃避……可是雪,无论是放手,还是逃避,实则却也固有相似之处。” “我以为,放手不是在做事之前,而应该在完成之后。只有做完了自己的使命,才有资格说,是自己放手;否则,若是在一切还没做完之前便不去做,那就不是放手,而是逃避。” 玄宸闭着眼睛皱了鼻子,“男人为何要娶这样聪明的娘子?便是自讨苦吃!还是你们中原人说得对:女子无才便是德。” 清笛又气又笑,忍不住打他肩头,“要反悔么?男子自有七出之条可以仗恃,你倒是可以休妻。你我之间倒是连休书都可省去。” 这一场拜过的天地,不过是两人自己心中的信仰。实则全无世俗约法的证明,所以若有一日仳离,真的连休书都不必的。原本不想想到此事,可是一个不小心,还是心底浅浅地起了悲伤。 “想让我休妻?娘子,你休想。好容易得了你,谁抢都不给。”玄宸转身过来,将清笛抱进怀里去,“若没了你,我还有什么?就算能广有天下,那不过是一片空荡的天地。” “我不要那么大的天下,我只要一顶小小毡帐;我也许无力担负天下苍生,我只担负起你的笑颜,这就够了。” “准奏。”清笛只是微笑,却没再辩驳。他不是独善己身,他只是想尽办法想要讨她欢心,她懂。他既然用心讨她欢,她却又如何忍心再去让他不快乐? 趁着还能在彼此面前,便只含笑相对。纵然千方百计想抹去他的记忆都做不到,那便只能将眼前的一切顺其自然。 该来的时候便来,该去的时候便去。上天自然会为你计算明白,断不必自己再费尽思量。 “噗——”玄宸大笑开,挑了眉尖儿回身望她,“极有国母威仪。” 清笛只调皮做了个鬼脸,便将他长发绾结,回身去寻发带。 “便用这个吧。”玄宸回过手来,掌心捏合着。却不见发带首尾。 “什么?”清笛一手固定着他的头发,一手去翻他的掌心。掌心摊开的刹那,清笛只觉一股酸意从鼻尖直冲头顶。 他掌心里是几茎发丝。正是当日在霸州时,他偷偷从她枕边藏走的。没想这多年过去,他竟然还留着。想不到那发丝依旧漆光流转,仿佛从不曾有时光走过。 “你竟然还留着。” 玄宸笑,回身去掀开贴身的亵衣,将心口处的里子扯开,露出来的竟然是她当日那条帕子! “都一直一起缝在这儿,想丢都没法丢。”少年展颜,带了三分淘气。 清笛含泪,却还是在笑,“或者,用我那条粉红色的帕子给你束发?出去骑马在雪地上,定然粉嫩好看!” 玄宸笑起来,眼瞳里也是漾了水光,“我倒不怕。巴不得人人见了都问,‘六皇子头上扎的是哪位姑娘的帕子,这般鲜嫩?’我便处处去告诉了人家,是我家娘子的!” 清笛急急垂下头去。 纵然在这山洞里拜了天地,纵然这样以娘子相公相称,可是出了山谷去,便不可再这般。永不敢大方地昭告出来,只能藏在自己心底。 “懒惰娘子,还不给为夫束好头发?”玄宸轻轻扯着清笛的手,“不然,我更不想走了。索性这样披头散发做个野人,在这山里的岁月倒也自在。” 洞外金光天地,倏然传来呦呦清啸。啸声穿越山林,躲无可躲。清笛一笑,“该是小青来了。”说罢手脚麻利,用自己的发丝替玄宸束好了头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借由这事情想要告诉她的心意,她懂。 282、雪拥蓝关(第一更) 两人收束完毕,出得山洞,碧空长天倏然展开。半空里,翠羽鹰隼在金光里倏然转身,凌空落下,清啸震动山谷,稳稳落在玄宸肩膀上。 天光雪色、万种光芒全都齐聚在玄宸面上。清笛不由得侧了脸庞,眯起眼睛去望他。 即便是她,此刻都不敢直视他身上的光芒。 他,似乎又不同了。仿佛有万丈金光从他骨子里绽放而出,透过皮肉,辉映在天地之间! “小青,你的兄弟探清了山路没有?”他只垂首跟小青说话。 原来他早跟小青有默契,趁着这几日的时光,小青已是带着一众海东青去探路。即便大雪封山,飞鸟却仍旧可以自由飞翔,也只有它们才能快速找到进出山谷的路途。 小青振羽清啸,眉眼轻扬,显是极为自信,当是已经找到了路径。 “干得好。”玄宸也赞许一笑,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小青额头一记。这便转身去另外那个山洞,俯身去看黑丫的伤势。 清笛也忙跟过去。 玄宸轻叹,伸手摸了摸黑丫的大耳朵,“乌丫,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但是太岁如果在天有灵,它一定希望你能走出雪山去,好好地过你的日子。” 黑丫大眼睛里含满了眼泪,终于缓缓地转头去望清笛。 清笛也控制不住自己,摸着黑丫的鼻子,“还有我呢。你难道想不陪着我了么?是不是还在怪我没能当个好主子,没能保护住你?” “咱们俩是一同从中原来的,你怎么能这么就不管我了呢?” 黑丫的眼泪定定地流下来。 “好啦,我们走!”玄宸拍了拍霁月,两人两匹脚力,一同走向洞外去。 玄宸在洞外转身,朝雪豹小雪,“帮我封了这个山洞。我不许别人再来了。小子你继续去玩儿吧,来日我必定会去找你!” 清笛也望着那雪豹,轻轻笑起来。壮了胆子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小雪的脊背,“谢谢你送给我的红梅,梅香一直在我鼻息里回荡。这山谷里的雪虽然冷,你却提前给了我一个春天。” 雪豹似乎得意起来,伸展长腰,伸直了脖颈,碧色的眼瞳望着清笛,带了点傲慢,却已经有了亲近。 清笛便笑。再大的雪豹,不过还是一只大猫。猫儿对人有防备,猫儿却也喜欢跟人撒娇。便如同完颜旻的那只狸猫,最起初也是与她张牙舞爪,后来她走,那猫儿反倒用爪子勾着她的衣摆,不舍她走。 万物有灵,只要你能真的付出自己的心,便也必然能收到它们的回应。 草原天地,人不是主宰,而不过是万种生灵之一。都这样平等地生活在苍天护佑之下,仰仗草原水草供养。便如这中华大地,宋人与契丹人实则都是平等生存的民族,纵然有兄弟之争,却不该有高低之分。 一路行得极慢。小青等一众海东青探知的路原本不好走,再加上黑丫有伤,所以一路走得都极小心。 玄宸倒是并不紧张,只告诉清笛放松下来。山路就是这般,看着狭窄陡峭,实则真的能放宽心的话,走过去并不难;反倒是越加着格外的小心,走上去就会越让自己腿软而失去了平衡。 清笛明白他的话。实则这山路倒可比拟她此来契丹。在所有人眼里,她此来都是一条荆棘险途,她自己原本也以为是这样,当这里是虎狼窝,无法生存;可是因为有玄宸的存在,她最初抵达草原,实则便已经放开了心怀。所以这里纵然一切陌生,纵然危机四伏,但是她却并没有觉得如同当初想象中那么难。 身后山谷里,猛地传来猛兽厮打的声音。那猛兽一声声叫着,倒仿似大猫。 “怎么了!”清笛一惊。 这样的时候,她、黑丫和霁月都帮不上什么忙,难道要让玄宸一个人来面对猛兽的袭击么? 小青凌空而起,瞬间便消失在林翳里。玄宸望着清笛却轻轻地摇头,“你别担心,没事了。” 小青稍后飞回,落回玄宸肩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瞒着我。”清笛抓住玄宸衣袖。 玄宸一笑,知道瞒不住她,“小青它们来寻咱们,二哥豢养的豹子也到了。” “豹子!”清笛心一翻涌,想起在霸州那个端午的夜晚,听见二皇子说起的那些瘆人的豹子,“它们,它们难道是来杀我们!” 玄宸握住清笛凉透的指尖儿,“别怕,后头还有小雪呢。他很久没好好玩儿过了,几头豹子只是他的玩物。此时声音止歇了,看来小雪已经都撂定了。” 清笛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是你故意引它们去?” 玄宸终于笑开,“知我者,娘子也!我早就看他那几头畜生不顺眼,也知道你害怕,索性趁着这个机会除掉了吧。” “只是我能看得出来,二皇子定然也能看得出来。”清笛却笑不出来,“这一回你杀了他的豹子,他更要跟你没完。” “他原本早已跟我势不两立,我纵然千般忍让,却只让他气焰越发嚣张。索性开始一点点剪掉他的羽翼去。他若知道收敛,我也不想让父皇为难;他若变本加厉,那就别怪我了。”玄宸蓝眸里 光芒连闪! 清笛也明白,这一回从山中走出,终究要直面外头的矛盾了。 再无处躲闪。 一路无话,只小心行路。走到下午前后,终于抵达山口附近。外头便已经能听见人叫马嘶。清笛停住脚步,于山壁之上向下遥望。雪原之上马蹄纵横,千万人之中有个红衣的女子一马当先,煞是惹眼,仿佛全不顾自己的安危。 283、漠漠轻寒(第二更) 那是月牙儿,直到今日还在执拗地身穿着新娘的大红喜服。她的心已经剖白了给所有人看,不管这几天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管玄宸是生是死是什么样儿了,她都已经是他的新娘。她已经认死了这个理儿,谁都动摇不得。 这般明白的宣告,清笛岂能看不明白。其实清笛自己又何尝不是顽固的人呢,可是这个时候如果她也一样顽固起来,跟着月牙儿针尖对麦芒,受到影响的将是玄宸。 玄宸也看见了雪原上红衣的月牙儿,便转头来望清笛,伸手来握她的手,“握着我,走稳些。” 清笛却只是轻轻一笑,“外表是契丹人,骨子里却已是中原人的家伙,我要考校你一番。” 玄宸便也洒脱一笑,“好,你说。我知道袁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如果小生有答错的,还望姑娘见谅则个。” “好说。”清笛也笑,仿佛眼前没有马蹄声急,没有红衣如火。 “新近,我听见一首从中原新传过来的曲子词。写那曲子词的是苏门的学士秦少游。那词可真好听,我却记不全了。此时盘桓在心里,想不及下头便心意不能纾。还要英雄你为我解难。” 玄宸微微挑眉,“你说。” 清笛一笑,扬声清唱。那是一首《鹊桥仙》:“纤云弄巧,飞云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玄宸眯了眼睛,静静望着清笛。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清笛歌喉如珠,泠泠而动,却停在此处,转了目光去望他,“后头,便忘了。每回词调在脑海中滚过,到这儿便卡住。你可能帮我接上?” 玄宸垂下头去,手指握紧清笛的手。 后头的词句他自然知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怜儿,我懂。”玄宸深深吸气,“再难忍耐,现在也要忍耐。不是为我,也要为你。在我还没能登上帝位之前,我便连你都无力保护得住。一旦他们联手,我怕你会首受其害。” 清笛终于欣慰笑起,“你我心中都知道便是,倒不必非要在人前如何。你我的事,又何必要外人都知道?” “正是!”玄宸也笑,“我对你的心,只需对你交待。除此,便是天地日月,甚或朝堂群臣,都与他们无关!” 清笛一笑抽回手来,“走吧。” 玄宸轻叹一声,扬手放了小青去。 小青腾空一声清啸,声震山野! 山下的人都听见,依旧是月牙儿第一个欢叫起来,“六哥一定在那,六哥在那!”月牙儿说罢,一骑当先,便向山谷冲来! 红衣如火,染红雪原,搅热冬风。清笛一笑,退后一步,将玄宸推向前。 山下大批人马都簇拥而来,月牙儿几乎从马上直接滚落下来,红衣的人儿几乎从雪上一路爬上来,一把抱住玄宸,便是放声大哭,“六哥,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还好吧,你都没事,是不是?” 月牙儿抱着玄宸,上上下下地看着,生怕漏过一点地方,生怕他有的伤她没看见。 “月亮我没事。”玄宸不动声色推开月牙儿的手,“放心吧,这是我的草原,我怎么可能会受伤?” 月牙儿这才破涕为笑,“枉我给你念了那么多的经文!打小我便懒得念经文,这回倒是连小时候荒废的都给补齐了!” 玄宸微笑,“别闹了,他们都看着呢。” “我不管!”月牙儿径自抱着玄宸,不肯松手,“谁愿意看着便看着,你我都已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他们看着又能怎样?”月牙儿说着红了脸,凑着玄宸耳边说,“从前我不敢当着人这么抱着你,这回可能了,我才更不放手!” 他们小两口在这儿缱绻,人群中便已奔过禁军来,都赶紧下马向清笛跪倒,“连城公主受惊了。卑职未能尽到救护之职,累得连城公主被困雪山,还望连城公主治罪!” “将军们请起!”清笛连忙亲手相扶。她原本娇弱,雪又厚得没过膝盖去,一个没站稳便坐倒在雪地上,倒是与跪倒的将军面对面。 清笛便笑起来,“能这样与二位将军平等对话,倒也真是意外之喜。二位将军如果不起身,那我也就继续坐在这儿吧。” “可使不得!”两位将军赶紧起身。这是大雪,女子长久坐在雪地里可怎么行。 清笛便也笑着从雪地上爬起来,沾了一身的雪,滚爬起来倒像是个小雪球。虽然没有半点公主仪态,反倒是说不出的亲和可爱。 遥遥地,仿佛侧耳细听月牙儿说话的玄宸,看见这一幕,也不由得轻轻一笑。 她与契丹人,仿佛已经尽数敞开了心扉。那人见人怕的禁军将军,竟然也成了她戏谑的对象。她已然对他们放下了防备。 是因为,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所以她也真的当自己是草原人了,是么? 想到这里,玄宸不由得又是微微笑起。 “六哥?”月牙儿望着玄宸面上的微笑,不由得也转头去望清笛,着才发现六哥竟然是望着清笛在笑! “嗯?”玄宸笑着转头 望月牙儿,并没藏着自己面上的笑,“你看连城公主真是笨拙。中原的女子到了草原来,遇上这样的大雪,便站都站不住了。哪里比得上咱们草原的女子?” 月牙儿微微眯了眼睛。心中唯一的安慰是韩志古用针灸封住了玄宸的神思,此时听得六哥的语气似乎也还保持着那种距离。 “六哥你这些天,都跟连城公主在一处?”月牙儿忍不住问。 284、杀气三时(第三更) 清笛与玄宸刚离开的山谷,另外一面山坡,几个猎户装束的男子艰难地越过山岭来。 山风掠来,带来山谷里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 “二少爷您小心!”几个猎户一同扑上来,将当中一个少年压倒在雪窠里。 来人讶然正是完颜旻。 “没事。”完颜旻推开铁骨等几个侍卫,细细吸着山谷来风,“都是静止不动的血腥,方向不变,显然已是结束了的杀戮。起来去看看,有没有可能是怜姐姐出事了!” 契丹六皇子与萧氏月牙儿郡主的联姻牵动了整个草原各个部族的目光,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场联姻将决定着契丹朝堂未来的方向,必将左右着整个草原将来的命运。 所以即便完颜旻远在女真,却也小心地探听着契丹那边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 所有人都以为也许婚礼当晚会有一场大乱,皇后和二皇子定然不肯甘心让原本握在自己手里的萧氏势力倒戈;传说里那位与六皇子有过暧昧情愫的连城公主也必然不可能坐视婚礼进行——却让所有人都失望,他们所以为的一切竟然都没有发生。六皇子跟月牙儿郡主竟然还安安稳稳地入了洞房! 不过人算终究不如天算,谁能想到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天灾,群虎逼近契丹宫帐! 整个草原的目光都凝聚在那个漆黑如墨、白雪遮目的夜晚,都凝聚在那瞬息微动里可能发生的任何变化! 再然后,六皇子与连城公主一起失踪的消息便传遍了草原! 乌雅大急。凤熙离开女真的时候曾经千叮咛万嘱咐乌雅,一定要小心着清笛那边的动静。凤熙担心清笛独自身在契丹,孤立无援;凤熙用自己的力量合作作为交换,要求乌雅必须回护清笛。 为了女真的未来,也为了对凤熙的承诺,乌雅的惶急不亚于契丹朝堂。 乌雅想要派人一并入草原来搜救,可是女真将领却有不同的想法。鹿儿河一战,令女真人恨死了六皇子,都恨不得让六皇子就这样死在风雪里,谁还肯为了救一个女人而顺带着去救了那不共戴天的仇人? 正在乌雅一筹莫展的时候,完颜旻已经无声无息离开。只带了自己帐下的亲随侍卫。 闻见山风里带来的血腥气,女真人都是震惊,完颜旻鹿皮囊里的灵犀却兴奋得一声尖叫!尖爪子挠抓开鹿皮囊的绳子,便尖叫着冲出来! “灵犀!”完颜旻一惊。 灵犀虽然是只狸猫,但是她骨子里属于山狸子的野性尚未除尽,乍然闻见这野性的血腥,她如何按捺得住! “二少爷,前方山谷里,纵横躺着四条豹子的尸体!”铁骨亲自带人去打探了回来,“死状都极狰狞,分明是被猛兽一口咬在脖子上,继而甩脱,便硬生生将咽喉气管扯断了所致!” “什么!”完颜旻听了都一惊! 有什么样的猛兽,能这样将豹子一口毙命,甚至是带着游戏一般的态度——更何况,对手是同时的四头豹子! 纵然是老虎,也绝对做不到的! 完颜旻说话的当儿,灵犀已经按捺不住野性,一声尖叫便扑出去,沿着山壁上一棵大树便爬了上去! 一边攀爬,灵犀一边近似呜咽般“咪呜,咪呜”叫着。仿佛极害怕,却又克制不住兴奋,非要一直向前去不可;就算这一回是毙了命,却也要向那目标去靠近。 “猫儿这是怎么了?”铁骨看见二少爷担心得脸都白了,便自告奋勇,“二少爷你别担心,末将这就逮了它回来!” “不。”完颜旻仰头,静静望着在树干上伏低了身子,以肚皮贴着树干小心攀爬的灵犀,“让它去。咱们人的野性早已没了,它却还有。咱们看不见的,它能看见;咱们感觉不到的,它能感觉到。” 完颜旻眯了眼睛,遥遥去望那已经被鲜血染红的谷底,“说不定,那危险已经就在我们身周,而我们却尚不得知。” “啊!”铁骨等人纵然都是女真最勇敢彪悍的汉子,原本都是打猎的出身,可是这一刻却也都惊得寒毛立起——那猛兽能那么残忍地同时杀死死头豹子,那么对付他们几个人类,恐怕就更是切瓜斩菜! 众人都屏住呼吸仰头去望猫儿灵犀。看她那般的模样,定然是真的已经发现了什么! 难道,那个诡异的猛兽,真的已经就在,就在他们身边! 甚至,就在,就在他们头顶的树上?——天啊! 山谷外,冬风更是翻涌而来。掠过冰雪覆盖的大草原,卷来一片一片的雪沫子,哗啦啦全都刺到人的脸上和脖领子里去,沁骨的寒。 玄宸却望着月牙儿坦然一笑,“自然是与她在一处。还有霁月跟小黑驴。这些日子也多亏有她跟我说说话,不然被封在山里,闷也闷死了。” 月牙儿细细望着玄宸眼中神色,却终于微微笑起来,“你们都没事,那就好。我还真担心霁月和那母驴都被老虎吃掉了,日后真的有人要为此而指摘我。” 六哥是聪明的家伙,他想隐瞒什么,便有能耐说到天衣无缝;可是他此时却丝毫未作隐瞒,便足见他心中没什么要做隐瞒的。 月牙儿终于长出口气来。如果这几天他们还没事,那么就证明六哥是真的已经忘了清笛了。在他眼里只有连城公主,却再无当年的情分。 山谷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没人敢呼吸。却猛地一声尖利的叫声扬起,灵犀如同疯了一般伸爪扑向树顶! 一片雪沫子被摇晃的树干抖落,扑簌簌全都落进女真人的眼睛里去,让他们刺痛而看不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285、笛闻折柳(第四更) 雪沫子进了眼睛,刺痛而不能视,耳鼓中却听得一片嘶叫之声,就仿佛开春时饶人的猫儿打架。只不过更惨烈些,即便完颜旻还从未听得猫儿叫得这般凄厉却不肯放弃。 女真人终究是渔猎出身,一片时的雪沫子刺目,便赶紧各自揉了眼睛,纷纷冲向前去看。 这一看不打紧,所有人都是一惊。 ——只见粗大的树冠上,猫儿灵犀正与一头白色的豹子厮打! 女真人豹子见得多了,却何尝见过白色的豹子! 而猫儿灵犀分明题型落在下风,却仍旧呜呜嘶叫着,不肯放过对手! “退后!”完颜旻惊呼,简洁命令。 一众女真人退后,各自做好防备。再抬眸去望那隐在树冠中的雪豹,更是看清了豹子有一双碧蓝的诡秘双瞳! 铁骨哆嗦了下,凑过来跟完颜旻说,“二少爷,这东西恐怕动不得。小的从前途经西域,到听说那边有这种东西。白色豹子,却有碧色的眼睛,都说那是天山上成了仙的神兽,能主宰天气,所到之处必是大雪降落……” 完颜旻也一警,“如此说来,那杀死了四头豹子的,恐怕就是它……怪不得它只是杀死了豹子,却不吞噬,因为那是它的同类。” 铁骨点头,“猫儿是拼了命在护主,可是二少爷,咱们却也不能让猫儿冒险。它绝无可能打过那豹子,还是叫它回来。咱们一同抵抗吧。” 铁骨也皱眉,“最好,是能让那豹子平息了怒意,咱们别招惹它,平安退去。” 完颜旻扬起头来,眯着眼睛盯着雪豹,“……可是前提是,它没有伤害了怜姐姐!山谷里有这么个东西,我担心所有人畜都难逃……若是它敢伤害了怜姐姐,我便也不管它是什么天山神兽!” “这里不是西域天山,这里是我们的草原。它若敢来撒野,我便也不放过它!” 完颜旻说着,已是暗自将袖口中的弩箭备好,小心瞄准了树上的雪豹…… “二少爷……”铁骨极为担心。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最为信仰万物有灵的萨满教,它们不愿公开得罪任何一种神物。可是此时的完颜旻已是戾气难挡。 “二少爷!”另一队下去探查的侍卫回来,低声禀报,“山谷对面的山崖上,发现两个山洞。山洞口有灰烬和脚印。属下们相信,那里刚刚有人离开。” “走,去看看!”完颜旻双眸一亮,转身便走。 树冠上的雪豹仿佛听懂了他们的话,原本还在跟小狸猫对峙,猛然一转身,从树冠上俯冲而下,朝着完颜旻便扑来! “别伤我主子!”铁骨等几个侍卫用自己的身子去挡,面对层起的刀光,那雪豹仿佛丝毫不在乎,身子一抖便越过刀光的屏障,朝着完颜旻便奔去! “嗷——”树上的小狸猫灵犀发疯般也俯冲下来,四只爪子尚在空中,便已经爪尖张开,扑向雪豹颈子去! “二少爷,快走!”铁骨等人赶紧簇拥着完颜旻朝山下狂奔。 完颜旻担心回望,却只来得及看见猫儿落在雪豹的颈子上,却被雪豹猛地一个转身便俯扑倒在雪地上! 完颜旻想要射出弩箭,却被铁骨等人拦住,“此时先保住性命要紧!二少爷,若再射伤了它,它必定不会再放过你!” 完颜旻等人飞奔下山壁,攀上对面山岩,到了山洞口去。 完颜旻站在洞口,宛如猫儿一般用力吸嗅——山洞里混杂着各种气息,其中却有一缕淡淡的甜香。那是女子的味道,宛如清水中的莲花,媚而不妖,清芳不散。 “她来过这里!”完颜旻一声低呼,“散开去找,她应当刚离开不久!” 此时却漫天起了鹰啸声,完颜旻眯了眼睛细细去听。铁骨也惊呼,“这么多的海东青,看来是契丹人到了!二少爷,也许是契丹人来营救他们的六皇子。咱们,该走了!” 完颜旻却愣在原地,仿佛绝不希望契丹人这样快就来了。 “二少爷,走啊!被让契丹人给堵着。”铁骨等人拉着完颜旻。 完颜旻只呆呆望着洞口,说,“我想,看她一眼。” 静默一声,仿佛不是说给旁人听,只是交待给自己的心。 可是山谷寂静,他喃喃的自语还是落进了铁骨等人的耳鼓里。众人全都面面相觑,面色不由得一白。 铁骨等人彼此以目示意,一同抓住完颜旻的手臂,“二少爷,不能久留。外有契丹人,内有雪豹,赶紧走啊!” 山脉两边,一边是大批的契丹军队,狂风席卷一般回归广平淀;另一边则是数十猎户打扮的女真人,宛如一颗颗黑色的铁钉,身影印入茫茫雪原里。 来时意气风发的完颜旻,走时却是身心寂寥。他没能看见她,也弄丢了灵犀。 她们的生死,他竟然都没办法亲自顾及得到…… 广平淀,契丹宫帐里一片慌乱。韩志古在连城公主的帐篷里进进出出,丫头们更是端着一盆盆热水紧张地忙碌。 皇帝站在明黄大伞下,紧张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终究,韩志古悲伤从连城公主帐篷中走 出,跪倒在皇帝面前,“皇上,是老臣无能……连城公主的胎,掉了。” 皇帝高高仰起头来,有一滴泪水沿着面颊无声滑下。 “七年前,朕没能在大风雪的夜晚护住贞懿;七年后,朕没能留住连城的孩子……朕,真是无能!” “皇上!”韩志古惊得重重叩头,“是微臣的罪,是微臣无能!” 皇帝却轻轻摇了摇头,“这都是上天在惩罚朕。”说罢转身径自走回自己的帐篷,挥退众人。 韩志古想要跟上去,却也被皇帝拦住,“朕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286、燃眉之急(①更) 连城公主的胎掉了,皇帝极为悲伤。可是让他悲伤的不只是家里事,还有他的国家。 生活在草原上,冬季原本就是青黄不接的季节,牧民逐水草而居,冬季的草料便不充裕;这一场大雪更成了牧民的灾难。契丹帝国处处发来奏疏,禀报发生在草原的灾情。 牧民的毡帐被掀翻,牲口被大雪掩埋。或者因为大雪的封锁,让牲口找不见吃的,活活被饿死……牲口对于契丹人来说,就如同田地对于中原人的意义;没有了牲口,那么契丹人就没有了口粮。 好不容易等到草原上的积雪浅了、散了,却莫名地从契丹草原四处传来火情! 原本已经没有了草料,草场上仅剩的荒草还被一把火烧光,那便等于直接掐住了牧民的脖子,让他们只能活活伸脖子等死! 那火诡异地从草原各处来,烟火气仿佛也被草原上的风给吹进了龙帐里,让龙帐议事都充满了火药味儿! “皇上,那火是从南边儿烧起来的。还用问么,定然是南朝干的!每年冬春交接、青黄不济的时候,宋人就靠这种阴毒的法子将咱们往北边赶,逼着咱们不得不回到漠北去!”北面官员纷纷愤怒起身。 “南朝人送了连城公主来和亲,刚主动示好,这转身又去火烧咱们的草原——宋人就是这样背信弃义、出尔反尔!” “皇上,总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打草谷吧,咱们的兵马已经预备好了,只要皇上一声令下,咱们立马纵马过野狐岭,去打宋人的草谷!” “皇上,下旨吧!宋人想烧草场,逼咱们北退;咱们索性南下,让他们也尝尝青黄不接的滋味儿!” 皇帝却沉吟不决。 大皇子耶律玄德也皱眉,“连城公主刚刚落胎,正是最难过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我们策兵南下去打草谷……实不异于给连城公主雪上加霜。” 大皇子笃信佛教,出言行事都带着佛家的慈悲心怀。 二皇子冷笑,“大哥说的没错,倘若南北两边的战事又起,最为难的当属连城公主。刚落胎的女人,如果这样雪上加霜,说不定命都保不住了……” 二皇子回身望帐中众人,“连城公主的性命当然金贵,可是难道咱们契丹千千万万的百姓和牲口的性命就是草芥?倘若此时不派兵南下打草谷,那么难道朝廷要眼睁睁看着那些牧民和牲口都活活被饿死!” 群臣登时大愤,“皇上,还等什么!究竟是连城公主一人性命重要,还是咱们契丹千千万万的百姓性命重要!” 清笛的帐篷里,翡烟从外头进来就忍不住骂,“这帮子畜生!在龙帐里议事,一屋子人都拿不出一个好主意来,就只算计着怎么南下劫掠!” “那个二皇子就更是可气,他竟然用咱们姑娘的性命来挑动北面官员的怒气。能左右皇上的,总归是北面官员;南面官的那些汉臣们,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说不上话。” 清笛皱眉,“那,韩大人呢?” “韩大人又能说什么?每到南北面官员对峙的时候,韩大人总是最首当其冲的那一个。稍有行差踏错,便整个契丹的朝堂都对他开火。韩大人此时更是不宜出面说话。” 清笛反倒轻轻舒了一口气,“这倒也好。我就是担心韩大人会当堂与他们顶撞起来,那就麻烦了。韩大人多年涵养,果然忍得下来。这样就还有机会徐做打算。” “姑娘,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了,哪里还有机会徐做打算?就算咱们还能有时间慢慢盘算,可是草原上的牧民性命可不等人。我看啊,皇上极有可能便要抵抗不了北面官员的叫嚣,极有可能便要下旨南下了!” 清笛闭上双眼,心头成灰。 这一回她不怨契丹叫嚣南下,她是怨恨大宋朝堂上那些短视的官员! 以为趁着天灾,再加入一点内乱,这样契丹人就无法在漠南草原上生存,而不得不北撤回漠北去?他们怎么那么天真,难道忘了被饥饿逼急了的契丹人,就是草原上最凶猛的野兽么? 他们非但不会被吓退,他们反倒被逼得进攻! 本就羸弱不堪的南北议和,这一下子便会被撕破,说不定南北两朝之间就又要是多少年的烽火厮杀! 受难的,只是边境百姓! 清笛掀开被子下床。 郭婆婆赶紧拦着,“清笛啊,你这是要做什么!” 清笛轻轻推开郭婆婆的手,“您老放心,我没事。如果让我在帐篷里眼睁睁看着南北再起战事,那我才真的活不下去了。趁着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我总得想尽办法才行!” “这样的时候了,咱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现在契丹人想要的并不是南下收并疆土,契丹只是需要粮草,能让被雪灾所困的牧民们熬过这个青黄不接的早春去。所以只要能找到应急的粮草,一切便有可为!” 郭婆婆急了,“道理是这样说,可是一时之间你到哪里去找粮草来?” 清笛披上斗篷,“我去找六皇子。你们给我看着,别让人发现。” 六皇子的帐篷,玄宸一见穿着侍女服色来的人竟然是清笛,不由得奔上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去,“这些日子父皇天天陪伴着你,我都不能去。你可都好?” 清笛深深吸入玄宸身上的气息,“我今天来,是有大事与你商量。” 玄宸点头,“粮草。” 清笛心底轻轻一颤。他总是明白她想的事情。 “雪,你去趟北周吧。让张昌兴从他的库房里出些粮草来,先解了草原上的燃眉之急!” 287、千钧一发(②更) 北周的张昌兴是玄宸扶持起来的,虽然表面上是独立的王朝,实则却是契丹的附庸。玄宸的话对于张昌兴来说,定然管用。只要北周拿出部分粮草来,平息了契丹朝堂上的动议,那么就一切还都有转圜的余地。 玄宸却长眉一皱,没有说话。 清笛一惊,“雪,北周究竟发生什么事?你告诉我!” 玄宸抬眸,眼中已是闪过怒意,“这一回草原上火起,我倒觉着未必是宋室所为。” 清笛惊得退了两步,“雪,你的意思是,有人从中挑拨,意欲渔翁得利?真正放火的不是宋室,而是北周?!” 玄宸垂下头去,“你可知道,此时在北周主持军事的是谁?” “是谁?” 清笛此时方知自己疏忽了,这么久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关注着女真与契丹彼此制衡的关系,却忽略了北周这个傀儡小国。 总以为它是被玄宸扶持起来的,必然也会对玄宸俯首听命,却忘了对于任何男人而言,都绝不会甘心只当一个儿皇帝;一旦时机得当,那么那个男人一定会掀翻了压制他的力量,而成为真正独掌大权的帝王! 张昌兴从来就不是个甘居人下的,他老奸巨猾,岂能看不清此时天下的情势? 玄宸深深望了清笛一眼,“此时主持北周军事的是——于清风!” “于大人!”清笛也是一惊。 当年霸州城破,于大人誓死抵抗,率领守军誓与霸州共存亡。后来清笛坠下城楼,再然后随着凤熙回了杭州,才听说于大人最终是降了。 清笛相信于大人降了并不是苟且偷生,也绝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功名利禄;他为的定然还是要等待机会。 就如同当年于大人亲自布置了媚心计一般,他自己也是在兵败之后忍辱负重活下来,伺机再报国恨家仇。 以于大人的才干,刚刚建立的北周正是缺人之际,所以定然会重用于大人。霸州的城防原本就是于大人负责,手下官兵都是于大人的人,所以于大人渐渐掌握了北周的兵权,并不为怪。 一旦掌握了北周的兵权,于大人势必不会放弃向契丹报仇…… 清笛的心坠落下去,那么这一回的草原火起,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一天,她竟然要跟于大人站在敌对的立场上。 都是为了维护大宋的百姓,只是她跟于大人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于大人依旧想以兵戈相见,可是她却不希望契丹与大宋再起战端。 玄宸见清笛良久沉默不语,便明白清笛已是想透这其中的关窍,“怜儿,既然你想懂了,我便再与你说一桩:实则这回的大火,有一部分甚至是我派人去放的。” “你?”清笛怔住,“你为何要这样做!” 玄宸轻轻摇头,“这一回于大人已是动了决绝之心。他不光命人放火,更在野狐岭至雁鸣关一线,令人向草场投毒……” “春天新草生长起来,那么那些草就变成了毒草,契丹人畜都将死于非命!” “我不得已,才令人将那处的草全都烧光。”玄宸静静望清笛,“此事我只告诉了你知道,朝廷上还不知晓。倘若他们知晓了,这场战事便又不可避免。” 清笛难过地闭上了眼睛。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非要这样! 为什么不能将眼光再放远一点? 为什么就非要彼此永远这般仇视,非要用兵戈的方式毁灭了对方才肯安息? 就不能好好地共处在这一片蓝天之下,难道就不能放下所谓的那些仇恨,让百姓得以生息? 百年来不休的战火,没能让南北两方谁消灭了谁,却留下了多少荒野枯骨?至今燕云十六州一线,多少家庭已不完整? 一将功成万骨枯。若问问黎民百姓,几个愿意打仗?打仗便以为这流离失所、白骨成山! “雪,我要去北周。” 清笛静静抬头望玄宸,“我要去面见于大人。” 清笛的帐篷里,清笛跪倒在地。 皇帝紧皱长眉,再次摇头,“连城,朕明白你的心意。身为宋国和亲公主,你不愿意见到两国再度开战,你想用自己的影响力来平息这场战事——朕也感念你这份心意,只是朕不答应你去冒险!” “皇上!” 清笛膝盖爬行,行至皇帝脚下,“这天下事,哪一件哪一桩没有艰险?如果这一回的事情不能得到平息,那么便会天下大乱、步步皆险!” “妾身是大宋和亲公主,从私心而论是最不愿意看见南北两朝再度开战。就请皇上给妾身几天时间,让妾身再试试看,能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此时契丹百姓刚刚受了雪灾,正是人无衣食、马无粮草的困厄之际。就算皇上此时下旨挥师南下,请问皇上,十万骑兵的口粮与马匹的草料从哪里来!” “契丹骑兵向来不由国家供给给养,需要骑兵自备粮草。可是他们自己的家中都已经没有了吃食,难道要他们生生从自己亲人口中夺走最后一点点的粮草?皇上,一 旦此令一下,不但与南朝兵戈再起,甚至有可能引起内乱!” “倘若此时东边的女真、渤海、高丽诸部再趁机起兵,对我契丹又有何好处!”清笛俯首叩头,“天下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是简单一个打草谷的决定,这有可能影响了契丹的国祚啊,皇上!” “妾身此举并非只是维护大宋,妾身此时已是草原人,妾身也是为了契丹啊,皇上!” 288、旧日飞红(③更) “你已是草原人……”皇帝猛地转头,定定望向清笛,“连城,这果然是你心里话?” “皇上!”清笛心底一晃。方才实在是急了,藏在心里的这句话终究是冲口而出——而这全都是因为玄宸。 她如今已是他的妻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自然已经是草原人。却忘了,这话不该在皇帝面前这样冒失说出来。 以契丹与宋人多年仇恨,一个和亲公主怎地会突然转变这样大;甚至是刚刚落胎,正是难过之际,怎地就认定自己是草原人了? 清笛暗自埋怨自己。 皇帝却动容起身,亲自走过来,扶住了清笛的手肘,亲自将她扶起来。 清笛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抬头起身的刹那,仿佛看见皇帝眼中有泪花浮涌。 “连城,你果然有了这样的心思?朕实是欣慰。” 话已出口,再无余地。清笛只能垂下头去,“皇上此时可否相信妾身,可否让妾身走这一趟?” 皇帝含笑,依旧沉吟,却终究点了头,“可是北周情形叵测,你自己去,朕绝不放心。这样,便让小六子陪你走这一趟。不论怎样,小六子的话,张昌兴总归肯听些。” 清笛心中狠狠一震,抬眸去望皇帝,“皇上?” 原本玄宸早已这般说,却是被清笛狠狠压下。避嫌尚且来不及,她怎么能让玄宸还陪她一起去? “皇上,妾身这一回想微服而去。六皇子倘若同去,反倒引人侧目。” 清笛小心劝阻,定不可让自己的小小疏失而再给玄宸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皇上若不放心,便让韩大人陪妾身同去,再派些南面官手下的汉人侍卫微服保护就是了。六皇子还有其他要事,就不必麻烦六皇子了。” “韩卿若能去,朕倒也放心。只是韩卿在北周恐怕也一样会引人侧目,甚至会引来更大麻烦;况且朕日常朝堂上的事情,一日都离不开他,所以朕不能让韩卿去。” 皇帝仿佛很是沉吟,“契丹上下,除了韩卿之外,朕的确还找不到第二个能让朕放心的人。” 皇帝抬头望清笛,“朕实在是担心你的安危,如果派去的人不得力,朕就更不放心你去。” 皇帝的话,清笛明白。那些朝臣,有几个是不卖皇后与二皇子的面子的?如果在路上找个借口杀了她,回来都没办法追查。 “……所以,朕现在只有小六子一个人能够放心。”皇帝望着清笛慈祥微笑,“是朕令他随你去的。倘若有人敢有非议,那便是非议朕的决定。朕倒想看看,谁有胆子敢质疑朕的意思!” “皇上!”清笛惊得急忙跪倒在地上…… 是她会错意了么?是她看错了这位老人的心么?——为什么此时,她只觉皇帝是在有意回护于她和玄宸! 清笛想着,泪珠子就已经控制不住地跌落下来。孩子的事情,瞒得过天地,都瞒不过皇帝,皇帝岂能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可是皇帝一句话都没问过,此时更是主动要玄宸陪她同去…… “连城,你方才说,你已经是草原人。就凭你这一句话,朕便觉值得。”皇帝说罢转身,静静走出帐篷去。 外头的日光金黄地落在皇帝肩头,他走路的时候已经不自觉地有些佝偻。纵然是曾经驰骋草原的帝王,终究敌不过岁月去。如今,他已是位老人。 纵然英年,却已有了迟暮的气息。 霸州北城门外,一辆青呢马车哒哒地行。赶车的是个青年男子,车里坐着的是个女子。两人到了城门口下车接受盘查,以夫妻相称,果然是郎才女貌。 城门守兵盘问了几句,霸州城内的地名、街巷,两个人都能对答如流,可见果真是这城中的人。守兵便也放了他们进去。 马车入城门,驾车的男子便拣择最近的车马店寄放了车马,只牵了娘子的手走入街中来。 阳光澄黄,照在两人的面上。娘子便红了脸颊,轻轻缩着手,“哪里有人这样当街牵手走着?快放下。” “不放。我要就这样一直跟你牵着手。”那男子转头而笑,长眉入鬓。 这两人当然就是清笛与玄宸。清笛用了法子将两人面目稍作遮掩,以避过熟人眼目去。 “这回是来办正经事。”清笛只能低声提醒。 “这便是正经事。”玄宸捏紧了清笛的指尖儿,“可知道,当年还在霸州时,有多少回行走在这街巷之时,我便想这样握住你的手。却笨,终究没敢。生怕你恼了,就那么撵了我走。” 旧日城郭,曾经心情……眼前熟悉的街道楼阁便将曾经的时光呼啦啦一下子全都推回了眼前一般。 仿佛这当中没有隔着这几年,没有隔着霸州城破那晚的痛断心肠,没有隔着……这之后种种的经历。 还是当年青葱年少的两人,还是这样相偕走在霸州城中,还是——望着彼此的侧脸,心中便浮涌起万语千言,可是想要张口说,却才发现分明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不知该具体说些什么。 心里只这样惶惶欢喜着,按捺不住地心跳加快,抑制不住的面上滚烫。 清笛正想着,却被玄 宸扯着手转了个弯,拐进另外一条路上去。清笛这才怔住。 她明白玄宸是刻意带她避过街口,所以才换了另外一条路。站在路上,清笛回望街口的方向,眼睫不由得再度濡湿。 爹爹,女儿回来了。 爹爹,女儿此时已是草原人。爹爹若听见,究竟是会明白女儿的心意,还是会责骂女儿? 289、夕阳流水(④更) 两人穿街过巷,挑人少的巷陌行过。 青石板路,两侧乌瓦粉墙;院墙内的杏树虽然掉光了叶子,却仍旧探出枝丫来,清逸地落影在石板路上,姿态曼妙。 中原典型的一切,让清笛的眼睛始终湿着。 思乡,原本不是远离家乡才会有的思绪;而是即便回到故地来,即便亲眼又看见曾经熟悉的一切,你却依旧想要落泪。思乡之情在此处不会解,反倒会到达最高的顶峰。 因为你知道,很快就会再离开;这一刻短暂的相聚不是回来,而是要更久地离去…… 青石板上的积雪早已化尽了,靠着墙根儿的角落里还有些雪,只是霸州终究比草原暖和,那些雪也都是融融、软软的样子,绝无草原上冰雪的凛冽之态。 生存,在中原汉地的城池里,便显得容易许多。而草原上的牧人,一旦天降风雪,便只能孤单地面对死亡。 清笛轻轻地叹了口气。 心底有一点明白,为何在军事上,宋军总是无法抵抗契丹骑兵。这不光是步兵对骑兵的劣势,更在于心念的不同。宋军都是不愁衣食,后有退路;契丹人却没有,若是败了,有时候便只能面对缺粮断草的情势。 在契丹时,清笛也曾着意去翻阅史书。关于契丹与中原之间的种种,有了大略的了解。 其实唐时契丹便已归顺朝廷,各部酋长被朝廷分封了节度使等官衔,双方渐渐消弭了隔阂;契丹各部之间遇到事情,也不再是从前的彼此仇杀,而是统一交给朝廷做以决断。 那时候的契丹已经不像是原始的草原民族,而越发成为朝廷治下的州府一般。可是矛盾终究还是爆发在一场春季的巨大灾荒之后。 那一年春天,契丹人遇到灾荒,依旧循着正常的途径向朝廷报请赈灾;可是当时负责契丹事物的官员却不肯开仓赈济,惹得契丹人最终再反了朝廷,回归草原本性……后来终究建立了自己的契丹国,阿保机登基称帝,与中原朝廷彼此对峙起来。 发生在春季的灾荒,在历史上层多次成为中原朝廷与草原民族之间矛盾的导火索。倘若处理不得当,就会成为贻害多年的双方心结。 这一回又是,清笛希望能以自己微薄之力,平息这一场事端。 .当年被红火染遍的霸州,她希望这一回能有机会护着它,不再被战火沦及。希望三年来刚刚重新复苏的百姓,不必再受战乱噩梦的侵扰。 便如同爹爹当日带兵护着这座城,她如今也要这样做。让这粉墙乌瓦依旧宁静,让墙内的杏花能安宁地等待春日的绽放。 玄宸明白清笛这一刻心绪难平,便只是静静地陪伴在她身畔,并未做声打扰。 直到前头终于走到了那最熟悉的街道,看见了从前最熟悉的一切。玄宸才轻轻地捏了捏清笛的手,让她回神过来。 清笛一怔,回望眼前,便是泪水滑落—— 彩坊高搭,花团锦簇;街巷两边丝竹声声,街边的河水里都是胭脂红色。 眼前所到的,岂不正是怜香院! 听闻当年霸州城破,院子里的姑娘们四散而去,怜香院也被人点了把火。以为回来都见不到了,却没成想,依旧是旧日巷陌,旧时门廊! 人流淙淙从她身边过,怜香院门前依旧是热闹的迎来送往、燕语莺声。 对于这样一副场景,清笛真不知是应该欢喜,还是悲伤。 她恨这院子,恨这葬送了她命运的地方;可是这里却又曾经是她的家,记录了她那三年的时光。所以乍然重见,清笛都不知道应该是疾步走向前去,还是应该退后几步,或者干脆转身远离了它。 正在悲喜交加之时,忽然听得鸣锣开道,煌煌的声响在街巷之间震动开来,震得人脑门儿生疼。 “哎哟,赶紧退避着些。那位爷又来了!”周遭的百姓急忙退避到路边,面向外,背身不敢看向道中间。玄宸也扯着清笛的手退到一边去。 来人是谁?这么大的阵仗? 清笛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一眼,身后一鞭子便狠狠抽下来,“回头,别动!擅自僭越之罪,不想活了么!”原是清道的官差以响鞭行走,看见有人乱动便没头没脸地抽打。 玄宸手指骨节爆起,清笛忍着脊背上的疼,暗自攥紧玄宸的手,“我没事。这样一鞭子算什么,我小时候挨得多了。” 半晌,背后的路才安静下来。周遭的百姓也都动弹开来。 清笛扯住一位老伯问,“老伯,方才过去的人是谁?怎么这样大的排场?” 那老伯四下看看,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娘子,你怎么能不知道那位爷是谁?当今圣上就这么一个儿子,除了他,还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当今圣上就这么一个儿子……”清笛有些愣怔,却猛地想到这人是谁! 北周百姓说的当今圣上,自然就是张昌兴;而张昌兴的儿子只有那一个,就是当日的张衙内! 老伯继续说,“……啧啧,造孽啊。堂堂太子爷,竟然公然寻花问柳。这怜香院,都快成了太子爷的行宫了!” “也不知道这位爷怎么会这怜香院这么情有独钟,唉……”老伯叹息着走远。 望着老伯的背影,清笛心上不由得掠过一层阴云。当日张衙内在街市上那么贪婪盯着她的目光,她直到今日仍无法忘记。心有余悸。 290、月下亭台(第一更) 客栈里,清笛坐在镜前梳头。心事便随着发梳,沿着发丝滑下。 头发梳顺了,清笛绾好发髻起身,“雪,我要去趟怜香院。” 玄宸皱眉,“张煜琪已经将怜香院当成了他的行宫。我担心你去了会撞见他。” 清笛点头,“可是想要见到于大人,恐怕也只能在怜香院内,方不会引人注意。我们总归不能直接去官署见他,若是改在茶肆,又是人多眼杂。” “怜香院自然是最合适的地方,只是……”玄宸还不放心。 清笛按住玄宸的手,“这回来霸州,原本事事都是要担着风险。若不敢冒险,便也不能成事。你放心,我之前与人问过,都说怜香院虽然是火后重建,可是院子里的一切都还是按着原样儿。” “那我便对院子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你且宽心。别说未必有事,就算出事,我也能最巧妙地逃离院子。” 玄宸点头,“你做事我自然放心,只是我必得与你一起去。” 清笛想了想,“你去自然也无碍,只是倘若我真的见到于大人,你可不能跟我一起进去。以于大人对我的了解,他必然知道伴在我身旁的人就是你。即便我给你做了易容,也瞒不过于大人去。” “好。”玄宸乖乖点头,“又回到霸州,自然还是老规矩:我都听你的。” 女子逛青楼,总归太过惹眼,清笛便易了男子服色。清笛在成衣铺里选了件青色的襕衫,头戴黑纱儒生巾,头巾后垂下长长尾带,显得她儒雅又飘逸。 玄宸望着她笑。清笛妙目轻挑,“穿青衫,我比你如何?” 玄宸笑开,“若你穿青衫,自此我便再无颜穿得。” “呵……”清笛笑开,付了银子,在街市上又买了把折扇。手腕轻转折扇,果真一位风雅公子。 玄宸忍不住笑,“中原的士子就是有趣,即便这般严冬,也要手上转着把折扇。用得到么?” “挡太阳,不行么?”清笛瞪他,“若遇见坏人,也可聊做防身。” 清笛说着将折扇前伸,横打玄宸颈项。力道虽然不足,不过招式倒是相当犀利。清笛幼时偷看爹爹练剑,虽然没学会,不过一招半式的还是记得住。 玄宸大笑没躲,只是轻轻握住清笛手腕,“回了霸州,果然见你开颜。怜儿,我会记着,来日不论草原上有多忙,也一定找了时间,陪你回中原来。哪怕就呆上一两日,也能让你开心。” “好。”清笛含笑垂首,却从他掌心抽出手来,只转头望人来人往的街市,“人间看见咱们两个男人家牵着手,怕是要当我是南风馆的小倌儿了。” “那我便与人说,我才是你的小倌儿。郎君,你这样可自在些?”玄宸笑着附在清笛耳畔。 冬风寒凉,他的口气却温热扑来。清笛一笑转身。幸亏此时是夜里,有这夜色的保护。 “雪我们走吧,时辰已是不早。想来于大人也该到了。” 旧时楼阁,月下亭台。清笛走进怜香院,终究还是湿了眼睛。 外头的人,就算是时常来这里的人,也都会在青天白日底下指摘这里是腌臜肮脏地;可是此时对于她来说,却只是家。 “这位小爷的面相生,想来是头回来咱们院子?”一个婆子提着茶壶,跟在清笛后头招呼着。这婆子清笛看着也是眼生,想来当是后来才来的。 “婆婆说对了。”清笛反倒露出正常的羞涩姿态来,“这样大的院子,这么多的姑娘,我一来反倒心都慌了。” “有的,有的。”那婆子乐得合不拢嘴。久在青楼里,连支应婆子也都是喜欢见这样青涩的男孩子,都最不齿那些花间老手,“小爷这身量气度,一看便知是哪家的贵公子,平素必是埋首于诗书,所以不曾来过咱们这里。” “小爷啊,老奴说句孟浪的话儿,只有那不明白的人,才把咱们这里只当是风流地;实则风流之前,咱们这先是风雅。未见得每个来这里的客官都是来找姑娘,小爷回头看看这五座楼阁里头,多少个雅间儿只是被行商的客官雇来谈生意,喝杯酒、听听姑娘唱曲儿,这生意谈讲起来便也自在轻松许多,倒不都是锱铢必较了。” 清笛点头。这婆子虽不是院子里的老人儿,不过这话说得倒是的确明白。足见此时的掌院依旧教导有方。 支应婆子见清笛点头微笑,便得了信心,继续说,“还有就是书生雅士们聚会,仿效古时曲水流觞的典故,饮酒作词,墨迹未干便当即唤了姑娘调弦琴、执牙板,浅吟低唱,即席品评,文字称欢罢了。” 清笛转了眸子,正眼去望那婆子一眼,心中暗暗激赏。 支应婆子更笑,索性逞了胆子,“这些还不论,更有朝廷的官老爷们私服而来。虽然无论是从前的大宋,还是咱们此时的大周,朝廷都有明令,不许官员私自踏进院子来,只许官妓应招入官府陪宴;但是老爷们白日里处理公务已有多累,夜晚岂有不想出来松泛松泛的?” “于是大人们便私服而来。那些有眼色的士子,但凡想走门路,或者拜门子的,便都知道来咱们这儿来见。所以咱们 这院子哪里只是那些不懂的人以为的只做皮肉生意?皮肉生意都是哪些私妓、暗门子才专做的。” 清笛含笑点头,“听婆婆这样说,我便也放心了。不瞒婆婆说,晚辈今晚是来碰碰运气,听说于大人夜晚时常来院子里?不知今晚于大人可来了?” 291、夜色如醉(第二更) 谁料方才那还善言的支应婆子登时住了嘴,反倒转头上下打量清笛,“小爷定然听错了,于大人日夜忙于军务,怎么可能到咱们这院子来?” 清笛一皱眉,知道自己是心急失言了,便设法转圜,“听闻太子爷也晚晚都来,所谓上行下效,想来于大人也会……” “小爷切莫说笑了。太子是太子,于大人是于大人。” 支应婆子面上露出警醒之色,“老奴还另有活计,这便向小爷告退了。小爷在院子里转转,稍后便回吧。这冬夜天寒地冻的,小爷的身子也是单薄,切莫受了风寒。” 支应婆子说着转头望楼阁里,“与小爷同来的那位爷,倒是轻松自在许多。小爷与那位爷一起多坐坐,自然便会适应了。” 清笛拱手目送支应婆子走,心里暗暗自责。 她心急了,忘了院子里从前的规矩。 于清风人如其名,向来清正廉明,从前来院子也都是微服而来,绝不让外人知晓。更何况于清风每回来院子,只为单独见湉娘。湉娘自然严令院子里所有人等,绝不许将于大人来院子里的事情给说出去。 有回湉娘身边负责上茶的小丫头,还不到十岁大,也是仰慕于大人,便没忍住私下里跟伙房的厨娘念叨了两句,被湉娘身边的婆子给听见,结果活活让湉娘命护院将那小丫头吊起来打。 那一夜,小丫头被吊在月色里的伶仃身影,印疼了院子里每个姑娘的心。没有客人的姑娘,都早早地关了窗,不忍心去看。 所以于大人会来院子的事情,实则是只有院子里的人才知道的秘密;清笛却忘了,竟然还主动跟支应婆婆打听,已是犯了院子里的大忌。 好在她扮成的小男孩儿很是青涩,方不会引起支应婆子的疑心。 清笛不敢再孟浪,连忙回到楼阁中去。冬日夜晚,楼阁里都落下暖帘,房间中炭气温暖。玄宸面上都染了暄红,醉意朦胧地饮下了身畔姑娘红酥手递过的黄藤酒。 清笛进来带进来一股子凉气,这才仿佛让玄宸清醒些,狭长的眸子勳醉轻挑,“贤弟可回来了。”说罢指着身旁的姑娘,“他躲了这么久,你们可不能放过他!” 几个姑娘宛如乳燕投林般奔过来,各自举着酒杯,“官人,可吃了奴家这杯酒。若不吃,奴家就着唇儿来喂!” 清笛惊得急忙喝酒,却也在衣香鬓影里悄然回首去瞪玄宸。她虽然也善饮酒,可今夜哪里可以因酒误事!更何况,若带了一身的酒气去见于大人,岂不是唐突! 玄宸却斜倚在靠枕上,径自捏着小酒盅,邪了眼睛望她们闹,“定要多伺候小爷吃几杯。凡吃成的,爷我重重有赏!” 笑闹了好一阵,清笛千万推着,终究还是被灌下三五杯酒去。动了些气,连笑带喘地伏在桌上轻轻咳嗽。 玄宸这才下了胡床,走过来,挨着她坐着,伸手轻轻为她拍着后背。挑了醉眼挥手,“你们且都退下,让小爷歇歇。” 几个姑娘得了赏,自然欢天喜地退去。内中倒有一两个极有不舍离去之意,走出门去还回首望来,显然是看中了这两位爷的人才相貌,恨不得同赴鸳帐的。 玄宸邪魅笑着,目送了她们走,这才叹了口气,轻轻拍着清笛后背,“只可惜我无福看你这般为我温柔言语、轻歌曼舞。” “去。”清笛推开玄宸,颊边飞红,“你这人忒坏的心肠,明知道我冬日气喘,你还让她们灌我!你倒是安的什么心!“ “我安的什么心,娘子如何不懂?” 玄宸轻叹一声,将清笛拥入怀里,“重进这院子,我看见你纵然千般掩饰,可是眼睛始终是湿的。其实我也一样。” “怜儿,当年时光全都明明历历都到眼前来。当年在这院子里,我苦苦思慕你,却不敢说,更不敢拥有。这份回忆便是最醇的酒,我都不用真的饮酒便已然醉了。醉里孟浪,娘子当不怪罪的,可是?” 清笛听得也是心都柔软下来,却只能摇头,“今晚我还要去见于大人。” 玄宸亲自给清笛斟酒,“北周的事,我不要你操心。凡此种种,我心中已有安排。我之所以不拦着你来,也只是希望你能一解思乡之情。来霸州,你只开怀便罢,其余的都交予我。” “你究竟有何安排?”清笛眯起眼睛望他,“你又瞒着我什么!” 玄宸微笑,却轻轻摇头,“暂时不告诉你,只要你宽心便是。” 清笛轻轻叹了口气,垂下头去,望着眼前的酒杯,“……实则,我倒也是想见见于大人的。那些年我身在青楼,虽然身份卑微,但是于大人却始终以礼相待。当年如果不是于大人答应了妈妈的请求,亲自毁去了我的户籍,那么霸州百姓便会知道青楼里的清笛就是袁氏怜儿,那么我便也不会活下来……如此而论,于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宛如再造父母。” 清笛捏着酒盅,缓缓将杯中酒饮下,“我也,喜欢见于大人。于大人铁骨铮铮,清正廉明,看着于大人,我便仿佛看见了我爹……” “怜儿,我明白。”玄宸轻轻握住清笛的手,“我当 年想尽办法劝降于大人,便也为此。即便北周和契丹都需要于清风这样的人才,但是他愚忠,所以可用的价值不大;可是我知道他对于你的意义,这才愿意让他活下来。” 清笛含泪望他,“只可惜,因为当年的霸州陷落、北周建立,想来于大人必然也是恨毒了你。纵然你留下他一条命,他怕也会用这条命来杀了你……” 292、回到当年(第三更) “这世上想杀我的人自多着,我又何必格外在乎多了一个于清风?我自己的手足兄弟、姻亲都多年存着杀我的心,于清风本是敌人,所以更不足虑。” 玄宸说着执了清笛的手,一根一根手指都放在唇边,轻轻吻过,“更何况,想要杀我,倒是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我耶律雪宸,又岂是想杀便杀得成?” “倘若给了我半点机会,我便反倒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身在契丹之时,身边耳目众多,玄宸倒是极少这般直白露出戾色。此时乍然见了,饶是清笛,都不由得轻轻一凛。倒仿似又回到当年,乍见他如玉的胸膛上,刺着那一头毛发贲张的狼头! 红灯如火,清笛面颊红了下,“吓死人了……” 所说言语都一如当年一般。 玄宸如何能忘当年的一言一语?双瞳登时碧色潋滟,一把便捉住了清笛的手,“你又说当年对我说过的话。我当年克制着,生怕惊着你;今日你倒让我怎么可能把持得住!” 酒已入心扉,清笛早已染了醉意,便索性逞了小性儿,转身儿伸手,一把便扯开了玄宸的衣襟! 青黢黢的狼头,映在绯红的灯光里。当年那如玉的少年胸膛,此时早已变作成熟男儿身。曾经平坦的狼头,此时越发贲张起伏,便将那狼头映得浮凸立体起来,仿佛眸凸嘴张,越发凶狂怖人! 清笛颊边越发热火灼烫,却还是挑了眼睛去瞟他,“缘何,凶狂成这样儿?又忘了自己的本分,还想跟我逞强?” 玄宸笑开,他身子里似兰似麝般的体味借着酒香越发灼热而来,包绕了清笛周身,“他是太过渴望你,又如何还藏得住骨子里的凶性儿?” “它,要怎样?” 清笛咬了唇儿,伸手去抚他的胸膛。纹理紧绷、肌肉贲张,让清笛喘得越发急了。 知道自己这样孟浪,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可是这一遭回来霸州,已然如梦。 所有汉人的心中,都想着叶落归根,原本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这个机会,却着实没想到,在这生命的最后一段路上,依旧还有机会回来霸州。这便已经是一份叶落归根,已是一种心愿得偿。 就算这么去了,当也算再无遗憾。 便如当年离开霸州时所想,一座城本是空的,对于一座城的情感,原本都是源于在城中邂逅的人。她这回既有机会回来这座城,连带着自然依旧惦念当年的那份情。回到这座城的心愿得偿,她自然也想便将当年未能一逞的情,便也一柄得偿。 这样,即便再离开这座城,心却也不会再是空的了吧? 清笛起身径自扯了玄宸的手,“可愿意,随我去一个地方?” 玄宸一笑,带着醉意起身将清笛娇小的身子全都抱进怀里,“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冬日的夜晚格外宁静,院子里各处楼阁里的丝竹管弦之声都被厚厚的暖帘隔住,院子里伺候的人也都寻了机会躲去避寒。院子里的天地清幽无垠,两人沿着回廊携手向前,便似这偌大天地都只是独属于他们两个的。 再熟悉不过的路线,再确定不移的方向。清笛一步步走着,眼泪已经无声滑落。 实则是在赌,赌自己当年住过的院子,此时是否还在。还要赌,那院子即便也得以重建,是否已经住进了旁人去。 可是当眼前的一切从夜色里无声展开,清笛如何还能不静静哭泣? 一切都在,依旧旧日模样。 站在院子门口,清笛似乎都能看见当日,郭婆婆从院门进进出出;听得见院子角落的马厩里,黑丫又在低声地嘟囔着什么。 就连院子里那盏红灯依旧还挂在原地,灯光如火,照亮清幽冬夜,眼里身上都是披了温暖。 玄宸握紧了清笛的手指,轻轻推开院门。门内一片宁静,没有一丝声响。显然并无人居住。 踏上门阶,推开了房门,一股夜风吹入房中,撩动房中珠帘。珠子轻撞,叮咚如流泉,轻灵灵落入清笛耳鼓。 不光这院子,不光这屋子,即便这珠帘,甚至珠子撞击发出的清泠之声,仿佛一如昨日。 清笛走过去,轻抚珠帘,泪珠落得更急,“雪,你有没有问过,这院子里如今的掌院是谁?” 玄宸摇头,“何须再问?” 清笛再也按捺不住,哭着扑进玄宸的怀里,“真的可能么,真的?” “回杭州的那三年,我也拜托凤熙帮我打听妈妈的下落,却遍寻不见。我以为妈妈极有可能是在霸州城破的那个晚上罹难……便从此不敢再追问,以免失望。却哪里想得到,哪里想得到……” 也只有湉娘,才能一一记得清当年院子里各处的模样。也只有湉娘,才会在重建院子之后,让院子里各处依旧与从前一般模样。 也只有湉娘,才会明知道她已经不在院子里,却依旧将她的院子重新建好,而且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依旧还是从前无二! 湉娘虽然手腕强硬,但是却在清笛的心中已经是另一位母亲。霸州城破那一年的生离死别,清笛以为又失去 了一位母亲,却真的没敢想到,一切的一切还都有机会回到从前。一切仿佛都没改变。 “我要去见妈妈,我要去给她行礼。”她真笨,竟然直到此时才想到。原本看见那支应婆婆说到于大人时那紧张的情形,便该猜想到才是。于大人再来怜香院,也必定依旧是为了妈妈而来。她真笨,她怎么会没想到? 玄宸点头,“自然要去的。可是不要在今晚。今晚于大人怕是在。” “我也不想今晚去的。”清笛含泪高高仰头,望住玄宸的眼睛,“小狼崽子,随我,回了当年吧……” 293、烟笼寒水(更1) 怜香院,掌院湉娘的院子,灯光寂寞。只有湉娘身边最体己的丫头才在伺候在廊檐下。这样寒冷的冬夜,廊檐下纵然拢着炭盆,可是终究夜风寒凉,好容易聚起的一点暖意,极快便随风散了。 几个丫头多少也怠惰了些,却不能不在寒冷里用力精神着,以备掌院呼唤。 正在这个当儿,房间里忽然“啪嚓”一声,似是瓷器碎了。几个丫头赶紧醒醒神儿,掀开帘子走进去。房间的青砖地上,摊着一片瓷器碎片;酒水倒是快速地渗进了砖里头去,不过湿印子还在地上留着。 丫头也没敢抬头,赶紧走过去收拾瓷器碎片。原是酒壶被掷到地上来,整壶的酒都是洒了。 “你们都下去。”湉娘的嗓音冷冽传来,“我没叫你们,你们就谁都不准进来。这点规矩,竟然忘了?” 几个丫头惊得赶紧跪倒在地,“奴婢们是,是听见屋子里头碎了东西,这才赶紧进来收拾。” “碎了东西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叫你们了么?”湉娘嗓音越发凛冽,“都出去!不经我的传叫,你们谁都不许进来!” 丫头们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不过转身时候的视线里约略看见于大人似乎醉了,歪倒在桌上。 丫头们下去,湉娘叹口气,用帕子裹了手,亲自去收拾一地的碎瓷片。口里温软劝着,“大人,妾身明白你心里的苦楚。纵然大人的心还是宋臣,心心念念都想将北周的土地都还了给大宋,可是大宋的那些朝臣却是怎么看的?” “他们依旧还是将大人您与张昌兴和契丹的韩志古相提并论,说你们都是,都是……”湉娘都说不下去了。 她派去到汴京的人回来,一五一十说了汴京的情形。说满城人都唾骂于大人,那情形堪比当年霸州人都唾骂袁承道一般。甚而至于,大宋朝廷对于于清风的嫉恨,甚至要超过张阁老去。 北周的皇帝此时是张阁老,于大人不过只是个臣子,可是大宋的那些士大夫们却认定,于大人的罪比张阁老还要严重。甚至将当年霸州城破的罪过开始归咎在于清风头上,说是他引契丹入城,身为知州胆敢不以死谢罪! 听了这些话,即便是以于清风之为人谨慎,又哪里还能压得住火气,饮酒便醉了。 “大宋……哈哈!”于清风伏在桌上大笑,也顾不得洒了的酒染了衣袖,“这时代,奸佞可以当道,叛臣可以坐上龙座,却独独容不得忠臣活着!如今想想,本官当年忍辱负重活下来,竟是为了什么?此时看来,都是一场虚妄!” “大人……”湉娘也难过地扶住于清风的肩头,“古往今来,多少忠臣良将,清命之树立都不是在生的时候;有的甚至要死后百年方得正名。” 湉娘说着,也难过地摇头,“便如袁大人,死后这么多年,依旧还是背着骂名。不是他们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真的不敢相信他们这样做是真的为国为民,而不是为了贪图个人的小利;就因为他们的所为超出了凡人的想象,所以便被认定是不可能的。” “只有时光能证明一切。大人,您当年选择活下来,相信定然也想到过此例。大人既然当日都有勇气活下来,又如何没有勇气再打熬下来?” 于清风这才转了头,眯着醉眼望向湉娘,“湉娘,听你言语,本官总觉汗颜。身为朝廷命官,本官的见识却比不上你。每每愚钝了的时候,总归要经你一言点醒。湉娘,这几年如果没有你,本官真是早就放弃了。” “大人,人在困厄里,原本就应该彼此扶持。没有谁人,能独自打熬过来。”湉娘轻轻为于清风揉着额头,“妾身也遗憾身为女子,不能上马保家卫国。可是就算不能冲杀战场,却一定还有机会以其他的方式报国。” “大人,请您千万要放宽了心,千万不要为眼前的困阻所难。也许就算此生不能正名,相信身后定然会有这一天。这条命原本早就该死的,如今多活一天便能多办一些事,倒也比那般慨然一死,更加值得。” “湉娘,你说得对。”于清风用力振作精神,眼中重现清明,“我也是难过,每每来院子里,总是能撞见张煜琪那个畜生。” “虽然霸州此时已是北周天下,张煜琪糟害的是自己的天下,可是霸州的百姓何辜!有这样个太子,霸州百姓哪个还敢寄望明天?” “张昌兴虽然奸诈,但是他毕竟身为阁老多年,懂得治国之道,这几年北周倒也一步一步走上些正轨;可是张昌兴毕竟年纪大了,他还能活几年?倘若几年后张煜琪继位,霸州怕是又要乱了!” 于清风咬牙转头望外头天阙的方向,藏不住目中恨意,“院子里的楼阁,他也要改名‘天阙’。难道他真想日后登基了,也将这里当做他的行宫!” “每每见他,我便真想手刃了他,替霸州百姓除了这个噩梦!然后率领整个北周重新回归大宋,让咱们幽云十六州回归正朔!” “大人说的是。”湉娘的目光也冷硬下来,“张煜琪原本该死。他来我这院子,原本是青楼,可是他竟然也都老的少的都不放过!简直……北周若落入张煜琪手中,只能是百姓涂炭。怕是还未必 比得上契丹人在时。” “只是大人想要杀张煜琪,又何必自己动手?”湉娘面上轻轻笼上一层微笑。 于清风一怔,“湉娘,你的意思是……?” 294、琵琶催发(更2) “大人,妾身的意思是,北周从来不是独立的北周,至少目下不是。” “北周的建立,是契丹六皇子的推动;即便今日北周行政,六皇子并不过多干预,只是这天下谁不知道,张昌兴不过只是契丹的儿皇帝。倘若有人想要攻打北周,总归要看着点契丹的面色。” “只要北周与契丹之间纽带还在,那么即便大人您想要带着北周回归大宋,大宋真的也未必敢收留。毕竟咱们大宋还忌惮着契丹。” “所以按着妾身的意思,不如借着张煜琪这颗棋子来拆断了北周与契丹之间的纽带……”湉娘一笑,垂眸望于大人,“正如大人派人在草原防火、下毒,实则也是想让契丹认定是北周想要脱离他们的控制,从而挑起契丹与北周之间的矛盾。” “只有彻底拆断了北周与契丹的纽带,咱们这些被延宕在北周的人,才有可能重归大宋啊……”湉娘深深叹了口气,“所以大人切莫急着动手,张煜琪早晚该死,不如等着契丹人杀了他!” 于清风一震,面上却也缓缓露出笑意来,“好湉娘,你的意思,我懂了!张煜琪是该杀,可是若是我们动手,那么他的死便便宜了他。要让张煜琪死,却也更要他的死用处更大——最好就是让那契丹六皇子亲手杀了张煜琪!北周是六皇子推动建立起来的,如果他再亲手杀了张阁老唯一的儿子,那么北周与契丹就会彻底翻脸了!” 湉娘心中纵然不忍,却也只能点头,“妾身也这般想。” 于清风眼中酒意尽去,只凝着湉娘。两人都没再言语,可是却也有相通的念头于两人心底缓缓升起。 契丹六皇子与张煜琪之间自然没什么不共戴天的仇。若细究起来,不过当年街市上那一桩事,霸州城破之后,许多当年掩盖的细节便也都被揭开,于清风和湉娘便也从中看出了端倪;可是当年街市上的事,并不足以让六皇子杀了张煜琪。 一来,当时张煜琪并不知六皇子身份,所谓不知者无罪; 再者,六皇子并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当年能忍辱负重以夺取霸州的人,如何至于因为当年一桩小仇恨就杀了盟友的唯一子嗣? 所以如今细细想来,唯一能够成为六皇子和张煜琪之间势不两立的仇恨的,便只剩下了一个人…… 眼见于清风的眼睛越来越亮,湉娘难过起身,背过身去。这几年于大人的性情变了许多,显然当年的忍辱投降给了于大人极大的刺激。如今的于大人依旧清正廉明,可是却变得暴躁。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有些不择手段。湉娘从旁看着,却无法改变于大人。 这一回出于情势的考虑,只有说出这个计策;可是这计策里却要牵连的人,却让湉娘都担心不已。心中惟愿,袁大人在天之灵能多多保佑,让于大人既能做成大事,又不至伤害到那个孩子吧…… “本官当年设定媚心之计,为的岂不就是今日!妙哉,妙哉!”于清风却没留意湉娘的神色,兀自抚掌而笑,“来人啊,再拿酒来!湉娘,你也多日不曾为本官弹过琵琶。来来,今晚便为本管再弄丝弦。” 湉娘叹了口气,只能福身,“大人有兴致,妾身焉能不从命?” 夜色深浓,琵琶声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纵然此时还是良辰美酒,沙场上催发的琵琶声已经起了,哪里还容得人有半步的退避?只能依着琵琶催发之声,只向前去。 纵再不愿意,也得向前去。 软烟红萝,轻纱帐暖。窗缝里偶有钻进的微风,轻轻撩动了帐子外头的珠帘,传进来一串串清凌凌的珠子磕撞的清音来。 窗外又无声飘落了雪花。那一片一片轻柔的落下,印在窗纸上,朦朦胧胧看过去,倒是不知是在落雪,还是片片飞花。 此时究竟是冬夜,还是春夜? 这一刻究竟是经历了种种生死的今时,还是一切都如梦境一般的当年? 清笛窝在衾被里,隔着纱帐望帘外那怔怔站立的身影。忍不住咯咯轻笑,从帐子缝儿里伸出玉足去,脚趾轻弯,“你且过来。今晚地下冷,且容你上榻来暖和暖和。” 霸州地处中原最北,冬日寒凉。怜香院的冬日自然少不得炭火。只是自然不会粗俗到在房子里头燃烧明火的炭盆。一来火气重,再者恐怕处理不慎,将房子里头的帐子帘子的点燃了,走了水。 因此上怜香院一众姑娘的房子里,都是循着富贵人家的例,地下和炕下都串着地龙的。从房子外头的伙房点燃了炭火,将暖气从地下的空洞催进去,让热气沿着地面和炕下循环而过,屋子里便自然跟着热了,也不会有烟火气和走水的危险。 床笫内的热气被床帐给拢住,清笛此时身上面上已是细细密密地起了一层薄汗,就仿佛身子里也有一层一层的热浪翻涌而来,催得她不能安生。 红纱低垂,玉足一弯。她整个身子都隐在帐子内,独独给他看那玲珑的莲足。便如当年,她不给他看见她的身子,叫他或者骂他,都只伸出脚来。若是叫他,便是用足尖儿轻轻捅他;若是恼了,一脚便踹在他身 上,将他往外撵。 当年那时光,他最爱最恨的都是这一双脚。当年他对这双玉足真是又爱又恨,最终那爱和恨都裹缠在一起,变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痒痒。那痒痒就那么一直被压在心底,这多年始终未得纾解。 今晚,他再也不会任凭那痒痒继续折磨他的心。 295、雪落之声(更3) 文人形容落雪,总会说雪落无声;实则在宁谧的夜里,雪花即便轻,落下时却也是有声音的。 脚伸在帐子外头,被他蓦然捉紧,清笛仰躺在榻上,隔着红纱床帐,悠长地喘息。 耳边便听得见——扑簌簌、扑簌簌,有雪花落地、再与地面上的积雪融合到了一起的声音。簌簌,簌簌,仿佛盐粒洒落,发出泠泠沙沙的声响。 雪花六出,每一根花柄还有着各种尖凸的形状。一片一片的雪花密密叠压在一起,便会将彼此的凹凸之处完美嵌合在一起,便让这大地上的雪看起来平坦一片,而不是隔着雪花各自的六条花柄。 簌簌,簌簌……那些细细密密的声响越发扰乱了清笛的心神,让她越发喘息急促。帐外他肆意揉弄着她的足,指腹灼热地滑过她足底,引得她酥麻地弓起了身子; 他的指尖带着点好奇,却又十足邪恶地穿插游走于她脚趾之间,让她只能仰着头,喘息颤抖得几乎不能自持。 他用他的大掌紧紧捏着她的小脚,将她的脚完整地攥在他掌心,用了些力气捏起微微的疼痛——大宋的女子已经开始兴起缠足,寻常街市里点茶的茶娘都开始小脚行走;可是清笛却要庆幸,自己的爹爹是位武将,从来最看不惯女子那般自残,便不许娘亲也给她缠脚。不过她的脚却是天生玉足,虽然不曾缠裹,却是自然的弯翘,形如莲瓣。 汉人的规矩,女人的玉足与身子一样隐秘。赤足给人看,便仿佛赤身露体给人看一般;当年受这些教育,清笛还颇有不解,不知这脚究竟有哪里特别了,非要被赋予神秘的色彩?可是此时却懂了,在他的掌心里,她只觉被他放肆捻弄的分明不是一只脚,而是自己的整个身子。 便仿似他对待她身子时的好奇,没有一处肯放弃;他此时对她的脚便也一般,耐心地探索、爱惜地拥有。 他将她脚上每一处的曲线与尺寸全都度清,更是细细地看清她各处的每一种反应,将她所有敏.感之处尽数引逗而出…… 只是一只脚,还没有全然被他拥有,清笛便已经颤抖吟哦得不能自持……这个坏人,他竟然、竟然对她,坏到这个地步。 以此想来,当年她年少孟浪,总用脚去蹬他,怕是,他脑中辗转徘徊着要这般对她,也许已经多时了吧? 这一回是他第一次这般逗弄她的脚,他却仿佛并没半分陌生,反倒一切都是轻车熟路一般,信手拈来——想来,曾经的那些时光里,他必是反复想象憧憬过这一切…… 这般想着,身子和心便早已一同醉了。 刻意忽略掉自己喘息的声音,只侧耳去倾听窗外落雪。簌簌,簌簌,温柔而又密集,那是温柔不尽的霸道,又是执着不断的缠绵…… 便如,她的雪啊。 她只感知得到雪的软,雪的缠绵,再不知雪的冷…… 他听见她臣服的喘息,索性越发放肆。越看她的玉足,越是像一弯莲瓣,玉白柔软,肌骨匀致……玄宸喘息,垂下头去轻轻咬住了清笛的足背。唇舌辗转而行,将她的脚趾都含进灼热的唇里去…… 清笛喘息得再无半分气力抵抗,隔着帘子又看不见他究竟在做什么,只能循着脚趾上温热濡湿的触觉,去猜测他又在对她使着什么坏…… 他倒也似乎明白了这帘子的妙处,车间沿着她脚趾一径向上舔弄而来,却并不直接掀开帘子,而是推着帘子一并向上来。 随着舌尖抵达之处,帘子必然先被推到,却依旧拦着她的视线,让她看不见他在作甚,而只能依靠身子的感觉…… 一寸一寸,便都这样染遍春意;一寸一寸,被他征服。 雪落纵轻,却也在在这宁谧的夜里发出簌簌轻响;他用帐子拦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却又如何拦得住她身子的感觉? 就在这有声与无声,看不见却又感受得到的奇妙而又混沌的矛盾里,清笛身子敏感得仿佛立在刀刃上,每一歪斜便会被刀刃切进骨肉,是痛却更是欢。 “混蛋,你都不让我看见!” 即便只是这样儿,清笛便已经几番到了高峰,身子仿佛被压紧的丝绵,不断不断濡进水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承受多少回,还能到达怎样更高的巅峰…… 这般的欺负,她真是,她真是太放纵他了! “你想看见?” 帘外的他,嗓音早已沙哑。那沙哑的嗓音透过床帐而来,都仿佛另一重的爱.抚,激得清笛串串轻颤。 “好,那我便让你都看见!你倒不许后悔……” 他便猱身猛地窜进帐子来,将红帐在他身后毕拢了,跪在她面前,浓重喘息着俯望她,胸膛起伏。 “真的要看么,怜儿?” 他俯下了身子来咬她的颈侧,轻轻痒痒的,一径攀上她耳珠子,“告诉我,真的,想看着?” 方才本是清笛自己说看不见,这一回他问她是否要看着,她自然无法推托……只能点头。 玄宸邪肆而笑,抱起她,让她舒服地靠着床栏偎坐着。红帐柔暖,而他早已碧瞳深蓝…… 就当着她的面,眼睛还望着她的眼睛,他便邪肆地这般俯身向下去,让她亲眼看见他埋头在她股间,让她眼睁睁看着他在对她做些什么…… 蓦然相接的那一刻,清笛按捺不住,惊呼出声。 他沙哑低笑,然后再起身,仍旧当着她的面,推高了她的双腿,两人对面坐着,他便这般悍然地,攻入…… 296、醉笑陪君(第一更) 红纱帐内,两人相对而坐。清笛倚靠在床栏上,玄宸则同样微微后仰。两人的上身并不贴合,只有下边那处紧紧相连。这般,便让清笛越发看清他的面容,以及每个动作里他的神色。 他的发早已散落,此时全都披在肩背上,随着身子的颤动,仿佛流泻的黑色丝缎,摇曳流光;他的衣襟早已尽数敞开,胸膛上凶恶的狼头这一瞬仿佛急于撕破他的皮肉冲出来,直接扑向她! 再看他面上,颊边飞红,碧瞳染醉。一弯薄唇红艳得仿佛涂了口脂一般。头微微仰着,启唇喘息,丝丝微微,那喘息全都在床笫里氤氲成雾,缭绕着他周身,让他已被汗湿尽的身子,越发湿透了。身上还披挂着的中衣,原本就什么都遮不住了,这一瞬更是湿得透明,让他身上每一寸肌理的紧绷全都曝露在她眼前…… 强硬又妖冶,蛮横又邪魅…… 清笛在他的攻击下越发酥软,眼前忽地分不清,他究竟是此时的六皇子,还是当日受尽了她欺负的少年小六。当年便也曾暗暗涌起的渴望,这一回终究能一纾所愿。 今晚就连这一桩心愿都了了,她已是该感谢上苍。虽然从小到大,上天似乎对她总是露出最严厉的面孔,可是倘若细细去历数遇见他之后的经历,便也似乎可以点点收拢了心上的空洞。 人的心便都是这般,只要不格外许多奢望,心便自然是容易满足,而幸福便也多了许多。 情到深处,玄宸邪色摇曳,忍不住伸手握着她椒乳,咬着唇沙哑说,“我总归要多换几个样儿,将我当年的渴望全都找回来。你也不许抗拒,必得每一回都随着我。我便想将所有的样儿都试遍了才准你睡……” 清笛想笑,内里却一口浊气涌上来,笑声变成了咳嗽。咳得紧了都伏倒在榻上,肩膊止不住地摇曳。 “怜儿!”玄宸大惊,急忙收了邪性儿,反身来抱住她,“你可有事?都怪我,怪我今晚忒孟浪了。按捺不住自己个儿……” “你休浑说。”清笛努力控制住咳嗽,反身来笑着望他,伸手轻轻托住他面颊。他今晚真好看,她宁愿就这么坐在红帐里,这般看着他。岁岁,年年。 “我不过是被你逗笑了,一口气没喘匀,这才咳嗽起来。哪里就你想的那么多事?” 清笛收束起所有的精力,只笑着望他,“还是说,有人方才说了大话,说什么要今晚试遍了各种样儿;实则有人自己倒是先败下场来,累不能持?” “怜儿!”玄宸又像是懊恼的少年,紧紧捏着清笛的指尖儿,“你又糗我!” 清笛撑起身子,盘旋坐上他的腿,将自己的身子全都投入他的怀抱中,心房相贴,“今晚,只要你想,我便都由得你。这不光你是你的心愿,更是我藏了多年的心愿。雪,我倒要看,你竟有多少花样儿,可曾比得上我当年在这院子里头见过的图册……” “啊,你……”玄宸登时懊丧,“我一个人,哪儿凑的全你看过的?你这个坏婆娘……” 清笛含笑仰头含住他的唇,尽数接受了他的抱怨。看见的图册与亲身的体验,又如何能够相提并论?这个傻瓜。 醉笑陪君三千场,不诉离殇。 夜色低垂,宛如沉重的纱帐。“天阙”阁内,却惊起一声怒喝,“滚,都是一群废物!” 湉娘房间外,掌事婆子急惶而来,立在门廊下轻唤,“掌院娘子,可不好了,那位爷大发雷霆,咱们好几位姑娘都受了苦!” 湉娘从梦里遽然惊起,急忙披衣。 于清风也醒来,低问,“怎么了?” 湉娘叹了口气,一边挽着头发,“又是那位爷。每回都是开始好好儿的,到后来酒也喝足了,曲子也听够了,就要闹腾起来!” “那位爷”说的便是张煜琪。太子爷公然流连烟花之地自然不好听,所以院子里但凡提起张煜琪来,都不说太子爷,而是叫“那位爷”。 “这个畜生,他又要怎样!” 提起张煜琪来,于清风也极愤怒。张昌兴这几年毕竟年纪大了,有些事便放手给张煜琪,让他学着处理。于清风的许多奏章便都被张煜琪给摔回来,还每每出言讽刺于他,让于清风心中对张家父子的积怨日深。 湉娘收拾停当起身,“他这几年倒是勤奋向学。可惜学的不是治国之道,而是将这天下各家宫廷里头的玩儿法都学过来。这几日据说他在学南唐李后主的玩儿法,想要找到独属于他的窅娘。” 于清风闭上眼睛,“南唐后主之举乃为亡国之兆,张煜琪这回也学这招,看来北周的气数也不长远了!” 湉娘连忙捂住于清风的嘴,“大人可低声些。咱们这院子向来人多耳杂,恐被人听去,传到那位爷耳朵里头,可是大祸事!” “这回院子重建,再比不得从前。从前院子内外的都是妾身多年亲手调教起来的,可是目下却有太多半路而来的人,也未必跟咱们一条心。大人总要多加些谨慎才好。” 湉娘说完出了屋子。外头的寒气一下子扑进房里来,于清风便再也睡不着。 “天阙”原本是怜香院内从前的凤凰台。因其形制最美,楼内的装潢最为豪华,所以张煜琪每回来都到这座楼阁里。可是他毕竟是太子爷,不喜欢“凤凰”二字,便亲自改名为“天阙”。 可是这一叫“天阙”,普通客人谁还敢来得?所以到了如今,这座楼阁反倒成了张煜琪独占的。每回他来,院子里的姑娘统统不敢接客,总得等他挑选够了才敢挂出花牌去。闹得院子里客人埋怨,姑娘们也不胜其扰。 297、绿盖红房(第二更) “天阙”原为凤凰台,名字便源自楼阁的形状。白雪夜色中,那朱红的楼阁飞檐斗拱,便仿似雪中朱雀,振翅向空。原本最是轻灵美丽的楼台,可是这一刻看上去,只让人心底沉沉。 踏进“天阙”朱红大门,湉娘赶紧收摄神色,换上职业的笑容,抖着帕子便琅琅笑起,“哎哟,你们这是谁惹了爷不欢喜?真真儿都该打,为娘早早儿都告诉了你们,但凡伺候着有一星半点的差池,仔细为娘掀了你们的皮!” 湉娘一路提了裙摆上楼,一边眼望一边伺候的丫头婆子们的神色。那些丫头婆子俱是面色煞白,向湉娘侍着眼色。 越往上去,湉娘这颗心倒是越往下沉。知道,今晚儿怕是大事了。不光是摔几个杯子,扇几个耳光。 走到楼梯顶端,一股子浊气扑面而来。那浊气里有酒气,有菜肴的浓重酱气,还有一股子——血腥气! 湉娘站在楼口用力深呼吸了下,平复下心底的惊跳。但愿没事,但愿…… 饶是湉娘行走青楼间这么些年,什么都见过听过,可是她打开帘子走进房间去,还是惊得险些跳起来! 凤凰台的装潢金碧辉煌,整座楼阁里头都是漆着大红的颜色,但凡墙面、楼梯、地板俱都是大红的。大红上头再髹金雕刻花样儿,大红配金,最是金碧辉煌。可是此时,湉娘只看见脚下的大红地板上,另有一重更为浓重的红! ——分明,分明是一滩血! “爷,这,这是怎么了?” 湉娘的脚都软了,却只能向前去。只见张煜琪依旧坐在酒桌旁,手里捏着酒杯,醉眼朦胧。他的手指上都染着血色,衬着白瓷的酒杯,便越发显得瘆人! “妈妈,救我,救我……”墙角传来女子虚弱的呼救声。 湉娘扭头去看,只见目下院子里最当红的姑娘晴霓跌坐在地上。地上那摊血色正是从晴霓脚上流淌下来,一路迤逦,到了门口去。 “晴霓,这是怎么了!”湉娘急忙奔过来。晴霓大哭着扑到湉娘怀里去,腿脚却是动弹不得。 湉娘颤抖着手,轻轻掀开晴霓的裙角——一股血气蓦然冲来,湉娘用力压住喉头里的翻涌,这才没有呕吐出来…… 晴霓的一双玉足,竟然,竟然已经被削掉了一半! “来人,来人啊!”湉娘厉声呼叫。一直躲在外头也不敢进来的丫头和婆子们这才呼啦涌进来,看见地上的血迹,都吓得浑身发抖。 “扶了晴霓出去,快去找郎中,要最好的金疮药,听见没有!”湉娘的身子也在颤抖,却不是恐惧,而是无法遏制的愤怒! 青楼里的姑娘向来不被当做人看,这么多年来,湉娘早就认命了。可是客人使了银子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倒也罢了,至少不能这般残害! 这怜香院里的姑娘都是官妓,说白了这些姑娘的命都是官府的,是官府的财产之一。若是换了普通的客人,湉娘还能报官,通过官府至少能给姑娘们要点补偿;可是眼前这位却是当朝太子爷! 她纵然想报官,又报给谁去? 晴霓被搀扶出去,已是昏死过去。湉娘起身回望张煜琪,“爷,今晚的事情,老身倒是想问个明白。晴霓这孩子向来乖巧,也极得爷的欢心,今晚爷怎地就这样狠心,削去了她一半的双足!” 张煜琪此人千万的不是,倒有一点还不错:他没架子。看上去便是从前的泼皮无赖样儿,断无半点储君风范。从前看是什么样儿,今日依旧什么样儿。 所以老子的宫殿他住不惯,嫌弃规矩多,一切不得畅意,因此每每夜里还要来怜香院。 听闻老鸨子这么质问,张煜琪倒也不恼,依旧醉笑着回答,“哎,掌院娘子,你们青楼里的人,是不是最晓得从前南唐、吴越、西蜀、后唐那些宫殿里的玩儿法?那些小朝廷里头,后来得宠的都是歌伎舞女,便也都是你们乐户里的人呢。你倒是给我说说,窅娘可是真的假的?” 湉娘暗暗攥紧了指尖儿。 张煜琪依旧问,“窅,眼目深凹也。掌院娘子,都说南唐后主这位得宠的舞女来自西域,或者有西域的血脉,所以才能生得那么颠倒众生吧?更何况,她那双金莲玉足,真的能做莲花上舞……啧啧,咱们霸州地处江北,总难遇着那样儿属于江南的别样韵致,我真想见一回活的。” “爷,请容老身再问一声:爷今晚为何会断了晴霓的双足!” 湉娘心中已是明了,却还是止不住要问出来,“老身虽然是这院子里的掌院,但是说白了还都是为官家代管的。每个姑娘在官府都有乐籍,这般少了半双脚,官家查问起来,老身总也要有个交代才是!” “你急什么,我刚刚跟你说的,不就是这回事?”张煜琪这才稍有不耐。 镇日里老子娘在他耳边唠叨的都是官家的事,臣子随从时刻提醒着他不是自由身,这会儿来逛逛青楼,连个老鸨子都得口口声声官家长、官家短的,烦都烦死! 这天下任何皇子都想着皇位吧?单他不想! 他就想做个皇子,做一辈子的皇子,只拿着皇子的身份去横冲直撞 便了,国事朝堂他什么都不想管!可谁知老天爷就非跟他对着干,他老子还就他这么一个活下来的儿子! 老子当了皇上这好几年,后宫里也蓄积了不少新进的嫔妃,可就是没一只会下蛋的母鸡!若能生得下来,他宁愿让了那个劳什子的皇座,他烦! 298、莲波之舞(第三更) “今晚儿上我高兴,便叫那个叫什么笛的给我学着窅娘的样儿跳个舞。” 张煜琪扔了酒杯,从后头内侍的手里接过帕子来擦了擦手。浑不在意手上染着的是鲜血,只简单擦了两下就将帕子丢开,“我不过叫她跳个舞,哪儿知道她竟然笨成那样儿!窅娘能做莲上舞,她在桌子上还踩得乒乒乓乓的,将碗碟都震落不少!” “爷就想了,她怎么说也是你们怜香院的头牌,舞技自然没的说;那么问题就定然出在这双脚上——那么双大脚,跳起舞来怎么轻盈!” 张煜琪恬不知耻地笑,“窅娘为了讨得南唐后主的欢心,为了能做轻盈莲上舞,便自己缠了足。我今晚现给那个什么笛缠足也来不及了,索性——” 张煜琪说着还回头跟内侍挤眉弄眼地笑,“说来,太傅之前也没白教了我,我倒是学会个词儿,叫——削足适履。我这便想起来,索性给她砍掉一半!脚变得小了,舞姿自然便轻盈了!” “掌院娘子,你说我的法子,是不是很妙啊?哈哈——” 张煜琪借酒狂笑,湉娘则努力忍住自己身子的摇晃。 “只是可惜啊,我都把她的脚砍掉一半了,结果她非但不能更加轻盈舞蹈,反倒,反倒站都站不起来了!” 张煜琪丝毫不觉自己做法哪里不妥,反倒还是满腹牢骚,“掌院娘子,你手底下就是这样调教姑娘的么?这般不中用,如何令客人欢欣!” 湉娘压抑不住胸腔中的悲凉,只冷冷地笑,“爷既然觉得是老身调教不周,又如何不拿了老身来责问?又何必急着将那孩子的双足削掉……爷这般所为,倒叫那孩子日后如何活下去?” “官府的青楼向来不养无用的人口。那孩子的双足没了,纵然老身想让她当个丫头婆子的伺候人,却也再都不能……爷,你还不如活活就一刀杀了她,也免得她在这世上活活受罪!” 堕入青楼,已经是这世上女子最悲惨的命运;可是对于晴霓来说,如今更是苦上加苦,这一生都要生不如死! 张煜琪面对湉娘的悲愤,倒是丝毫不以为意,只眯着醉眼,迷迷蒙蒙地望着空了的墙壁,“初初听见这个丫头的名字,我还以为是当年那个小娘儿。晴霓,清笛……” “你都不知道,我当年在街市上看见那个小娘儿时候的模样儿。那么一大街的人那,契丹人还都个个如狼一般,更有无数人对她品头论足,甚至低声咒骂,可是她呢,仿佛丝毫都不在乎。” “她就那么朝着我走过来。步步生莲,一步都不乱。”张煜琪眯起眼睛来,“那一刻,我真的看见一朵又一朵的莲花儿开在她脚下。她那小蛮腰扭得,让爷登时就热起来了。” 湉娘心中轰然一声,险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怪不得当日张煜琪初初听见晴霓的名儿,眼睛便是一亮。晴霓虽然柔美,却性子弱,原本湉娘也担心晴霓应付不来张煜琪,却没想到张煜琪倒是对晴霓十分宠爱。此时方明白,原来只是因为晴霓的名儿,听起来极像是“清笛”! 张煜琪真是醉了,兀自沉在自己的诉说里,“啧啧,我从来没见过个那么样的小娘儿。明明是个卑贱的青楼女,可是那傲劲儿简直比公主还公主!一直走到我眼前儿来,面上的纱都不掀开;明明知道我是张衙内,却半分都不把我看在眼里。” “啧啧,那些年我也随着我爹见过大宋的不少权贵,只除了没见过藏于深宫的帝姬,其余的什么郡主、什么县主,我倒也都见过。哪个不是在我眼前儿恭敬着?——单那个清笛!” “后来,我在我爹的筵席上终究看了她跳舞。当然不是跳给我看,是跳给那个契丹二皇子看。我只是从窗户外头瞅着,却也看见她那刻的风华绝代!——若这世上真有人能步步生莲、能做莲花上舞,我想她倒是不二的人选!” 张煜琪说完了,终于从迷蒙里清醒过来些,转了眼珠清冷地望向湉娘,“我再问你一句,她究竟去哪儿了?” 湉娘心底再度沉落……“爷已经问过无数回了,老身也回答过无数回。当年霸州陷落那夜——啊不,老身说错了,是咱们大周龙兴那晚,那孩子已是死在了知州府城下!” “放屁!”张煜琪猛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你们都刻意瞒着我,连我老子也是!——可是我自然有我自己的耳目,我知道她去哪儿了!” “契丹来的人和信儿,都是先见我老子的,他什么都不令我知道;可是我终究还是从契丹得了信儿了,知道她是去了契丹了!如今那个跟六皇子暧昧不断的,定然便是清笛。” “别人我倒不敢说,那个六皇子的秉性我倒是能看准。如果不是清笛,他能待哪个女人到这个份儿上!” 湉娘心中的愤懑越发膨胀,索性再也不瞒着,只笑,“爷既然知道人是落在契丹,落在六皇子身边儿。那么以爷与契丹和六皇子的交好,爷何不亲自与契丹和六皇子去要人来?” “爷如今可是咱们大周的太子爷,跟他们要个人,契丹和六皇子定然不会不给,是不是?” “你!”张煜琪被湉娘一下子给捅到了痛处,恨得一拍桌子,“好大的胆子,就连 你个老鸨子也敢讥讽于我?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不过是人家手里的一条狗,什么皇帝太子,根本不敢在人家面前抬头,是不是!” 张煜琪戾气大发,扬声朝外头,“来呀,把这个老鸨子给我绑了!我就不信,我整治不得契丹六皇子和那个小娘儿,我还整治不了你个老鸨子!” 299、杳杳天低(第四更,月票加更) 红纱帐内,清笛静静听着玄宸的心跳声。 他累极了,沉沉睡去,却仍不舍放开她,竟然宛如抱着小孩子一般,将她放在他身上,让她的面颊紧紧贴着他心房的位置。 扑通,扑通,他的心跳稳定,与窗外簌簌的雪落之声彼此交映,越发衬得这静夜如酒,芳醇醉人。 玄宸睡熟了,她却迟迟无法睡去。尽管身子已经疲累,可是脑子却还停不下来。旧日种种纷纷都到眼前来,恨不得一件一件去回想起来;一件一件重新安放在眼前。 就在这样宁谧的夜色里,忽然听得外头一顿大乱。有凌乱惶急的脚步声,踩碎了雪地的完整,一声声的惊呼撕碎了雪落的宁声。 清笛皱眉,小心地侧耳倾听。唯恐有人是进了院子来,发现了他们在。 可是那些声音都是沿着院子便走过去了,并无人进了院子。清笛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却冷不丁听得山墙根儿底下有人惊叫,“快去请于大人来,快呀!再迟了,那位爷说不定就要杀了掌院!天阙那边已是拦不住,那位爷早杀红了眼睛!” 清笛一下子惊坐起来! 玄宸睁开眼睛,之前仿佛从未睡去,只是稳定握住清笛的手,“你别担心,我去看看。” “你不能去!”清笛按住玄宸,“于大人此时在院子里,你们二人若是碰了面,我担心你会有危险!” 北周虽然是六皇子一手缔造起来的,但是这几年间却也龃龉不断。谁能肯定张昌兴那个老东西什么时候是摇尾乞怜的狗,什么时候又突然变成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我去。”清笛挽起头发来,手脚麻利穿衣裳。 “你去?你疯了。”玄宸一把扯住清笛,“你可知道,张煜琪那个畜生这几年来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我早交待过人,谁敢把你在契丹的消息走漏给他,我便定然严惩!此时你还能去!” 清笛轻轻按住玄宸的手,“我此时是女扮男装,且会掩藏面容,你放心。” 她想做的事情,他必定拦不住。玄宸只能叹气,“既然你我谁也说不服对方,便一同去。你索性便将我的容貌一同掩了。” 玄宸侧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他的耳朵如同狼一般轻轻动着,“再说这院子恐也不能久留,你扔我在这儿,一样可能会有危险。” “好。”清笛点头微笑,“那便你我同去。” 天阙内,湉娘被绑起来,张煜琪仗着酒气,一脸的戾色。 “你个老婆子,你当我真不知道你凭什么有胆子对我这么说话?你不过是个青楼的老鸨子,我却是当朝太子!——你不就是仗着于清风么?” “你们是多年的老相好,我都知道!于清风甚至更为了你而冷落了家里的妻妾。于家的女人哪个不恨你恨得压根儿痒痒!当年霸州出事,于清风用尽了门路只把你给送出来,反倒将一家子女人置于不顾!” “掌院娘子啊,别看你徐娘半老了,可见你身在青楼多年培养出来的手腕儿有多高。能让于清风那么个榆木脑袋对你用情若此,你可真是了不起啊!” 张煜琪越说越气,扬手将一杯酒全都扬到湉娘面上去,“若是换了旁人,知道你是于清风的相好,便也忙不迭地跟你讨好了吧,啊?可惜我不会!” “于清风如今真是风光啊。当年明里暗里跟我老子过不去,私下里还将我老子在霸州私会朝臣的事情,封了暗表送到汴京大宋朝廷去——如今投降了我老子,老头子既往不咎,这几年还渐渐将军政大权都给了他,所以他就越发不可一世了,嗯?” “看看满朝文武,见了他都跟哈儿狗似的,摇尾乞怜、低头哈腰。倒是比我这个太子还要威风!——我偏不卖他这个脸面。不论他于清风是谁,他也注定永远只是我的一条狗!我让他跪着死,他便不敢站着生!” “就算今日为着国务计,我暂且忍让着于清风,却不等于我还要连你个老鸨子也一并容忍!” 张煜琪戾色越发浓,“我今儿倒要用你来撒气!你不是于清风的相好么,今晚儿我打的就是于清风的相好!” 张煜琪回头朝内侍,“去,把我的马鞭给我拿来!” 内侍吓得跪倒在地,抱住张煜琪的大腿,“爷,爷,别介,别介!咱别闹了,咱回去吧。若是圣上听说了,那小的们的脑袋可不够砍的!爷求求您了,咱们回去吧。” “滚!”张煜琪越发气恼,伸脚便踹在内侍的头上去,“连你们也敢忤逆我,嗯?老头子能砍了你们的脑袋,难道我现在就不能?让你拿马鞭就赶紧去,晚了我照样摘了你的脑袋!” 内侍为难得险些哭了,也知道不能再继续跟这位爷当面顶撞,只能叹了口气转身朝门外去。 却,一掀帘子就愣在当场,更是赶紧弯腰作揖,“哎哟,于大人,您,您怎么来了?” 张煜琪和湉娘都一惊,转头望向门外去。只见门帘挑处,于清风一脸风雪之色,无声凝立! “大人,您回去!”湉娘大惊,急忙喊出声来。 张煜琪眼中夜色更浓,虽有些惊慌,却依旧蛮横,“哟,于大人不请自来,这不合规矩 吧。不过呢,于大人既然来了,我也不能不卖于大人这个面子。于大人就站在外头听着我怎么教训这个胆敢违逆的老鸨子吧!” 300、冰冻三尺(①更) 张煜琪在天阙里这么闹,却没人敢进来看热闹。清笛扯了玄宸,暗自上了与天阙比邻的明月楼,隔了距离去探听天阙那边的动静。 明月楼这边也已经聚了不少人,都在遥望天阙那边。不过没人敢说话,甚至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不敢造次。 天光已经放亮,晨起的风鼓荡而来,将天阙的窗棂都吹开,暖帘飘摇。 于清风依旧凝立在房门前,没说话,却也一步都没退开。 一见眼前情形僵持,内侍急忙向外带于清风,“于大人,请随在下到外头落座吧。咱们爷在这儿,他没传唤的人,自然是不能不请自来的,这可是最大的规矩,于大人总归该明白。” 这是皇家的颜面,于清风如果再往里擅入一步,那就是僭越大罪! 湉娘也担心大喊,“于大人,妾身卑贱,纵死也不值什么。大人切以国务为重!” 于清风却还是伸手推开了内侍,大步走进房间来,一步一步逼近张煜琪。 “于清风,你想干什么!” 张煜琪惊得不敢动,向后退着身子,瞪大了眼睛望着于清风,“你给我站住,赶紧、赶紧出去!你若出去,我便不治你的罪;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我就跟你没完!” 清笛听着都是皱眉。堂堂太子,此时的表现依旧是当年那个纨绔无赖,满脸的市井气,就连一句引经据典的话都说不出来。留着这样的太子,恐怕不光是张昌兴的报应,将来也恐是霸州百姓的灾厄。 于清风一步一步走来,身上裹挟着雷霆之力。明月楼上旁观的众人都以为于清风要当面顶撞张煜琪,心中都暗暗为于清风捏了一把汗之时,却只见—— 于清风竟然面向张煜琪,跪倒下来! 休说明月楼上围观的众人俱都意外,就连张煜琪自己也是惊住。 原本以为于清风也听见了他借着湉娘来骂他的那些话,若是搁在平日,于清风说不定指着他鼻子骂都有可能。 于清风虽然出身文官,可是这些年主管防务,手上的力道自然也是不浅,张煜琪吓得暗自攥紧了马鞭,就等着一旦于清风出手打他,如果外头的那几个窝囊内侍和侍卫不敢上来护卫的话,那他就用马鞭自保! 他掌心里的马鞭都攥出了汗来,就等着找准时机好挥出去,可是于清风竟然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他眼前! 张煜琪一个收力不及,反倒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瞪着于清风,吓得瞪大了眼睛,大气都不敢出,只讷讷喊,“于清风,你,你要干什么?!” 于清风闭了闭眼睛,清癯的面上印着几道刀刻一般的皱纹。尤其眉心那道“川”字纹,简直已经深入肌骨。 这一刻天光放亮,可是房间内的气氛丝毫没有因为天亮了而有任何的调亮,反倒让那片鸭蛋青色的晨光将房间内的情绪洇染得越发清寂、冷硬。 房间内的烛火还明着。大红的宫灯一柄一柄在晨光与夜色的交织里,孤单地燃烧着。既驱不散夜色,又温不暖晨光,便如同伶仃可怜的侍女,再美也只能是用作陪衬的背景,丝毫无力影响到现实的情境。 就在这样的明暗晨昏交替里,于清风跪倒在张煜琪面前,“太子爷,微臣明白,今晚真正得罪太子,让太子不开心的,不是湉娘,更不是院子里的这些姑娘们。太子真正的心结在于微臣,在于微臣多日来的顶撞!” 张煜琪虽然胸无点墨、手无缚鸡之力,可是他竟然好大喜功。 张阁老意外成为皇帝之后,仗着背后有契丹支撑,北周跟大宋也频频交手,胜多败少;与临近的西夏和也有过几次用兵,竟然也都胜了。 张煜琪的心便膨胀起来,一力劝说他老子,向南用兵。大宋京师距离他们又近,张煜琪便恨不能一夜之间拿下汴京,他们父子索性做了整个中原的皇帝! 霸州这苦寒的地方,哪里比得上江南的江山秀美。他想要让他老子进兵中原,为的不光是所为的皇权天下,他是想要江南的富庶繁华了! 他仰慕已久的南唐李后主的宫廷,还有余杭的富甲繁荣,他自然早想染指! 可是于清风却总是给他当头一棒! 于清风只说,倘若将兵力都调到南方去,一旦契丹那边有异动,那么北周便无力抵抗。况且北周一直被中原汉人看做是契丹的附庸,如果再这般主动进攻大宋,那么宋人定然将他们彻底当做叛徒;别说宋人,即便北周自己的百姓和军队恐怕都会生出变乱来。 而他老子,每回都是听纳了于清风的意见,反倒将他这个身为太子的尊严,给挥到一旁去! 就算他张煜琪不稀罕这个皇位,可是他此时毕竟也是当朝太子啊!于清风说白了不过是他的家奴,竟然就敢这么当众不给他面子,他如何忍得下这口气来! 听见于清风提起往日之事,张煜琪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方才的惊恐便也被恨意给覆盖,张煜琪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伸手便扬起马鞭来,点指于清风,“你知道就好。于大人,我很欣慰你还有这点自知之明!” “我知道,于大人此时在我父皇心 中,比我这个当儿子的来的还重要;就算我此时奈何不得于大人你,可是我堂堂当朝太子,惩治个老鸨子,总归还有这个权利吧?你于大人管天管地,你总归不至于连这个也一并管着我吧,嗯?!” “微臣岂敢!” 于清风缓缓阖上眼睛,“既然今日之事全因微臣所起,实则与湉娘和院子里的众位姑娘并无牵连。那么还是请太子爷放过湉娘和院子里的姑娘。” “倘若太子爷要鞭打出气,便直接抽微臣吧!” 301、跪乳之恩(②更) “大人!”湉娘闻声,惊痛大喊。 明月楼上,也是一片唏嘘之声。清笛伸手轻轻握住了玄宸的手。 这一生能得一个男子这样为了自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何憾? 便就是为他而死了,又有什么害怕? “哪里想到,于大人竟然真的能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做到这般地步。”周围人都是低低赞叹。 “便因他这一跪,我会留下他的性命。”玄宸在清笛耳边低声而语。 清笛惊愣回望。原来,玄宸已经动了杀于清风的心么? 隔着衣袖的遮掩,玄宸轻轻捏紧清笛指尖。 “抽、抽你?” 张煜琪反倒怔住,举棋难定。 没错,臣子对太子不敬,这当然是僭越大罪;可是太子当众鞭打朝廷命官,那难道就不是大罪了么? 每回他犯错,他老子最常挂在嘴边,用以安抚朝臣的话就是那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倘若他今天真的鞭打了于清风,他老子怕是也不会放过他! 可是如果不抽呢? 张煜琪抬起下颌,缓缓望向房门外。于清风进来时,已经将门帘挑开,此时房门洞开。外头,楼梯上上下下,无数伺候的人都在偷眼向内观望。他们虽然面上带着惊惧之色,虽然眼神躲闪,但是他们却实实在在地观望着! 倘若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堂堂太子竟然向一个臣子服输,那他以后还怎么服众,将来还怎么统驭这个国家! 更何况,还不止眼前这些人!——张煜琪霍地转头,目光透过冷风吹进的窗棂,望向与天阙比邻的明月楼! 那里也早就黑压压地聚满了看热闹的看客! 他们纵然一声不出,他们就算都屏住了呼吸,可是他还是能感知到他们目光的重量! 好啊,好,整个怜香院里所有的人都在静静看着他的反应,都在等待着他出丑,是不是! 于清风此时是跪在他眼前,可是于清风却分明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看啊,堂堂当朝太子都不敢动他于清风一根寒毛;他于清风虽然只是臣子,可是他却可以凌驾于太子之上! 张煜琪攥紧了手里的鞭子。手指虽然冰冷颤抖,但是骨节却青白凸起! 这个国家将来终究是属于他的,他手里握着的是鞭子,却也将是未来的皇权!如果不能统驭这些臣子,将来若有他老子宾天的那天,难道他岂不是要让他们骑在他脖子上拉屎? 休想! 张煜琪终究戾气爆裂,将背在身后的鞭子甩过身子,磕打在自己掌心,“于大人,今日你都这么说了,我若不抽将下去,反倒好似不肯原谅你从前的顶撞。” “也罢,我这个人喜欢有事当面发作开。这顿鞭子抽完了,咱们从前的过结,便也都这把一笔勾销,既往不咎!” “太子爷请动手吧。”于清风淡然应答。 “太子爷,求您不要啊!”湉娘被绑在柱子上,哭着叫道,“于大人铮铮铁骨,又岂能在青楼中受太子爷的鞭打!这青楼原本就不是太子爷跟于大人来的地方,明日若再将今晚发生的事情传扬出去,对于太子爷和于大人来说,脸面又有何存!” “一切的错,都是怜香院的错。身为掌院,妾身该当其咎。就请太子爷责罚妾身吧,一切都只是院子里的姑娘伺候不周,是我这个老婆子调.教不当……太子爷,让于大人离开。” 天阙上闹到如此地步,明月楼上清笛垂首皱眉。 继续闹下去的话,无论是于大人或者是妈妈,恐怕都逃不脱这一顿鞭打。来日消息传扬开去,只怕张煜琪与于大人之间积怨日深,将来的祸事恐怕更要大些。 清笛转头望玄宸。 “你要我,唤小青来?”玄宸会意,低声轻问。 清笛扯着玄宸到了避开人的地方。好在大家都屏息凝神望着天阙那边的情形,无人注意他们二人。清笛再转头望了一眼天阙,只说,“要找一个能节制住张煜琪的人来。却不可以被张昌兴知道。” 玄宸点头。 清笛抬头望玄宸的眼睛,“你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 “我自己心里一时也想不到更合适的,虽然有一个人选却未必可行。这世上能节制住张煜琪的恐怕只有两个人。其中之一是他爹,可是让如今身为皇帝的张昌兴亲自来,恐怕后果就更严重;还有一个,是他娘。” 清笛垂首皱眉,“当年去阁老府上,也听说这张煜琪虽然不是个东西,不过倒还孝顺他老娘。他爹多年身边小妾不断,张煜琪很是替他老娘叫屈,所以对他老娘倒是恭敬,不忍心再惹他老娘伤心。” “畜生也有跪乳之恩。”玄宸也是点头。 “可是问题还是在身份上。”清笛愁眉不展,“他老娘如今也正位中宫,就算能节制得住他,可是倘若不是亲身前来,恐怕也没用。可中宫皇后怎么可能出得皇宫来!” 清笛仰头望玄宸,“我被难住了,再没有可用的人选。这件事,我要求你帮我。那边要受罚的两个人,情同我再世父母。” “ 好。”玄宸竟然淡然点头,仿佛丝毫不被所难。他只轻笑握紧清笛指尖,“实则我一直等着你能向我求助。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是你主动来求助,我纵然出力,你却也未必欢喜。” “怜儿,我便是要让你记住:天下万事,不必你独自来扛。总归你也会力有不逮,而在你身边的我能帮你办成。” 清笛心中流过暖流,“那你倒是说说,你心里那个人选可妥帖?那个人又是谁?” 302、暂忍一时(③更) “欸,来人了,来人了!” 就在这时,明月楼上的看客们也都仿佛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彼此交头接耳起来。 清笛一怔,转头去望天阙的方向。果然影影绰绰看见那边房间里多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仿佛与张煜琪极其数落,进门也没跪,只是躬身施了个礼,便径直走到张煜琪身边去。 清笛望了玄宸一眼,从他狭长眼睛里看见一抹狡黠笑意。 “你,你早已暗中去叫人了?”清笛心底呼啦一声,仿佛涌进春风来。 玄宸耸肩而笑,“张煜琪的性子,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不闹到不可收拾,都不会善罢甘休。而湉娘又是对于你那么重要的人,我岂可坐视不管——我若真的坐视不管,怕是你要亲自冲过去了。” “我不为了湉娘,不是为了于清风,更不是为了张煜琪。” 他笑,目光越发温柔,“我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娘子。” 清笛面颊大红,却又不能在此处羞涩开,只能一转身避开他的目光,连忙挤进人群,凑到窗前去看。 对面天阙房间中的那个人径自走到张煜琪身边,极为亲近地凑近张煜琪说话。以张煜琪的身份,能这样与他耳语的人,偌大天下又有几个? 清笛不由得用力去看——晨光点点亮起来,映着窗外的雪光,清笛终于看清那个人的面容! 清笛不由得一惊! 那个正与张煜琪耳语的人,讶然就是史朗盛! 清笛虽然与史朗盛并无太多交集,不过当年在街市上,看到他同张煜琪在一起,以清笛眼力自然记得清他的面容。 只是清笛绝对没想到,原来玄宸暗自派小青去叫来的人,竟然是史朗盛! ——如此说来,岂不是可以说,史朗盛实则是玄宸的人?! 当年玄宸跪在街市上的时候,史朗盛已经与张煜琪在一处,而史朗盛又是玄宸的人——清笛心底串串铃音急响。如果这样推测下来,岂不是说早在那个时候起,甚至还要更早些,玄宸早已留意了张煜琪这个角色,所以在他身边着意安排了人? 这个死孩子,究竟还藏着多少心机,还有多少是连她都没想到过的事! 想到这里,饶是清笛都不由得心底凛然一颤,隔着人群忍不住回头来瞪玄宸。 墙角那处,玄宸邪佞笑起,碧瞳如蓝。 实则史朗盛还有太多事是他的怜儿所不知道的。怜儿认识的史朗盛不过是街市上的那一面,后来史朗盛还进出公子凤熙暗插在凌霄山下的顺风客栈;史朗盛甚至还同女真完颜部的乌雅是极好的朋友。 没人能看懂史朗盛的身份。可能以为他是张煜琪一般的纨绔子弟,或者是凤熙公子安插的人,再或者是女真人的细作——却从无人知,史朗盛实则是玄宸的人。 也唯有到此时,万事不好解,玄宸为了能让清笛放心,这才调出史朗盛来,从而让清笛知道了史朗盛的真实身份。否则,玄宸绝不愿轻易让人知道了史朗盛的真正身份。 也正因为有史朗盛在,所以公子凤熙与女真部的种种异动,从来没能逃脱过玄宸的眼睛。就算凤熙和女真完颜部也曾担心自己身边有内鬼,却无从想到那个人竟然是张煜琪身边的史朗盛! 天阙房间内,张煜琪一见是史朗盛,也微微吃惊,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张煜琪此人狐朋狗友不少,但是却极少有能用得上的人。史朗盛算是其中万里挑一的人选。 好在张煜琪也明白,身为太子,若想来日掌控朝堂,自己手里必得有几个嫡系的人。这个史朗盛为人八面玲珑,与人无争;关键时刻却能冷静果断,是张煜琪心中首屈一指的嫡系,张煜琪想过将来必得重用史朗盛的。 史朗盛压低了声音,“太子爷,微臣都来了,就证明这边的消息早在外头都传扬开了。这不都传到微臣的耳朵里去了?” 张煜琪闻言一皱眉,“怎么传得这么快!” 史朗盛叹了口气,“这里是青楼,原本就是各种消息集会散播之地。再者太子爷光顾着房子里的事,外头并未戒严,有些客人离开了院子,可不就把消息给带出去了!” “太子爷,这消息微臣都知道了,恐怕总归要避不过宫里的耳目了……” 张煜琪面色一白,“这可怎么好?” 他原本是想来个先斩后奏、鱼死网破的。反正打都打完了,就算老子责怪下来,也出完气了;可是没想到消息提前就走漏了,而且传得这么快! 须知,此时是凌晨,天刚蒙蒙亮啊。史朗盛定然也是在府里睡觉的,都知道这个消息了,那么他老子散在民间的种种耳目,又如何听不见这个消息?还没开打呢,他老子要是已经发话阻止,那便没得玩了! “太子爷,记着微臣的一句劝:忍。” 史朗盛低声劝说着,“忍字心头一把刀,自然最难。但是忍得一时却不是要忍得一世,此时忍了,来日必要百倍报复回去!” “他于清风现在仗着皇上的宠信,敢这般与太子爷顶撞,可是来日 只要太子爷登基为帝,他还怎么敢顶撞?到时候,太子爷想让他怎么死,他就得怎么死……太子爷如今需要做的,不过是暂且等待一时。” 张煜琪转头望史朗盛,看见史朗盛玄黑却沉静的目光。 就在目光游移的刹那,张煜琪的目光从明月楼的方向滑过——忽地,他又将目光转回了那边! 303、何以解忧(④更,月票加更) “太子爷……”好在史朗盛手疾眼快,一转身到了张煜琪眼前,用他的身子隔开了张煜琪与窗子之间的视线。 “小史,你闪开!”张煜琪急了,一扒拉史朗盛。 可是等史朗盛的身子躲闪开,张煜琪再凝目望向明月楼上的那群人——哪里还有方才视野里一闪而过的某张容颜! 方才,就在张煜琪跟史朗盛说话的当儿,他下意识目光滑过明月楼的方向;猝不及防地,视野里晃过一张脸! 那张脸,张煜琪觉得就是清笛! 虽然隔着距离,看着不是很分明;衣着面目上似乎又有些不同——但是张煜琪就是觉得,方才站在明月楼窗边朝这边观望的那个人,就是清笛! 人的直觉有时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甚至没有缘由——可能只是那一刹那之间的某个神色:一个凝眸,或者一次蹙眉?总之,那人的感觉实在是像极了清笛! 那个小娘儿,他自然不会忘记。他张煜琪从小到大还没被哪个女人那么当众奚落过,更何况她不过是个青楼女子! 她不是瞧不起他么?那他倒要让她看看,他此时贵为当朝太子,看她还怎么敢瞧不起她!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积压了多年,已是生生将他的心压得生疼——他今生必得一纾所愿,他必得亲眼看见她眼中露出敬畏之色才甘心! ——可是,就这么被史朗盛一隔的当儿,眼前那人却全无了踪影。 张煜琪愣了。也是,清笛此时正在契丹,她又如何会出现在霸州怜香院? 纵然契丹皇帝是草原人,没中原汉家这么多规矩,但是皇帝的女人可也不能随便私自外出吧?——定然是他眼花了,眼花了。 “太子爷,眼前的事情紧急。赶紧处理了,也免夜长梦多。”史朗盛看张煜琪那副神情,也颇为担心,赶紧低声提醒张煜琪。 此时六皇子和清笛必定就在院子里,方才看张煜琪面上晃过的那一抹残忍神色,史朗盛就明白,怕是他看见清笛了! “今天我也喝高了,此时方醒过酒来。”张煜琪傲慢睨着跪倒在地的于清风,“你且起来吧。于卿为国执帅印,当是劳苦功高。论辈分,于卿是我的叔伯辈,当不会与我一般见识吧?” 于清风一怔,赶紧捣头如蒜,“太子言重,微臣岂敢!今日实是微臣死罪,岂敢起身!” 张煜琪不耐烦地转了转眼珠,“让你起来,你就起来吧!” 史朗盛赶紧轻轻扯了下张煜琪的衣袖,继而转身走到湉娘身边去,给湉娘解开了绳子,一抱拳,“掌院娘子,本官代太子殿下为掌院娘子松绑。掌院娘子受惊了。” “史大人言重了,罪妇岂敢有劳大人。”湉娘急忙跪倒。 史朗盛亲手搀扶,“掌院娘子的安危不光是娘子一人之事,今日更牵涉到了于大人。只是今天的事情若是传扬出去,恐怕于大人清誉也会有所累及。毕竟,朝廷命令官员不得入青楼。还望掌院娘子为于大人考量。” 湉娘一惊,急忙施礼,“史大人说的是。”说罢转身朝于清风叩头下去,“于大人,贱妾求您了……” 张煜琪千万言语,于清风都不入耳;湉娘一声哀戚,于清风却只能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我累你,为我受苦了。” 湉娘扶了于清风起来,两人再一同向张煜琪叩头,这才告辞离去。 史朗盛传言外头的侍卫和内侍,“把住院门,一个人都不许放了出去!一应人员名字和身份全都登记在册,交到我手上。” “明言告诉他们,今日的事情若有半点泄露出去,本官定会一个一个盘查了他们;届时,免不得吃些排头!” “是!”一众侍卫得了明确的命令,自然按令行事。哪里像那昏头了的张煜琪,虽然身为太子,却处事全然一团昏乱! 张煜琪看着史朗盛冷静处理诸事,微微点头,忽地说了声,“待会儿那名册登记上来,交给我看。” 史朗盛心里一跳,连忙拱手,“太子爷先回东宫去吧。免得稍后再出事端。名册登记完毕,微臣再送入东宫。” “好。小史,这天下我最信的人是你。你办事,我倒没什么不放心。”说罢转身,径自离去。 湉娘受了惊吓,但是在外头依旧冷静命令,让院子里的仆妇们赶紧拎了水桶和石灰来处理这天阙里里外外的血迹。定不许留下证据才是。 一应事体吩咐完毕,史朗盛这才不动声色地转头,隔着窗棂望了明月楼的方向一眼,随即抬步下楼去。 湉娘本人留在天阙楼上监督清理工作,不敢稍有疏失;便只派了两个得力的婆子送于清风先回房间去。 于清风进了房间依旧压不住火气,破口大骂。 两个婆子都不敢惹,赶紧退出了房间去。 于清风骂得口干,想要喝酒。却遍寻不到,便扬声向外头,“来人啊,给我拿酒来!” 这几年,每到焦躁之时,于清风便都是借酒浇愁。身为良臣,忠心不得报国,诤言不入君耳,也唯有这杜康,聊做解忧。 外头簌簌 脚步声来,门枢轻转,一个丫头垂首端了茶盘走进来,将酒壶搁在桌上。却并不退去。 于清风伸手去抓酒壶,也没看那丫头。将壶里的东西倒进口中,于清风便是大怒,回首便狠狠望向那丫头,“这是酒么?本官要的是酒,你端来的又是什么!” 304、一身是愁(第一更) 晨光点点撕碎夜色,点点透入窗棂来,一格一格都印在地下。 就在这样的昏暗里,那丫头缓缓抬头。明媚容颜宛如出匣玉光,照亮晨光。 于清风一愣,伸手点指,略有犹疑,“你是,你……” 于清风也是谨慎之人,湉娘更是小心翼翼,所以每回于清风来,屋子里里外外伺候的都是那几个固定的老人儿,于清风自然都熟悉面貌;可是眼前这个他的确瞧着面生。 那丫头双膝跪倒,“于大人,还记得奴婢么?” 曾经的某段记忆瞬间沿着于清风的心脉爬起,于清风惊得立起身来,“你,你,你难道是……” 清笛的泪滑下来,躬身再施礼。 “……静箫啊,这些日子来,着实委屈你了。” 清笛的泪倏地停在半途,她惊愣抬头,急忙用衣袖擦拭干了面上的泪痕,没让泪痕继续染了面上的伪装。 于大人在说什么? 他在说静箫?! 原来于大人将她当成了静箫! 如此说来,难道大人早已与静箫在暗地里取得了联系,甚至他们两方在协同筹划什么事情? “大人……”清笛垂下头去,心中仿佛有一角缺失。 笛箫笙笳四个女孩子自小原本一同长大,对彼此都是极为熟悉;且当年青楼学艺,最重要的一门课目便是模仿。清笛努力按捺下心中的难过,循着记忆去寻找静箫的身段、语声。 “静箫啊,你这回是如何从契丹偷偷出来?那二皇子阴险狡诈,他岂会放你出来?你但凡有事,便着人送信儿回来便罢;又何至于要你亲自回来?” 清笛再垂首,“奴婢劳大人挂牵了,这实是奴婢的荣幸……奴婢身在契丹,便是赴汤蹈火,也都心甘了。” “大人说的没错,二皇子阴险狡诈。但是再狡猾的豺狼,也终究敌不过好猎手。奴婢在契丹草原,以媚心之术,早就收服了二皇子的心。这回马上又要过新年了,二皇子问奴婢想要一件何样赏赐。奴婢便只说想家,想要回霸州来看看。” “那二皇子想奴婢不过是一介弱女子,便也对奴婢放松了警惕,这便派了几个侍卫暗自送了奴婢南归。奴婢回来,这便前来面见于大人……” 清笛循着静箫的身段与语声,尽量简洁与于大人说话。 面对于大人,她尚且有把握骗过于大人去。毕竟他们身在院子里,大人每回来见过她们,不过也就是片刻,说话也不过三五声;可是若此时对着的人是湉娘,清笛断不敢这样欺瞒。 她们打小都是湉娘一声一言调教出来的,四个人有什么区分,湉娘是一眼便能看穿的。 “静箫,着实为难了你。如你所说,清笛那个丫头是指望不上了,她竟然为了那个契丹皇子,数典忘祖,根本忘记了自己是中原人!婉笙与吟笳毕竟隔着远,这一回本官所有的指望可都在静箫你身上。” 清笛心内咯噔一声! 原来于大人已经认定她背叛了,原来于大人心中早已忿恨于她了? 而这一切,更是出于静箫口中!——静箫,没想到她做事决绝至此! “又是新年,契丹朝堂上下也不安稳。奴婢特此回来向于大人请个示下,奴婢应该如何……”清笛努力按捺下心中的悲愤,平静地说。 “循着每年的惯例,新年时候北周朝廷必然大摆筵宴,邀请契丹权贵。往年不论,今年本官定然会向皇上力荐要邀请大宋的连城公主一同与宴。届时太子爷定然会发现连城公主就是曾经的清笛。届时借着酒意,那位太子爷做出什么来都是不奇怪的。” 清笛心底又是轰然一个翻滚! 倘若酒宴之上,张煜琪放肆调笑于她,那么玄宸自然不会放过他!若当场就闹起来,那么涉及的将不只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私事,更是有可能让北周与契丹就这样撕破了脸!——于大人用心,何等深密! “静箫,届时需要你来劝说二皇子。一旦六皇子在宴席上与太子爷发生龃龉,就要二皇子以维护契丹国尊的理由陈兵边界!” 清笛在袖口里握紧了指尖儿,压住自己的心绪,“可是于大人可曾想过,二皇子从来不是容易相与的。如果说六皇子是狼,二皇子便是条豺。一旦让二皇子陈兵边界,那会不会引发二皇子的觊觎之心?” “无妨。”于清风摇头,“我要他不接受张家父子的任何条件,让张家父子在绝望之中下令扑杀了六皇子!这样一来,契丹可汗必定与北周宣战……” 清笛都惊住,努力压住心跳,“大人的意思,莫非是,是……借机除了张氏父子,推翻北周?” “原本就该如此!”于清风冷哼,“张昌兴位重阁老,却上不思君恩,下不感黎民,背叛朝廷,自立为酋,便早该死!” “本官忍辱负重这几年,为的便是这一天!一旦契丹与北周撕破面皮,本官便会带人冲入宫去,诛杀张氏父子,将他们的首级送回汴京。南开城门,迎宋兵重归——届时北周,将重回大宋朝廷!” 于清风言辞慷慨激昂,可是清笛却着实想要问一声:就算宋兵南来,重新得回霸州城。可是试问,宋兵将如何抵挡北边屯兵于边的二皇子和契丹骑兵! 如果宋军这一回依旧没有胜算,依二皇子的性子,他必定会借机南下,冲破了霸州城池! 届时,城中百姓怕是要接连经历北周灭亡、宋兵重归、南北大战这三重惊吓!一旦战斗到了胶着之时,岂不又是城中百姓的一场灾难! 305、断云依水(第二更) 清笛出得房间来,原本挺直了脊背,可是下了门阶,还是不小心被地面的雪一个打滑,险些跌坐在地上。 原本隐在墙角暗影里,为清笛望风的玄宸,急忙从暗影里奔出来,一把抱住清笛,“怎了?” 清笛用力站稳了脚,却望着玄宸轻轻摇头。 玄宸深深凝望清笛,柔声说,“咱们走吧。小史方才也给了信号,让咱们尽速离开。否则待会儿要查验每个人的身份,还要登记造册,怕有麻烦。” 清笛点头,拉着玄宸的手走到后院去。那里在影壁墙边儿上留有一道暗门,是当初湉娘就为了有掩人耳目的事情进出方便的。旁人不知,清笛、静箫等四人倒是都知道的。 曾经湉娘便以此门的位置为一项考校的项目,让四个人去找,找到还不行,还得能有法子打开。那一回又是清笛拔得头筹。其实那不光是因为清笛天性聪颖,也有赖于她幼时身在杭州侯爷府内呆过那三年。 青楼里的暗门留得再隐秘,又如何比得过曾经作为吴越国皇宫的侯爷府去?当年清笛便央着凤熙宛如捉迷藏一般地一扇门一扇门去找。所以乍然见到院子里原来也有类似这般的设计,清笛还是故意多绕了几个圈子才找到。饶是如此,还是最快找见的。 清笛拉着玄宸的手出了暗门,站在天已大亮的巷子里,仰首用力呼吸。就仿佛夏日午后憋闷的池塘里,鱼儿们都要浮到水面上来,将口伸出水面,方能吸到空气一般。 这天下的门,打开了未必都意味着逃出生天;便如奇门遁甲术中所设定,门有“生门”,也有“死门”,有的门打开了非但没有生路,反而一步踏进死亡。她纵然带着玄宸安全地出了怜香院,却丝毫不能松口气下来,反倒觉得心中越发沉坠。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可以与我说了吧?”玄宸只垂首凝眸清笛。 清笛伸手抓紧玄宸的手,心中第一次埋怨上天留给自己的寿命已经太短……“我担心,于大人这边也已经经由静箫,与二皇子那边搭上了线,目的都是要置你于死地!” 当年霸州城破,于清风最大的仇人当然就是玄宸,他如何肯放过玄宸! 方才在于大人身前时,清笛心中想的便是,就算于大人能推翻了张家父子,就算于大人能重引宋兵进城,可是又该如何抵挡北边的二皇子——难道于大人想要静箫劝说二皇子带兵南下,就没考虑过这一层么? 前门打虎,后门迎狼,这原本是每个将官都要极力避免的。以于大人的智慧,如何会疏忽至此? 方才从暗门走出的刹那,清笛心中也仿佛倏然敞开了一扇暗门。只不过这扇门不是生门,而是死门! 于大人既然敢冒险这么做,便证明于大人有可能私下里与二皇子达成了某种默契。二皇子可以为了那个默契,而不南下攻破霸州城! 对于二皇子来说,有什么事情的吸引力比霸州城更为巨大?——那自然当是六皇子玄宸,以及契丹的皇位,对不对? 只有先除掉了玄宸,只有先稳定地得到了契丹皇位,二皇子才好去考虑下一步的南下事宜;所以暂时之间,霸州城是安全的。于大人的计谋是可以实现的! 用这最后的时间,清笛千万小心,谨慎计算,算计了萧氏的力量,算计了女真与契丹之间的力量制衡——却没想到,这当中还要加入了于大人这支力量! 上天究竟还肯给她多少时间?她究竟还来不来的及替玄宸消弭掉这一桩灾厄? 还有霸州……当年她眼睁睁看着霸州毁于冲天大火,她万死都不能赎罪;那么今日她就算拼尽了一切,也不能再让霸州百姓再沦入那夜的噩梦! 清笛担忧至此,却没想到玄宸却是反应淡然。 清笛惶急扯着他衣袖,“你怎地还能如此冷静?” 玄宸没说话,只握紧了清笛的手。掌心温暖有干燥,显示出他的从容与胆魄。 两人踏着晨光走出巷子去,中间又刻意多拐了几个弯,等出得巷陌来,回头望去,已是距离怜香院的门街遥远。这样远远地回望过去,仍旧见得到不断有铁甲禁军在那条街上进进出出。 玄宸垂眸望了清笛一眼,微微含笑,“有我在,一切都不必你担惊受怕。” 两人雇了顶轿子,玄宸吩咐往兵马司北胡同去。清笛在轿子里掐紧玄宸的手,“你疯了?那边都是北周的官员住邸!” 玄宸一笑,“张煜琪怕是已经看见了你。纵然还没认定,但是也已经懂了疑心。看怜香院子门前的大街上,多少穿铁叶子的禁军?就算要封住院子里客人的口,也没必要增加这么多禁军。” “你的意思是?”清笛的心都提起来。 “张煜琪定然是暗自要小史在霸州城内戒严,搜查你我。而既然此事是由小史负责,那么整个城中除了皇宫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避过搜查。” 清笛心中一定,“史公子家!” “没错。”玄宸笑开,轻轻拍了拍清笛手背。 既然史朗盛负责这次搜查行动,那么他手下的人怎么会到他府上去搜查? 轿子到了兵马司北胡同便停下,不敢再向内走。玄宸拉着清笛的手出来,一同隐没在巷陌深处。 “方才在院子里见你寻找暗门的时候极为轻巧,这回倒还要你用心。“玄宸站在青黑色的院墙勾勒出的一道道巷子里,含笑对清笛,“咱们不能走史家的正门、侧门和角门。但凡有人把守的门,咱们都走不得。但是中原的习惯便是如此,但凡有些家业的,设计宅院的时候必定都留有暗门,以备不时之需。” “史家也是一样。怜儿,这回我的性命便都在你掌心儿。”玄宸的话虽然重,可是面上却只漾着笑意,让清笛只觉心中温暖,并不紧张。 306、破纸窗间(第三更) 阳光已起,照下大地来,却还是被兵马司北胡同的重重高墙给切割开,照不进重重巷陌。 大地上白雪清辉,青砖的院墙宛如水墨挥就,只觉这人间大地都是黑白二色,共同顶着一轮艳艳朝阳。 清笛的心也仿佛被阳光照暖,暂时推开心中的担忧。 这世上的万事,总没有一桩是简单的。担忧只能让自己心中沉重,倒不如索性都推到一边去,只专心做好眼前的事。 一桩一桩做好眼前的,那么前后的完满连接在一起,说不定复杂的大事便也这般一环一环得意迎刃而解。 “倘若我找不见,因此延误了时机,被北周禁军发现了踪迹,而让你丧了性命……” 清笛转头俏丽回眸,“你可,怨我?” 玄宸笑意暖融。 他看见怜儿面上的笑了——从方才的愁眉不展,这一刻却重又笑靥如花。他知道他的怜儿又已经成功地打开了她自己的心结。 不知道她自己是否知晓,她最美的时候恰如此时。越是在危险里,越是在困窘里,她的笑越发熠熠华彩,美艳不可方物。 明明是那么柔软的人儿呢,可是怎么会有如此坚硬如镔铁一般的意志? 于是当年她让他给她臀上刺花儿的时候,他也曾想过杏花,毕竟杏花宛如他们的初恋;可是终究满眼看见的都是雪莲——那雪中盛开的花,同样冰肌玉骨,越是在严寒冰雪里越是能傲霜独放。 梅花不过是在人间雪色中盛开,可是雪莲却是傲世欺霜,身在凡尘之外、天山之巅! “便是死了,能这样握着你的手,我还有何憾?”他笑,碧瞳如蓝。 地上的雪气与天上的阳光,融合在一起冲向清笛来。清笛用力吸了吸鼻子,转头笑开,“我情知你会这样答。可是,我还是故意要多问一次。” “呵呵……”玄宸傻笑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捏紧了清笛的指尖儿。 只为她展颜一笑,他便什么神思都飞到九天云外去,再也找不回来。 清笛含笑走向巷子里去,却不动手敲墙壁。 玄宸终究是在草原长大,行止都在毡帐里,对于中原宅邸的设计不甚了解,便只能跟个好奇的孩子似的跟着清笛,轻声问,“不是该敲敲墙壁,听里面的空音?” 清笛回头瞪他一眼,“看,连你个契丹的小子都明白这个道理了,那这天下还有几人不明白这个关窍的?既然都被人识破了的,设计者如何还不更改了?如果还继续这样做下去,何必还有什么暗门,该是大敞四开才是了。” 玄宸笑开,抿住嘴唇。他永远说不过她,他早认命了。此时与她斗嘴,不过想看她眼睛里的亮晶晶,与言谈之间的黠光流转。 这样的她,生动而璀璨,正是他最爱慕的模样。再不是故作疏离,再不是独自藏着心事。 每每一想到她万事都自己扛着的模样,他的心都被揉碎了一般地疼。 清笛说笑归说笑,依旧小心一条砖缝一条砖缝地去找。暗门自然做足了掩饰的工夫,可是毕竟暗门是需要开合的,砖头之间总归留着缝隙。只是设计精巧的人,定然将那道缝隙也浅浅以泥浆勾勒过,让人看上去看不出来。 中原富贵人家垒墙都是有讲究的,墙砖之间涂抹的泥浆不仅仅是泥浆,还要掺入糯米浆,以加固墙体,让它千秋万代地流传给子孙去。霸州地处北方,糯米则由江南来,所以可想而知这样垒起的房子所费该有多么巨大。 可是如果有暗门,那道缝隙上涂抹的泥浆便必然不会掺有糯米浆,否则那就真的万年牢、打不开了。 清笛以手指沾了雪,一条条的墙缝抹过。若有糯米浆的,尽管经历了时光,也难免会有黏腻感;只要那能随着雪水蘸下普通的泥浆来,而没有黏腻感觉的,自然就是那条门缝! 功夫不负有心人,清笛小心地以指尖儿在墙缝之间游走,终于停在一个地方。她回头,望向玄宸微笑。青天乌瓦、白雪红日,这一刻全都褪色成为她的背景。 “找见了?”玄宸挑眉,走上来握住她的手。清笛的手因为一直粘着雪,这会儿手指头尖儿早已冻得通红。玄宸连忙将她的指尖儿凑到自己唇边来,呵着热气给她焐着。 “若是用足了心,这世上焉有找不见的东西?”都说人的指尖儿别看细小,实则感受最为细密。甚至指尖儿直接连着心,但凡指尖儿感受到的,都会终究径直入了心底去。便如她此时染满了指尖儿的暖意。 玄宸握紧清笛的手,谨慎回头,朝巷子两头望望,这才将清笛护到身后去,发力去推拉那暗门。出乎玄宸的预料,原以为会沉重不堪的暗门,竟然轻巧便被拉开,他之前发出的力气倒是白费了,还险些闪了腰。 清笛笑得捂住菱唇,“笨蛋!既然是暗门,不光要隐形,更是要噤声,否则哪里还是暗门了?那些门枢的设计定然都是极其精巧,即便老弱妇孺也能推得开的,不然还有什么用?” 玄宸面上一红,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便都怪你。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笨得什么都想不到。” “ 哼!”清笛故意皱了鼻子,“那是不是说,为了成就六皇子的天纵英才,这般只会拖后腿的我,倒是应该远远离开你的身旁?” 原本是玩笑,说到最后,终究还是融入了感伤。 307、路转溪桥(更1) 入得史家暗门来,就是一处幽静的跨院。外头隔着一带水,与史家其他部分间隔开。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候在院子里,见玄宸和清笛来了,急忙迎上来,“小的给六爷见礼。公子命小的在此等候已经多时。公子本人还在怜香院监督盘查,一时脱不开身,还望六爷见谅。” “我明白。”玄宸简洁答,“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 进了屋子,管家奉茶已毕,反身退出。清笛这才急着问,“你这回竟是怎么安排的,总归可以对我说了吧?” 玄宸望着清笛,展颜一笑,“知道我当初为何立了张昌兴?实则大宋的朝臣,想要单独与我媾和的不止张昌兴一个人,我又怎地会选择了他?” “嘁。”清笛闻言背过身去,“还不是因为你与张昌兴早有来往?” 当年玄宸构陷了袁将军,便是与张昌兴合谋。 玄宸明白此言又触痛了清笛,急忙伸手握住她指尖。许多事一直哑忍不说,实则也就是为了避免再惹怜儿伤心。 “我选他,不光是因为他一直与我合作;更因为他只有张煜琪这么一个好儿子。”玄宸徐徐吐出谜底。 “什么?”清笛闻言猛地转身,“你这说的是什么?难道你立张昌兴,不是因为他本人,反倒是因为他儿子?” “为何不是?家国相继,国祚自然要看子嗣延续。就因为张昌兴有张煜琪这么个儿子,我才笃定了要选张昌兴。”玄宸傲然挑眉。 “从大唐安史之乱到五代十国,再到现在的契丹、大宋、吐蕃、大理等数国并立,其间出现过大大小小的无数小朝廷。多少个朝廷的国祚不过几十年,一代便终了。北周在我计划中,便也只有一代,张昌兴死了,北周自然也就亡了。” 玄宸笑,“你总不会以为,张昌兴嘶吼,我会容得张煜琪这个人登上皇位吧?他当年在街市上对我的所为,我可还没忘。” “更何况,就算抛下私人恩怨,就算我让他登位,他又焉能坐得住?” 清笛愣住,“你竟是怎么想的?既然北周是你建立起来,你又怎地会让它只有一代便亡?” 玄宸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清笛抱过来,“当年的事情我本不愿再提,只免你担心。当年霸州城破,我算计好了一切,却没计算到你的反应——怜儿,当日我竟是低估了你,没想到你会在关键时刻登上于清风的城墙,更没想到你会不顾生死地跳下……” 清笛垂下头去,“直说当日,你安排了什么吧。当日的事,今天想起来虽然还会疼,可是我已经能够平静面对。人总归不能永远活在旧时。” 玄宸长出口气,不由得问,“如此说来,可是你已经原谅了我当日的错?” “我只要你,不要再让霸州的百姓遭遇那晚的灾厄。以今日之功来弥补当日之错。”清笛正色,“继续说你当日的计划。” 玄宸笑开,“好,我全说——我始终明白,契丹的皇位不会平平安安属于我,实则我也并不想要那个皇位。可是我若不做皇帝,那么一旦二哥登位,我便在契丹没有立足之地。逃离契丹么?我从十岁开始辅政,帮父皇出了许多主意,四处征伐,所以契丹之外的各国也必然不会容我活着。天下之大,其实并无我立锥之地。” 清笛心底狠狠一疼,反握住他的手。 “我遇见你之前的计划,只是要攻下霸州,以这件功劳来为我娘赢得追封;可是遇见你之后,我却忽然觉得,这天下之间,我终于找见了一个我想停留下来的地方——那就是霸州。我想跟你一起呆在霸州,从此抛却了天下万事。” “所以我开始暗中计划扶持张昌兴。张昌兴此人虽然奸诈,但是他身为大宋阁老多年,极懂得定国安邦之道;况且他是汉人,由他为帝,霸州百姓便也不会过多反抗。而等他死后,霸州与整个北周便自然重又回到我的手中……” 玄宸垂眸望清笛,“怜儿,你可明白我的心了?我是想将霸州与北周作为你我的家园。既然天下各国都不会容我,那我便自己创造一个国家,给自己赢得一块立锥之地。” 清笛定定怔住。的确不曾想到,的确没想过,原来他立张昌兴、建立北周,竟然是为了她…… “我只按着自己的心思行事,一切全都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玄宸黯然垂下眼帘去,“我却忘了你的感受。怜儿,当我看见你高高站在城楼上,鹅羽长衣在夜风硝烟里猎猎飘飞,我就知道我错了——我想给我们一个家,却没有问过你是否喜欢这样;我更忘了我的计划里注定要伤害到霸州的百姓,我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家,却毁了那么多人的家园。” 清笛强忍着,泪水还是无声滑下。 “怜儿,别人都说我是天纵少年,心思缜密无人能及;可是那晚我却明白,我的考虑实则有多么的不周全。岳父当年便是以死捍卫霸州城,他死的那天还在警告手下所有兵将,不许因为他的死而动摇军心,要众将士誓死保卫霸州城……” “作为袁将军女儿的你,又怎么可能不继承岳父的遗志?所以你定然会为了保卫霸州城,保卫霸州百姓而放弃你自己……我真蠢,竟然想为我们两人找个家,却要毁了袁将军的遗言……” “我那时候真的是太急了,太想将一切鼎定,便从此与你在一起,再不分开。可是心急必有失,上天便在那晚给了我最沉重的打击——表面上看起来,我的计谋得以实施,霸州终于成为我囊中之物;可是上天却毫不留情地拿走了我这计划背后真正想要的一切……” 308、栖鸦归后(更2) 清笛转过泪眼,“我们从契丹来霸州,一路上也听说,张昌兴的年纪大了;这几年当了皇帝之后又不知节制,后宫中蓄纳了诸多新妃,所以他的命数恐怕……” “怜儿你说的对,张昌兴的命数尽了,北周的气数也尽了。”玄宸伸手为清笛擦去泪花,“所以我带着你回来了。” 清笛微微一震,“你的意思是,难道你已经订好了计划,便要在此时夺取了北周?” 玄宸轻轻叹了口气,“不然,当年我又何必劝降了于清风,并且让他留在霸州?于清风此人,虽然我与他没什么私交,但是多年来我辅助父皇想要攻下霸州,而他誓死捍卫霸州,我们实则早在战场上脑力交锋过数次。” “他的性子我便已经猜透,他能活下来、能在北周苟且偷生,势必为的还是将从他手上失去的霸州重还大宋。只要他还存着这个心,他与张煜琪的矛盾便不可调和。” “张昌兴身子骨还好的时候,还能从中两相弹压;一旦张昌兴病重,张煜琪掌权,那么于清风就必然要反了!”玄宸轻轻转头,望窗外雪映红日,“所以你我都不必费太大的气力,只需这般静观虎斗,让于清风替咱们除掉了张煜琪。张昌兴又再无子嗣,那么北周的皇权自然又回我手中。” “雪……”清笛微微颤抖,“你的意思是,是……?” “是。”玄宸郑重点头,“我的意思是,我们从此再不回契丹去了。我们就留在霸州,留在你最熟悉的地方,共同治理我们的家国。” “我在契丹已经迎娶了月牙儿,我又怎么可能还让你留在契丹草原,对此黯然神伤:而且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新年元日祭天大典那天,父皇就极有可能要立我为太子,或者直接将皇位禅让于我——一旦这件事成真,契丹怕又是一场大乱!” “就算萧家的心能够倾向于我,可是二哥又岂能善罢甘休?皇后有她自己的斡鲁朵,斡鲁朵内禁军数万;二哥还有他自己的头下军州,军民加起来也是数万……一旦我们两方动起手来,那将是契丹的一场大难!” “东边的女真、西边的回鹘与西夏、北边的室韦早就虎视眈眈。一旦契丹内乱,他们定会趁机出兵。”玄宸轻轻垂了眼帘,“无论为国还是为家,我都打算不再回去了。” 清笛身子颤抖得不能自持——玄宸给了她一个真真美好的构想。 他与她就此不再回去了,便不用再管契丹发生何事;而她便也可以就此忘了月牙儿已经是玄宸妻子的身份……多么美好,只要肯自私一点,一切都已经在面前向她招手。 “怎么不说话?”玄宸扳过清笛面颊来,“你又在想什么?” 清笛微笑,“我在想,一个人。” “你在想一个人?” 清笛点头,“是哦。我在想皇上……我在想,皇上他为什么轻易就答允了让我南归霸州,又为何明明知道会惹起非议,也要让你护送着我同来。” “不光是非议,皇上更要面对着月牙儿和萧家的质疑。毕竟此时月牙儿已经是你的妻子,萧家已经归心于你,可是皇上还要冒险让你陪我同来——绝不是皇上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为了保证我的安危……” “怜儿!”玄宸也微微轻颤,“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清笛闭上眼睛,心中已是狂潮澎湃,“我的意思是,你的心思虽然缜密,连我都能瞒过;可是你却没能瞒过你的父亲……他知道了你的心思,所以他宁肯独自将所有的压力都背过去,不顾一切地让你我一同南来霸州!” “我们是来了,我们此时是得了暂时的安稳;可是契丹草原上,你的父亲却要独自面对整个朝堂的指责和非议!” 清笛的眼前,总是出现那位老人家独自走出毡帐时,原本还在盛年的男子,背部却已经佝偻的身影……那天外头的斜阳寂寞地洒满了他的肩头,让人看见的不是一位曾经叱诧风云的草原帝王,而只是一个寂寞而又孤单的老人。 “还有,我当初有了你我的孩子,就算瞒得过天下,却瞒不过皇上。可是皇上一句都没有问过,直接对外说这就是他的孩子,从而堵住了悠悠众口……原本我还以为皇上只是为了用这个孩子来拉远你我的身份,从而为你迎娶月牙儿铺路;可是此时我却明白,他的心里也许也有其他的打算,但是他最直接的想法还是为了保住你!” “还有这一回……我们从雪山里回来,就算你还能在月牙儿面前继续装作失忆,但是即便真相可以逃避,你又怎么能逃避得了与月牙儿洞房?你们既然已经拜过了天地,那么就必须要圆房。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皇上亲自下旨让你陪我南来,这样一来便让你再度逃过了与月牙儿的尴尬……” 清笛揪紧玄宸的衣袖,落下泪来,“从前我非常恨你的父亲,因为他是契丹的皇帝,因为他一次次下令契丹骑兵南下攻掠。可是现在,我只看见了一个父亲的心。宁愿独自与整个国家和朝堂对抗,也要保护自己心爱儿子的那份爱……所以雪,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就这么留在霸州,我不能独自占有你。” “我要你保住霸州,别让霸州百姓再因为四方的角力而受到伤害; 同时我也要你,办完霸州的事情后,重新回到契丹去,回到你父亲的身边去。让他一个老人家独自来扛起契丹整个国家的责任,实在是太累太难了。上天既然让你成为他的儿子,既然又生就你天纵之才,那便是注定了要让你帮助他,要让你接下他肩上的担子。” “雪,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爹娘膝下尽孝,我不希望你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却放弃了对你的父亲尽孝。” 309、风定落花(更3) 越近年底,霸州的酷寒越难忍耐。尤其是身披铁甲的士兵们,身上的铁叶子和手里的铁兵器,便仿佛也被寒风给冻住了一般,非但不能帮人丝毫抵御酷寒,反倒将人身上那点子仅存的温热都给带走了。 这样的冬夜里,难得走来一个茶娘。手中提着火炉和茶壶,一路穿过夜色而来,便也带来一街的茶香。若能在这样苦寒的晚上,凑在茶娘的火炉边上,滚烫地喝上一碗又香又热的茶,那可真是一场莫大的享受。 如果恰巧那茶娘还是个面目可人儿的,能够跟她说两句话,听听温软的嗓音,那么他们这帮当兵的真不啻是受到上天的厚爱了。 “军爷,今夜苦寒,不如让奴家伺候各位军爷喝上一碗茶?” 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兵营前几个哨兵脑子里正在琢磨着是否要喝茶呢,那茶娘就自己拎着茶壶走上来了招徕生意了。 今晚苦寒,生意也的确难做。能够拎着茶壶和茶炉满大街行走的茶娘,必定是最为贫穷的小商贩,她没钱在街市上支起个摊子来,所以只能这样走街串户。今晚这样冷,路上都没有了人,沿街的人家都早早地关严了门窗,她的茶又能卖给谁去? 可是如果今天的茶没有卖够了数量,她一家老小明日的吃食又在哪里?天下偌大,总有为难。也正因此,那茶娘才会仗着胆子来兵营兜售吧? 当兵的都是苦出身,几个哨兵看见茶娘的样子,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女人。也许是娘子,也许是母亲与姐妹。这样苦哈哈的夜里,她们是不是也正在为着生计而为难? 几个哨兵彼此望了一眼,终于有个胆子大的点了头,“茶娘子,你且进来。外头风大,你到屋子里点茶给我们喝。” “哎!”茶娘子忙不迭应答了一声,满脸感激地提着茶壶进了兵营大门去。 兵营从来防备严格,今晚倒是难得能让她进来。 当兵的人,总有一股敏锐的直觉。就仿佛草原上的狼,即便睡熟了也能转动耳朵听着草原上四面八方的动静。今夜这样苦寒,士兵们却都有风雨欲来的感觉。 可是等了许久,也并不见什么动静。听说来了个茶娘,点茶的功夫一级棒,更会与人说话,还能轻声唱两首曲子,极是暖心。于是便也有兵营内的人传出话来,请茶娘再入内去,给兵营内的士兵们多点几碗茶汤喝,以驱寒冷。 一来二去,茶娘便到了兵营中心去。围着火炉,一众士兵将茶娘围在当间儿,看她点茶,听她唱曲儿。 茶娘忙碌累了,已经不知是用光了第几壶热水了。用茶炉再烧水的间歇,茶娘徐徐跟身边的士兵闲聊,“不知是不是奴家眼拙,总觉着兵爷们的气度与其他的兵营不同。坦白说,这样黑的夜下,纵然手里的茶汤还没卖完,奴家也不敢孤身入了旁的兵营去。可是唯有这里,让奴家丝毫不怕。” “奴家心里就是有奇怪的笃定,就知道军爷们没一个安了坏心眼子,会伤害奴家的。”茶娘含笑,“请恕奴家问一句不该问的:军爷们可是当年袁大将军的麾下?” 这样苦寒的夜里,这么一位普通的茶娘子,大家便也都放松了警惕。有个士兵就笑,“娘子眼力不错,还能分得清我们。娘子说的是,袁将军在世时,治军最是严厉。将军日日训导我们,来自百姓,便要爱惜百姓,决不可伤百姓一分一毫,爱百姓如父母亲人。” “娘子便放宽心吧,别看我们满营盘的汉子,绝不会有人对娘子有半分不敬之心。娘子于寒夜给我们送来这样温暖的茶香,我们满心下只有感激。” 听士兵说完,茶娘子眼眸一转,已是染了水光,“袁将军已是离世这么多年,难为军爷们还能记得袁将军当日钧令。” “娘子有所不知。”几个年轻的士兵都笑,“看我们的年纪,哪里是赶上过袁将军在世的日子?我们入这座兵营的时候,袁将军早已不在,我们是跟着于大人的。只是虽然袁将军不在了,但是咱们这座兵营里却将袁将军的训教一代一代传下来。老兵带着新兵,咱们心里依旧还都是袁将军的麾下。” “哎,茶娘子,你怎么落泪了?可是我们言语上有什么冒犯?”说话的士兵清晰看见灯光里,茶娘子眼睛里落下两颗泪珠来。 “谢谢各位军爷还记着袁将军的话。谢谢大家没有如同旁人一样,只将袁将军当做逆贼唾弃,反而还能够一代一代将他当年说过的话流传下来……”茶娘子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众人都是愣住,“军旅有军旅的规矩,我们是袁将军的麾下,不论袁将军是否还在世,更不管外人如何来看袁将军,甚至不管现在带着我们的将领是谁——我们心中最认的,依旧还是袁将军。” “这原本是我们当兵之人的本分,娘子怎地会对我们言谢,又怎么会这样哭泣?” 茶娘子深深吸气,站起身来,“因为,我便是袁将军的女儿,袁氏怜儿!” “什么!”一众士兵全都惊讶起身。他们自然知道袁将军遗留在世间尚有一女,只是她已经被大宋朝廷没入青楼,再不知下落。哪里想到她竟然会突然出现 在眼前? 便有士兵急忙向内通禀。普通士兵没几个见过当年的怜儿,可是他们的将官,许多当年跟随袁将军身边的参将、副将却是都见过怜儿的。他们定然知道眼前的茶娘子是真是假。 310、暮天闻角(更4,月票加更) 怜儿来了兵营的消息,被层层上递,最终汇入兵营主将、骠骑将军郑若河帐中。郑若河当年是跟随在袁将军身边的参将,听说竟然来了怜儿,郑若河惊得亲出帐门迎视。 兵营里灯火通明,却因风大,将灯火扯拽得纷纷摇曳。帐篷边儿的旗子更是被风扯得呼啦啦发出乱声。 这样一片光影摇曳里,郑若河凝眸望着眼前那女子隐在风帽里的容颜。 当年见怜儿,怜儿还只是个几岁大的小丫头。日日跟在袁将军屁股后头转,每当袁将军与他们一同在营盘里喝酒,那小丫头总是想方设法凑过来,想也尝一口袁将军的酒。将军就总是笑着排开她的手,斥她女孩儿家不许偷酒喝,尤其军营里的酒皆是烈酒,女孩儿家如何承受得住。 怜儿便会如同小猫儿似的吐出小舌头来,手却仍旧伸向那酒碗去,丝毫也不怕将军虎威。将军没辙,只能每回都无奈笑着,伸出筷子尖儿去蘸了酒递进小丫头的嘴里去。小丫头便会满足得眯起眼睛来。有时候遇着格外烈的酒,还会被激得咳嗽起来,小脸儿憋得通红。惹得满帐的将军们扬声大笑。 小丫头这会儿才会恢复女孩儿家的娇羞,红着脸一跺脚跑出帐篷去,惹得大家又是连声大笑。 而每一回这样,将军总会在大笑之后落寞下来。大家都明白,将军这是遗憾呢。若那小丫头生为男儿身,那将军定然衣钵有继;可惜她是个女孩儿,无法承继将军的意志,不能接下这支精锐的袁家军来,不能在将来代替将军镇守大宋边关,卫国卫民。 后来袁将军坏事,这小丫头就也不知沦落到哪里去了。身为将军的手下,他们也曾想过替袁将军护卫下这唯一的血脉来,却可惜——身为将官,如何能与朝廷的政令对抗! 多年心结已是搅扰得郑若河良心难安。多少回午夜梦回,总会再见当年将军带着怜儿饮酒的场景。郑若河明白,如果说袁将军在天有灵,他最惦念、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的女儿……郑若河也想过,解甲归田的那一日,他必得寻遍天下,也要替将军找到怜儿,护卫在他身边。否则,他便无颜于百年之后去见袁将军。 可是毕竟隔了这么些年,当年那个小丫头与眼前这个妙龄女子总归差距太大。郑若河用力细看了数眼,却依旧不敢认。 可是那厢,怜儿却已经哭出声来,“郑叔叔,难道不记得侄女了么?” 风帽闪下,露出女子姣好的容颜。郑若河心中便是一颤——眼前的女子相貌七成肖似嫂夫人,而她眉宇之间的坚毅则像极了将军啊! 怜儿哭着行礼,“侄女当年刚刚学骑马,有一回从马上掉下来,险些被受惊的马给踏死——是郑叔叔不顾自己安危,飞身过来扑救,这才将侄女从马蹄之下救起。郑叔叔难道都忘记了么?” 郑若河的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这多年在沙场上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他从未流过眼泪;那年霸州城陷落,百姓指责他们当兵的不能保家卫国的时候,他红了眼睛,却还是没哭——可是这一刻,铮铮铁骨的将军,面对怜儿提及的旧事,已是控制不住眼泪…… “怜儿,你真的是郑叔叔的怜儿啊!”郑若河急忙奔上前去,一把扯住了怜儿的手肘,“怜儿,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郑若河流泪也跪倒下来,仰头望天,“将军,末将终于找到怜儿了,终于……” 手下士兵们纷纷默契互望,各将官谨慎命令手下士兵,“今晚之事,倘若有人敢泄露半点出去,便是背叛兵营,必军法从事!” 郑若河将怜儿迎入帐中,简短寒暄,怜儿便直入主题,“……郑叔叔,侄女这几年隐忍着不来见众位叔叔,实则也是怕给大家带来麻烦。今晚之所以不顾一切前来,不敢只为一己私事,实是要为霸州百姓请命!” 怜儿说着,再度拜倒。 “怜儿,有话起来说。究竟发生何事,要怜儿你这般为霸州百姓请命?”郑若河连忙扶起。 “郑叔叔,就算兵营内其他的兵将或许还不知晓,可是相信郑叔叔应当已经知道了于大人的计划。于大人这几天便要用兵了,是不是?” 郑若河一惊,“怜儿,这样机密的消息,你竟是从何得知?” 怜儿含泪摇了摇头,“郑叔叔别管这个,怜儿此来只求郑叔叔按兵不动,不要再用兵祸搅扰了霸州百姓的安宁!” “这……”郑若河被难住,“袁将军逝去后,于大人便是我们的首领。于大人与袁将军一样,忠心耿耿,卫国卫民,所以咱们手下的兄弟们也都愿意拼上性命去追随于大人。即便于大人当年投降了,咱们却也都明白于大人忍辱负重只为来日寻找机会,所以咱们也都跟着一并投降了。” “可是怜儿你今日怎么会让我违拗于大人的军令?” “郑叔叔,怜儿斗胆问您一句:您还记着当年我爹对手下兄弟们最常说的那句话么?” “始终谨记于心!”郑若河整肃神色,“将军说过,我等当兵是报效朝廷,但是更是为护卫父母亲人。百姓就是我们的父母亲人,我们拼命只为护卫他们安宁!” “正是!”怜儿点头,“可是这回,一旦 霸州城中动起手来,首当其害的,又是谁!张氏父子自然身在宫墙之内,自有禁军保护他们的安全,可是城中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311、宫门暗影(第一更) 寒冬破晓,最为严寒。地处中原最北端的霸州,首当其冲迎着北方来的朔风。朔风呼啸从契丹大草原上蜂拥而来,纵然霸州北有凌霄山,霸州城墙既高且厚,却仍旧无法阻挡高天直泻的寒风。 历来筑为都城的城池,布局上总是会将宫城安排在城池的北边,取方位之尊;可是唯有霸州例外。因为霸州北边隔着凌霄山和黑龙河,就是契丹,张昌兴当然不喜欢自己的枕席这么挨近对方,所以当初宫城建造的时候,便选址在了城池的南边儿。 可是饶是如此,身居城池南边的宫城里,却仍旧不比其他地方多一丝的暖意。 宫城禁军提督周必林挎刀登上宫城城墙,刚上到马道上便被迎面而来的朔风扑了一身的寒意,好悬一口气没上来。 城楼高耸,宫城的城墙又比之霸州的城墙更高了,居高临下能够看得清霸州全城。周必林立在城楼红灯笼下,握紧刀柄,俯瞰城垛下早已沉入睡梦的霸州城。心下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却说不出这预感来自何方。 周必林扭头望了望城头上守卫的禁军,亮起嗓子吆喝了声儿,“都打起精神来啊。这么冷的天儿,站在城墙上打瞌睡,小心冻掉了你们的鼻子!” 一众禁军都齐声应答,“是!” 应答的膛音都挺响亮,周必林满意地点了点头,“弟兄们都辛苦了。本将会向太子爷禀明,早日将加给弟兄们的饷银拨划下来,也好送回家去,给家里的老小们过个好年。” “谢将军!”禁军们再度齐声应答。 周必林满意转身下了城楼。听见弟兄们这么齐声应答,实则周必林自己心里都没底。这笔加了的饷银是皇上端午的时候就降旨的,用以表彰当年这支禁军“拥龙”有功;可是银子却一直被太子爷留中不发,这都到年根儿下了,整整压了半年! 每回周必林面对手下的兄弟们,都觉着自己的脸上挂不住;可是他央着人去东宫催问,太子根本就不搭理他!周必林被夹在当中是说不出的难受。 后来听人说,太子爷是将这笔饷银给挪用了,周必林听说当日恼得砸碎了桌案上的砚台! 兄弟们当兵,将脑袋绑在裤腰带上卖命,图的不过是这几两饷银,养活家中老小。这都到年下了,如果饷银再不发放,别说家里等着这笔银子过活的士兵们;他周必林也要受不了了! 惟愿,这眼见都到了年下了,太子爷总也该体恤一下,将那欠了半年的饷银都发了下来吧。 外头有人走进周必林房中,轻声禀报,“禀提督大人,于大人起身了,正向宫门去。” 因为之前发生了于清风与张煜琪在青楼内的事情,为了安抚于清风,昨夜皇帝张昌兴将于清风招入皇宫来,摒弃君臣之礼,两人私下对酌。两人在宫中叙谈多时,待到各处宫门下钥都还没下完一盘棋。 经过提醒,张昌兴索性让于清风当夜留宿宫中,不必出去了。外臣能宿在内宫内,这是极大的恩宠,通常决不被允许。 周必林皱了皱眉,“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还不到开宫门的时间,他这个时候出不去。” 说是说,周必林还是亲自迎出来。毕竟北周的军权都掌握在于清风手里。宫城禁军虽然不必受于清风的辖制,可是面子上的上下级属还是要顾着。 周必林远远地看着于清风清癯的身影,就拱手,“于大人,这个时间宫门还没开,非经皇上和太子爷的手谕,纵然是本官,都不敢任意下令开宫门的。还请于大人担待则个。” 于清风站在灯影里笑了笑。这样寒冷的夜色里,他一笑,口中吐出的气都变成白色的,袅袅散尽在夜色里, “周将军说的是,老夫自然明白这个规矩。只是周将军可是忘了,五更天老夫还要上早朝。难不成周将军要眼看着本官穿着昨日穿过的官府上朝?这可是违了规矩的,说得严重了,可是大不敬之罪。” “哟……”周必林也难住。可不是嘛,这可是大事。 “周将军,老夫这个薄面,周将军都不能给么?再说昨晚是皇上亲自留我,难道周将军忘了?就算皇上知道了将军开宫门,又哪里会追究?”于清风缓缓仰起下颌来,目光中现出寒凉。 周必林皱眉,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更盛,可是却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也孩子能点头,“于大人既然如此说了,本官要是还不开宫门,倒是不对了。于大人见谅,方才多有得罪了。” “好说。”于清风淡然笑了下,便抬步走向宫门去。 “哐当当”,厚重宫门开锁、抬起门闩的声音,在这刚刚破晓的宁寂里显得格外轰鸣。 随着宫门“轧轧”打开的声音,周必林的心仿佛也跟门开的节奏跳成了同样的频率……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再度提高,已经升到了嗓子眼儿,仿佛一张口,便有什么东西要蹦出来一般! “吱轧轧轧……”十几个禁军一同用力,厚重的宫门终于缓缓打开。周必林眯起眼睛来,看向宫门——就在宫门打开的刹那,忽然只听门外一阵啸声扬起,夜色里浮涌起无数黑衣 身影,冲进宫门而来! “关宫门!”周必林大喊。 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长刀已经架到周必林脖颈上来!周必林惊愕回眸,刀光寒影照亮于清风的脸! “于大人,你要干什么!”周必林不愧为宫城禁军提督,临危不乱,“这是宫禁,于大人此为可不光是要掉脑袋的,弄不好会株连九族!” 312、神鸦社鼓(第二更) 朔风刀影,于清风清癯的面上,刚正之色之外,此时却漾起一股别样的狰狞来。凌厉、寒凉。他笑,掌中刀刃已经切进了周必林颈子的皮肉,一股黏腻沿着周必林颈子滑下,温热地进了周必林的衣领子。 “周将军不必说的这样委婉。你直接说我反了就是了!没错,我于某人今日就是反了!顺我者生,挡我者亡!” 周必林大惊,急望城上,“众将官听令,我令你等严守城墙,奋勇杀贼!不必管我一人死活!” “哈哈,哈——” 于清风大笑。朔风吹动了城楼上的灯笼,红光摇曳之中,仿佛泄了血色在于清风面上,“周将军,老夫敬重你的硬骨头!只可惜,城墙上你的兄弟早已都是我的人!” “周将军的忠心是给谁的忠心?张昌兴那个老匹夫是什么皇上,他根本是大宋的叛臣,是契丹的走狗!亏你身为汉人,还能这样忠心耿耿护卫于他!” “什么?”周必林惊望于清风,“你说我城上的兄弟,都已经是你的人?” “没错!”于清风冷笑,“且莫说兄弟们心中都依旧还是大宋的子民,且说张煜琪那个畜生挪用了兄弟们的饷银,只为给自己修缮个花园儿,吃喝玩乐!” “兄弟们的家人都等着这笔银子过活,今年冬天又格外的冷,没了这笔银子,你可知道这些弟兄们的家里多少人冻死饿死的!这样的主子爷,谁还保着?” 于清风咬牙,“周必林,老夫再问你一句,究竟是顺我,还是挡我?” 脖子上的刀刃越发寒凉,周必林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天下是大宋抑或大周,又与我有什么相干?纵然大宋时,大宋的官员还是圈走了我家的土地,让我们一家当了要饭花子,沿街乞讨才勉强活下来……纵然张昌兴在你们眼中是大宋的逆贼,可是却是他救了我的命!” “他不但让我活下来,更成了他身边的侍卫,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又让我执掌宫廷禁军!就算他在你们的眼里十恶不赦,但是他却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管这天下姓赵,还是姓张,我只尽自己的职守便了!” 周必林说罢,不顾自己颈子上架着的刀刃,猛地从自己腰间抽出佩刀,便要向于清风反击!——于清风惊愕之下,手上加力…… 周必林的佩刀只来得及抽出一般,他的身子便扑通倒在地上。鲜血宛如喷泉,从他颈子上喷涌而出。血腥味儿都染沉了浓浓的夜色…… 于清风咬牙,将染血的刀刃在周必林衣上蹭了蹭,高高扬起,“冲进东宫,诛杀张煜琪!” 众人得了号令,纷纷冲向东宫。宫中的禁军也纷纷倒戈,汇入在一起。看着人流汩汩从自己身边冲过,于清风终于笑了。可是他的笑没有持续太久,他惊愕发现,这些人流的数量似乎并没有自己预期中那么多。大致目测下来,仿佛也就只有十分之一的样子。 可是此时情势却已经来不及细想,于清风便被人流裹挟着向东宫去。于清风便也暂时放下心中犹疑。其他的事情以后追问也不迟,今日先诛杀了张煜琪要紧! 张煜琪为人,从不知给自己留下转圜余地。仗着如今身为太子,尾巴都翘上天去。对东宫内的宫人,也是毫不仁厚。此时乍然见于清风率军攻打进来,哪里还有人愿意为了护卫这么样的主子,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去? 东宫主殿玉麟殿上,张煜琪只孤身指挥着几十个还肯跟他同生共死的侍卫,徒劳面对宛如潮水般涌来的士兵。 人潮如海,玉麟殿便宛如孤岛,四面无援。 张煜琪身上的衣裳都没来得及穿齐整,此时光着脚散着发,满脸的血痕狼狈,眼睛里却依旧漾着戾气,“于清风,你这个狗贼!枉我父皇这几年厚待于你。你说你是忠臣?我看你是狼心狗肺!就是条狗,我父皇这么些年的厚待也该养熟了,谁知你始终存着反心!” “于清风,你猪狗不如!” 人群中的于清风咬牙切齿,亲手握了刀柄,推开众人走到前头来。台阶上的侍卫还想拦着,被于清风和手下手起刀落,纷纷砍倒在台阶之上! 玉阶染血,分外刺眼。于清风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去。刀刃都已经被砍得卷起来,刀尖儿上滴着血。平素看起来儒雅清癯的于清风,此时只如罗刹! “于、于清风,我张煜琪一辈子没什么能耐,但是这点硬骨头还有!我,我张煜琪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张煜琪一生没有自知之明,偏到生命的最后终于有了一丝自知之明:他明白,今日他定然逃不过于清风的一刀。于清风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又如何可能饶下他的性命去!他的死期,便在今日了! “是么?”于清风高高仰起下颌,“那老夫便等着你做了鬼,前来找老夫!” 于清风说罢手起刀落—— 张煜琪倒在血泊当中,只觉周身温暖。张煜琪甚至轻轻笑了一下,喃喃说,“其实,活着真的挺累的。尤其是当了这个太子之后,我觉着,更累……还不如原先,当我的纨绔公子,每日只管吃喝玩乐,多好。这天下,一点都,不好玩儿 ……” 殿外攘攘,却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听进了张煜琪最后的话去。 这天下的男儿,都说最大的梦想就是手握天下——可是天下是最大的成就,又岂能不是最大的负担? 手握天下,谈何容易。又哪里是任何男子都玩儿得起的游戏? 313、金盔金甲(第三更) 幽幽残灯,张煜琪终于歪倒在地上,再也不动。 玉麟殿外的士兵不由得面面相觑。仿佛有点没能想到,堂堂一个当朝太子真的这样说死就死了。他们之前积压在心中的怒火仿佛一下子再没有了依托,全都泄气下来。 “于大人,我们下一步……?”有手下抱刀询问。 于清风也只觉疲惫,身子微微晃了几下,这才转回头去,“移师皇极殿……” 皇极殿正是张昌兴的寝宫。事已至此,只有向前,已无退路。 外头众人领命,各自转身。却愕然发现,这样的夜色里,不知何时,身后已经站了另外一群人! “谁!” 于清风此时方是大惊,无奈他站在明处,望着身后那群立在暗影里的人,却根本看不清那些人的身份! 夜色之中仿佛有人轻轻叹息了声。那声音静静袅袅,却清晰印入每个人的耳鼓里去,重重地落在心上。 “谁?!” 于清风只觉后颈的寒毛都竖立起来,眯着眼尽力去想要望穿夜色。 “不才,史朗盛。” 重重夜色里,史朗盛昂然而出。从前日日与张煜琪一般纨绔的史朗盛,今日脱去了丝绸长袍,收敛起面上狎戏之色,反而穿着一身铁甲,昂然站在朔风里! “史、朗、盛?”于清风也是一惊! 从前于清风从未将史朗盛放在眼里过,以为他不过是张煜琪的狗肉朋友,于是混了个东宫里的官儿做。这个史朗盛倒也会做人,从前每回见了他,都是低头哈腰极尽谄媚。上回在怜香院里,还是史朗盛出现帮于清风解了围,所以于清风心中倒是对史朗盛有几分好感,而全无防备之意——却哪里想到他此刻竟然这般而来! “史朗盛,你待如何!”于清风睥睨阶下。 “史某自然为护驾而来!” 史朗盛于夜色里高高仰头,目光如剑,直视于清风,“于大人,弑杀太子,你该当何罪!我奉劝你赶紧扔下屠刀,束手就擒!皇上说不定会顾惜这些年的情分,赐你个囫囵尸首!” “囫囵尸首?” 于清风仰头大笑,“哈哈,哈……想要找老夫的囫囵尸首,该当在当年霸州知州府城下的皑皑白骨中去寻!老夫当日早已以身殉国,今日的于清风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老夫早已死了,史朗盛你今日又何必以死威胁老夫!” “好。” 史朗盛垂下头去,轻轻叹息,“于大人,于私而言,晚辈敬重您的为人。只是于大人又可曾为霸州百姓想过?就算这一役于大人赢了,就算于大人有机会将霸州连同燕云各州一同带回大宋——那么,下一步呢?” “于大人以为,霸州和燕云各州回归了大宋,便从此安生了?契丹不会善罢甘休,大宋又要在此处与契丹摆开战场——从前的一切便又会重演。尸横遍野、千里孤坟!” 史朗盛闭上眼睛,“大人,百姓何辜?为何霸州的百姓就注定要屡屡受此横祸,为何霸州百姓就连三年的好日子都过不全?” 史朗盛抬头望于清风,“若北周在,至少会成为南北两朝之间的缓冲地带。北周愿意同时向南北两朝称臣,这样霸州和燕云的百姓至少还能安稳地活下来;可是大人这样想要推翻北周,想要带着霸州回归大宋——大人,您真的只想着一将功成,却不管百姓万骨枯!” 史朗盛站在朔风里闭上了眼睛,“大人为何不能再等等?等皇上宾天之后,看未来情形,等民心自动选择来日的出路,就不行么?为什么要让大人一人的愿望来强加给城中百姓?大人可有问过城中百姓,有谁想此时再动干戈的!” 于清风被问得一愣,讷讷反驳,“可是燕云十六州漂泊在外,大宋太祖太宗都是发誓要夺回来的!” “大人说的不错!” 史朗盛仰首,“其实大人可以说得再广阔一些,又何止燕云十六州,即便契丹草原都原本是前朝大唐的直辖之地;契丹八部首领都受了大唐朝廷的封,甚至被赐了汉姓。他们不再是契丹的酋长,而应该是朝廷的命官,代替朝廷巡狩边疆!” “不光这燕云十六州,就连契丹都是咱们一并的天下!”史朗盛轻轻叹息,“只是这天下就必须只是姓赵么?这天下从三皇五帝开始,直到如今,朝廷多少代更迭,谁说唯有赵宋才能正朔天下!” “若真是正朔天下,便要有秦皇汉武的胆魄,拥有能够一统天下的力量。可是大宋却还没能做到过。” 史朗盛的帽缨在风中猎猎,“一统天下,不仅仅是将目光放在燕云十六州上,更应该包括契丹草原、女真三十部驻地,还有西夏、回鹘、大理、吐蕃,重归一统!这,才是百姓原本共有的天下!” 于清风皱眉,“别的老夫顾不得,老夫只想恢复汉家天下,只知道燕云十六州是汉地。至于契丹、女真那些蛮夷,老夫哪里管得!” 夜风之中又是轻轻一叹,一个男子 在夜色中缓缓摘掉了自己的风帽,立在长风里,那男子碧瞳如蓝,“于大人,只因为你方才这一句话,你便不配代表霸州百姓的心,你便不配成为名垂青史的名臣。今夜,你便该死。” “你,你是——”于清风大震,“你是契丹六皇子!” “没错。”玄宸立在风里,缓缓褪去大氅,露出自己身上的金盔金甲! “这盔甲!”于清风大惊,“这,这岂不是袁将军当年的盔甲?” 314、铭心誓言(第四更,答谢加更) “大人说对了!” 玄宸站在夜风里深深吸气,“当年袁将军逝去,我只跟张昌兴要了一样东西,便是这套盔甲。这套盔甲我始终留在霸州城内,每回来,总要焚香坐在盔甲前,去仔细追忆袁将军的功绩。” “袁将军战功赫赫,当年平吴越、南唐、西蜀,都是袁将军的功劳。当年自然难免杀伐,虽然也有人说袁将军手上染满了鲜血,可是袁将军的大军确实荡平了这些地方,将它们重新一统。” “可是当袁将军率军来了霸州后,却一改从前主动进攻的策略,变成加固城防,固城不出。这一点引起大宋朝堂上下的攻讦,认为袁将军畏敌而不敢出征。” “当年我与袁将军斗,也不止一回用心去想袁将军改变战策的原因。” 玄宸轻轻叹息,仰头望天空的那颗金色的星星,就仿佛看见袁将军从前金盔金甲的英姿,“若袁将军真的是贪生怕死之人,他当年又怎么会身先士卒,率军创下那般不世之功!” “袁将军真正非战的原因,不是他不肯出击,而是他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出击,什么才是一个为武将之人真正的保家卫国之道!——宋军为步兵,在平原战场上与我契丹骑兵对战,是注定不可能占到优势。” “倘若想要占据优势,那么宋军必须要改变传统步兵战术,而培养马上作战——可是这对于中原人来说,想要改变千百年来的习惯,又岂是一朝一夕之功?所以这时,保持南北两朝相对的平静,才是最重要的。” “倘若冒失开战,虽然袁将军可以不承当畏惧的骂名,却要以千万士兵的性命作为代价!更何况,一旦冒失开战,倘若不胜,契丹骑兵便可趁乱攻入霸州城来,双方都是杀红了眼睛的,于大人该明白那代价更会有多严重!” “所以袁将军宁愿背负骂名,宁愿在霸州城中固守,而不去轻易挑起南北两朝之间的矛盾。让城中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循着时势徐图未来;而不是贪功冒进!” 玄宸垂下眼帘去,“这才是真正的仁者,这才是真正的将帅!所谓战为非战,打仗的目的不是为了打,而是为了战争之后天下一统、百姓再不必承受离乱之苦。大宋的军力做不到,那么袁将军便宁肯固守而不战!” 说到袁将军的苦心,当场便有无数士兵落下眼泪来。作为袁将军的麾下,当年要眼睁睁看着袁将军被凌迟处死,他们的心那时该有多疼! 就算朝廷不懂袁将军的心,就算百姓不理解袁将军所为,那么作为袁将军亲手带出来的兵,他们又岂能不明白! “作为契丹人,作为那个曾经带兵南下毁掉过霸州城的那个人,我今天穿上了袁将军的盔甲,便是已经立誓继承袁将军的遗志。与袁将军的策略相对应,实则契丹人尽管想要南下,想要当整个天下的共主,事实上我们现在也做不到。” “那么一次次的南下,便只是劳民伤财,造成生灵涂炭!”玄宸仰起头颅,“所以我会放下马刀,笼住辔头,再不兴南下之心!” “如今天下数分,没有哪一朝有能力一统天下。那么我愿意静静等待。定然会有那一天的到来,会有人有能力一统天下。”玄宸在风中轻轻叹息,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 玄宸正色去望于清风,“晚辈再问于大人一句,大人可愿意接受了晚辈的这份心意,与晚辈一同安抚城中百姓,将今晚的一切就此平息下去?” 怜儿敬于清风如父,可是于清风却想着要利用怜儿来挑起玄宸与张煜琪之间的矛盾。这件事由于时机错过去了,但是玄宸又如何能原谅于清风?可是为了怜儿,他愿意再问一次。便如同当年霸州城破那晚,他愿意再给于清风一次活下来的机会。 只要于清风肯。 “耶律玄宸,你不必再说了!我于清风当年纵然投降,也只是投降给张昌兴,投降给我汉人!你个契丹狗,我绝不降你!”于清风面上戾气翻涌,在朔风中破口大骂! 又是一声叹息,从玄宸心内最深处飘溢而出。玄宸垂下头去,再不说话,只是抽出自己腰上弓箭,张弓搭箭! 十岁起鞍马娴熟,玄宸曾经跟随父皇,驰骋草原,弯弓射雕。纵然高天之上的大雕都逃不过他的弓箭,更何况这样近距离的于清风? 只不过后来玄宸听到高空之上,失去了伴侣的大雕哀哀的悲鸣,他才从此放弃了弓箭;可是今晚,就算耳畔还会回旋起悲凉的呼声,他也只能重新搭上弓箭。 手指离开弓弦的刹那,玄宸闭上了眼睛。狼牙雕翎箭刺破空气的风声嘶嘶而来,即便不用眼睛,玄宸也可以判断出那雕翎箭的走向。 强弓硬箭,又是这样近的距离,就算于清风膂力过人,就算他还来得及挥刀去拨打——却都来不及了。 “噗!”一声钝响,玄宸听得清那雕翎箭刺破了盔甲、战袍,最后直入皮肉,尽没内脏的声响。 玄宸再没看向于清风的方向,只是寂寞转身,对史朗盛说了声,“国礼厚葬。” 玄宸转身刹那,身上的金盔金甲在夜色灯影里寂寞地明。他身前背后,没有一个是契丹兵,全都是汉人士兵。那些曾经跟随袁将军的士兵先是愣愣望向玄宸,良久,良久,不只是谁第一个,渐渐听见刀剑入鞘的声响。 紧接着一众士兵全都朝玄宸跪倒下来,“愿追随袁将军遗志,愿护卫百姓安康!” 玄宸的热泪滚烫跌落下来,他仰头,向寂寞星空,轻轻说了声,“岳父大人,小婿这样做,您可答应?” 霸州城中历经了张煜琪、于清风之死的一场宫乱,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北周小朝廷和史朗盛都想尽了法子着力安抚。影响被缩小到最低的程度。让城中百姓只道是太子与于大人多年积怨因为青楼一事而爆发,所以发生于大人带兵私闯宫禁,弑杀太子之后又被宫禁卫兵杀死的一场宫乱。 天下大势毕竟还是遥远的图景,对于城中百姓来说,也许天下太过遥远;只需给他们一个可以说得通的解释,却不必让他们再为未来担心。 “六爷,你真的不想动张昌兴了?” 年关将至,霸州城中纵然雪色融融,却也仿佛不再寒冷。隔着暖帘,史朗盛与玄宸对坐小酌。史朗盛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酒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玄宸一笑只举起酒杯,“小史,喝酒。融融雪里,这一杯新醅酒才最是妙物。庙堂之远,又如何比得上这手中的一杯甘醇。” 史朗盛点头,“听见张煜琪最后那一句话,我也只觉心中曾经的万丈雄心也瞬间熄灭下来。” “真的,以一人之力想要拥有天下,真的是一件太过疲惫的事。距离庙堂之远,只看见皇座的巍峨;只有咱们这些日日看得见皇座背后真情的人,才知道那皇座实则便是一把枷锁。” 玄宸一笑,亲手给史朗盛满酒。纵为帝王又如何,父皇护不住娘亲;他身为皇子,也没有办法得偿心中所愿。 “我明白了。”史朗盛轻笑起来,“六爷依旧让张昌兴坐着那个皇位,六爷自己只在幕后遥控便罢。这样可进可退,更重要的是可以将更多的时间和所有的感情都只留给袁姑娘。” 若六皇子直接拿过皇位来,又焉能没有后宫?身为天子,自从《周礼》便已经规定换地必须有御妻多少人;广生子嗣也是帝王必须要尽的本分,如果不纳妃,便是你缺失天子之德。 古来帝王广有后宫,倒未必都是贪图女色与享乐,而是这也同样是帝王身份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从古到今,绝不可能有帝王只有一位妻子。 玄宸一笑,转眸望史朗盛,“我还有另外一个心事:从前我不知道,后来才听怜儿提及,原来张昌兴在怜儿母女沦落狱中的时候,曾经百般刁难。我便在想,这世上究竟什么样的刑罚才能与他当年所为来比呢?——我决定,还让他坐在皇位上吧。” 史朗盛眼珠一转,已是笑开,“六爷用心良苦。”说罢两人碰杯而笑。 有野心的男人,最大的野心就是登上皇位。张昌兴做到了。可是他现在除了一个空空的皇座,再没有了其他。性命将要凋零,后继已经无人,朝堂被史朗盛架空……那个皇座对他来说,多坐一刻就多一时的绝望。 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不是血淋淋在身上,而是一点一点打磨净了你心底最重的梦想,一点一点夺走你最在意的拥有。 “我问过了太医,太医说张昌兴的命最短开春就断了;就算拿女真的老山参吊着,也不会超过后年去。”史朗盛正色望玄宸,“六爷,您这回又说要走,是要去哪啊?难道回契丹去?” 玄宸轻轻阖上眼睛,“我倒是希望,他能活到后年去。这两年的时间,我要用来做事。” 史朗盛微微蹙了蹙眉,“您要做的事,可是与袁姑娘有关?” “嗯。”玄宸轻轻一笑,“我要带她去西域,上天山,看雪莲。这是当年霸州城破那晚,我对她说过的话。我说过,只要她肯随我走,我便不要了这天下。” “当年的愿望积压了这么些年,早成了心里的执念。我便想,不要再等了,便在眼前去完成吧。” 史朗盛紧紧皱眉,急忙垂下头去。 宫乱前夜,袁姑娘不顾自身安危,连夜去了袁将军旧部的营地。回来的时候已是清晨破晓,她一张小脸儿白如金纸,却对着他和六皇子微笑,说一切都已经撂定,袁将军的旧部全都答应追随六皇子和他。 袁将军的旧部,她趁着夜色一营一营去走,一位将领一位将领地见面与说服,这件事该有多难,又如何想象不到?纵然还有袁将军当年的威望,但是毕竟隔了这么些年,人心隔肚皮,谁能知道哪位将官会不会早已忘了当年的情分?所以那夜与其说真正发挥了作用的是袁将军曾经的威望,却不如说该是怜儿姑娘倾尽心力的劝说。 袁姑娘回来后便卧倒不起,史朗盛请了太医来瞧,私下里太医已经与史朗盛交了底,都说袁姑娘怕是活不过开春了。 也唯因此,史朗盛才真正能明白,为何六皇子一切都唾手可得之时,却放弃了最后一步,而将张昌兴继续留在皇座上。六皇子说要带袁姑娘去完成从前那个没来得及完成的心愿,就是因为——虽然没人跟六皇子说实话,可是六皇子却已然明白了,这一切如果再不去做,恐怕便已经没了机会…… 江山虽重,皇座纵然是男人的终极梦想;虽然六皇子天生重瞳帝王之相,可是他 却宁肯于此时放下一切,只为了——陪他心爱的女子,去完成那个始终没来得及完成的心愿。 “六皇子放心,只要我小史在,北周便一切都不会出事。”史朗盛含泪吞下最后一杯酒,“六皇子想去做什么便去吧,小史在此等候六皇子归来!” 316、往事难猜(②更) 霸州城内已经漾起了百姓迎接新年的快乐气氛。寒冬腊月,最快乐的事情当然是守着一大家子人,一同围着温暖的炉火,准备新年需要的种种祭品和吃食,边忙边说笑着,该是何样的其乐融融。 这般的热闹里,却有一挂马车静静地穿过街市繁华,出了霸州北门,朝向西北方而去。 蹄声静静踏在路面上,清脆好听。马车内怜儿苍白着小脸儿,却满面的笑容,手上捧着一碗果子茶,开心得被热气醺红了面颊,“小时候过年,北边冬日里吃不到新鲜的果子,我便最爱喝这果子茶。虽说是蜜渍的干果用热水熬开的,并不是新鲜的果子,但是这果香却依旧还在的。真好喝。” 玄宸就笑,一杯果子茶就能让她开心若此。即便身子已经这样虚弱,她却依旧是满面的笑容。所以他又如何能不同样笑容相对。 “我在想,如果这果子茶里的果子不光是蜜渍,更是酒渍的,说不定你会更开心。”玄宸小心地给怜儿拢着貂裘,唯恐她冷着。 “哦?”怜儿捧着果子茶,转了妙目去瞪玄宸,“你这话,说得我很是心里不安。在杭州那回,就算你知道我喜欢喝蓬莱春,却也不至于就知道我连酒渍果子都喜欢吧?我分明,从未与你说过。” 玄宸轻笑,“我知道,自从岳父岳母故去之后,你便再不喝酒。酒能误事,也能让心智昏沉,所以你弃去不碰。你对酒所有的念想和思慕都与你的幼时相关。” 怜儿转了头去瞪他,“你在卖什么关子?想与我显摆么?非要让我也有猜不着的事儿,你便得意了?” 怜儿说得急了,轻轻咳嗽了两声。玄宸长眉一蹙,急忙探身过来。怜儿轻笑,推开他,“我没事。不过是那晚上去军营,呛了两口冷气罢了。看你,小心若此,倒像我怎么了一般。” “是,是我过虑了。”玄宸含笑顺着她说。 那晚苦寒,她强撑着身子走了那么许多路,苦苦劝说更是让她心力交瘁……这一切纵然她不肯与他明说,他又如何不知?她不但是为了保护霸州百姓,实则也更是代替她的父亲保全了袁家军的清誉。 她虽然不是男儿身,她虽然不能继承父亲的衣钵,率军冲杀战场;但是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同样继承了袁将军卫国卫民的遗愿。 马车又行了会儿,怜儿靠在车厢板上仿佛闭目小睡了片刻,还闭着眼睛,却轻轻笑开,“我且问你,史朗盛究竟是怎么回事?此人我知之甚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了他;他又为什么会对你这般忠诚?” 玄宸微笑起来,从衣襟里掏出一个荷包来,搁进怜儿手里,接过她手里的锅子茶碗。“是什么?”怜儿打开荷包,便是低低惊呼,“酒渍蜜饯!你,你打哪儿来的?” “我嘱咐史朗盛弄的。你且尝尝,是不是你要的口味。” 怜儿拈了一枚搁进嘴里,随即又是一声惊呼,“这味道,这味道……” “腌渍这蜜饯用的酒,就是蓬莱春。而小史正是山阴人氏。山阴甜酒在霸州不容易碰上,他家里却藏着些。”玄宸不慌不忙地揭晓答案。 “他是山阴人!”怜儿果然惊喜,“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结识她?” 就因为史朗盛是山阴人,而山阴曾经是吴越国旧地,所以史朗盛才能轻易地被凤熙的手下买通,从他那里获知张煜琪的一言一行。 “史家原本就是蓬莱春的东家。”玄宸微笑,“他们家赚够了银子,却苦于没有地位,于是他爹便拿钱跟朝廷买了个官儿。这笔银子就是被打点到了当年身为阁老的张昌兴那里,所以史家才跟张家一步一步结交起来,小史便也跟张煜琪成了莫逆之交。” 怜儿眯起眼睛来,她听出了门道来。玄宸的话在旁人的眼里也许并没什么古怪,可是怜儿却没放过,“他爹买的那个官儿,是什么官儿?” 玄宸长眉轻轻扬起,他的怜儿果然猜透了他。“杭州守备。” “杭州守备!”怜儿颧骨上腾起两片红云,“这么说,难不成你遇见史朗盛,竟然是在杭州!” 玄宸终于全然笑开,身子向后退去,倚着车厢板,伸直了长腿。许多事,不必他自己再说了,他知道怜儿会自行猜到。 “山阴人,蓬莱春的东家,杭州……”怜儿轻轻嘀咕着,眼波流转,忽地怔住,转头定定望着玄宸,“难道,难道当年的那家越酒铺子,就是,就是……就是史家的?” 酒渍蜜饯的香气在马车内悠悠散开,眼泪一下子冲进怜儿的眼睛里去,“所以你才知道那家铺子,所以后来你把那间铺子当做了你的人的中转站……” “我跟小史就是在那铺子里认识的。我都扮成汉人少年,可是那小子眼睛毒的很。大人都没人注意我,偏他一把抓住我,骂我是契丹狗……为了打败他,我就与他拼酒。他家是做酒的,他当然以自己的酒量自负,于是便答应下来。”玄宸想起曾经,玄宸微笑。 “那可是糟了,史朗盛便掉进了你的陷阱里!”怜儿惊呼,“他自恃酒量好,可是江南的酒如何比得了契丹的烈酒!江南的酒淡,便是一坛子都未必比得上契丹烈酒一碗!” “哈哈……”玄宸 得意大笑,“偏他那时就不知道。我拿出自己的酒囊来,他拿他店里的酒坛子,我们交换着喝。他一酒囊的酒便是已经醉了,而我丝毫没事。” “你这个奸诈的家伙!”怜儿想象着那时的情景,两个家伙不打不相识,便这样成为了莫逆之交。玄宸的想法也渐渐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史朗盛,所以史朗盛此时才不会拘囿于汉人与夷狄的偏见当中。 “奸人,那时候你几岁?”怜儿忽然问。 317、如有天意(③更) 若是玄宸跟史朗盛初逢就是在杭州,在那间越酒铺子,那么究竟是哪年?怜儿听见自己的心都扑通扑通跳起来。 玄宸微笑,却轻轻垂下头去,“那年我娘已是病了,开始与我念叨起飞天鱼。我娘在宫里没有一日舒心,就总是每回提起飞天鱼的时候,面上能露出那种梦幻一般的微笑。我便想着,要去杭州,去西湖,为我娘找一条飞天鱼来。相信如果我能找来飞天鱼,那么娘一定会开心,一定会让身子渐渐好起来。” “我便偷偷跟着契丹派进杭州来的细作一起到了杭州。终于到了西湖,我以为到了那里就能找见飞天鱼,却被告知,飞天鱼是可遇不可求的;等了多日却一点踪迹都没找见。万般郁闷之中,我便走进湖边的越酒铺子去喝酒,这才邂逅了小史。” “那年我也是第一回喝到名闻天下的山阴越酒蓬莱春,真是醇美。所以那小子喝醉了,我本已不必继续喝,可是我还是忍不住一直在喝。” 玄宸笑起来,仰头,仿佛面上又有桃花飘落。继而,随同那嫣红花瓣儿一同来的是个小子,一双眼睛灵动得仿佛琉璃,俏生生地瞪着醉倒了的他们两人,红唇伶俐, “小孩子怎可这么喝酒,还喝得烂醉!你们家的大人都在哪儿,怎么也没人管你们么?” 她嘴上说的严厉,可是玄宸还是看见她的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分明是在嗅着空气中的酒香!她那一弯小小菱唇也弯弯翘着,显然已是在咽口水…… 醉了的他便笑,从不知原来有人这般有趣,便忍不住召唤,“这里还有满满一大坛子的蓬莱春。你可,想喝?” “我自然是要喝的!”小人儿便走过来,挨着他坐下,还伸脚踹开了烂醉如泥的史朗盛。 少年玄宸醉笑,“你方才还在训斥我们两个,怎么换了你现在自己也要喝了?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少年玄宸逞着酒兴儿,放肆逗她。 总觉得眼前这个小子,虽然穿着男孩子的衣裳,却怎么看都是小丫头的模样。尤其那流转的眼眸,与时时翘起的小小菱唇,总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哼,你也说了,这里还剩下满满一大坛子的酒。我若不喝,你定然会再给喝干了。你看你此时,已然是醉了的;若果再喝下一大坛子的酒,岂不是要醉死了?” 那小子俏生生地讲道理,“我喝光了,便是免得你再喝。我是为了你好,说得严重些,便是在救你的性命!你该谢我才是!” 这样一大段话,分明强词夺理,却让玄宸瞠目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傻傻地去看她眉眼流光、顾盼生姿。 玄宸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只能呆呆地望着某个人,被噎得生生说不出话来,却心里反倒生起奇怪的欢喜,仿佛心都折了。 那天后来,她也喝了满满一大坛子的酒,也同样醉倒了。就靠在他的肩上,呼呼地睡着了。头顶的桃花全都飘落下来,落满了她的身上、发丝,甚至睫毛…… 他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那个仿佛是花儿变化出来的小东西,全然不敢呼吸。她那么尖利,却这般相信地靠在他的肩上睡;她穿着男孩子的衣裳,却比花瓣儿还要美…… 他原本的心在绝望里沉浮,那一刻却有花瓣的轻柔与春天的希望温暖了他的心。 那年还小,小到还绝不明白心中那微微的疼与甜蜜是什么。手下找来,他只能与手下离开。却轻轻地将她小小的臻首从肩头放下,生怕吵醒了她的梦。离开杭州那日他只觉,他将自己的春天都落在了杭州,落在了酒铺子后头的那片桃花下。 他只知道,他必定会想尽了办法,再来寻。 后来霸州街市,她戴着面纱向他走来。他全然看不见她面目,可是她那独有的伶俐嗓音却让他瞬间僵住。她说“你只是我一个人的雪,不许再让别人知道。”他的一颗心终于落定。 春天,终于从江南杭州而来,染绿了北方的天地。 提起往事,两人全都落泪。怜儿泪中还在微笑,“后来是凤熙寻了我来,将我抱了回去。如果他晚来些,我醒来说不定就也能结识史朗盛了。没想到那一醉,倒是都错过了。” 只能谈上天造化,那日偷偷一醉的事情,除了凤熙之外,她不肯让旁人知道;却一醉都忘了问那一同喝酒的少年是谁。却只望见了他一双碧蓝的眸子。于是霸州那年,他见着这样一个少年跪在街边,双瞳碧蓝,她便不顾了自己的安危,跳下车去,向他走去…… 怜儿轻轻依入玄宸怀中,只轻叹,“从前我总怨上天误我。可这一刻,我却再无遗憾。” 就算死在此时,能在他怀里,能将这一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圆,已是知足。 “兮溜溜……”就在这温馨一刻,拉车的马忽然一声长嘶! 马蹄骤停,马车猛地停下,车上的两人好悬没被甩出车外! 车外原本天光明亮,却忽地全都黑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玄宸稳住怜儿,掀开帘子急问车夫。 可是一掀开帘子,便是玄宸和怜儿,也全都愣在当场! 他们早晨出了霸州城,一路前行,此时已近午时。原本是一天当中天光最为明亮的时辰,可是车帘掀开的这一瞬,看见的却是天地暗如黑夜,天空阳光不见;而原本该属于夜晚的星子,一颗颗的缀满了天空! 骤然一瞬,整个天地再度沦入了暗夜! 318、一世心安 原本天光正明的午时,却天地重陷暗夜,马匹的惊嘶尚且未停,遥远的村镇里便响起一片铜锣响声。锣声惶惶,人声更是惶然,遥远地听不清人们在向上天祷告和祈求什么,却能从那惶急的语气里听得出人们的惊恐万状。 玄宸稳住马车,安抚随从,亲自点燃了马车上挂着的羊角灯。灯光给了人和马匹以安慰,车队这才平静下来。 玄宸上车来望怜儿,“怕是天狗食日。” 怜儿点头,“你别担心我,我没事。天狗食日的时辰不会长久,稍后天就会重新亮起来了。” 天空太阳不见,传说便是天上住着一只天狗,是天狗将太阳给吞进了肚子里去。于是人间便有了这拯救太阳的活动,人们焚香祷告、敲响铜锣来吓跑天狗……怜儿只是轻轻微笑,“这天狗的胃口还真的好大。月亮没了也是被它吞了,太阳没了还是被它吞了。还好,它倒是不吞星星的。” 看怜儿还能开玩笑,玄宸这才轻舒口气,微微笑开,“你没事就好,我只怕他们惊了你。” 怜儿却伸手来握住了玄宸的手腕,“让马车掉头吧。” “怜儿……”玄宸的眼瞳里瞬间涌起血色。 “掉头吧。”怜儿微笑,“我不想去西域了,我想回契丹。” “西域纵然有天山,有雪莲,还有雪豹小雪;可是契丹有更多我放心不下的:翡烟、郭婆婆、婉笙、吟笳,还有黑丫、小蓝、阿离……我要回去。” “怜儿……”玄宸的眼泪险些生生落下来,“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想管了!” “回去吧。”怜儿温柔笑起,“我从前随着爹南征北战,从没有过故园的心情。曾经留恋杭州、霸州,将这两个地方当做是自己的故乡;实则我现在更加想念的地方反倒是契丹草原。杭州和霸州的事情都已经了结了,我走得毫无遗憾;反倒是契丹草原,我放不下。” 怜儿握着玄宸的手,“你说,要我爱上这片草原;我也说,我已经是草原的人。所以雪,带我回契丹草原去,我想——回家。” 怜儿仰头望车外夜空。原本是晴空万里,这一瞬却星斗满天。 这样的天象骤变,在旁人眼中会是巨大的惊恐,可是对于怜儿来说,却并不可怕。因为这样重新又降临的星空,会让怜儿抬头便能看见北方那颗星,便仿佛又看见了埋在那颗星下的孩儿…… 他也许还不是孩儿,因为他还没有成形;可是他却千真万确是她的骨血。她的骨血已经埋在了契丹草原,那么她的根便也在契丹草原扎了下来。不管这一世曾经多少漂泊,只要有了根,她便有了家。 这一刻,她想回家。 怜儿说的不错,虽然天狗食日的天象令人心惊,不过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天光便又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消失不见的太阳,重新又点点回归长空。遥远村镇里铜锣声停下,人声由惶惶也终究变成了对上天的由衷礼赞。 怜儿在车中望着玄宸,微微笑起。 刚刚经历过生死一般的恐怖,此时重新获得生命的人间,这一刻,才是最为平静和温暖。 玄宸却只能紧紧握住了怜儿的手。 她什么都没说,他也什么都没说。她只是看似任由自己的小性儿,所以才想要回契丹去;实则他却明白她的心。 《史记·天官书》曾记载:“天子微,诸侯力政,五伯代兴,更为主命。自是之后,众暴寡,大并小。秦、楚、吴、越,夷狄也,为强伯。田氏篡齐,三家分晋,并为战国,争于攻取,兵革更起,城邑数屠,因以饥馑疾疫焦苦。”每一回天狗食日,随之而来的都是天子受困,人间战祸离乱。 天人感应,日月星辰都与人间相对。人间帝王是天子,于是太阳对应的便自然是人间帝王;太阳上出现黑点,便是帝王有难;而方才的天狗食日,太阳整体消失,便是上天发出的严重警告,预示着帝王将有性命大忧! 天狗食日,不同的地方看见的情形也不尽相同;那么今日这片全然的黑暗就降临在契丹草原上,那么这场灾难锁对应的,便只是契丹的皇帝…… 所以怜儿要回契丹草原去。她的命数是早已尽了的,她却不能让玄宸只顾着他,而没能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去救护他的父皇。 那位老人,虽然背负着汉人的骂名,可是他却用他的性命、他的名誉、他的一切在保护着他的儿子;如今他有难,上天都已经示警,怜儿又岂能坐视不见! 她与玄宸来了霸州,霸州城内发生的事情,纵然千万小心,却也难免泄露出去传扬到了契丹草原。一旦萧家和月牙儿知道了玄宸竟然安心要为了她而放弃月牙儿,甚至是契丹的帝位,他们又如何能善罢甘休?而早对皇帝怀恨在心的二皇子,又岂会不趁机夺了皇位,以免皇帝活着再夜长梦多? 霸州城墙能暂时环绕起她与玄宸眼前的梦,却要将那么多人困在危险里,挣扎不出! 她又如何,能为了自己一时的苟安,为了自己这已经行将熄灭的性命,再拖 累了那么多人? 所以她要回去啊,回到她的家,回到她的亲人和孩儿的身旁去。 西域纵美,却远在天边。她只要顾念着红尘人间,便够了。 “雪,我困了。我想睡一下。”怜儿偎进玄宸的怀中,舒服地躺好。耳畔是他的心跳,鼻息间是他的气息。 真是心安。 即便前头还有一场危难,她却也不再害怕,因为有他在身旁。 这一生,多谢相遇。 319、天下皆欢 一路北行,一路风雪。 玄宸生怕清笛不能适应塞北气候,总是千万小心。清笛却总是笑,虚软了身子却笑靥如花,“我又怎会受不得这塞北白雪?它们,原本便是你。” 清笛索性还让玄宸挑起车帘来,遥望那扑簌簌沿着车门落下的绒羽白雪,伸手去接,“我早知道,这塞北天地,最凌冽寒冷的是雪;可是最温柔飘逸的,亦是雪呢。” 转首望他,嫣然而笑。可是他眼底,已然全是泪光。 不管这真正斫在身上的,是冬雪的寒冷与凛冽;可是在她眼里,永远只去看雪花的温柔与飘逸。 生命行到此处,她已经再无惧怕。 只感谢上天,能让她多活这一天,便让她还能有机会,帮他多抵挡一些灾厄。 于她自己,早已别无所求。 车马行入契丹国境,直入上京。一路上已经是年气火热。 虽然是契丹境内,因为百姓大多还是汉人,所以民俗早已被汉俗所影响,城池处处都是过年的景象。 新年元日,皇帝要率领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祭天,所以皇帝也会从冬捺钵驻地广平淀回归上京。清笛与玄宸便没回广平淀,而是直接回到上京。 “过年了。”清笛转头望玄宸笑,“雪,可有压岁钱给我?”谀 玄宸深深吸气,将自己的手搁进清笛掌心,“我。” 若能压住她的命数,若能留住她,他愿用他自己的一切去交换。 “好。”清笛一笑仰首,深深凝望他碧翠双眸,“你是我一个人的雪,你又将你自己当做了我的压岁钱——我便要你发誓,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好好珍爱你自己。因为你是我的,你便要遵我心愿。” 清笛说着,妙目轻转,目光掠过车外一城的喜气,“都说新年许愿,你这压岁钱,总归不会让我愿望成空吧?” 那一刻天地欢腾,她也尽笑着,可是玄宸却险些堕下泪来。 却只能拼尽所有气力向她微笑,“好。只要是你说的,我无不应允。” 清笛再深深凝望玄宸一眼,便将他轻轻推出车外。 回到契丹上京,她依旧还是连城公主,是他的庶母;而他依旧是六皇子玄宸,如今已是月牙儿郡主的夫君。岂可,再同乘一车? 远远地,通往皇城的朱雀大街上传来马蹄嘚嘚。少顷便已到了车外。有武人洪亮嗓音禀告,“微臣奉旨前来迎接连城公主、六皇子归来!” 清笛一笑合上眼睛。 霸州那一场梦,无论美好抑或残酷,都已应该醒来了。 六皇子与连城公主回归上京的消息,也早就传入皇后与二皇子耳中。凤仪殿里,皇后与二皇子相对而坐,两人眼里都露出狼一般的决绝之色。 六皇子与连城公主从北周归来。北周发生的事情也早已传来,朝野振奋,怕这又是玄宸大功一件! 六皇子回到上京的日子,又是这样巧——挟功而归,正逢新年祭天大典之时! 皇帝正好可依天意、顺民心,册封六皇子为太子! “母后,莫再犹豫了!”二皇子狠狠出声。 皇后萧贵哥闭上眼睛。 作为一个母亲,一个誓死要维护自己儿子的母亲,她此时果然已经不能再犹豫;可是她同时也是一个妻子、一个女人啊…… 她也有过自己的少女时代,也有过远远眺望过那丰神俊逸的少年的过往。她喜欢看他策马雪原,弓马矫健;她喜欢看他在星光下吹响筚篥,声动月光。 她喜欢看他少年帝王独掌天下,挥手之间数万铁骑直下野狐岭;她喜欢听见一件件捷报传来时,群臣万邦对他的称颂…… 那时她是幸福的。因为他是她的夫君,是她一手辅佐的男子;而她也是唯一有资格与他并列朝堂的女人。不管他后宫有多少美人,但是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的正妻只有一个! 他是那些女人的帝王,却不是她们的夫君!她们都没有资格唤他夫君! 可是当那个狼女出现,一切便都变了。 他不再是她爱慕的少年,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他所有的目光,他全部的爱,全都留给了那个狼女,全部! 从此,她只是他的皇后,只是他儿子的母亲! 他望向她的目光,再无了一丝感情;到后来,甚至越来越多的防备。 只因她是萧氏女,只因她们萧氏族是契丹国足以与皇族匹敌的后族!——他为了他的天下,为了他的狼女,为了他唯一真心疼爱的六皇子,而开始嫌恶她、防备她! 也许在他心里,巴不得她早死吧? 只要她死了,他的一切心愿便都能达成。 他会将她的后位留给他的狼女;她的儿子失去依仗,就自然再也斗不过那狼女的儿子! 当明白了他心意的那天,他其实就已经死了——死在了她的心里。是她亲手在心里,埋葬了他! 萧贵哥起身,走到自己的妆台前。背身挡住儿子的视线,从一个有了些年头的漆盒里,取出一段马鞭。 那是她少女时代的马鞭。那一年的“姑娘追”,她策马扬鞭,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鞭子狠狠地抽在了当时身为皇子的他的背上——没人敢鞭打皇子,她却敢了! 她用“姑娘追”的规矩,用那几乎不要命的鞭子声,向所有人表明了她的心迹:她萧贵哥选定的,是这个男人! 太子的选定,皇族必然要考虑后族的意见;她那一鞭子抽下去便决定了耶律真元的皇位。 可是那一天她的鞭子可能实在抽得太重,抑或是他的手劲太大,她的鞭子竟然硬生生断裂在她和他手掌之间——或许那一刻一切都已注定,她与他的情缘不能到头。 萧贵哥伸手取出妆奁里断裂的金丝缠绕的牛皮马鞭,握在掌心,良久。终于扬手投掷于地,“……既已是残余之身,我还要它何用!” 二皇子阴冷一笑,已是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起身施礼,“母后,儿子这便去准备了!” 除夕之夜,天下皆欢。 清笛的心却难安。枯坐妆台,静望菱花,心中如急云流过。 “皇上万安。”清笛思绪飞远,耳边却听得翡烟问安。 清笛激灵灵一下子回神,转头去看,皇帝已经是走到了她的身后,正从菱花镜里端详她的神色。 清笛急忙起身跪倒,“皇上怎么来了?今晚是除夕,明早是祭天大典,皇上必是沐浴斋戒的。妾身以为皇上会留在宫帐里。” 皇帝却一笑摇头,“朕已将一切交与小六子去。忙的是他,朕哪里会忙。除夕之夜,天下皆欢,朕也不想一个人。朕便来看看你。” 皇帝垂首细望清笛面色,“你面色很不好,朕料想今晚你怕也睡不着。不如陪朕说说话,可好?” 皇帝自在地脱了靴子,盘腿坐在地毡上,伸手召唤清笛,“你身子弱,且躺着你的。朕就这么坐着跟你说话。” “皇上,这不合规矩!”清笛忙想起身。 “无妨。” 皇帝叹了口气,将头上的金丝盘龙冠也摘掉。清笛这才看见,这些日子不见的工夫,皇帝的头上已经又多了许多银丝。身为帝王原本操心劳力,平素看皇帝精神奕奕,此时方猛然想起,他也老了…… “今晚是天下皆欢的日子,朕便也最为想念贞懿。” 皇帝仰头望了望清笛,“如果贞懿还活着,今晚她一定是最忙碌的那个。欢欢喜喜给身边人压岁的喜钱。可惜今晚却早已没有了她……朕今晚虽然也高兴,但是高兴却怎么都遮不住难过。” 清笛只能黯然。 “连城,朕今晚便只想跟你说话——连城你可知道,你的脾气秉性都是像极了贞懿?”人并非都是要喝酒才会醉,有时候往事也能醉人,“我初次见你,几乎以为是她的魂魄归来。” 清笛点头。皇帝那时望着她失神,她便知道,皇帝看见的不是她,而是透过她的身子,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连城,朕明白,从前种种,你心里许是责怪了朕的。” 耶律真元眯起眼睛来,“你从未侍寝,朕却对外说你侍寝;你的孩子本不是朕的,朕却大肆张扬。朕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小六子能顺利迎娶月牙儿。朕小心绸缪,点滴计算,却一步一步都独独伤到了你。” “那么今晚朕便可对你直陈心臆。”皇帝眯着眼睛望清笛,“朕,欠你一句解释。” 320、草原日落 “没错,朕知道你与小六之间有情。且不必说你刚来那天,玄宸的举止失态;其实在很久以前,小六便在我面前向我要过一个人——他说若霸州能够攻下,除了要给他娘一个追谥,他还要我为他要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连城。”悌 清笛缓缓阖上眼帘,眼睛里有滚烫的东西在滚动。 “玄宸是我的儿子,是六个儿子里与我性情最像的孩子,我岂能不明白他一旦动情,会做到何样的地步?当年我为了贞懿,险些废了皇后、裁撤六宫;那么今日的小六恐怕会比我做得更为决绝……果然,他跟我要你的那个晚上,就明白地说了,这一生不要皇位。他只要你——连城,你明白这句话对于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我是一个父亲,但是我首先必须是契丹的皇帝。我将契丹国的未来都寄托在他这里,只有他引领契丹,我才放心;可是他却对我说,他为了要你,而不要皇位。”皇帝闭上眼睛,眼角老态尽显,“作为父亲,我明白儿子的痴情;可是作为皇帝,我不能容许儿子的逃避。”谀 “对于距离皇位遥远的百姓来说,可能只看得见皇位所代表的至高无上;只有真正与皇位距离最近的人才明白,皇位实则更是沉重的责任……所以我不能答应玄宸的放弃。” 皇帝沉沉叹了口气,“可是帝王权谋永远不是自己拥有天纵才气便足够,帝王也需要朝堂的支持,才能顺利执政。所以月牙儿必须要成为玄宸的皇后……”谀 “皇上,这些您都不必说了,妾身都明白。妾身也没责怪过皇上,妾身也愿意这样配合皇上去做。”清笛努力微笑,“他不该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雪,他更应该是统驭北方草原的雄主,他更应该属于契丹千万万百姓。这个轻重,妾身明白。” 皇帝定定望清笛,“连城,你是不是以为朕从来没有为你考量过?你是不是以为朕对你的喜欢,是源于你与贞懿的气度相像?”悌 清笛没说话。 “朕是故意要造成这样的假象,可是朕对你的喜欢并不是男女之爱——朕的爱早在十几年前都已被贞懿带走,如今的耶律真元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清笛一怔抬眸。 “连城,朕对你的喜欢,实则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朕知道你是玄宸喜欢的女子,朕是将你看做女儿的……从你来契丹草原,朕一次次试探于你,就是想要看看,连城你究竟是何样的女子,你有没有资格未来站在玄宸身畔!” “若你善妒而不能容得下月牙儿,因此而威胁到玄宸未来顺利登位,朕会杀了你;若你颟顸愚钝,只是个柔弱而没有智谋的宋女,朕会真的宠幸了你,从此绝了玄宸的念想;若你是个同样心怀狭隘而只知将我契丹当做蛮夷的汉女,朕会将你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出……” 皇帝的眼睛里寒光连闪,却终于,缓缓软了下来,“可是连城你用自己的作为证明了你自己:你爱玄宸,却依旧能为他着想,主动与月牙儿结交;你聪慧而灵动,善于利用眼前的条件为自己解困——女真的狸猫,朕都看在眼里;你眼界也渐渐展开,我在你眼里看得见对于这片草原和草原上的人的接纳与热爱……” “连城,朕今日能与你推心置腹说这么多,便是因为你已经通过了朕的考验。玄宸与月牙儿成婚那夜实则是最难的一关,你却用你的表现最终赢得了我的赞许——连城,你是有资格站在玄宸身边的女人,你是值得他爱的女人!” 清笛惊住,不知该如何作答。心中唯有惴惴,原来千古帝王的心思,绝无人能猜透。 “朕,老了,也累了。贞懿走了的这么多年,朕也只是在苟延残喘。她一生孤苦,不知父母是谁、家乡何处,除了草原上的狼群,她便只有朕这样一个亲人。朕舍不得让她在孤身去走那条黄泉路,朕当年便想陪她一同去!” “可是,身为帝王,朕却连这一点自由都没有啊……朕不能扔下这一切,因为朕放不下玄宸、放不下契丹国;也因为还没能追谥贞懿,不能让她与朕同穴而眠……所以朕只能咬紧牙关活下来。日日看着朝堂上臣子们的勾心斗角,夜夜担心着契丹国未来的命运。朕,实在是累了……旁人只看得见身为帝王者,坐在龙座上一言九鼎的威严;可是谁能看得见一个失去了心中所爱的男人,永生永世的孤单?” 清笛听得心下凄然,“皇上,您!” 皇帝却摆了摆手,“现在好了,玄宸终于与月牙儿成婚,继承大统便是顺理成章。贞懿也已经追封为皇后,可以与我同穴而眠……明日一早,朕便会宣告天下,禅位于玄宸!” 皇帝一笑,转头望清笛,“而你的孩子也掉了,算不得朕生育过的嫔妃。若朕驾崩,你依旧可以名正言顺成为玄宸的侧妃。纵然委屈你,连城,朕却相信你也能明白,在我契丹,皇族与后族必须联手的道理。朕也相信,你只要留在小六的身边,名分都是次要……” “皇上!”清笛惊得连忙从榻上滚落在地,跪倒在皇帝面前,“原来什么都瞒不过皇上!” 皇帝摇了摇头,“你别害怕。虽然朕知道你是袁承道的女儿,知道你原本来契丹是为了给你爹报仇……可是朕的心中却并没有将你当做仇敌。” “连城,玄宸这孩子纵然得天独厚,却是一生孤苦。朕希望将来,你能代替朕,甚至代替他娘亲,好好地护着他。”说到此处,皇帝的老泪也不由得落下,“朕知道你一直拼尽自己都想要护他周全,朕便将那孩子托付给你了……” “皇上!”清笛心惊更甚。刚想对皇帝说话,却猛然被一股冷风吹到——清笛下意识循着风向望去,便是一惊! 毡帐缝合处竟然裂开了一道缝隙,而缝隙外头正有一只阴森的眼睛在望着帐中的一切! “皇上!”出于本能,清笛猛地扑向耶律真元,将要将耶律真元护在身子下头——却已经晚了,一支冷箭从裂缝处无声飞来,森冷地直中皇帝后心! 皇帝目光迷乱地望向清笛,忽地笑开,“甄儿,是你来接我了么?甄儿,你可知这多年来,我有多想你……你知道么,今晚本是我们儿子的婚礼,你定然因为知道了此事才回来的,是不是?” “还有……我们儿子喜欢了一个女孩儿,她叫怜儿啊……她一定能陪着我们的儿子,当好,契丹的,明君……”皇帝说到后来,已是一声喘息一个词,再难连缀气息;口中随着呢哝,有血流淌下来! 大萨满的话在清笛耳畔回旋,“血,血啊……要落血啊……” 她曾经以为大萨满说要落雪,却原来是说要落血! 天上日蚀,便是帝王陨落之相。却没想到竟然是被他的嫡子弑杀,而且就在这天下皆欢的除夕之夜! “皇上!——” 清笛惊呼着抱紧皇帝,却已无力回天!鲜血从皇帝背后的伤口和他的口中,不断不断喷涌出来。清笛用手拼劲去捂,却根本捂不住!那温热而粘稠的血液沾满了清笛的双手,她只觉自己指尖流淌而下的就是皇帝点点流逝的生命! 从前因为契丹南下攻宋,造成百姓涂炭,甚至间接害了她爹娘,所以清笛从小便对这位契丹皇帝恨之入骨。可是今晚,听了皇帝这些肺腑之言,她忽然觉得心中仿佛有一个结悄然而散——他不是什么帝王,他也不是什么杀人的魔鬼,他也不过只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 她刚刚认识了另一面的他,可是他就这样惨死在了她面前!纵然他的话语中已经透露了疲惫之意,就算他说他想去陪伴心爱的贞懿皇后……但是他却不该就这样被人杀死! 而那个人,更是他的嫡子啊! “来人啊,来人啊!” 清笛发疯地大喊!可惜,今晚是天下皆欢的除夕之夜,,外头的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清笛的喊声纵然能传出帐外,却也极快地被外头的喧哗哄笑声吞没,没人听见。 守在帐外的翡烟和郭婆婆听见了,可是她们却都根本不能动!二皇子手下的亲兵早已一边一个制住了她二人,严实实地堵死了她们的嘴! 该怎么办,怎么办!谁来救救这位老人,谁来救救小六的父亲! 321.帐夜示警 皇帝的身子在清笛手中点点冷了下去,清笛努力冷静下来。她喊过数声,外头却一丝回话都没有,她又如何猜不到外头早已有人布了防? 门口靴子声笃笃而来,二皇子一身黑色战袍披着夜色走进! 还喊么?喊又有什么用?二皇子阴森笑着蹲下来,只翻了翻皇帝的尸身,便捏住清笛的下巴,你喊是想让你的小六来救你么?真对不住了,小六他现在怕是正在陪伴他的妻子月牙儿。有了月牙儿,他才能拥有萧家支持,也才能拥有皇位--清笛,他哪里顾得上你? 耶律玄舜,你这个畜生! 清笛眼泪迸落,我知道你本不是人,却没想到你能干出这等弑君弑父的事情来! 弑君弑父?二皇子冷冷一笑,你说是我杀了父皇么?连城公主,你错了——他是皇帝,却早己不是我的父亲他只是小六一个人的父亲,有了那狼女之后,他再没给过我一天的父爱! 二皇子眼中迸射出一种绝望,像是能看得见他少年时代的悲伤。可是那悲伤却一闪即逝,随即被阴狠代替。他笑,伸手捏起清笛下颌, 更何况,此时杀了我父皇的人,那个要背负弑君大罪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二皇子冷冷伸手,一把将皇帝背心上插着的雕翎箭拔下来,然后伸手抽出清笛腰上的小腰刀,便照着方才的伤口,狠狠刺了进去---- 你! 清笛惊痛之下,哪里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 我会告诉所有人,因为父皇赐婚给小六与月牙儿,你便记恨于父皇。因为你是宋国的和亲公主,你其实更是肩负刺杀我父皇的任务 今晚父皇要你恃寝,你愤恨之下,以父皇所赐的腰刀刺死父皇! 二皇子回首向帐外,来人啊,将这个贱妇绑了,等候皇后发落这个帐篷不经我的许可,任何人不准任意进出! 是! 门外铁甲军士整齐回答,面窖全都隐在夜色里。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的喧哗声渐渐止歇。 清笛再看一眼伏倒在她眼前的皇帝,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从前在大宋的时候,痛恨契丹皇帝痛恨到了极点。掌院刚刚启动媚心之计的时候,她在脑梅中不止一次想象过,将来手刃契丹可汗的情形——可是当一切血淋淋地发生在眼前,她却只觉悲。 堂堂一代契丹雄主,竟然陈尸于此,默默地一点一点冷却下去,却无人知晓! 清笛双手被缚,口中被塞了布条,真是叫丢不应叫地不灵! 清笛悲哀地仰头向苍田,在心中无声地呐喊,贞懿皇后,倘若您在天有灵,请您一定要帮帮您的丈夫,帮帮您的儿子如果今晚的巨变无法被六皇子查知,那么二皇子和萧殷极有可能今晚便会作乱,他们杀了皇上,下一步要杀的人就是六皇子! 而此时的六皇子,还在宫帐中筹备祭天大典--他哪里还来得及防范啊! 帐外有来来往往的军士,对她的帐篷严加看管。从那些人的着装上,清笛认得出这些人是萧殷的手下。 二皇子也是狡诈之人,他明白今晚若是调动他自己手下人,皇帝与六皇子都会有所防范——偏萧殷是萧氏的人,今晚又是他妹妹陪伴小六筹备祭天大典,所以便无人会多加留意萧殷,这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萧殷! 清笛心底呼啦敞开一扇窗般,她想起了手里还握着的一个物件儿。 当年萧殷在怜香院里欺负了静箫那晚,她曾经从萧殷腰上扯下来一块鱼形玉佩。鱼形玉佩历来为符节,用以调动军队任兑官员所用,萧殷腰上的鱼符自然便是调动他手下军队的信物。眼前的症结所在是,她该如何将这枚鱼符进出去,交到六皇子或者是韩大人的手上以六皇子和韩大人的智慧,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她此时手脚被捆缚,嘴又被堵住,帐外还有人在看押,郭婆婆和翡烟显然也不得自由--该怎么办,怎么办? 清笛急得在帐中环望。小蓝在鸟架上,可是它太小,根本叼不住这个符节,清笛的目光终于落在角落里的阿离身上! 清笛用尽了心念,用双眼无声地凝着阿离。阿离既然是贞懿皇后生前的爱物,既然它答应了六皇子要替贞懿皇后陪着他,那么此时此境,一切的一切就只能拜托给阿离了! 阿离,阿离。拜托你,看懂我的眼神,求求你 若你有灵,若你还记着当年贞懿皇后与你的情分,求求你一定要看懂我的眼神! 夜色幽深,大草原上经过了一整天婚礼的欢腾之后,终于安静下来。冥冥里,却猛然听得一声惊呼,抓住那头狐狸。可是狐狸身如闪电,身形飘忽,几个闪转便从几个军士的手底下钻出去。玉白的身影直插玄黑夜色,倏忽不见。 快去禀报二皇子, 几个军士面面相觑。 却有一人伸手拦住,禀报二皇子?傻了么?不就是跑了头狐狸么,它又不会说人言,它就跑了又能怎么样反倒是,如果我们禀告了二皇子,二皇子反倒要牿我们倏忽的罪。 是啊! 几个人便都是点头,那便,那便什么都不要说了。 皇后帐中,皇后已经惊慌得瘫坐在椅子上,儿啊,你怎地这样快就动了手怎地,怎地不与为娘提前商量一下 !虽然皇后早也有了杀死皇帝的心,可是当一切猝不及防到了眼前,她心底还是悲哀。 多亏我今晚一直跟踪老东西,他进连城公主的帐篷,我便扯开帐篷缝隙偷听——否则我们母子便都被老东西骗过看样子他分明是想明早就要立储,他是想给我们来个措手不及! 二皇子满眼的戾气,既然如此,我又哪里窖得他再括到明天早上更何况,母后您也说过,这件事总归要栽到连城公主的头上。今晚许多人都看见老东西进了她的帐篷,正好来它个死无对证。 皇后面色惨白,话虽这样说,可是发生得这样突然,你让为娘如何来应对往常还有你舅舅,今晚他却已经成了六皇子的岳丈,我们便再难倚仗他了! 没有舅舅,难道你我母子就驾驭不了这个契丹国么?二皇子森然而笑,母后,咱们也该扔掉目目这根拐杖了! 皇后也终于冷静下来,手指扣着座椅扶手,抬头望二皇子,唯今之计,便更是先下手为强。趁着小六还在洞房,无人可以去打扰,你我母子赶紧拟出传位圣旨来只要圣旨宣布,那么小六便是想追究,却也来不及了! 正是这样,儿子已经将负责书写圣旨的庶吉士带来,这便命他书写圣旨皇帝宝印,还要母后您想办法。二皇子一双眼睛在夜色里狠绝如狼,仿佛人挡杀人佛当灭佛! 午夜岑寂,墨空无光。冷不防却传出一声凄厉尖叫,来人啊,不好了,皇上宾天了! 原本婚礼狂欢之后的人们都已经沉进了酣畅的梦中去,这样陡然一声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冷静下来,大家循声奔到清笛帐篷前时,还都处在懵懂中,彼此面面相觑。 清笛帐篷前,火把高燃,早已有铁甲军士将帐篷围城铁筒一般众人当中,火光跳跃里,二皇子一袭黑袍仗剑而力,森冷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二皇子,宄竟发生何事?南北两院枢密使两院大王,以及众位亲王国目全都围拢前来,皇上呢? 二皇子冷冷伸出长剑去挑开了清笛的帐帘——帐内灯影仓皇,灯影里清笛被绑着在床榻上,而皇帝则伏在她身上,背上插着一把金刀! 啊,皇上,皇上啊——一众臣子都惊惶冲进去,嚎哭着跪倒了一大片。 太医,快传太医 豫亲王耶律真定连声大喊。 旁边早己立着的几个太医忙过来扑通跪倒,回豫亲王与各位大人,我等早己检视过——皇上他,皇上早己宾天!贱人骤然的障痛让契丹人凶性大发,地上跪倒的群臣便都冲向清笛去! 清笛被绑缚着,嘴上也堵住,她又如何能有半分力量自保,不过片刻,清笛己经挨了不知多少下拳头------ 322.莫问莲心 “来人啊,来人啊!”清笛发疯地大叫。可惜,外头的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清笛的喊声纵能传出帐外,却也极快地被外头的喧嚣哗哄笑声吞没,没人听见。 守在帐外的翡烟和郭婆婆听见了,可是她们根本不能动。二皇子手下的亲兵早已一边一个地制住了她们,严实实地堵死了他们的嘴。 皇帝的身子在清笛手中一点点冷了下去。清笛努力冷静下来,她喊过数声,外头却一丝回声都没有,她又如何猜不到外头早已有人布了防? 门口靴子声传来,二皇子一身黑色战袍披着夜色走进来。 “还喊吗?喊又有什么用?”二皇子阴森地笑着蹲下来,翻了翻皇帝的尸身,待确定皇帝已是回天乏术后,便捏着清笛的下巴,“你是想让小六来救你吗?真对不住了,小六他现在正在忙,他那里顾得上你?” “都住手!”正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喝。众人停手,回首望去,只见六皇子穿着大红的喜服踏破月色而来。他身上的大红竟然被夜色染头,此时看上去仿佛是暗夜里的一泊鲜血,非但再没有喜庆,反倒平添可怖。 “父皇尸骨未寒,你们便这般冲上去,难道你们敢亵渎父皇龙体吗?”玄宸立在帐门处,眼瞳碧蓝。 他来了------清笛忍着满身的疼,甚至都不去细究身上究竟有几处留下血来,塔只是抬眸,静静地望着立在门口的少年,她的眼里没有一滴委屈的眼泪,她的嘴不能说话,她便用眼睛朝他微笑。她没事,真的。 “参见六皇子。”群臣终于不再乱,纷纷转头跪倒在六皇子眼前。六皇子今晚与月牙儿郡主成亲,皇上此举意味着什么,这些臣子如何猜不到?尽管这一刻还没有遗旨,臣子们却都先期跪倒。 “弑君大罪,当将那贱人碎尸万段!”大臣们全都痛哭失声。 看见床榻上的尸首,玄宸的眼睛也红了。血色漾着那一抹碧蓝,看得人心惊胆寒。 “禁军何在,速将父皇龙体送回龙帐。太医小心检视,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便当尽力救治!”玄宸冷静下令。 “遵命!”禁军身上铁甲叶子的响声划破了夜色凝寂,众臣向外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帐外早已如潮水一般围拢来了数不清的禁军。 皇帝斡鲁朵的禁军一直掌握在六皇子手中,此刻他们早已黑压压站满帐外,反倒将萧殷手下的军士全都团团围在了中心。 有人无声地跑到二皇子和萧殷耳畔低声禀告了什么,二皇子面色大变。萧殷压不住火气,先吼了起来:“六皇子,你什么意思?凭什么派人接掌了我的部队?” “你的部队?”六皇子冷冷转身,身上的大红吉服在玄黑夜色里仿佛一片血浪滑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萧四公子手下的部队不是我契丹的军士?” “这——”萧殷原本就不善口舌之争,当下被六皇子问得张口结舌。 “更何况,萧四公子没打听一下,调动了你手下的是什么符节?是我六皇子的手令吗?抑或是皇上的旨意?”玄宸缓缓转身,望向众臣,“调动了萧四公子手下的符节,分明就是萧四公子自己的鱼符!” 玄宸目光状似无意地从清笛面上滑过,清笛终于舒了口气。看来阿离已经将鱼符平安送到了六皇子手里。贞懿皇后,您老果然在天有灵,果然在守候着您的儿子,是不是? “我的鱼符?”萧殷大惊。他早忘了当初在霸州丢过一枚鱼符,更哪能想到有人能暗暗保留那枚鱼符这么久,只为等待这一天。 萧殷心中发虚,不由得转眸去望萧国舅。他的鱼符除了他自己,还有他爹能拿到。萧殷心下不由打鼓,以为是萧国舅此时决定了要支持六皇子?所以才将他的鱼符拿了出来。 萧殷再强硬,也不敢跟自己的老子对着干,只得垂下头,再不敢出声。 “皇后娘娘驾到——”就在六皇子渐渐掌控了帐中形势之时,帐外突然一声高声通传。 皇后萧贵哥含泪走入,帐中众人齐齐下跪。契丹历来帝后同掌权,在这皇帝殡天,新帝未立之时,大家唯皇后马首是瞻。 “韩大人,我一个妇道人家,未免国祚不安,皇帝留下了遗旨,请你宣读吧!” “皇帝留下了遗旨?”众臣不禁小声议论到,“难道皇上预测到自己会遭不测?否则怎会提前备下遗旨?” 韩志古也是一皱眉,躬身接过圣旨来,展开一看,便连忙跪倒在皇后面前,“微臣万万不敢宣读这份所谓的遗旨!” 众臣登时大哗。 六皇子一个箭步奔过来,抢先接过韩志古手中的圣旨,展开一看,便眯起眼睛去望皇后。身为皇子自然不该在皇后面前平视,可是他今天并没有躬身的意思。 “母后,遗旨先不忙着宣读,原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二皇子披了一身的黑郁走过来,“大行皇帝的仇尚未报,又何必急着新君嗣位?” “正是!”一众大臣也如梦方醒。大行皇帝尸骨未寒,难道这就要开始争位的戏码吗?理应先将大行皇帝之事办完,再册立新君。 “小六,按照我契丹律法,弑君大罪该如何处置?”二皇子站在六皇子眼前,眯了眼睛缓缓说给六皇子听,就像猎人在猎物面前放下诱饵。 六皇子转头去望榻上的清笛。皇帝尸身已经抬走,此时的清笛孤单地坐在偌大的榻上,小小的身子几乎淹没在绳索之间。纵然满身伤痕、狼狈不堪,她却依旧双目清澈地直望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恐惧,也无怨怼,反而仿佛有温暖脉脉流淌。 玄宸心底轰然一声。不知怎的眼前出现一幅图景,仿佛是在中原汉地,仿佛看见眼前的连城公主趴在地上。有红花棍从半空落下,打在她身上,她却一声都没吭,死死闭紧了自己的唇,眼神璀璨。 “按律……”玄宸凝望着那双眼睛,忽地说不下去,“当,凌迟处死!” 二皇子森然一笑,望向禁军,“六皇子的话,你们没听见吗?” “是!”禁军铁甲飒飒,走到清笛榻边,两人便将清笛直接扯到地上,拖着便向外去。 清笛口不能言,只用力回首,深深再凝望玄宸。那眼中依然没有悲伤和绝望,只有微微的笑意。 “且慢!”韩志古却阻止。 “韩大人,怎么,就因为她是个汉女,所以你这个汉人也终究要跳出来维护她了?”二皇子冷冷望着韩志古。 韩志古闭了闭眼睛,“按律,弑君大罪定当凌迟。可是二皇子不要忘了,眼前人还是南朝的和亲公主!杀她容易,却不必考虑我南北两朝的关系吗?杀了她,便等于我们又要与南朝宣战!” “与南朝宣战……”二皇子冷笑,“难道我们契丹怕吗?宣战便宣战,又能如可!” “二皇子!”韩志古力争,“如今皇上刚刚宾天,国中当忙碌皇上入葬之事。倘若此时我们再与南朝动起兵戈,东边的女真与西边的夏国,又如何会放弃这个渔翁得利的机会?” 众人都是点头,皇后便问: “韩大人,你可有主意?” 韩志古跪倒回话: “依臣之见,当将此事告知南朝朝廷,看他们如何作答。” “皇后娘娘,微臣也同意韩大人的主张。”北院大王耶律震也施礼,“南朝和亲公主杀死我契丹皇上,我们倒要看看南朝如何来赔偿!割地、赔银子之后,我们再处置了这个贱人!” 草原冬季凋敝,契丹国内的粮草物资都有匮乏,此时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向南朝讨得物资,正中一众契丹臣子的下怀。 “好。”皇后纵然不想留清笛,但也不能不考虑到和亲公主的身份,“将她严加看管,来日再行处置!” 清笛被直接拖出去,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玄宸与韩志古面上。韩志古忍住悲伤,也回望着清笛。最后拐出帐篷的刹那,清笛终于含笑向韩志古点了点头。 韩志古的意思她明白。她的命数原本已经尽了,所以死已经并不可怕。韩志古只是为了不让她受千刀万剐之苦!爹爹便是死于凌迟之下,她此生此世最痛恨的刑罚就是凌迟。韩大人定然能猜到她的心,于是便想办法让她避过凌迟。 即便是死,也要死得体面些。 用作牢房的帐篷破烂不堪,草原上的冬风从各个方向吹刺而来。帐中又没有炭火,清笛身上还只穿着单衣,便冷得只能抱紧自己。可是自己的身子原本没有多少体温,根本也温暖不了自己。 帐门处传来脚步声,脚步踏在干草上又急又稳,还有布料彼此摩擦的飒飒声,显然那人是穿着披风。这样的凌晨,还会有谁来看她? 清笛身子已经冻僵,只能僵硬地转动着颈子,用力抬起头去望那站在帐门处的第人。无甚特别,那人穿着与看守她的禁军同样的服色,脸孔都隐进风帽中去,根本看不见丝毫轮廓。 清笛笑了笑,随即低下头,“时候不早了,军爷自去歇息吧。我不会逃走的,你放心。” 门口光影一闪,有人无声向后退去,那为首的人却踏步走进来。帐帘随之无声落下,将帐内帐外隔开。帐篷里没有灯,那人的目光隔着幽暗无声地落在她面上。 清笛不去分辨那目光里裹缠着什么,只叹息着垂下头去,不做任何回应。 身上却忽然一暖,原是那人脱下了他自己的斗篷,披在了她的身上……那斗篷是貂裘的里子,好暖啊。上头还留着他的体温,碰上她的身子后便一下子浸润过来,让她的筋骨仿佛瞬间复苏。 “多谢。”清笛扯紧衣襟,努力藏住自己的情绪。 “我父皇,真的是你杀的?你别怕,一五一十将当时的情景说给我听。如果你是冤枉的,我必然还你一个清白。” “就算不是为你,也是为了我父皇。我决不能让我父皇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六皇子的嗓音沉稳而冰冷。 “六皇子不必多问了。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也许不是追问先皇死因,而是你要先继位!这个时间,我相信皇后娘娘与二皇子一定也没有安歇,不过他们在绸缪的却是继位大事。” “连城公主,我再问你一句话:我从前是不是认得你?” “六皇子觉得我熟悉并不奇怪。本公主与贞懿皇后颇多相似,皇上也曾经说过的。” “只是因为这样?”玄宸的目光穿过夜色,锁在清笛面上。 “六皇子刚刚成婚,此时便来问我这个问题,不觉得惭愧吗?” “你毫不自辩,难道真的不怕死?”六皇子有些恼了。 “人总有一死,我又何必怕?”她在黑暗里微笑,目光如星。 他却恼了,猛地一把抱紧她,“那我偏不让你死!就算你自己想死,也死不成!” “你疯了!” “六皇子!”清笛被他抱在怀里,惊得不敢高声,只能低低惊呼,你疯了吗?” “我要给你一个孩子!” 玄宸只垂首爱抚着她的身子,用自己的体温缓缓温暖着她,我要给你一个孩子。带着孩子,你便不会再说去死了。为了孩子,我也要你拼命活下来!” 他的攻击猛烈起来,清笛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不许自己发出声音来,泪却还是 流了下来。他不知道……不知道她的身子根本不能受孕,他纵然这般决绝地想要留住她,却也没有用。 皇后帐中,二皇子也在。这样的夜晚注定无眠。 “你再说一遍。”二皇子眯眼望着跪在地上的静箫,“你说真的听见韩志古说连城公主命数尽了?” 静箫连忙垂首,“奴婢岂敢撒谎?这是巧儿亲耳听见的。 更何况不光是韩大人这样说了,就连大萨满也在青庐中旁敲侧击过,说贞懿皇后也是死在这个季节…… 就算韩大人医术也许有所不逮,大萨满却是通天之人,大萨满所传达的都是上天的意旨,又如何会错?” 皇后也是点头,“即便再有人撒谎,也不会拿自己的命来轻慢。” “如此说来,我便明白了。”二皇子冷笑,“怨不得六皇子会在婚事上这样冷静,让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他有任何的不愿,原来是因为连城公主要死了……也好,倒是省了我们许多事。” “皇后娘娘,儿臣有事求见。”帐外忽然传来六皇子的嗓音,帐中人都是一惊,面面相觑。 皇后稳住神儿,“六皇子请进吧。” 六皇子单膝跪倒,“儿臣方才带领太医院全体医官一同查验父皇的龙体,发现了疑点!” “哦?”皇后眯了眼睛,转头望着静箫和其他侍女道,“你们都退下吧!” 帐中只剩下皇后母子与六皇子。皇后说:“六皇子请讲吧。” 。方才儿臣与太医院诸位医官大人一同见证了父皇的龙体’经查验得知,原来令父皇宾天的并不是连城公主的腰刀!”玄宸说着,碧蓝的目光冷冷瞥过二皇子面上。在那处刀伤之下还掩盖着一处更深的伤痕——那伤几乎穿透了父皇的胸膛,这深度绝非一柄五寸长的小小腰刀所能达到的!” “你凭什么就说父皇是死于那处箭伤?你有什么证据?”二皇子拍案而起。 “玄舜!”皇后面色大变。 六皇子缓缓转眸,清冷一笑,“二哥怎么知道那是处箭伤?小弟方才说的证据里 ,一个字都没有提到箭,二哥怎么能这样确定?唯一的原因……这支箭就是二哥的吧?” “你!”二皇子想要收回原话,却已是来不及。 “六皇子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来敲山震虎的?”皇后也勃然变色。 “儿臣此来,是想跟皇后与二哥做一桩买卖。我保证不将方才的事情讲说出去,也会节制各位亲王与医官。” “你想要什么?”皇后突然狰狞起来,“皇位吗?你不必想了!” “皇位之事从来不会成为我用来交换的砝码。”玄宸冷冷一笑,“我要来交换是——放了连城公主。她原本与此事无关,不要再为难她。” “小六啊小六,你终于装不下去了吗?你终于舍不得她了啊?知道她要死了,你的良心终究发现了!”二皇子宛如被逼到绝路的野狗。 “你说什么?什么她要死了?”玄宸心中迷雾骤起。 二皇子还要反驳,却被皇后拉住。皇后凝望着六皇子面上的迷惘,忽地一笑,“六皇子既然这样说,本宫与二皇子不答应倒是不对了。更何况连城公主是大宋的和亲公主,原本便不能妄杀。可是六皇子准备将连城公主如何办呢?毕竟皇上已经不在了。” “按照祖例,和亲公主不可孀居,总归要再醮。那么如今六位皇子里,还有哪位愿意收继了连城公主呢?”皇后转眸望二皇子,一笑,“看样子没人敢轻易收下这个麻烦。” “依本宫看,不如六皇子便收了连城公主吧?” 六皇子离去后,二皇子忍不住问:“母后,为何要这样安排?” “玄宸如今得到了月牙儿为妻,若将连城公主推到他身边,你以为他跟月牙儿还会和睦吗?” 有人搬了炭盆来,又送了衣物。清笛微微陵睁,却并无喜色,只是淡淡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直到三日后,有禁军走进来向她施礼,“连城公主请吧。之前小人们多有怠慢,还望公主宽宥。” 翡烟和郭婆婆从外头奔进来,一边一个扶起清笛。清笛只转头望那禁军,“发生何事?” 禁军行礼,“请公主回帐。” 待回到自己帐篷后,一切如旧,可是看起来却恍如隔世,清笛坐在榻上,伸手去抚摸榻边,就在那里曾经倒下过契丹的皇帝……此时染了血痕的床褥早已被撤换掉,清笛却仿佛还能看见榻边的一抹暗红。 “你们在外头可听说发生了何事?为何会放我回来?”翡烟和郭婆婆伺候清笛沐浴更衣,坐在浴桶里,清笛只问此事。 翡烟压低了嗓音道:“奴婢猜测,定然是咱们大宋朝廷旌压了!姑娘怎么也是大宋的和亲公主,事关大宋脸面,又岂能容得他们随便陷害!” 大宋真的会救她吗?抑或大宋救的不过是他们自己的脸面? “再者,奴婢以为这当中定然有公子用了力!契丹这边发生的事情,女真的乌雅少爷定会派海东青去传信儿的!” 不管是大宋朝廷也好,抑或是凤熙也罢,只要不是玄宸就好……清笛闭上眼睛,将身子埋入水中,她不要他再为了保全她而涉险。 “连城公主,请随小的们到议事大帐。”隔日天明,有人来传召。 清笛穿了素服,跟随帐门官到了议事大帐。帐中并无满朝文武,只有几位皇族中年高望重的亲王,此外就是皇后与六位皇子。 见清笛进来,大皇子兀自闭上眼睛,手捻念珠;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都笑笑向后退了一步,左顾右盼,仿佛眼前发生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清笛皱眉,只向皇后行了礼。皇后一笑,“连城公主这些日子受委屈了。今日找你来也是大事。皇上宾天,连城公主却还年轻,又是身兼契丹与南朝和亲责任的公主,所以今日便要连城公主来确定,哪位皇子是连城公主愿意再醮之人?” 清笛一怔,目光从六皇子与二皇子面上滑过,再回到皇后面上,正撞见皇后没来得及收回的一抹目光。 清笛一笑,向皇后福身,“皇后的意思是,妾身可以自行择定?” “连城公主是南朝和亲公主,所以这个特例是可以开的。”皇后点头。 清笛转身望向六皇子,继而起身,含笑走向六皇子……玄宸怔住,定定地望着向他走来的清笛,鼻息之间流溢起蘼芜香气,心口却如插着一把刀一般地疼痛…… 为何对她会有这般的感受?为何见她,心中便是若苦若甜? 眼见清笛已然走到六皇子眼前,皇后终于松了口气,却没想到清笛在六皇子面前突然转身,毅然走到了二皇子面前去,盈盈一笑,“二皇子,本公主会尽心服侍在二皇子左右。” “什么?”皇后大惊,拍案而起。 二皇子也是一怔。清笛妩媚笑着,仰首望向二皇子的眼睛,低声道:“二皇子还记得当年与奴婢的相约吗?今日奴婢依约而来,难道二皇子竟忘了吗?” 二皇子眯起眼睛,渐渐凝起残忍的笑容,“好啊。当年在霸州,那一晚竟然没能尽兴,我正深以为憾。” “连城公主……”玄宸心中迷惘如雾,忍不住轻唤出声。 “六哥!”月牙儿腾腾从外头进来,一把握住玄宸的手臂,六哥还记得洞房之夜,你在我耳边说过什么吗?” 那样夜半无人的私语,月牙儿此刻也顾不得了,全都吼出来,只怕六哥又变回从前的模样,再不是那晚在她耳边低低私语“这一生我只要你一人,再不纳妾”的他。 玄宸闭上眼睛,洞房之夜的印迹与心底莫名涌起的记忆缠绞在一起,无法廓清。 清笛一笑走向二皇子, “妾身这便随二皇子同去吧?” “姑娘!”清笛帐中,清笛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翡烟惊得抱住清笛。 “我没事。”清笛一笑,拿了帕子亲手将唇边血迹擦掉。因为血色留在唇上,反倒将她衬出一抹妖艳之色来。 清笛转头望向翡烟,“翡烟,你去吟笳那儿一趟。她一直央我给她的马鞍绣花儿,这些日子绣得了,一直还没给她送去。你去送过去吧,告诉她,切切不许她过来看我,决不许因我之故,再让她受了牵累。” 翡烟舍不得违拗,只能含泪去了。 帐篷里就剩下郭婆婆和清笛。清笛伸手握住郭婆婆的手,“婆婆,你我名为主仆,实则情同母女。我一直想着将来能为你养老送终……” “清笛!”郭婆婆落下泪来。她终究年纪大,比翡烟看得更多些,“你将翡烟托付给吟笳了,是不是?你别担心我,凡事我都能自己料理。” 清笛轻轻摇头,“婆婆,我早已与婉笙说过,将来让她代我照顾你。她现在跟在大皇子身边,虽然不是正妻,却是能管家做主的。婆婆跟着婉笙,定然不会受苦。” 夜色深沉,清笛坐在菱花镜前,细细描画了妆容。二皇子派人来请,说今晚一同饮宴。如今她已是二皇子的侧室,自然不可拒绝。 翡烟和郭婆婆都很担心,小心伺候在畔,清笛只笑,“我自己去,你们送到帐外就回来。” “二皇子,妾身来了。”进了二皇子帐篷,清笛敛了裙摆含笑而来。她今儿穿了桃红的襦裙,肩上披着鹅黄的帔帛。这身装束本是清笛幼时最喜穿着的,后来家中出事,她便极少再穿艳丽颜色。 长发绾成娇娆的灵蛇髻。传说这种发髻传自曹丕甄后。甄后入魏宫,看见一条绿色小蛇。每当甄后梳妆时,那小蛇便在甄后妆台前盘绕起来。聪明的甄后模仿那绿蛇盘绕的形状,梳成发髻,名为灵蛇髻。这发髻变幻无穷,妖娆妩媚,最显女子媚态。 清笛这般艳丽装束而来,二皇子双眼便是一直。 可是他依旧不失谨慎,着帐中的侍女上前搜查清笛全身,就连她的发髻也不放过。清笛一笑展放开身子,她身上并无一件铁器,发髻上也无一根发钗。侍女们搜查完毕,二皇子这才满意地伸出手来,“美人儿,来。” 今日的清笛果然是着意装扮过的。原本她身子不好,唇色尤其苍白,可是今晚她的唇嫣红耀眼,越发点亮了清丽容颜。 二皇子一笑,仰头喝下一口酒去,揽住清笛纤腰便吻了下去…… 看两人亲密,二皇子帐中人全都识趣退去,站在帐外只听得见帐篷中呢哝有声。正在大家以为没事了的时候,猛然听见帐篷内一声惨叫! 众人一拥而入,却见连城公主倒在地上,正在费力喘息,而二皇子正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他已经不能说话,此时只如困兽一般圆睁双眼嘶叫着,仿佛垂死挣扎。 “二皇子!”众人都扑过去救治二皇子。清笛倒在地上,嫣红的唇妖娆地笑着,一点点地,倒了下去…… 既然已是命数将尽,她索性用最后的这几天帮那孩子除掉二皇子。今晚妆容妖异,只因她唇上涂的根本不是口脂,而是鹤顶红! 二皇子为人狡诈,她知道他必会搜她的身,可是他们再防备,终究想不到她唇上的嫣红实则为天下至毒。 身子再难提起,清笛转头去望二皇子的方向。他定然再救不得了,她要用最后一点力气亲眼看着他死……他死了,她便也可以安心而去,再没人有能力威胁到玄宸…… 她不能陪他一世,她便拼尽了自己的一切,护他一世平安。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惊惶的喊声:“二皇子与连城公主,皆……皆薨了!” 她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了… 契丹雄踞北方,铁蹄弯刀随时可能南下。她在契丹的东边激活了完颜曼的霸主之心,以女真之力来掣肘契丹,便可保契丹再不能毫无顾虑地挥师南下。至此,她的媚心之计便也算达成,她终于可以下黄泉去见爹娘。 杀了二皇子,为雪扫清登上契丹皇位的障碍;帮他赢得月牙儿的血誓,让他能借萧氏之力顺利统治契丹朝堂;抹去他对她的记忆,不让他因为她的死去而悲伤一世……当年那个乍见之下便立誓要护他周全的少女,终究护他周全。 虽然她这一生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不甘心的,可是大事已毕,她也可以撒手而去了。 爹,娘,您二老可知道,女儿在世上独活的这些年,有多疲倦? 还有那个没来得及成形的孩儿,别怕契丹的雪会寒冷,为娘来陪你了…… 323.梦里杏花 大地春回,又是一年春日寒食。在霸州城青蓝的晨光里,一个手臂上挽着小小竹篮的女子向街市口走去。那里原本伫立着两座石像,此时却空空如也。 城里的人从四面八方走到街市口来,再从街市口齐齐走向城门去,他们都是要出城去祭奠先人,兼之踏青放纸鸢的。 人们迎着那女子走过来,又从她面前走过去,女子面容普通得没有人多留意她一眼,人们只自顾欣欣然地说着话。 “那两座石像没了,果然看着敞亮多了。不然从前每次从这里过,都觉得心里堵得慌。不过几年前这里倒是发生了件大事,那场大火起得哟,简直照亮了半座城。有人说是老天给袁将军叫冤呢,所以这才放起一场天火来。不然寒食天下禁止烟火,哪儿来的火种?” “是啊,袁大人的女儿代替大宋皇家公主和亲契丹,在契丹手刃了契丹可汗和罪恶多端的二皇子。消息经女真酋长上禀了大宋朝廷,大宋朝廷感念她的功绩,这便给袁将军昭雪了,石像自然也就撤掉了。” “那袁将军的女儿呢?” “自然也死在了契丹……一个孤女,自然是以命抵偿,哪里还能逃得出来。不过大宋朝廷却也因此取消了连城公主的封号,并且吩咐史官在史书上绝不能提有过这样一位青楼公主和亲契丹的事。毕竟,让一个青楼女子代替大宋去和亲,也是打了大宋朝廷自己的脸面。” 那女子淡然地听着那些人的话,面上毫无波澜,就仿佛他们说的是旁人的故事,或者就是一段传说。于她,都是那般遥远缥缈的事。 袁氏怜儿、清笛、连城公主……这三个名字对应的人,也从此于历史中消失不见,就仿佛从未见,就仿佛从未存在过。 如今只有少妇甄氏,独自孀居。 三年前她与相公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她以为她已经死了,却没想到还能睁开眼睛,而睁眼所及,却已是回了霸州。 那些人的背影走远,他们的话语声也渐渐在清晨的房中散去。甄氏只笑了笑,便弯腰将篮子里的纸钱取出来,挂在街市口的树枝上,遥望苍天,默默为爹娘祝祷,然后转身,走向巷陌。 巷陌幽深,门掩杏花。一位老人家担着筐子站在门口,遥遥地候着她走回。青蓝色的晨光里,那人的目光温暖而又湿润。老人家是张老伯,当初机缘巧合结识,老伯知道她身子不好,主动提议说他乡下有个当郎中的亲戚,手中有张独家秘方。老人家按着方子给她送来了药,却没想到竟然真与她的病情对症。吃到今天已是三年,她自觉身子正一日曰向好。 张老伯含笑打招呼:“甄家娘子,你这样快就回来了?” 甄氏含笑福身“您这样早便来了,快请屋里坐。我刚给我爹挂了两串纸钱,相信爹娘在天之灵一定可以看见。” 张老伯含笑点头,“是啊,他们知道有你这样一个好女儿,在天之灵都会笑喽。”老伯说着从筐子里掏出一个纸包来,“甄家娘子,你的药。”每月,张老伯都要来给甄氏迭药,风雨不误。 谢谢老伯。改日如果有机会见见您老这位乡下的亲戚,晚辈还要叩谢 他的独家药方才续了我的命。” “好说好说。什么独家秘方,能救命的便好。”张老伯一笑,筐子里几枝新折的杏花开得正好。有风吹来,杏花满头。 “张老伯若不嫌弃,进来一起吃饭吧。”这个时间当用早饭了。甄氏望着那落满张老伯发顶的杏花,忽地顿住,忍不住相邀。 “既如此,老朽恭敬不如从命。”张老伯含笑走入。 开启门扉,甄氏不知怎的,轻轻叹了口气,却不是悲伤,反倒仿佛有小小的满足。门内迎出一位婆婆,手上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那婴孩约莫两岁多的光景,龇着几颗小白牙,遥遥地朝甄家娘子伸出手去,想要抱抱。 旁人家的娘亲都喜欢给孩子缝个虎头帽,可是这个孩子头上戴的却是个狼头帽。只不过那狼并不凶狠,远远望着倒像是只玉白的狐儿。这般的帽子越发映衬得小东西肤白若玉,双眼灵黠,虽然还不大会说话,可一张小红嘴始终咕哝咕哝地,仿佛说着什么话儿,实在是肥白可爱。 甄氏连忙走过去想要抱孩子过来,那孩子却小脸儿一红,哭了……转而伸着嫩一般的手臂向张老伯扑去。 张老伯三年来时常来往,没想到小孩子虽小,却也记得了。张老伯一看孩子朝伸出手去,慌得肩上的筐子都跌了满地,筐子里的杏花儿如雪般铺了一地。 他从不曾忘记过她。即便韩志古医术高超,可是针灸之功永远比不过锥心之痛——她当年在他心房留下的金钗伤口,叫他如何能忘?之后所做一切,不过是将计就计,只想将她推离争储斗争。 他暗中与大萨满和韩志古定下计策,向外宣扬她命数将尽。所以没人怀疑那晚清笛毒死二皇子后是否真的已经死了,只有他与韩志古知晓,那不过是短暂制住心房血流从而屏住了气息。连城公主犯下大罪,尸身都被厌弃,按契丹俗,当抛尸荒野。抛尸当日群狼齐聚,便没人怀疑那尸首后来终究不见,而清笛实则已被安全送回霸州。 更加神奇的是,那晚在囚帐中他决绝地要她,原本以为不会形成的胎,竟然在她的身子里一点点长大。那孩子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求生意志,她便拼了命一般顽强地活了下来。 他再亲赴西域天山,以神奇的雪莲入药,装扮成张老伯而来,为她调理身子。天山雪莲原本便是人间神品,更是最上佳的妇科良药,不但帮她续了命,更是调理好了她的身子,长长的三年,他每个月扮作张老伯来送药、看她和孩子,却不点破自己的身份。只因为他要用三年的时间来整顿契丹朝政,并耐心地等着皇太后萧贵哥死去,耐心等待契丹上下渐渐忘了当年二皇子的死,忘了连城公主这个人。 一番番生死离别,一次次斗智斗勇,都只为这一刻,杏落无声。如今,他终于要来接回他的妻儿。 《契丹后妃志》: “甄氏,汉地人,有姿色。帝南巡得之,宠遇甚厚。以诞育皇长子有功,立为皇后,授皇后紫带印绶,与萧氏并立为皇后。甄氏严明端重,风神娴雅;内治以法,莫干有私;与参帷幄,密赞大谋。帝重之爱之,一生相随。” 324.尾声 丝绸古道上,斜阳正长。一匹马与一头小黑驴缓缓并辔而行。马背上的男子一袭青衫,清峻邪魅;小黑驴背上的女子身穿艳紫襦裙,帷帽上的青纱撩起,露出绝美容颜。 他们身后的车马队仿佛商旅,在其中一辆车子上,一个玉雕般男孩正与一只白色小狼玩得不亦乐乎,旁边立着一只海东青、一只翠鸟,仿佛保姆——这一幕稍显诡异。 并辔而行的两人,正是玄宸与清笛。 “留下月牙儿一人监国,真的放心吗?”清笛转头笑望玄宸。大漠金沙,越发显得眼前的青衫男子气宇轩昂。 “我已立了大皇兄为储君。皇帝不在的时候,皇后可以临朝称制,月牙儿拥有这样的魄力。况且朝中还有韩大人坐镇,不会有事。”玄宸说着朝清笛眨眨眼,“完颜乌雅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完颜曼又曾说过,只要你在世一天,他便不会率众进攻。所以国中一切都不用担心。” 玄宸说着,轻轻握住清笛指尖,“不将我们的儿子立为太子,却立了大哥,你不怨我吧?” 清笛点头微笑,“天下大事,虽然人力可为,却未必万事都由人。完颜旻纵然说过,只要我是契丹皇后一天,他便不会率部攻击契丹。可我只怕此事并不全都取决于完颜曼,女真的日益强大已是遏制不了的现实,他们终有一日会再度进攻契丹。我明白你立大皇兄为储君实则也是想让我们的孩子远离这些命数里的争斗,只让他当一个普通的孩子,一生安乐。” “不光如此,我还要为契丹寻找下一步的出路。”玄宸转眸望清笛,目光幽蓝。“皇后娘娘,这一番我们离开上京,西狩天山,您不会以为我是个荒唐君主,放下国事竟只为了陪心爱的女人去西域天山采集雪莲来为她治病吧?” “还请皇上示下。”清笛含笑于驴背上俯首。 “西域天山之下,我将另造一个未来的契丹国。来日若女真果然坐大,尚可为契丹预备一个家园。”玄宸握住清笛的手,“就在天山之下,常年盛开雪莲的地方,可好?” 后记 帝与甄后百年后合葬于天山下,帝下遗旨,命墓碑上不镌名号,唯刻缠枝雪莲。枝结连理,缠绵不离。 同年,女真完颜部都勃极烈完颜乌雅束亦病逝,其弟完颜阿骨打继任联盟长都勃极烈。次年女真以二千五百名骑兵攻契丹,十一年后灭契丹。 契丹余部西迁,至帝与甄后昔年于天山脚下建立之草址,建立西辽,将耶律氏国祚又延长百年。 凤熙番外 : 失鸾 杭州春早,青雾漫波。层层柳烟恍若西湖上的潮,远远近近将春意推涌到岸边。白沙长堤,有笛声寒澈。 穿过柳烟,踏碎翠波,有蓝衣男子急急而来,远远望见柳烟深处的白衣身影,这才轻轻叹了口气。 是找见了公子的长舒一口气,却也是,望见公子寂寞染身而忍不住欷欺。 蓝衣男子的脚步很静,唯恐打扰了公子吹笛的雅兴。这么多年能慰藉公子寂寥的,唯有这一管风首玉笛。 蓝衣男子的脚步声虽然静,却仍旧被白衣公子听见。白衣公子不慌不忙地吹尽了最后一声尾调,这才一摆手腕,将玉笛从口边引开。 笛首上的月白穗子随风一摆,划出一段月光般。 只可惜,那弧线注定只能是弦月一弯,不得圆满。 “蓝田回来了。一路上可还顺遂?”凤熙风目轻眯,并未望向蓝田方向。 “回公子,一路都好。” 如今天下又乱,一路上怎么可能顺遂?不过既然能平安归来,那便已是顺遂。更何况,公子想要问那是否安好的,并不只是这段路,而是远方那个人……于是自然要报安好。 “那,我便放心了。”凤熙终于展颜一笑。 这一笑,便似西湖边的桃花尽放,染红了柳烟,让这春色再不凉薄。 蓝田只能叹息,转头望岸边柳堤深处,果有桃花吐艳。桃红柳绿,方为春光灿烂。 “在看我种的桃花?”凤熙倒是偏转了头,微微一笑,“只是不知西域天山之下,是否也有桃花盛开?” 蓝田垂下头去。公子依旧浅淡微笑,他却为公子而心痛欲裂,“公子放心,是有的。当年张骞通使西域,便已经将桃树的栽培技术带向西去。天山上不仅有神秘雪莲,山下还有桃花万亩。” “万亩?”凤熙挑眉。 蓝田再轻叹,果然什么都是瞒不过公子的。万亩便只能是有心之人为之,若是百姓,哪里有机会以万亩之地只种桃花? “耶律雪宸为姑娘种下万亩桃花,以慰姑娘思乡之情。” “耶律……雪宸?”风熙仰头,仿佛深深呼吸。 “是。”蓝田都不忍心再说下去,“耶律雪宸带着姑娘和小皇子去了西域天山之后,便改回本名耶律雪宸。他说耶律玄宸是契丹皇帝,而他作为契丹皇帝的使命已经完成,如今身在西域陪伴姑娘的他,只是耶律雪宸。” “我知道了。”凤熙垂下头,转身踏上回府的路。 耶律雪宸,他只是她一个人的雪。如今身在那终年积雪的天山之下,日日以天山雪莲调养,怜儿有了雪,自然再不需要这江南的桃花了。 他来得及与她今生早早相逢,便如这早来的春天。可是一切注定太匆匆,只来得及看见早春薄寒、绿柳轻烟,却没能来得及等待春流到夏,没能来得及携手看西子繁花。 “公子……”蓝田跟在凤熙身后,不放心地轻唤,“姑娘说,姑娘说……” “说。” 蓝田叹了口气,“姑娘问公子,可还记得当年的针锋相对?” “如何能忘?”凤熙缓缓在柳烟里微笑,却没停下脚步,只有腰间玉笛的月白长穗迎风飘摇。这些年,他从未换过。 “……姑娘说,若公子还记着当年的针锋相对,便要好生为自己绸缪。如今姑娘又怀了身孕,姑娘便问公子,何时公子再诞育下一位小公子或者小小姐?” “嘁……”凤熙仰首,轻轻笑起。笑声亦如柳烟,淡淡的,虽葱翠却拢着吹不散的轻愁,“她对我总是惯用这般激将法,我必定上当吗?” 长堤静静,柳上闻莺。公子明明在笑,蓝田却听得几乎落下泪来。 姑娘也在为公子计议,只可惜…… 凤熙却再没停留,径自穿过柳烟,白衣掠过桃花而去。经过街角那间越酒铺子,他忍不住偏了头去望铺子后头那片经年的桃林。桃花随风,落了一片粉红在他纯白的肩头。 抬眸望去,那桃林深处仿佛立着个俏生生的身影。红裙晶目,笑靥如花。 凤熙用力眨了下眼睛,狠心别开头转身走远。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凤熙踏入侯府,下人急急通禀了夫人沈氏。 沈婉娥含笑提了裙裾入了书房,亲自替凤熙更衣。 “看你今日气色极好,可是得了什么意趣?”风熙浅淡酬答。 “正是。”沈婉娥亲自挑散了凤熙乌木一般的长发,帮他绾成家中闲居的发髻。发丝如流水滑过指尖,沈婉娥只能无声欷歔。她今生有机会成为他的妻子,亲手为他绾发,却终究无缘与他结发,更无缘让两人的发丝交织缠绕于枕席之上。 “蓝田跟翡烟刚进城,蓝田去湖边寻侯爷,翡烟便先回府来与我禀报诸事。怜儿妹妹带了许多西域的物产来,样样都是稀罕新鲜,可见怜儿妹妹实是用足了心思。” 凤熙轻轻叹了口气,“她可捎了什么话儿给你?” 天下大乱,江北尽是契丹地,兼之西夏相阻,丝路早已不通。多亏每年蓝田和翡烟扮作客商行走于江南与西域,山水迢阻,历险万分,这方能捎回她的只言片语来。她每回都不肯写信给他,便是捎话也只是一句。于是他便忍不住追问沈婉娥那边,便都是女人家的体己话儿,他也想听。 怜儿的心他懂。她是希望他能一点点断了对她的思念,她希望他能在江南杭州好好过他的日子。 却如何做到? “怜儿妹妹倒是又捎了句话儿给妾身。只是,这一回妾身赧于说与侯爷。”沈婉娥的脸红起来。 “夫人请说。”凤熙回望沈婉娥,目光深幽,宛如隐忍的黑璃,依旧藏不住渴慕的隐隐光华。 沈婉娥听见自己心内无声的叹息,那样悠长,却只能莞尔一笑,“怜儿妹妹说,想要与我们约为儿女亲家。” “哦?”凤熙长眉一挑,终有忍不住的光芒爬上眉梢。 沈婉娥低低叹息,“妾身只怕这一遭要拂了怜儿妹妹的意……” “何故?”风熙急问。 “怜儿妹妹的意思,便要以此时她腹中所怀胎儿指腹为婚。若此,便要妾身再怀一胎:若我们两家一男一女,便约为秦晋之好;若是皆为男,便约为兄弟。” 沈婉娥红了面颊,悄然望向凤熙的神色,“……妾身怕是要让怜儿妹妹失望了。” 凤熙凭窗而立,望着沈婉娥的身影消失在回廊间。穿花过柳,她的背影印满了落寞。作为妻子,沈婉娥是称职的侯府女主,多年来侍奉长公主、照顾膝下麟儿,可是作为女人,她并不幸福。 凤熙知道,这一切都该归咎于自己。 当年那书房的一晚后,他再没踏入过她的卧房。 当年他从女真归来,正值沈婉娥临盆,其后又是抚育幼子,尚有理由可以推脱。这两年幼子渐长,阖府上下便都希望他们能再诞育孩儿。 吴越国一脉原本凋零,他明白自己应该再多用些心……只是,做不到。 当年将自己灌醉,用能陪怜几北上作为交换,这才与沈婉娥有了那一回欢好。所幸上天怜他,倒也让沈婉娥一夜成孕,更是一举生男,让他终于能告慰祖宗。 他所做的一切,只为延续吴越国余脉而已,与他自己的心与情,全无半点关联。 他知自己残忍,却是无法勉强自己。对于沈婉娥的亏欠,他唯愿来世能为她当牛做马、结草衔环,却不要再化身为人,因为他即便来生,亦无法以人间的情爱来回报沈婉娥。 来生来世……怜儿定然还是要与耶律雪宸相约的吧?那他便不再转世为人,因为再无意义。 此时,他心中唯一的计量就是怜儿的希冀。她希望能与他的孩儿约为儿女亲家。 该如何,圆她的心愿? “参见爹爹。”门外一声清亮童声。 凤熙回眸望天,竹帘之外,玉立银衫孩儿。如今的孩儿越发出挑,身形轮廓隐隐有他当年的八分。 小小的孩童,已有如玉之相。 “雪衣,进来。”风熙一笑,伸手轻唤。 安雪衣昂首而入,向父亲见礼,“儿子问爹爹的安。” “安。”凤熙赞许点头,“今日功课学得可好?” “先生说,儿子学得好。今日得了一句,先生说下了学可说与爹爹听。” “哦?说来给为父。”风熙点头微笑。 小小雪衣昂然而立,黑晶眼瞳凝望父亲,“先生要诸弟子皆以自己名字为文。儿子便得了这样一句:月下清笛,落雪满衣。” 书房里静默下来,沙漏细细落下细沙。 凤熙无声望着自己的稚子,只觉心跳如鼓。 当年为幼子取名雪衣,沈婉娥曾经问过语意。他当时随意拈了个理由搪塞,以为骗得过天地,却终是没能骗过自己的孩儿。 雪衣尚不知自己懵懂之中已是点破了父亲心事,依旧好奇地问:“爹爹,这天下落雪最美的地方,该在何处?” 杭州江南,纵然偶有落雪,也终是少了意趣。雪衣便是好奇。 凤熙垂下眼帘去, “爹爹说与你听,你只自己记着便是:西北有高山,山入苍穹。山顶终年落雪,雪中盛放雪莲……” “会有那样的地方?”雪衣不觉神往。 凤熙点头,“雪衣,你长大成人之后,带着为父的玉笛去天山,在天山月下雪上,替为父吹响一曲笛声,可好?” “爹爹?”雪衣惊愕仰眸。 凤熙含笑遥望窗外西北,“……这是为父此生最大的心愿:除此,再无奢求。” 江山已改,皇权早碎。他的梦永远不是重复吴越繁华,不过是……月下笛声,双影相对。 可是这一生已经错过。 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http://www.bookben.com/,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